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小報名插隊的頭一天,一封加急電報自醴陵來:“母故速來醴”。這封電報給我的感受,我已記不清,也不想再去回味。只記得,我沒有哭,哭不出。萬種紛亂無序的感覺中,有一種感覺是明確的:她解脫了,再也沒有什么能傷害她。我只回了一個電報:“因病不能去立即安葬余候信。”收到電報的次日,4月30日,星山的信來了。信很長,是在母親去世幾天前寫的(這信我后來轉寄給了弟弟,但他沒有退還我,我便失去了這封重要的函件)。大意是:上級機關研究了母親的問題,為她落實了政策,定為人民內部矛盾。正式文件尚未下達,但已個別通知了她。母親聞訊異常高興,說:“現(xiàn)在我自由了,可以去靜遠那里了?!庇终f,母親患了感冒,正延醫(yī)治療。僅僅幾天,她的病情轉重,帶著美好的愿望離開了人世。彌留時,身邊竟無一人。命運捉弄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當我以為一切痛苦、折磨、憂慮、打擊、悲傷、災難,都已成為過去,再也不可能加害于我們時,最殘酷、最獰惡、最歹毒的一擊,竟落了下來。我不明白,為什么偏偏在她重獲自由之時,當她苦熬了七年,盼到了與親人團聚安度晚年的機會時,死亡向她伸出了魔爪!為什么在我終于能夠以加倍的溫存體貼,補償她所遭受的一切磨難,哪怕一年,哪怕只有半年,讓她帶著微笑,在親人的懷抱里走完人生的苦難歷程,——恰在這時,斬斷了一切希望,剝奪了補救挽回的一切可能!多么殘酷,多么獰惡,多么歹毒!這回我哭了,哭得五臟六腑都要翻倒出來。我哭,不是在接到她的死訊時,而是在接到她的“喜訊”時!母親去了,她永遠安息在外祖父的腳下,再也不為人間的悲歡離合所苦。留下了我們,承受這永恒的悲哀,終生的遺恨。一年后,母親的存款一萬二千元解凍。我從中撥出一千元贈星山家,四千元贈駱家坳生產隊,他們用這錢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袁昌英號蘭紫,是外文系的戲劇教授,她大概是英國又是法國留學生,因為除了教兩門戲劇之外,她還教一門法文,她是屬于嚴師型的,教書極其認真負責,幾乎不茍言笑,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位極富于感情的人,對學生愛護備至,我記得在同系同學王夢蘭的追悼會中,她在致悼詞的時候,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戰(zhàn)后,我有意回母校教書,那時系主任是吳宓先生。吳先生不認識我,一切都是袁教授安排妥當?shù)?。我是在二年級讀“近代戲劇”開始受業(yè)于蘭紫女士門下的。說到袁女士受聘擔任戲劇教授,有一段掌故似乎必須一提:武大初期,聞一多擔任過文學院長,為時甚暫,好像只有一年。后來就由陳通伯先生擔任,一直到抗戰(zhàn)開始之后兩年。陳氏在物色戲劇教授的時候,他的好朋友徐志摩推薦一位曾在北平師大教過英文,翻譯了英國喜劇家《貝里全集》的某君。陳氏乃按址造訪,接淡之下,發(fā)現(xiàn)此君雖然翻譯過《貝里全集》,對歐美戲劇的全局,知識并不廣,更說不上有深度。在談話中,當然也觸及此君役有去過歐美的事,結果是料想得到的:礙難延攬。然此君為此事對通伯先生恨了一輩子,一有機會就大加攻擊,而且總是在“不是歐美留學生”的題目上兜圈子,好像對方“只重衣衫不重人”,若在今天,大約可以用“歧視”的罪名,訴之于官司了。袁氏受聘為戲劇教授,除去因為她在英國、法國研究戲劇之外,還有一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地理因素。她的夫君楊端六先生是貨幣與銀行學的權威學者,在武大做過一段時間的法學院長,也是英國留學生。武大初創(chuàng)時代的幾位臺柱都是留英的學者。地利加人和,再加學養(yǎng),袁氏之外,實在不作第二人想。那位未出國門一步的貝里專家,對通伯先生只有懷恨了。“近代戲劇”是外文系二年級的必修課程,不外選一些易卜生、梅特林克、蕭伯納、契可夫、莫里哀等人的劇本來研讀分析。我起初頗嫌她的進度太慢,因為她常用圖解來討論一個劇本的結構,有些是屬于極基本極淺近的知識,她還是詳加解釋,不厭其煩。我何以不逃她的課,若加以無情的分析,完全是虛榮心的驅使。袁教授除去在課堂上講解以外,規(guī)定每人課外作業(yè)好像是每個月一定要交一篇讀書報告。指定的讀物多半是正在講解的這位戲劇家的其他劇本。我一向喜歡話劇電影,中學畢業(yè)輟學一年家居的時候,偶爾還寫些劇評影評,投給上海的報紙,換取微薄的稿費,再去買戲票,因此我細讀一本劇本寫出來的報告,在格局上大約與初次接觸到西洋戲劇的大二學生迥異,每次蘭紫女士在發(fā)還報告的時候,總是不惜以最美麗的字眼恭維我的凡品,虛榮之心,人皆有之,我豈能例外?她閱卷批改極其謹慎詳盡,報告交進去之后,可能一星期也可能兩三星期才發(fā)還,我不愿失掉受恭維的殊榮,只有準時上課等待夸獎,哀老師說話湖南口音甚重,把我的學名“鴻藻”二字總是念成“焚草”。一位較我略為年長的同學,對我的“不虞之譽”,不免悻悻然。某次在上課前,他慨乎言之曰:秦始皇“焚書坑儒”,我們這兩堂課,非要聽到焚草如伺如何不可,真是“焚草坑人”了。袁教授在三年級教我們“歐洲戲劇沿革”。第一學期全教希臘悲劇,我們在神話方面底子太差,所以師生之間彼此都很吃力。我寫阿斯基勒司、索佛克里斯、尤里匹迪斯劇本的讀書報告,自然不如寫易卜生、蕭伯納等人作品那么得心應手,但是這并無大礙,蘭紫老師還是繼續(xù)夸獎下去,同學中有人稱她為“印象派大師”,并且舉出例子說,比我們高一兩班誰和誰,即使在考卷上畫幾個圈圈,也準拿甲等。這當然是言過其實,不過對我而言,至少是有一部分屬于印象分數(shù)。后來因為我病體支離,我想還有一部分是同情與鼓勵的分數(shù)。她和另一兩位老師,都深怕我會“英年早逝”的。袁昌英教授的著作不多,我讀到的僅限于《孔雀東南飛》(劇本)、《山居散墨》(散文集)和另外一些零星文字。有一篇挖苦洪深寫的“趙閻王”,因為好些地方完全是抄襲“瓊斯皇帝”。一開頭她說“瓊斯皇帝”并不是“趙閻王”的老子,而“趙閻王”竟然是“瓊斯皇帝”的兒子,是比較有趣的一篇。大體上說來,她也和一般的學者一樣,寫文章能“重”而不能“輕”,求“輕”的時候,反而顯得費力。朱孟實先生也是同樣的情形。她是學者,外國文學研究家,藝術史家。早在二十年代末就著有《法蘭西文學》(1929年,編著叢書,商務印書館),以后又陸續(xù)向中國讀者介紹莎士比亞、易卜生、哈代……四十年代又寫了《法國文學》(1944年,商務印書館),此外,還著有《西洋音樂史》等。她是大學教授,在講壇上講了幾十年的戲劇、法文、希臘神話、希臘悲劇、莎士比亞和歐洲近代戲劇等課。她是作家,寫有戲劇集《孔雀東南飛及其他獨幕劇》(1930年,商務印書館),劇本《飲馬長城窟》(1947年,正中書局),散文集《山居散墨》(1937年,商務印書館)、《行年四十》(1945年,商務印書館)以及小說《?!返?。她是翻譯家,譯有法國劇作家的劇本《瑪婷,痛苦的靈魂》(1930年,商務印書館)等,還用英文寫成《中國愛國文學》。她叫袁昌英,字蘭子、蘭紫?!?/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