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超武同志關于20世紀50年代臺灣海峽危機和中美關系的著作即將出版,這是值得為之高興的一件事。開始,這是他在南京大學做國際關系史博士后研究時的選題,完成了第一次臺海危機的研究,之后又經過幾年的努力,范圍擴大到了第二次臺海危機,形成了這部關于1954~1958年間圍繞臺海危機中美關系的比較完整的專題著作。人們常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對通常較為嚴肅的歷史著作而言,這句話的意思至少應該包含兩層意思。一是研究者能夠利用此前所不能獲得的材料,進一步辨析歷史的真實過程,對原來已知的歷史內容加以補充、訂正或者更新,因而他的著作往往體現出他所處時代對這段歷史的客觀性描述。二是研究者本人研究的理念、方法,受到他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和學術思潮這樣或那樣的影響,使他對所研究問題的看法以及得出的結論也往往超越過去的陳說,從而反映出一種當代人對這段歷史的認識。我想這也許是歷史研究之樹所以能夠常青的一個原因。無論從上述哪一層意思講,戴超武同志在這項研究中所做的努力都是有貢獻的。作者閱讀了大量中、美雙方外交文獻及相關資料,這些年來解密公布的《美國對外關系文件》等文件以及已知的中國方面文件自不必說,而且包括散見于各種出版物中的新材料,尤其對中方有關文稿、年譜、回憶錄幾乎沒有遺漏的搜羅和系統(tǒng)梳理,這在尚無完整中方檔案公布的情況下是特別有意義的,顯示了作為一位中國學者在掌握資料方面的某種優(yōu)勢。從研究的方法來看,作者顯然力圖避免傳統(tǒng)外交史研究的弱點而運用國際史研究的視野,人物、事件、政策的變化及相互作用,國際國內因素的交織影響,都被有機地放置到那個特定的時空范圍和整體圖景中加以分析。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對兩次臺海危機國內外研究狀況的演變非常熟悉,盡管并非一定按美國外交史學中的所謂“傳統(tǒng)派”、“修正派”和“后修正派”來劃分,但也正是在檢討了大量已有成果之后,作者提出了他對這段歷史的獨特理解。因此可以說,這一專題著作重新展現了兩次臺海危機以及中美關系互動的全過程,是中國學者在中美關系史研究領域的一項新成果。眾所周知,兩次臺海危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冷戰(zhàn)的國際大背景下發(fā)生的。冷戰(zhàn)所表現的國家間關系的狀態(tài),在國際關系史上其實是一種常見的現象,而在現在的國際關系歷史編纂學中,“冷戰(zhàn)”一詞的使用是專指20世紀中后期以美、蘇在世界范圍內的總體對峙為格局的和平狀態(tài)。在這么長的一個所謂“冷和平”時期里,各個地區(qū)以及不同國家之間關系的發(fā)展不同程度地受到總的格局的制約,與此同時,它們的具體表現形式和態(tài)勢卻又是特殊的,在其中起作用的因素也不盡相同。與歐洲情況相異的是,二戰(zhàn)后東亞地區(qū)國家正在走出過去長期受外國列強侵略和壓迫的歷史,追求民族自立自強和國家統(tǒng)一形成不可阻擋之勢,它們在自身條件下采取了各種道路或形式來進行探索和實驗,如社會主義、民族主義、中立主義等。美國為了保證對戰(zhàn)后世界事務的控制和對蘇爭霸的需要,企圖阻遏東亞地區(qū)的新興國家和力量的發(fā)展并將其納入它的政策軌道,這就使自己站到了歷史進步潮流的對立面。這是戰(zhàn)后在東亞地區(qū)國際性危機頻發(fā)、甚至導致局部熱戰(zhàn)的一個根本性原因。我們承認美國作為二戰(zhàn)后第一超級大國對東亞事務的影響力,但它借此來壓制和消除該地區(qū)異己的新興力量顯然是一個錯誤,這種影響力在其意識形態(tài)和遏制戰(zhàn)略的支撐下被過度濫用,導致了它在東亞屢遭困境和失敗。在東亞的冷戰(zhàn)經歷中,兩次臺海危機和在此前后的朝鮮戰(zhàn)爭、越南戰(zhàn)爭一樣被列為重要的事件。對中美兩國來說,這是一個敵對和危機的年代;而兩次臺海危機,則可以說是那個年代中美關系的典型寫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保衛(wèi)國家安全和領土完整,保證國內和平建設的順利進行自然成為最主要的目標。然而,美國拒不接受中共在中國取得政權的現實,而且在其決策者的理念中,中華人民共和國被構建成比蘇聯更可怕的威脅。因此美國政策的目標大致上包括:致力于消除中共在大陸的統(tǒng)治,其途徑是通過支持臺灣國民黨政權加以取代,或實行高壓的所謂分裂中蘇的“楔子戰(zhàn)略”;建立和控制西太平洋和東南亞安全體系以組成反共屏障,保持“太平洋島嶼防御鏈”的完整;在不能改變中國大陸現狀的情況下,為以后謀求制造事實上的“兩個中國”作鋪墊。這種中美雙方政策目標上的根本對立,決定了兩國在臺海危機中激烈沖突的強度。如何處理中國東南沿海島嶼問題是兩國決策的關鍵,雖然雙方都采取了戰(zhàn)爭邊緣政策,但從總體上看,美國的決策失之僵硬、冒險和缺乏彈性,以致到了計劃動用核武器的地步,相反中國領導人的決策基本上保持了張弛結合的靈活性。在圍繞兩次臺海危機而展開的國際斗爭中,中美兩國外交的性質表現出鮮明的不同,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中國的革命外交同美國的強權外交之間的大較量。時序的更替已經把當年的驚濤駭浪推到了歷史的記憶中,中美兩國也早已跨越了隔絕的鴻溝。但是,臺灣問題至今仍然制約著中美關系的穩(wěn)定發(fā)展。臺灣問題本來是中國的內部事務,中國人有信心也有能力實現國家的完全統(tǒng)一,而且,從歷史的觀點來看,任何現狀的維持只能是權宜之計,這個問題也不能夠無限期拖延下去了。戴超武的新著使我們有機會重新審視那個敵對和危機年代中美沖突的模式及其本質,鑒往而知今,從中得到教益。特為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