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何為?(代序)美國比較文學家雷·韋勒克(ReneWellek)在其《文學理論》一書中論及比較文學學科時曾經說過,“這里推薦比較文學,當然并不含有忽視研究民族文學的意思。事實上,恰恰是‘文學的民族特性’以及各個民族對這個總的文學進程所做出的獨特貢獻應當被理解為比較文學的核心問題?!雹傥艺J為,韋勒克所說的這種民族文學的獨特貢獻,必須放在民族文學間的關系當中,在世界多民族文化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中來看待,即應當在世界文學和文化的多元的、整體的、系統(tǒng)的、變化的過程中來觀察分析之。如果說,現代化本身就包含了所謂先發(fā)和后發(fā)型、內發(fā)和沖擊型等不同的發(fā)展形態(tài),而且事實上這兩者之間又是相互依存的話,那么,作為對于現代性經驗之表述和探索的文學,同樣應當具備至少兩種不同類型的現代性內涵,它體現在民族文學的總體特征上,就是表述現代化先發(fā)的、強勢的、殖民地宗主國家(民族)的現代性經驗,和后發(fā)的、弱勢的、被殖民國家(民族)的現代性經驗,以及在這兩種經驗表述中形成的兩種類型(同時又各各不同)的表述方式。在這個意義上,民族意識的持久的生命力、民方法與實踐2族性與世界性的緊張、群體意識和個體獨立性的矛盾、傳統(tǒng)與現代的劇烈沖突、外來影響在文學資源中的突出地位、文學審美與文學功用的不斷抵牾等等,都是后者所具有的獨特的現代性經驗組成元素,也是其民族文學相對于世界文學而言的獨特貢獻的體現。相對于現代化先發(fā)國家的西方文學而言,包括中國在內的弱勢民族文學擁有更多、更豐富的現代民族文化交往(特別是民族和文化沖突)的經驗,因為其交往和沖突的大部分歷史事件(包括精神性事件),更大程度上是在這些民族文學和文化的“本土”展開,而且常常形成生死存亡的緊張局面,因此,這種文化和心理經驗又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生死體驗。這種經驗在總體上包含著面對強勢文化和文學的抵抗經驗,而這種抵抗又不是簡單的反對西方、反對列強,而是首先體現為向強勢文化和文學的不斷學習、模仿和對話,同時又在同處弱勢地位的其他民族身上投射著某種強烈的認同情感,并在抵抗過程中不斷地創(chuàng)造和體驗,逐漸確立起民族的主體意識。在文化思潮和文學領域,這種抵抗和對話又常常是以激烈的劇變方式出現。在20世紀短短的百年間,自文藝復興以來的所有西方文化都成為現代中國引進和借鑒的對象,相對應的是,弱勢民族文化的經驗表述只能在這種強勢文化引進和譯介的縫隙中進行。歷時性、多元化的思想、文化和文學資源在短時間內以共時的方式在同一個平面上展開,各種思潮之間的沖突矛盾便在所難免。我認為,探討中國現代文化的特殊經驗及其在文學中的表述,正是凸現中國文學現代性所具有的世界性因素最為關鍵的內容。在中外文學關系領域,研究20世紀中國大量譯介各種外國文學,以及這些外來文學思潮和文學作品在中國所產生的影響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內容,而比較文學的譯介學以及當代翻譯文化理論所具有的啟發(fā)意3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何為?(代序)義正在逐漸被國內的學界所意識。不過,外國文學的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實踐活動,只有進一步與本土文學產生摩擦、沖撞、呼應和溝通,才能被后者真正接受,因此它還必須在完成文本的語言轉換之后,進入本土文學思潮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主體內部,從而獲得動態(tài)的經典性質,即能夠具有創(chuàng)生性的特質,并獲得創(chuàng)生性的歷史機遇。在決定外來文學思潮和創(chuàng)作進入譯入語文化之后,是否或者在多大程度上發(fā)揮其創(chuàng)生性的諸多文化因素中,本土文化和文學的民族意識無疑是相當重要的內容,在特定的歷史文化空間里,它甚至是決定創(chuàng)生性的一種篩選機制。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現代化后發(fā)國家而言,不管處于什么樣的國內形勢和國際處境之下,民族意識總可以找到其存在的理由,也總是或多或少地決定和影響著對于外國文學的譯介和接受,而對于同處于相似的現代化國際境遇下的其他弱勢民族國家來說,他們之間文化、文學的交往和理解,在這一點上可以具有更多的共同點。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只有體現反抗殖民(或者后殖民)統(tǒng)治,表現民族獨立、人民解放一類主題的文學作品才是現代化后發(fā)國家(民族)文學之間的共同點,才是他們之間文學認同的前提。事實上,正是“弱勢”和“后發(fā)”的國際處境,在民族意識覺醒的同時,激發(fā)了這些民族的世界意識,并且在這些民族內部的一批文化精英中,產生出超越性極強的世界主義者,比如印度的泰戈爾、中國的魯迅、捷克的昆德拉等等,這些人往往接受過殖民或半殖民的雙語教育,對于民族文化的生死體驗有著敏感的領悟,又具有比較開闊的世界文化視野。因此,確切地說,正是民族意識和世界意識的制約并存、起伏交錯和矛盾沖突,才是弱勢民族所面臨的一個共同生存處境,而如何突破西方民族主義邏輯,開辟人類文化的未來,才是他們需要共同應對的文化和文學問題。因此,與是否體現了反抗殖民(和方法與實踐4后殖民)統(tǒng)治,是否表現了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的主題相比,是否體現民族意識和世界意識的制約并存、起伏交錯和矛盾沖突,是否為這種矛盾、悖論和焦慮尋找到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則更加集中地體現了在本土文化規(guī)范之下外來文學創(chuàng)生性能否發(fā)揮的篩選功能??v觀20世紀中國文學演進的歷程,盡管文學環(huán)境在這一百年中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動,但不管是擺脫民族壓迫、爭取民族獨立,還是建構民族國家、鞏固民族政權、建設民族文化,民族意識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文學中的民族意識表現也一直是重要的精神內涵。問題是,在中外文學關系中,文化邏輯和文學邏輯并不總是統(tǒng)一的。外來文學的譯介和接受,果然不能無視文化環(huán)境和文化邏輯,但文學和審美邏輯同樣是決定外來文學創(chuàng)生性的決定性因素。假如僅僅為了滿足后者激發(fā)接受主體的某種民族文化情感,那么,這樣的文學譯介很可能會忽略文本在藝術上的審美獨創(chuàng)性,而成為一個單純的思想或者文化事件,從而不能真正為本土文學提供新的動態(tài)的經典因素。美國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家詹姆遜(FredricJameson)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一文中,這樣概括第三世界知識分子普遍執(zhí)著的民族意識:他們“執(zhí)著地希望回歸到自己的民族環(huán)境之中。他們反復提到自己國家的名字,注意到‘我們’這一集合詞:我們應該做些什么、我們應該怎樣做、我們不應該做些什么,我們如何能夠比這個民族或那個民族做得更好、我們具備自己的特性,總之,我們把問題提到了‘人民’的高度上?!雹俚牵@些讓美國知識分子覺得已經被合理地清算了的問題,在第三世界里(同時也在第二世界5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何為?(代序)的主要地區(qū)里)某種民族主義是十分重要的。他還將第三世界文本中的自我指涉機制歸結為“民族寓言”,而認為這種機制與西方文本中的自我指涉機制不同。他用黑格爾關于奴隸與奴隸主關系的比喻,論述東西方(強弱民族)之間的關系和這兩種指涉機制的差異。因為“只有奴隸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現實和抵抗;只有奴隸才能夠取得對自己情況的真正‘境遇意識’(situationalconsciousness),因為正是他的境遇意識他才受到懲罰。然而奴隸主卻患了理想主義的不治之癥———他奢侈地享受一種無固定位置的自由。在那種自由里,任何關于他自己具體情況的意識如同夢幻般地溜掉了”,所以,“第三世界文化中的寓言性質,講述關于一個人和個人經驗的故事時,最終包含了對整個集體本身的經驗的艱難敘述?!雹俦M管詹姆遜是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場上,在強—弱勢民族文化的關系中反思和檢討西方文化主體的內在分裂性及其幻視性,也就是說,詹姆遜的批判鋒芒所指,是西方當代文化的某種盲點和缺陷,是為了解決西方文化自身的問題。但有一點可以提示我們,弱勢文化及其表述正是因為處于被壓迫的境遇,所以更能夠體驗和表達自身的真實處境。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因為“這種奴隸的意識并不是在這一或那一瞬間害怕這個或那個災難,而是對他的整個存在懷著恐懼。因為他曾經感受過死的恐懼、對絕對主人的恐懼。死的恐懼在他的經驗中曾經滲透進他的內在靈魂,曾經震撼過他的整個軀體,并且一切固定的規(guī)章命令都使得他發(fā)抖”②?!八赖目謶帧痹诤诟駹柕脑捓镏饕€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但方法與實踐6它形象地喻指了弱勢民族文學中所包含著的特殊的現代性體驗,而對于這種特殊體驗的表達和言說,是無法由旁人替代的。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進程中,這種體驗既體現在中國作家主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同時也體現在對于外來文學思潮的譯介和接受過程中;既包含在西方強勢文化和文學的影響和接受活動中,也包含在中國文化主體對于弱勢民族文學的譯介這一跨語際文化實踐活動中,而尤其集中地體現在對那些被引入漢語世界,曾經激起中國現當代作家極大創(chuàng)作靈感的弱勢民族優(yōu)秀作家接受過程中。在這個意義上,從弱勢民族文學在中國的譯介和接受角度關注中國現代意識主體的建構過程,具有其獨特的意義,至少它可以使我們更完備地認識中國現代文學在世界文學格局中的地位和特點,也可以更好地揭示中國主體的現代性的特殊內涵。同時,以這樣的問題意識去考察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也可以揭示創(chuàng)作主體在這一方面的一貫努力及其具體的歷史展開情形,從而為中外文學關系研究確立更為高遠的目標和更加有效的方法。因此,所謂中國文學的現代性,正是中國近代以來在現代化的艱難曲折的進程中民族文化特殊經驗的藝術表達。而在中國文學中發(fā)掘和揭示這種特殊的經驗內涵及其表達方式,不僅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目標,更應是作為兩者交叉領域的中外文學關系研究的關鍵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