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見到“歷史”這個名詞,是小學三四年級時看一種《中國歷史故事》,比上歷史課時間還早。當時并沒有注意這書是誰寫的,只是覺得很有趣,以至過了那么多年后還能記得其中的大致內容。讀初中時,歷史已是我最喜愛的課程之一。雖然那時怎么也不會想到,歷史的研究和教學會成為我以后的職業(yè)。―葛劍雄(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作者簡介:葛劍雄祖籍浙江紹興,1945年12月生于浙江吳興縣(今湖州市)。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國際歷史人口學委員會委員、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yè)委員、上海市歷史學會副會長。主要著作有:《西漢人口地理》(人民出版社1986年),《統(tǒng)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三聯(lián)書店1994年,臺灣錦繡出版公司1992年),《中國人口發(fā)展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中國歷代疆域的變遷》(商務印書館1997年)、《未來生存空間?自然空間》(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中國移民史》(主編,1、2卷作者,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等。::::::::::::::::::::請讀片斷:家譜(族譜)則記載了更大的血緣群體,一般會包括很多世代內的全部男性家族成員和部分女性成員,盡管多數(shù)人的信息相當簡單,但數(shù)量之多,只有明朝的黃冊一類戶籍登記才能與之相比。雖然造經戰(zhàn)亂,特別是土改、大躍進、文革等政治運動,家譜已經受到了毀滅性的破壞,但存世數(shù)量仍相當龐大。目前收藏于海內外各大圖書館、博物館及私人手中的中國家譜,估計至少在4萬種以上。近十多年來,家譜作為一種歷史文獻,受到了歷史學界的高度重視,成為除正史、方志、考古資料之外最重要的資料來源。特別是在區(qū)域史、專門史的研究中,如果正史缺載,方志又過于粗疏,家譜往往能填補空白。如有些人物、事件、制度、詩文作品,對全國或一個地區(qū)甚至一個縣來說,都還不足記錄,但對于一個家族來說卻已值得大書特書了,這類資料往往只能在家譜中尋找。歷代正史和方志中雖然有大量戶口統(tǒng)計數(shù),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沒有包括全部人口,即便是其中的“丁”,也不是全體成年男子數(shù)。從理論上說,“丁”是指符合法定服役年齡、身體正常、不享受優(yōu)免特權的男子。但實際上,中國歷史時期絕大多數(shù)戶口資料中的“丁”已不是上述理論意義,而只是一種納稅單位,與實際人口數(shù)字毫無關系。尤其是在明清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中,很多地方志中“丁”數(shù)會出現(xiàn)半個,甚至小數(shù)點后15位的數(shù)字,這樣的數(shù)字自然無法用于人口學研究。很多國內的學者盡管承認“丁”不是全體成年男子數(shù),卻往往將“丁”視作可以依據一定比例折算的人口單位,據此來推算人口總數(shù),實際上是步入了歧途。因為明清時期官方統(tǒng)計資料中的“丁”和“口”根本不存在任何比例關系,何炳棣(Ping-tiHo)教授早在1959年出版的《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1368~1953》(StudiesonthePopulationofChina1368~1953,HarvardUniversityPress,1959;中譯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一書中對此就已作了嚴密論證。西方國家對歷史人口的研究,主要依靠一些教區(qū)的受洗、墓葬登記等,日本使用收藏于寺廟中的“宗門改帳”(當?shù)鼐用衩磕瓯仨毜剿聫R登記家庭的全部人口,表明沒有改信政府明令禁止的酉洋“邪教”),主要原因就在于這些資料基本上能包括統(tǒng)計區(qū)的全部人口。而在中國,除了家譜以外,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更好的史料。一般來說,一部家譜應該記載該家族全體成員的姓名、生年月日、婚姻狀況(婚齡、配偶)、子女(其中女性情況一般只登記到出嫁時)等,據此就可以計算出這些人口的平均預期壽命、出生率、死亡率、性別比、有偶率、初婚年齡、生育率等等現(xiàn)代人口統(tǒng)計學所必需的基本數(shù)據。因為修譜的目的本來就是要顯示本族的興旺發(fā)達、源遠流長,以此告慰祖宗,昭示后代,所以對本族人口絕不會故意遺漏,也不可能隨便虛報。而官方的戶口資料,各地出于逃避賦役等等原因,隱匿、漏報、少報等情況比比皆是,家譜中的人口數(shù)據與之相比,無疑就完整真實得多。但傳世的家譜大多是清代和民國時期修的,明代的已經不多,此前的基本沒有,所以家譜資料一般只能用于研究16世紀以后的情況。除了人口統(tǒng)計資料外,家譜中還有古代社會各方面的記錄,為我們了解歷史提供了一條新的途徑。如經濟方面,家譜中有該家族的田產數(shù)量、分布、收益,有時還有具體的數(shù)字和契約文書;文化方面,記錄了該家族的家庭教育、科舉、人才、技藝以及有關的著作、詩文;制度方面,記錄了該家族的組織系統(tǒng)、族規(guī)、婚喪禮儀制度、管理方法等,其具體、詳細的程度是其他來源的史料所無法比擬的。近年來的一些社會史、區(qū)域史、家族史研究,充分發(fā)掘了有關家譜中的資料,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但是,必須看到,家譜所記載的內容,從本質上說都屬于觀念層面、制度層面或家族上層,與實際情況往往會有很大的差距,更難代表家族的底層、內部的實際。一般的家譜無不揚善隱惡、夸大溢美,甚至移花接木、假冒附會。比如現(xiàn)在報刊常會有這樣的消息,在某部家譜中發(fā)現(xiàn)某位名人的序跋,不見于此人的文集,屬于重大發(fā)現(xiàn)云云,其實,相當大一部分家譜的名人序跋,都是假托偽造的,有的則完全是從其他家譜中抄來的,只是將主語改變了一下而已。家譜中對先人的爵秩功績往往夸大其詞,將虛銜寫成實職,把捐納當作功名。而且,無論忠奸賢愚、士農工商,一入譜傳,無不尊師重教,文風蔚然,詩禮傳家。連一些史有明文的靠刮地皮致富的貪官,記入家譜的往往也是詩酒風流、樂善好施的嘉言懿行。近年來一些研究人員熱衷于所謂“儒商”研究,他們往往是根據家譜資料得出這樣的結論,頗值得懷疑。試想,要是賈政和高老太爺修家譜,能把《紅樓夢》和《家?春?秋》中的內容寫進去嗎?如果根據賈政和高老太爺所修家譜中的資料研究榮國府和高公館的歷史,得到的能是歷史的真相嗎?家譜中還有一些追溯先祖的內容,無不是將某些著名的歷史人物作為自己一宗一族的始祖,甚至遠溯到三皇五帝,但只要仔細考察所記的世系,就可知道這些都是極其荒唐而絕不可信的。宋以后竟有人冒稱是林和靖的后人,當時便被傳為笑柄。眾所周知,林和靖隱居杭州孤山,一生不娶,“梅妻鶴子”,哪里來的子孫?沒有一種秦氏的家譜自稱是南宋秦檜之后,但《宋史?秦檜傳》明載秦檜有子秦?紓?侄子秦?l、秦?~,秦?纈鐘兇憂劌鰲⑶乜埃?莫非其后裔全死絕了不成?只不過是秦檜在歷史上名聲太臭,其子孫恥于明言而已。當年上海大亨杜月笙發(fā)跡后,嫌自己出身卑賤,發(fā)跡前是個賣水果的小販,便請名士楊度為自己修家譜。開始楊度選擇了唐朝宰相杜如晦為其先祖,杜月笙認為名字晦氣,于是楊度又換成杜甫,杜月笙也便成了杜甫的后裔了。舊時修譜者有一本必備的書叫《尚友錄》(通用的有明萬歷四十五年廖用賢編),該書以韻為綱,以姓為目,記載各姓的來歷、郡望以及自上古至宋代出過的名人及其籍貫和主要事跡,修譜時隨便挑選一個做祖先,然后設法將本家族與他聯(lián)系起來。由此可見家譜這方面內容的編纂是何等隨意!這本來應該是常識,可現(xiàn)在的一些新聞媒體,以及極個別的研究人員,不知是缺乏常識還是別有用心,熱衷于公布此類所謂“重大發(fā)現(xiàn)”,如報載某地一老人是三國時孫權的第幾十幾代孫,惟一的證據只是一本民國時編纂的《東吳孫大帝譜碟》,家譜中的先祖世系本來就不可信,更何況是這么晚近的材料!還有一些特殊的家族群體并不是以真正的血緣關系維系的。而是通過人為的方法和程序模仿真正的血親關系而制造出來的擬制血親關系。在唐五代時期,這種擬制血親關系相當普遍,成為一時的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