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昭帝元平元年春二月，忽有流星，其大如月，向西飛去，其速如箭，眾星皆隨之西行，時(shí)在早晨。眾目共見，莫不詫異。是時(shí)昭帝身體時(shí)覺不安?；艄庖娬训鄱嗖?，心中憂慮，意欲皇后得寵生子。侍醫(yī)及左右近臣，皆順霍光之意，說是帝病，須節(jié)欲靜養(yǎng)，禁止后宮之人，不得進(jìn)幸。到了夏四月，昭帝病重，駕崩于未央宮。綜計(jì)在位十三年，改元三次，年僅二十一歲。昭帝自幼聰慧，為武帝所愛，雖即位以來，未嘗親理政事，并無表見，然能深信霍光，始終委任；又能辨別燕王所上之書是假，知上官桀之奸詐，不與親近，不愧稱為明主，況年尚幼小，尤為難得。后人論到此事，因言昔日周武王駕崩，成王年幼，周公為相，管叔、蔡叔宣布流言，誣謗周公謀反。

　　成王聞知，其初不免生疑，后來方始覺悟。由此觀之，霍光雖然不能比得周公，昭帝轉(zhuǎn)勝過成王，只是享年不久，未免可惜。

　　昭帝既崩，上官皇后年才十五，并未生有子女?；艄赓M(fèi)盡苦心，保護(hù)幼主，幸得成立，卻又半途夭折，自然十分悲痛。

　　便與諸大臣會(huì)議應(yīng)立之人，諸大臣因見武帝之子廣陵王劉胥現(xiàn)在，遂請(qǐng)立劉胥為皇帝?；艄庑南雱Ⅰ闫饺账鶠椴环?，所以先帝不立為嗣。今竟奉為天子，不特有違先帝之意，且恐即位之后，愈加放縱，漢家社稷將致不保，后人必然歸罪于我。但眾人皆注意于劉胥，我若執(zhí)定不肯，又恐大眾疑我別有私意?；艄庠偎膶に?，心中終覺不安，因此遲疑不決。旁有郎官知得霍光意思，遂上書道：“昔日周太王廢泰伯立王季，文王棄伯邑考立武王，大抵立嗣要在得宜，雖廢長(zhǎng)立少，亦無不可。廣陵王素為無道，萬不可立?！被艄庖姇衅湟?，于是將書遍交丞相楊敞等觀看。即日擢此郎官為九江太守。

　　霍光決意不立劉胥，遂想到應(yīng)立之人，惟有昌邑王劉賀。

　　劉賀乃昌邑哀王劉髆之子，劉髆系李夫人所生。武帝寵愛李夫人，李夫人死時(shí)，葬以皇后之禮。哀王早死，所以不得立為太子。及武帝崩后，宗廟例有皇后配食，而武帝陳皇后與衛(wèi)皇后皆因罪被廢?；艄怏w貼武帝之意，遂以李夫人配食。李夫人既可配食武帝，劉賀便算是武帝嫡孫，立之為帝，可謂名正言順。

　　況昭帝在位十余年，也算一代之君，不可無后。今迎立劉賀，又可承繼昭帝，最為確當(dāng)。至劉賀為人如何雖不可知，但他嗣立為昌邑王已有十余年，未聞相二千石舉奏過惡，諒不至又學(xué)劉胥?；艄庀攵ǎ鞂⒓阂獗楦嬷T大臣，問其意見。諸大臣不敢多言，一律承諾。霍光遂奏明上官皇后，作成璽書。遣行大鴻臚事少府史樂成、宗正劉德、光祿大夫丙吉、中郎將利漢，往召昌邑王劉賀入京主喪。讀者須知凡人心中之理想，與世上之事實(shí)，往往相反。霍光不欲迎立劉胥，原為其舉動(dòng)每多過失。

　　誰知?jiǎng)e人不選，卻單選中劉賀，更比劉胥不如。劉胥雖然無道，將來還望有悔過自新之日；劉賀卻生來便是癡呆，如何可作天子？若論霍光為人，素稱謹(jǐn)慎，此次迎立嗣君，關(guān)系何等重大，豈敢輕舉妄動(dòng)，但他卻萬想不到劉賀為人如此，就連朝中諸大臣也都不知。況昭帝新崩，國(guó)家不可一日無主，事關(guān)緊急，須是當(dāng)機(jī)立斷，所以霍光也無暇細(xì)查，便即定議舉行。

　　說起劉賀年方五歲，嗣立為王，在國(guó)已有十三年。只因精神不全，所以舉動(dòng)無節(jié)。平日最好游獵，馳驅(qū)國(guó)中，不知休息。

　　嘗往方與地方，未及半日，行路二百里，連累百姓，荒廢正業(yè)，替他修理道路。旁有王吉，字子陽，瑯玡皋虞人，官為昌邑中尉，見此情形，上書極諫。劉賀尚知敬重王吉，下令褒美，并賜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過了一時(shí)，劉賀照舊放縱。

　　王吉常常勸諫，無如劉賀聞言，偶然明白，過后又復(fù)糊涂，一味任性妄為，終不改變。又有郎中令龔遂，字少卿，乃山陽郡南平陽人。為人剛直敢言，每見劉賀做事不合，便當(dāng)面說其過失。劉賀聽了，自己也覺羞慚無地，不待龔遂說完，連忙以手掩耳，急走入內(nèi)，對(duì)著近侍道：“郎中令專會(huì)羞辱人?！饼徦斐鐾猓謱?duì)劉賀之師王式及其相安樂大加責(zé)備，說他二人不能救正，二人無言服罪。由此國(guó)中之人，皆畏龔遂。

　　劉賀生性又專喜與御卒廚夫相聚一處，長(zhǎng)日游戲飲食，賞賜無度。龔遂聞知，入見劉賀，跪在地上，膝行直至劉賀面前，放聲大哭。左右近侍見龔遂哭得傷心，無不感動(dòng)流涕。劉賀正與眾人游戲，十分高興，突被龔遂一哭，心中大驚。一班御卒廚夫，望見龔遂，縮著頭四散而走。劉賀急向龔遂問道：“郎中令何故大哭？”龔遂揮淚對(duì)道：“臣痛社稷將危，所以哭泣，愿大王屏退左右，使臣得盡言上聞?！眲①R遂命左右退去。龔遂方才止住哭說道：“大王知否膠西王所為無道，以至亡國(guó)？”劉賀答道：“不知也?！饼徦斓溃骸俺悸勀z西王有幸臣侯得，專事阿諛。膠西王平日行事，幾與桀紂相同，侯得卻贊他是堯舜，因此買得膠西王喜歡，言無不聽，竟至亡國(guó)。今大王親近一群小人，沾染惡習(xí)，將來難免不學(xué)膠西。臣請(qǐng)選擇郎官端正有學(xué)問之人，與王一同起居，或說詩書，或習(xí)禮節(jié)，必然有益?！眲①R聞言點(diǎn)頭應(yīng)允。龔遂見劉賀肯聽其言，心中大喜。于是選得郎中張安等十人，引見劉賀，命其隨侍左右。龔遂滿心希望劉賀日與正人相處，漸漸改過遷善，誰知不過數(shù)日，劉賀受不過禮法拘束，便將張安等十人一概逐去。龔遂見了，連連嘆息，也就無如之何。

　　過了一時(shí)，昌邑宮中一連發(fā)生妖怪?jǐn)?shù)起。說也奇怪，一日劉賀坐在宮中，猛然舉首，忽見一白犬，高約三尺，無尾，自項(xiàng)以下，有似人形，頭戴方山冠。旋又見一熊，遍問左右，左右皆道未曾看見。劉賀心中驚疑，便召龔遂到來，告以所見。

　　先是劉賀命人制造側(cè)注冠，以賜大臣，龔遂亦得受賜。后劉賀又將此冠使奴戴之，龔遂見了，立即脫冠繳還劉賀。今值劉賀召問，因言道：“此乃天戒，言在側(cè)之人，皆戴冠之狗，大王若仍信而用之，必致亡國(guó)?！眲①R不聽。未幾又有鷲鳥飛集宮中殿下，劉賀心中也知厭惡，使人射殺之。又問龔遂，龔遂道：“此不祥之兆，野鳥入居，宮室將空?！庇谑莿①R仰天嘆道：“不祥何故屢現(xiàn)？”龔遂即頭道：“臣不敢隱瞞大王，時(shí)進(jìn)逆耳之言，大王不喜，若論國(guó)家存亡，臣之一言，所補(bǔ)有幾，尚望大王自己隨在省察。大王曾讀《詩經(jīng)》，《詩經(jīng)》三百五篇中言人事王道，無不具備，大王平日行事，合于《詩經(jīng)》何篇？

　　大王位為諸侯王，品行不及庶人，似此欲存甚難，欲亡甚易，不可不戒?！眲①R聽了，默然無語。又一日，劉賀所坐席上，忽有血跡染污。再召龔遂問之，龔遂失聲號(hào)哭道：“妖異時(shí)來，不久宮室空虛，大王急宜謹(jǐn)慎?！眲①R聽了，雖然心驚，但他事過便忘，終不改變。

　　當(dāng)日史樂成等奉命往召昌邑王，一路趲行，趕到昌邑，正值深夜，諸人叫開城門入內(nèi)，直到昌邑王宮前，已是五更時(shí)候。

　　昌邑群臣，聞信齊集，頃刻間點(diǎn)起燈燭，喚醒劉賀，開讀璽書，知是召入嗣位。一時(shí)宮中上下人等，各自歡喜，心想吾王既為天子，自然抬舉大眾都得好處。一班郎官謁者，連著廚夫走卒，爭(zhēng)向劉賀要求隨帶入京。劉賀也不管人數(shù)多少，一概應(yīng)允。于是眾人揚(yáng)揚(yáng)得意，各自回家收拾行李。獨(dú)有龔遂、王吉二人，心中愈加憂慮。王吉回到家中，連忙寫成一書，勸戒劉賀，其書略道：大王以喪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fā)，愿大王察之。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群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將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nèi)晏然，雖周公伊尹，無以加也。今帝崩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為念。

　　劉賀一心準(zhǔn)備為帝，十分高興。見了王吉之書，便放在一邊，全然不以為意。到了是日正午，劉賀帶同昌邑群臣以及吏卒，約計(jì)不下三百余人，隨同使者起身。未知?jiǎng)①R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