陳映真自選集

　　我的弟弟康雄的葬儀，是世上最寂寞的一個。平陽崗里，我們連半個遠親都沒有。一個粗制的棺木后的行列，只有一個年邁的老人和一個不倫不類的女孩子。沒有人哭泣。這個卑屈的行列，穿過平陽崗的街道，穿過鎮(zhèn)郊的荒野。葬禮以后的墳地上留下兩個對坐的父女，在秋天的夕陽下拉著孤伶伶的影子。曠野里開滿了一片白綿綿的蘆花。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走下了墳場，我回首望了望我的弟弟康雄的新居：新翻的土，新的墓碑，很丑惡的！于是又一只烏鴉像箭一般的刺穿紫灰色的天空里了。然而這卑屈的感覺卻在我的婚禮中得到了補償。神父和司儀們都穿上了最新的法衣，圣詩班聽說是特地選了一童男為我獻唱的。整個儀式中我都抬著頭。我要看看這些宗教社會的人們，看看這些有閑者的高級娛樂，看看五彩的嵌鑲里……但我卻無意間看見了那個掛在木頭上的基督。這個雖是男人但超出于性別和生理的裸體，使我立刻想到我的弟弟康雄入殮的一刻。我和父親走進我的弟弟康雄的房間時，一個仰臥床沿的尸體迎著我們。我的弟弟康雄一手垂在地板上，一手撫著胸，把頭舒適地擱在大枕頭上。面色蒼白，但安詳?shù)每蓯?。雪白的襯衫染著一些大約是嘔吐的血。這個童子曾稚氣地在禁園里扮演著一個背德者，稚氣地偷嘗了情欲的禁果，而終于又稚氣地撕掉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我的弟弟康雄的一切都混沒消逝了，但是那童稚的氣息，卻涂滿了整個尸體。我第一次看見了那失去已久的、慣為我所撫愛的親愛的弟弟。我淚如雨下，而終于泣倒在我的弟弟康雄冷涼的懷里了。清潔的時候，我的父親幾乎不能幫助什么，于是我第一次看見小學(xué)以后不曾看過的我的弟弟康雄的十八歲的裸體。他的胴體白皙一如女子，頭發(fā)多而秀美，眉目清秀，一身未熟的肌肉。我仿佛看見我的弟弟康雄帶著這個未熟的軀體從十字架上下來了，而且溫和地對我笑著。突然間我想起了他的一封信，聽見他哺哺地說著：“雖然我是個虛無者，我定要看你的婚禮，因為我愛著你，深深地愛著你，像愛著死去的媽媽一樣?！表暱涕g，我的眼睛為淚所模糊了，但我堅持著。無非是要反叛，反叛得像一個烈士。烈士是不應(yīng)該哭的吧。

　　陳映真，本名陳永善，臺北縣鶯歌人，一九三七年生于臺灣竹南，淡江文理學(xué)院英文系畢業(yè)。大學(xué)時代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其富于人道主義、社會關(guān)懷之作品，即時脫穎而出，蔚為知識分子良知及一代小說藝術(shù)典范。一九六八年因政治原因被捕，定讞十年，一九七五年獲早釋而結(jié)束其流放生涯。一九八三年獲準(zhǔn)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寫作計劃”，曾獲“吳濁流文學(xué)獎”及中國時報“小說推薦獎”。重要著作包括《陳映真小說集》五卷（《我的弟弟康雄》、《唐情的喜劇》、《上班族的一日》、《萬國帝君》、《鈴珰花》）、中篇小說《趙南棟》以及其它評論、訪問記實、報告文學(xué)等十五種?，F(xiàn)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及文化評述。一九九七年獲頒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榮譽高級研究員稱號。一九九八年，受聘為中國人民大學(xué)中文系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