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斷:肢體的狂草十二年前初訪美國,在一所大學藝術系意外地邂逅了一位來自北京的留學生,他在那里學現(xiàn)代舞。聊起來,他在北京第十三中上過學,而我在那里任過教,雖然他人學時我已經調到出版社了,但仍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我問他的指導教師,他學得怎么樣?指導教師夸了他一通。我正沉浸在快樂里,忽聽那指導教師說:“你們中國人肢體太僵硬,跳舞嘛,只懂得用四肢,能用上腰就很不錯了,完全不懂得如何用背部、胸部、腹部來釋放情感……我好不容易才教會了他……”我覺得很刺耳,但畢競我沒研究過舞蹈,更沒對中西舞蹈作過一番比較,無從跟他理論,只得隱忍心中的不快,不過談興由此全消,敷衍了那指導教師幾句,便告辭離去。那中國留學生稍后在教學樓外追上了我,他顯然窺破了我的心思,邊陪我散步邁跟我說:“……他沒惡意……您別介意……他們就是不跳舞,也常用豐富多彩的肢體語言來表達情緒……咱們……講究含蓄嘛,肢體該怎么樣,有定勢嘛,要‘站如松。坐如鐘、臥如弓’嘛,要‘眼視界、鼻觀心’嘛……兩種文化嘿……”我心里還是不舒服,但不想就此說些什么,主動把話題引到了別處……記得那回返京后,偶然想起此事,動中還是耿耿。趙飛燕舞金盤,光用四肢么?霓裳羽衣舞,怎見得就不用背部釋放信息?中國現(xiàn)代舞的開創(chuàng)者,如吳曉邦、戴愛蓮,我也曾有幸看過他們表演,那時他們已是“老驥”,表演屬教學示范性質,但給人的印象仍很瀟灑飄逸;我雖不曾特別注意過他們四肢腰肢外的部位究竟參與到什么程度,卻絕不能一言以蔽之日:中國人肢體太僵硬……后來夜讀魯迅,他筆下的成年閏土,不僅肢體語言匱乏,連嘴里的談吐也只能稱之為木訥。他還寫到,在看殺頭那樣的似乎最富刺激性的場合,圍觀者竟也多呈麻木的狀態(tài)。在外國人的照相機前,被拍攝的中國人常呆視鏡頭,拉下下巴。自然在魯迅那個時代也有優(yōu)秀的中國人,包括中國農民,有先進的思想,有文明的行為,有口頭語言與肢體語言皆豐富者,但總體而言,那只是鳳毛麟角,多數(shù)的,還是被內憂外患,壓抑得不懂不需、不能也不善釋放自己的情感。他還寫到一位中國地位優(yōu)越的新式婦女,到西歐訪問,人家問她,中國婦女是不是纏小腳?她便伸出自己的“天足”給人家看,告訴人家沒那回事。魯迅先生對此很不以為然。魯迅先生主張直面人生,睜開眼睛看中國,也睜開眼睛看世界。魯迅的愛國,是首先不怕承認自己的國家有毛病、有缺點,也木怕承認人家的國家有妙處、有優(yōu)點。以這樣的心態(tài)對比中西文化,他甚至主張不讀中國書,而多讀外國書。我們真能參透先生這種幽深憤激的愛國情懷之精髓么?后來,我看電視時,注意新聞報道里出現(xiàn)的普通中國人,我得承認,特別是鏡頭里出現(xiàn)的農民,多數(shù),還是比較木油,或者大體上還算大方,能有問必答,但善于用手勢輔助意見的表達者,已寥寥,更多的肢體語言,那就極為罕見了。當然,這樣的同胞,特別是農民,又尤其是老一輩農民,我們仍然愛他們,或者說,恰恰是因為其不善表達,在雕像般的沉寂中,我們感到聽見了更厚重的心音,故而更覺得有一種特殊的美感。80年代初,羅中立那幅“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巨畫《父親》,把我們這種體驗充分地表達出來了。陳凱歌的《黃土地》,仿佛是刻意順著《父親》的走向作進一步的開掘,他一方面把中國農民的隱忍靜穆展現(xiàn)到令人員息的地步,一方面又通過狂放的腰鼓場面,把中國農民那以肢體語言宣泄感情的爆發(fā)力展現(xiàn)到令人熱淚盈眶的境地。張藝謀根據莫言原著改編的《紅高粱》,試圖通過主觀臆想,從“我爺爺”、“我奶奶”那里張揚出中國農民粗獷的“行為藝術”,來激活現(xiàn)實中國農民乃至整個民族情感表達的坦率度與狂放度。這一努力在90年代,被眾多的文學藝術家以多種形式繼續(xù)著,開放出了更多更奇的花朵。但是,真正使中國民眾,特別是中國農民揚眉吐氣,擯除壓抑感,獲得釋放聰明才智、健康欲望與內心激情的因素,不是文學藝術,而是活生生的時代步伐,具體來說,是改革、開放,是生產力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