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嚴家炎教授的一本學術隨筆集,涉及到他在現當代文學研究方面的所見、所聞、所思。內容跨度從60年代直至90年代末。這些文章絕大部分沒有被編入集子,表現了一位著名的文學研究學者的高屋建瓴的氣勢與風格。片斷:《中國教育報》就王朔、金庸之爭刊登的專訪《中國教育報》編者按近來,媒體有關王朔與金庸之爭的報道,引起強烈反響、王朔、金庸孰是孰非成為廣大讀者談論的熱門話題,時間唇槍舌劍,煞是熱鬧。本刊今天發(fā)表專訪“金庸小說研究”名家嚴家炎的文章,以期引發(fā)讀者的思考。筆者:嚴教授,您作為文學史方面的大家,能否就王朔與金庸之爭主持一下公道?嚴家炎:我不敢說我是大家,當然我可以發(fā)表我個人的意見。我想說,王朔他就是太匆忙了一點,對金庸作品也有誤解的地方——我認為他主要是第二方面。筆者:金庸小說普遍受到歡迎,但也有來自反面的批評。來自反面的批評,王朔是不是第一人?嚴家炎:當然不是。1994年10月25日,北大授予金庸名譽教授稱號。我在這一儀式上發(fā)表了題為《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的賀辭。12月2日,《南方周末》刊發(fā)了《拒絕金庸》一文,作者鄢烈山先生稱他雖然沒有讀過金庸小說,卻知道武俠小說。有如鴉片,使人在興奮中滑向孱弱”,說北大授予金庸名譽教授稱號是“北大自貶身份而媚俗。”《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發(fā)表在1994年12月香港《明報月刊》上,本人至今對全文論點見解,毫無悔改之意,而且相信,如果廣大讀者讀這篇文章并對照以相關文字,定能判斷當年媒體的炒作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批評,實在是多么輕浮和不負責任。筆者:王朔對金庸小說中動不動就打斗、動不動就殺人、“快意恩仇”等提出了猛烈的批評。您是怎樣看待王朔對金庸小說的批評?嚴家炎:王朔所批評的金庸小說中動不動就打斗、動不動就殺人,其實這也是金庸所要批評的。在這方面王朔他沒有理解,他批評的跟金庸的觀點應該是一致的。金庸是一位自覺追求思想性的小說家,他自己說過:“武俠小說本身是娛樂性的東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舊式武俠小說的一個普通觀念是“快意恩仇”,而金庸小說卻是從根本上批評和否定“快意恩仇”、任性殺戮這種觀念。筆者:對于王朔的作品和文風,您是否喜歡?嚴家炎:王朔的作品,我也是欣賞的。王朔和金庸的作品我都欣賞。筆者:請您談談對金庸小說研究的狀況如何?嚴家炎:金庸小說研究在內地一步一步走上了正常的軌道,水平在逐步提高,我認為是看好的,在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筆者:在“武俠熱”下,研究會不會受到“亢奮”的影響?嚴家炎:要研究、要評價,必須是清醒的狀態(tài),不要過于亢奮,要冷靜、清醒、客觀,需要這種態(tài)度。不同意見的爭論也是正常的。筆者:當代大學生中有許多人喜歡武俠小說,您怎么看待這種現象?嚴家炎:武俠小說本身沒什么問題,我想,大學生自己也能把握,也知道過去的武俠作品和金庸小說是不同的。過去的武俠小說中有封建性的烙印,熱衷仕途、漢族本位、奴才思想等。筆者:您在《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一文中提到“金庸的武俠小說,簡直是文化小說;只有想象力極其豐富而同時文化學養(yǎng)又非常淵博的作家兼學者,才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小說?!蹦敲?,金庸小說就等于武俠小說嗎?嚴家炎:武俠小說一般都以神奇、曲折來吸引人,可是金庸小說同時卻又相當貼近生活、貼近人生,簡直是生活化的;武俠小說在類型劃分上無疑屬于通俗文學,但如果有誰真要將金庸小說單純歸入通俗類,我敢肯定會有許許多多讀者站出來強烈反對。從藝術上說,金庸小說有不少稱得上是文學精品。金庸是通俗小說的集大成者,他運用西方近代文學和中國新文學的藝術經驗去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改造武俠小說,將這類小說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筆者:在中國,武俠小說在一些人心目中,是小說家族里“出身不好”的一支。您對俠和使文化是怎么看待的呢?嚴家炎:長期以來學界對俠和俠文化形成了一種誤解和偏見。俠和俠文化一直受到封建正統(tǒng)勢力的壓制和打擊。俠客的出現,對官府可能是一種對抗,而對受苦者無疑是一種解救和撫慰,避免了事態(tài)的不可收拾,緩解了社會矛盾。如果說法家的最大特點是力主法治,儒家的最大特點是實行德治,那么,源于墨家的游俠則在法治和德治難以奏效的范圍內彌合傷痛,為社會敷上了一帖帖止痛療傷膏,作為它們的一種補充,同樣起著保持社會生態(tài)平衡的作用。俠和俠文化與其他文化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是相互制約又相互補充的整體。筆者:在現實生活中不時會出現暴徒行兇無人挺身而出,小孩子落水眾人圍觀等“見義不為”的惡性事件。您在《金庸小說論稿》一書中提出“真正的俠義精神永遠不會過時”,在現代社會,俠義精神具有什么樣的社會功能呢?嚴家炎:俠義精神是一種以正義感為基礎的社會粘結劑。一旦這種精神失落,人們將真正成為一盤散沙,社會的抗惡機制將陷于癱瘓,連法制本身也難于貫徹。惡性事件的出現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社會文化生態(tài)失去平衡的一種懲罰。俠是下層勞動人民智慧與品德的化身。俠客是社會黑暗、權勢逼迫、執(zhí)法不公、為非作歹的遏制者和反對者,他們的游俠活動伸張正義,鏟除強暴,同時也激發(fā)人們扶困救難的精神,維護著社會生產秩序的正常運轉。社會需要俠義精神!文化生態(tài)平衡需要新武俠!“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筆者:武俠小說對青少年是否有負面影響呢?嚴家炎:據我所知,即使讀革命的文藝作品,也曾發(fā)生過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例如,讀了抗日小說《鐵道游擊隊》,有的孩子就學跳火車;看了抗日電影《小兵張嘎》,有的孩子就到處用小刀扎自行車胎。這類問題,恐怕不能歸罪于作品本身,只能依靠家長和老師正面引導來解決。香港饒宗頤教授曾對記者說:“我六七歲時,非常多,非?;钴S。最喜歡讀武俠神怪書籍,尤其是《封神榜》。怪、力、亂、神四個字中,最引我人勝的就是一個‘神’字。七八歲時我差不多寫了一部小說叫《后封神榜》?!笨梢姡恍┪鋫b神怪小說,對培養(yǎng)孩子豐富想象力是有幫助的。在面對這類作品時,孩子們一方面需要成人的引導,防止因缺少自持力而人迷,將這類小說可能有的負面作用限制到最低度,另一方面又不能因噎廢食,應該敢于放開,大膽鍛煉、增進孩子的想象力和分辨力,從作品獲得更多的益處,兩者缺一不可。載1999年12月14日《中國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