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

　　清朝末年，一個海神娘娘“出巡散福”之日，津門各會熱鬧非凡。鹽務(wù)展老爺新娶的小老婆飛來鳳這一天大出風(fēng)頭，逢會必截，犒賞豐厚。突然，估衣街上的大混星子玻璃花跳出來橫生事端，故意挑釁。眾人勸說無效，僵持不下。人群里走出一個帶點傻氣的漢子，對玻璃花好言相勸。這大混星子不但不聽，還張狂地要來揪他頭上那根粗黑油亮招人眼目的大辮子。不料，那“傻巴”的辮子竟像皮鞭一樣，把玻璃花抽了個鼻青臉腫。玻璃花在估衣街上栽了面子，他發(fā)誓一定要找到那“傻巴”一決雌雄。經(jīng)多方打聽，方知那人是城西挑擔(dān)賣炸豆腐的“傻二”?；煨亲铀来逓閴艛喙酪陆?，借機除掉玻璃花，便攛掇他去找津門“三大塊兒”中能耐最大的戴奎一幫忙“拔撞”。戴打得一手好彈弓，可稱天下奇絕。死崔怕戴奎一不答應(yīng)，順口瞎編說人稱傻二那辮子叫“神鞭”，奎的彈弓子不過是小菜兒，用激將法煽風(fēng)點火，燒起戴的嫉妒心，使他下決心會一會傻二。不料，傻二用辮子不僅輕輕巧巧就打掉了戴的泥彈丸，還抽掉了他的絕活“雙珠爭冠”，羞得戴奎一無地自容。從此，“神鞭”的名聲便傳開了。原來，傻二自小跟爹爹學(xué)辮子功，不曾與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厲害！而且使起來，隨心所欲，意到辮子到，甚至意未到辮子已到。他爹臨終前曾告誡他，這辮子功傳子傳孫，不傳外人。不到萬不得已不使出來，否則將招災(zāi)惹禍。果然，先是玻璃花，后是戴奎一，戴奎一引來在西市上的砸磚頭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來鳥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叫他抽跑了。四門千總馬老爺打發(fā)人拿來貼子請他去，想派給他一個小缺，在護城營當(dāng)什長，教授武功。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場，推掉了這個差事。千總爺也不勉強他，只叫他耍耍辮子，當(dāng)玩意兒看看。他只花里胡梢耍一通，還當(dāng)場打落了幾只蜻蜒。千總爺看呆了，當(dāng)即把府、縣、鎮(zhèn)、署、前后左右各營中的幾位老爺請來觀看，個個開了眼，賞了他許多財物?！吧癖蕖钡木b號也愈叫愈響。一天，號稱津門武林的祖師爺索天響忽然找上門來，說要教教傻二如何做人，見面先是“盤道”，從“形意”到“少林王拳”到“三層”，侃侃而談，如數(shù)家珍。接著又表演了幾招漂漂亮亮的拳腿。看得傻二心服口服。不料，這祖師爺待到與傻二交手時，沒交幾個回合，竟有些微喘。他見明打不成，便使出暗器，被傻二的辮子抽了個正著。最后灰溜溜地走了。傻二開始信服自己的本領(lǐng)，他愈發(fā)感到這辮子真是隨心所欲，揮灑自如，剛猛又輕柔，靈巧又恢宏，似有一股掃蕩天下、所向無敵之勢。紫竹林里的東洋武士佐藤秀郎聞?wù)f此事，把玻璃花叫去詢問了一番“神鞭”的能耐，并拜托他下戰(zhàn)表給傻二，要和“神鞭”比試比試。傻二接到戰(zhàn)表，正猶豫不決，武林高手鼻子李特意前來給他鼓氣，指點迷津，要他一定打敗洋人。比武這天，身材挫小的佐藤秀郎事先立了個樁，站在樁上，想居高臨下，逮機會捉傻二的鞭子。傻二看破對方招數(shù)，想出對策，不讓他抓住自己的辮子，拳掌辮并用，直把東洋武士暈頭轉(zhuǎn)向地扔到對面的戲臺上。傻二鞭打東洋武士，不單威震津門，也落得美名四揚。有人送來兩塊橫匾，一是“張我國威”，一是“神鞭”。許多好武少年求他開山收徒，被他一一拒絕。玻璃花見不能取勝，便伙同假洋鬼子收買剃頭刮臉的王老六，要他趁給傻二剃頭時把“神鞭”割下來。事雖不成，卻使傻二吃驚不小。賣字畫的金子仙勸導(dǎo)他該視這辮子為國寶，加倍愛惜。傻二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傳，就該趕緊娶妻生子，傳衍神功。便托金子仙幫他找個媳婦。金家正好有個老閨女金菊花，就送過門來。金菊花人勤懇誠實，對他的辮子盡心盡力地愛惜。光緒二十六年，天下鬧起義和拳。直隸省遍地義和拳紛紛豎旗立壇。附近各地團民潮水般地涌進天津衛(wèi)，與紫竹林的毛子們交上火。傻二爹爹生前的朋友劉四叔受義和團總頭領(lǐng)曹福田之命來請他，并告訴了他家辮子功的由來：傻二的老祖宗原先練的是問心拳，傳自佛門，都是腦袋上的功夫。但必須仿效和尚剃光頭，為了交手時不叫對方抓住頭發(fā)。清軍入關(guān)后，男人必須留辮子。這一變革絕了傻二家的武藝。逼得傻二的老祖宗把功夫改用在辮子上，才創(chuàng)出這獨異奇絕的辮子功。劉四叔責(zé)問他身懷絕技，為何不上陣滅敵，光宗耀祖。傻二聽了，這就跟劉四叔走。他來到呂祖堂，看了一番義和團刀槍不入的表演，又受了曹福田寫的一張咒符，便帶一路團民與毛子們交手。開始，近距離的肉搏戰(zhàn)使毛子們吃了大虧，他們便退到土崗子后邊放槍，團民們紛紛中彈倒下，傻二也被炮彈震昏了過去。待他醒來一看，滿地都是死人，劉四叔帶的吹歌會已全部捐了性命。再一看辮子，竟叫洋槍子兒打斷了，神鞭完了。傻二逃回金子仙家，藏了半年多。金子仙四下打聽，才打聽到估衣街瑞芝堂的馮掌柜有生發(fā)的秘方。按方一用，傻二日見細(xì)黃的頭發(fā)漸漸變黑變粗，過年轉(zhuǎn)春，一條光滑烏亮又粗又長的神鞭完全復(fù)元了。盡管如此，傻二心里很不是滋味。隨著洋貨涌進，金子仙的字畫生意每況愈下，生活窘困，加之金菊花不能生育，不得已，傻二開館收徒，靠徒弟的學(xué)藝錢和額外的孝順糊口。幾年之后，大清朝亡了，外邊忽然鬧起剪辮子。這時的玻璃花混進了“巡防營”的洋槍隊，不但剪了傻二徒弟的辮子，還上門來要和傻二算舊帳。傻二一聲不吭，閉門不出，不久就失蹤了。一年過后，玻璃花到南門外小鐵鋪取鎖柵門的大鏈子，正抽著煙，突然不知哪來連發(fā)三槍，一槍打滅他的煙頭，一槍打斷了煙卷，再一槍打飛了他的帽子。接著有一少年來下貼子，說有人要會他。玻璃花一去，見是剃了光頭的傻二，如今竟成了雙槍神射手，就像他當(dāng)年的神鞭一樣純熟快捷，神鬼莫測。看得玻璃花真正心服。不久，傳說北伐軍中有一個神槍手，雙手打槍，是個地地道道的天津人，可誰也說不出這人的姓名。只有玻璃花心中有數(shù)。

　　馮驥才（1942～），當(dāng)代作家。原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從小喜愛美術(shù)、文學(xué)、音樂和球類活動。1960年高中畢業(yè)后到天津市書畫杜從事繪畫工作，對民間藝術(shù)、地方風(fēng)俗等產(chǎn)生濃厚興趣。1974年調(diào)天津工藝美術(shù)廠、在工藝美術(shù)工人業(yè)余大學(xué)教圖畫與文藝?yán)碚摗?978年調(diào)天津市文化局創(chuàng)作評論室，后轉(zhuǎn)入作協(xié)天津分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任天津市文聯(lián)主席、國際筆會中國中心會員、《文學(xué)自由談》和《藝術(shù)家》主編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