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說:我要在白紙上畫下笨拙的自由,和不會流淚的眼睛。 自由的突然到來令人不知所措。那還是上高中的時候,十幾年前,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不用跳集體舞了,可以跳一種名叫迪斯科的東西。我們知道,自由來了。 但是迪斯科怎么跳呢?班上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于承認自己不知道,更沒有人公開交流心得。是啊,當自由來臨,誰好意思說自己不知道自由是怎么回事? 估計不少同學都在家偷偷苦練,因為我就在家苦練來著。我理解的迪斯科,無非是穿著喇叭褲的長發(fā)青年的一種扭屁股體操。這個理解是不錯,可惜我的屁股除了從小作為緊密聯(lián)絡父子感情的紐帶,似乎沒有受過別的訓練。因此,當我看見鏡子里那個屁股扭得像極了動畫片的時候,簡直就快哭了。我不想丟臉,不想讓同學們說,看啊,這小子連屁股都扭不好,還算什么現(xiàn)代青年。在我十幾歲那個年紀,其實是不在乎屁股的表現(xiàn)的,但我在乎自己是不是現(xiàn)代青年。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對那個年代的現(xiàn)代青年來說,似乎屁股比腦袋更要緊。我們己經約好,新年班會一結束,便去天安門廣場跳迪斯科。那是我們自發(fā)的成人典禮。一位家長率先崇洋媚外的女生答應提供一臺板磚錄音機。 真的,我平生第一次從鏡子里仔細端詳?shù)纳眢w部位,居然是屁股而不是臉。但那個可惡的屁股簡直就像別人的屁股,或者說是借來的屁股,根本不聽使喚。它總是被一種我無法控制的力量搬運到出人意料的方位,然后又以必須用函數(shù)方能計算出來的軌跡移動到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位置。簡而言之,研究那個屁股的運動,完全可以作一篇數(shù)學博士論文。但我的數(shù)學一向很糟,所以可以想像,我馴服不了那個屁股。更要命的是,那時候我家還沒有錄音機,因此只能用嘴伴奏,而屁股的運動又完全打亂了嘴上的鼓點。真是一團糟。我都絕望了,準備以一個最笨拙的屁股出現(xiàn)在新年午夜的天安門廣場。 于是我們終于來到天安門廣場。那是1985年12月31日的午夜。我們以傻小子睡涼炕的精神站在廣場最醒目的位置,打開板磚錄音機,然后是一臉神圣的面面相覷。這是非常具有象征意義的一幕,我們盼望己久的自由就這樣到來了。后來我翻過很多書,才發(fā)現(xiàn)當自由突如其來的時候,所有人的反應竟然都很相似。 音樂聲把幾撥夜游的大學生吸引過來。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由于當時的表現(xiàn),我將對他們保持終生的敬意。這要是小痞子就壞了,可以想像,一幫高中生自發(fā)的成人典禮將會面臨什么結局。幸好是大學生,他們沒有嘲笑起哄,甚至沒有冷眼旁觀,而是說了句“一起跳呀”就走進了我們的圈子。沒一會兒,同學們中間最出色最活潑的幾個女生開始跳舞了。那真是可堪回憶的美妙身影,羞澀,略帶點試探的味道,她們的舞姿被燈光裁剪得那么單薄,仿佛雪花飄落下來。男生們終于也蠢蠢欲動了,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因為我們分明看見自己的屁股無一例外地長在了別人身上。 必須承認,屁股的歸屬問題很長時間地左右了那場露天舞會的氣氛,幸好我們沒有看見一張幸災樂禍的臉孔。當屁股們漸漸歸位的時候;我們終于意識到那屬于自己的世界看上去有點眉目了。那就是自由嗎?就算是吧。 那笨拙的自由啊。 事實上,我的屁股從來都抱著一種不合作態(tài)度。我由此也相信了一句話:屁股決定腦袋。至少在我們開始追求自由這件事上,確鑿無疑地證明了它的真理色彩。后來我多次去迪廳蹦迪,但屁股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直到有一天望著臺上的領舞小姐發(fā)呆,才突然明白屁股問題是個假問題,跳迪斯科本質上是腰的問題。而那時,我己經沒有興趣弄清楚腰和屁股的區(qū)別。李宗盛說“青春就是長長的風”,我倒寧愿覺得青春就是永遠弄不懂的屁股。當你搞掂自己的屁股,歲月也快把你搞掂了。這時候你號稱開始用腦子,開始理智地思考;而那笨拙的自由啊,已經被風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