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音樂家

他掀開琴蓋，先輕輕按一下鍵子，然后輕快地彈奏出幾組和音。好像他在詢問，也不知是問樂器呢，還是問自己的心情。
　　后來，他把雙手放在鍵盤上，凝神深思。小客廳變得更沉寂了。
　　夜色從黑洞洞的窗口往里張望，花園里某處被燈光照亮的一團團、一簇簇的綠葉也好奇地向室內(nèi)探視。剛剛沉寂的、奧秘的琴音引起了客人們的注意，而盲少年蒼白的臉上若隱若現(xiàn)的奇異靈感也使他們神往，因此大家都靜坐在那里等待著。
　　但彼得依然沉默著，失明的眼睛向上仰視，好像在傾聽什么似的。他的心中波濤澎湃，感觸萬千。不可思議的生活浪潮攫住他，就像海濱浪潮攫住長期安靜地停放在沙灘上的小舟一樣……他面露驚疑的神色，一種特別興奮的表情也在臉上留下一閃即逝的暗影。失明的眼睛似乎更深沉幽暗了。
　　人們會以為：他的心靈還沒有找到他貪婪地凝神傾聽的東西。后來，雖然他仍然帶有同樣驚異的神情，但似乎是沒有等到什么，他戰(zhàn)栗一下，打動琴鍵，沉醉在新涌起的情感波浪中，一切都獻給流暢的、響亮的，悅耳的和音了……
　　……
　　現(xiàn)在，他懷著滿足而又不安的心情演奏一支意大利樂曲。他演奏的最初幾組和音里流露出來的獨特風格，使旁聽者的臉上都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過了一會兒，大家全都聽入了迷，只有斯塔夫魯琴科的長子，那個職業(yè)音樂家好久好久還在細聽彼得的演奏，努力捉摸熟悉的樂曲和分析彈琴者獨到的手法。
　　鋼弦的聲響和轟鳴響徹了整個客廳，又往沉寂的花園蕩漾開去……
　　……
　　曲調(diào)早已變了。彼得撇開了意大利樂曲，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他默默地低頭去傾聽往日的感懷，于是一切往事都涌上了他的腦際。這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風的颯颯聲，樹木的簌簌聲，河水的淙淙聲和在無垠的遠方漸趨沉寂的隱約話語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在特別深邃的、心胸開闊的感覺背景上震響。這樣的感覺激發(fā)起心靈中大自然的神秘話語，因此很難給它下一個真正的定義……是憂悶？……但為什么它那樣愉快？……是歡欣？……但為什么它又有那樣無限深遠的悲傷呢？
　　琴聲逐漸緊湊，高昂堅強。彈奏者的面孔變得異常嚴峻。他自己好像也覺得奇怪，這種意料不到的旋律使他感到有一種新奇的力量，他仿佛還在期待什么似的……似乎他再彈幾下，這一切就會匯成雄壯的嚴整音流、美麗的諧音了，這一瞬間，聽眾都屏聲靜氣地等待著?？墒?，旋律剛剛昂揚，忽然又如怨如訴地低落下去，像波浪濺起，瞬間變成水花泡沫，這時痛苦惶惑的音調(diào)漸趨靜寂，但余音經(jīng)久不散。
　　盲少年沉默片刻，客廳里又是一片寂靜了，只有花園里樹葉的低語聲來劃破寂靜。在音樂家提起精神再按動琴鍵以前，那種使觀眾陶醉的、把他們遠遠帶到陳設樸素的客廳以外的魅力被破壞了，于是小客廳仿佛圍著他們團團轉(zhuǎn)動起來，夜色也透過黝暗的窗欞向他們張望。
　　琴聲又堅強地響了起來，它更高昂有力地向上飛騰，似乎尋覓什么……在不分明的交響與和音中，穿插著民歌的旋律，一會兒流露出愛情和憂傷情調(diào)，一會兒流露出對往日的苦難和光榮的回憶，一會兒流露出青年人豪邁的縱情和希望。盲少年想把自己的情感用現(xiàn)成的、他熟悉的形式傾吐出來。
　　曲終時，在小客廳里沉靜的空氣中，沒有得到解答的哀怨音調(diào)仍在繚繞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