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譯文全集（第六卷）

　　片斷：紅花紀(jì)念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一“我代表彼得一世皇帝陛下宣布視察本瘋?cè)嗽?！”這句話是用刺耳的、響亮的大聲說出來的。病院的抄寫員坐在一張有墨水跡印的桌子前面，在一本破舊的大簿子上登記病人的姓名，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墒悄莾蓚€護送病人的年輕人卻沒有笑容：他們剛剛把瘋?cè)藦蔫F路上帶到這里，他們同他一塊兒過了整整兩個晝夜，他們的腿快要站不穩(wěn)了。在他們到達(dá)以前的最后一個車站上，瘋?cè)说牟“l(fā)作得更厲害了；他們居然在什么地方弄到了一件給瘋?cè)舜┑木o衣，又請了幾個列車員和一個警察來幫忙，把緊衣給病人穿上。他們就這樣把他帶到城里，又這樣送他到病院來了。他的樣子很可怕。他的灰色衣服在發(fā)病的時候給撕成了破片，現(xiàn)在套上一件領(lǐng)口很低的粗帆布緊衣，貼身地裹住了他的身體；兩只長長的袖子給繞到背后綁牢了，使他兩只胳膊交叉地緊緊貼在胸口上。他那對睜得圓圓的紅腫的眼睛（他整整十天不曾睡覺）冒出來呆滯的、強烈的光芒；神經(jīng)性的痙攣使他的下嘴唇一直在哆嗦；他一頭亂蓬蓬的鬈發(fā)像鬃毛似地垂在前額上。他邁著快速的、沉重的腳步，在辦公室里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走來走去，一面用探詢的眼光望那些放文件的舊櫥架和漆布面的椅子，偶爾還看看那兩個同他一路來的旅伴?！皫讲》咳ァＭ易?。”“我知道，知道。我去年跟你們一塊兒到這兒來過。我們來視察病院。我全知道，要騙我可不容易，”病人說。他向著門掉轉(zhuǎn)身去?？词亟o他把門打開了；他高高地抬起頭邁著同樣快速、沉重而堅決的步子，離開了辦公室，差不多跑著向右邊、向精神病人的病室走去。兩個護送他的人差一點趕不上他?！鞍粹?！我沒法按。你們綁住了我的手?！笨撮T人打開了門，這一行人進了病院。后記：代跋樹基：前幾年有人在一九二三年成都出版的《草堂》文藝月刊上發(fā)現(xiàn)我翻譯的短篇小說。原來我在那時發(fā)表了一篇迦爾洵的小說。我在成都就只譯過這一篇作品，是從英譯本《俄羅斯短篇小說集》中譯過來的，至于我在哪里找來這本書，連我自己也記不清楚。我只記得我表哥當(dāng)時已經(jīng)結(jié)婚移居樂山。這年我同三哥去上海，坐木船經(jīng)過樂山。木船靠岸后，我們上岸去看望姑母和表哥。這是禮節(jié)性的拜望，我們離船的時間又不能長，姑母問了一些事，三哥答了一些話，就匆匆告辭走了。表哥講話很少，顯得消沉，我覺得他已經(jīng)背上家庭的包袱了。我說過，我?？糠g來學(xué)習(xí)，我翻譯迦爾淘的短篇小說《信號》（原譯《旗號》），他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人道主義思想使我感動。那個懷著滿肚子怨氣，抱怨“狼不吃狼，人卻活生生地吃掉了人”的查道工瓦西里，他受到上級不公正待遇后，帶著工具去撬鐵軌，被他的同事謝明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好心的鄰人跑到鐵軌那里，從自己的帽子上撕下一塊棉布做成一面小旗，又從靴筒里抽出刀來，戳進他的左臂，用他的鮮血染紅了小旗，并高舉紅旗阻止火車的前進。當(dāng)火車頭已經(jīng)看得見時，他眼前一片黑，紅旗也被扔掉，可紅旗沒落地，另一個人的手抓住了它。火車停住了，人們從車上跳下來，圍成一大群。瓦西里埋下頭，努力地說：“綁住我，我撬開了一節(jié)鐵軌。”他的旁邊躺著一個在血泊里失去知覺的人?！缎盘枴肪褪沁@樣一個故事。這篇譯文我沒留底稿，后來重譯了它，那是解放初期的事。當(dāng)時師陀替上海出版公司編輯叢書，向我組稿。我譯了幾個短篇給他，一共出版了三小冊，他很欣賞迦爾洵。八十年代我又把它們編成《紅花集》，交給三聯(lián)書店印行。師陀催稿的情景就在眼前?！都t花集》出版，他已不在人世。師陀是一位有名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他講究文體，一筆不茍，他本來應(yīng)該寫出更多的好作品，可是他沒有機會發(fā)展他的才華。他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小說《歷史無情》被腰斬。十年大夢中，又倍受摧殘，后來默默地死去，讀者幾乎忘記了他。最近聽說有人要重印他的作品，希望這是事實。師陀的作品一定會流傳下去。我翻譯王爾德童話也是為了學(xué)習(xí)，不過這是學(xué)習(xí)做人。我最愛的是王爾德的《快樂王子》。冬天來了，快樂王子的塑像“站得高，看得遠(yuǎn)”，什么地方什么人生活困難，他都看在眼里，他要求在他身上棲息的即將飛往南方的小燕子把他身上的寶貝取下來送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直到身上有值價的東西分散干凈，小燕子也凍死在他腳下。王爾德是有名的美文家。他那幾篇童話有獨特的風(fēng)格，充滿美麗的辭藻?？鞓吠踝有乃槎?，又被請進天堂，在為文與為人兩方面，我都沒有條件學(xué)習(xí)。因此拖到四二年我才拿起筆碰一碰王爾德的童話。我一個人在去成都的旅途中，身邊只帶了一本“王爾德”。我在當(dāng)時發(fā)表的《旅途雜記》中寫著“因為愛惜明媚的陽光，我還翻譯了王爾德的一篇題作《自私的巨人》的童話，那一年我還在重慶翻譯了《快樂王子》。”什么事都怕開頭，一開頭就會接下去。雖然以后我把書放回書架，但是兩個人物一直拴住我。為了巨人和王子，我又把“王爾德”放在身邊。一年一年地過去，我感到寂寞痛苦的時候便求助于“王爾德”，譯稿在一頁一頁地增加。幾年后，書完成了，我對兩個人物的理解加深了。這就是我的學(xué)習(xí)。我少年時期就喜歡念斯托姆的小說，特別是郭沫若翻譯的《茵夢湖》。二五年我學(xué)習(xí)世界語的時候也曾背誦過世界語譯文，這本書我去法國時帶在身邊，卻沒有想到郵船過印度洋時，我在三等艙甲板上失手把這本書落在海里。我極為懊喪。幾年后我在上海友人那里看到一本《遲開的薔薇》，是日本出版的袖珍本，作為德文自修課本用的，還有日文的解說。我向朋友把書要了來放在外衣口袋里，有空就拿出來念幾段，我還可以背出一些。記得一九三三年，我從天津三哥宿舍去北京沈從文家時，《遲開的薔薇》就放在我的口袋里。所以，我的一篇散文《平津道上》里面引用了德國小說家的文字。四三年我在桂林，從朋友陳占元那里借到斯托姆的《夏天的故事》（德文）拿回家去隨意朗誦，有時動筆翻譯幾段，居然把《蜂湖》（《茵夢湖》）等兩篇譯完了。后來選出《遲開的薔薇》等三篇集成了一個小冊子在桂林發(fā)行。我曾寫“后記”介紹，我說：“我不想把它介紹給廣大的讀者。不過對一些勞瘁的心靈，這清麗的文筆，簡單的結(jié)構(gòu)，純真的感情也許可以給少許安慰吧?！边@是我當(dāng)時的看法，今天我還是這樣想?！对趶d子里》這一篇也是從《夏天的故事》里翻譯出來的，在友人熊佛西編的刊物上發(fā)表過，不曾收入集子。這次來不及修改了，就收在這個集子里面吧?，F(xiàn)在談（六人》，這本書不是小說，也不是文學(xué)評論，它仍然是一部藝術(shù)作品。當(dāng)時曾在范泉同志編的《文藝春秋》上連載過。后來又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文革”后由三聯(lián)書店重印。關(guān)于它，我在“文化生活”初版本上寫過一個說明。已經(jīng)過去五十年，我還想在這里借用一次，就抄在下面：“人生的目的和意義究竟是什么？“德國革命者洛克爾從世界文學(xué)名著中借用了六個人物和六個解答——六條路，來說明他的人生觀，來闡明他的改造世界的理想。六人便是他對那個曾經(jīng)苦惱著無數(shù)人的大問題的一個答案?！案∈康略跁S中探求人生的秘密，唐·璜在縱欲生活中享樂人生；疑惑腐蝕了哈姆雷特的生活力，唐·吉訶德的勇敢行動又缺乏心靈來指引；麥達(dá)爾都斯始終只想著自己，反而毀了他自己，馮·阿夫特爾丁根完全犧牲自我，卻也不能救助人們?！暗亲詈罅鶄€人聯(lián)合在一塊兒了。六條路合成了一條路?！靶碌膰恋拈T打開了。新的人踏著新的土地。新的太陽帶著萬丈光芒上升。”我在病床上看到的也還是這樣。巴金九六年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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