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何達武收了松子做姨太太，得了個擺老爺架子的地方。一夜歡娛，不知東方之既白。起來用了早點，伺達武向松子說道：“我的應(yīng)酬廣寬，白天在家的時候很少，你不做我的姨太太，我不能管你，哪怕你終日在外面游蕩我也不問。此刻既正名定分的是我的姨太太了，就得守我家當(dāng)姨太太的規(guī)矩。
非得我許可，無論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都不許出去。我出外應(yīng)酬，沒一定的地方和一定的時間，隨時出去，隨時可以回來。
我回家若不見你，任你怎么支吾，我是不相信的。你知道在我們官宦人家，做姨太太是很不容易的么？“松子點頭道：”這規(guī)矩我知道。不過渡邊女學(xué)校的課，我原訂了一學(xué)期，似乎不去上課，有些不安?！?br />
何達武道：“你在渡邊女學(xué)校，教授的什么功課？每日幾點鐘！”松子道：“我昨日在路上就對你說過了，我接任教授家政，每星期二十四小時，平均每日有四小時?！焙芜_武道：“一個月有多少錢薪水呢？”松子道：“薪水不多。因為我是渡邊女學(xué)校的學(xué)生，此時畢了業(yè)，擔(dān)任教授，多半是盡義務(wù)，每月不過十來塊錢。現(xiàn)在那學(xué)校的經(jīng)費支絀，便是每月十來塊錢，也靠不住送給我。只因雙方感情上的關(guān)系，不能因無錢便不去上課?！焙芜_武笑道：“我是個男子，不曾學(xué)過家政。這家政是教授些什么呢？松子笑道：”這話是老爺故意向我開玩笑的，怎么家政都不知道是教授些什么呢？“何達武道：”男女睡覺的事，也在家政里面教的么？“松子怔了一怔問道：”怎么家政里面教男女睡覺的事呢？這事也要人教嗎？“何達武搖頭道：”怎的不要人教，你就專教人干那男女同睡了干的勾當(dāng)。“松子紅了臉道：”我不懂這話怎么講？“
何達武走到柜跟前，推開柜門，拿出那本春宮來，揚給松子看道：“這不是你上講堂的課本嗎？”松子見了，連忙起身來搶。何達武將手舉高笑道：“你敢動手來搶！我平生最歡喜這種東西，花錢都買不著。若給你搶壞了，還得了嗎？”松子伏著身軀，用兩個衣袖掩了面孔說道：“這東西不是我的。幸枝寄在我這里，我昨日帶著想送還給她，她又不在家里，我只得帶回來。只有你這個老爺歡喜瞎翻瞎翻，什么地方都翻到了?！焙芜_武笑道：“這樣好東西，怎么好送還給人家。從此以后，算是我的占有品罷。”說著，解開洋服，納入褲腰里面。松子很覺不好意思，低著頭不做一聲。何達武道：“我去搬行李來，你的被褥太壞，硬的和門扇一般，虧你夜間能睡?！彼勺拥溃骸盎貋沓晕顼埫矗俊焙芜_武見問，想說不回來吃午飯，恐怕松子抽空到外面去干賣淫的生活。便說道：“我去小石川，搬了行李就來，你就坐在這里等著罷！”
何達武從關(guān)木家出來，到了富士見樓，周撰和陳蒿還睡著，沒有起床，下女?dāng)r住何達武不教進去。何達武道：“我和周先生是至好的朋友，周太太更是我的親戚，我進去有什么要緊？”下女道：“不行，他們沒起床，任是誰也不許進去?！焙芜_武覺得很詫異，日本旅館的下女，從來沒有這么強硬，把來賓攔住不教進去的。便動氣說道：“是周先生囑咐了你們，不許來賓進房的嗎？”下女搖頭道：“不是，是我這旅館里的主人囑咐我們的，凡是會周先生的客來了，非先得周先生許可，一概謝絕上樓?！焙芜_武道：“只來會周先生的就是這么嗎？”
下女應(yīng)是。何達武料是周撰因有陳蒿在一塊兒睡著，怕不相干的人跑來撞破了，陳蒿的面子下不去，所以教館主是這么囑咐下女。便仰天笑道：“沒要緊，沒要緊，我不比別人，我與周先生最親密的，我每日要到這里來一兩次。你不相信，請去向周先生問一聲，只說何先生來了，他必然來不及的叫請?！毕屡溃骸罢埬阍跇窍伦?，等他們兩位起來了，我再替你去通報。此時他們正睡得好，我怕碰釘子，不敢去問?！焙芜_武見說不清楚，心里暴躁起來，望著下女生氣道：“你這人也拘扳的太厲害了，此時已是九點鐘了，怎么不好去通報？你既怕碰釘子，就應(yīng)由我自己上樓。你又不去報，又不讓我上樓，教我坐在這樓梯底下等候，不是笑話嗎？東京的旅館哪有這種規(guī)矩哩！”下女辯道：“這須不能怪我們當(dāng)下女的，一來是館主的命令，二來周先生房里若再丟了什么貴重物品，我們當(dāng)下女的擔(dān)不起這么重的擔(dān)子。”何達武吃驚道：“周先生房里丟了什么貴重物品嗎？”下女揚著臉向天，極不滿意的神氣答道：“不丟了貴重物件，也不是這么下了戒嚴令一般的防守了?！焙芜_武追問道：“你可曾聽說丟了什么東西？”下女道：“怎么沒聽說，還差一點兒就要把我拿送警察署去了呢?！焙芜_武道：“畢竟丟了什么，怎的會要把你們拿送警察署呢？”下女道：“聽說丟了兩顆珍珠，要值一百多塊錢一顆，綴在一朵彩綢蝴蝶花上，當(dāng)蝴蝶兩只眼睛的，納在書案抽屜里面?！?br />
何達武聽得這話，心里一上一下的，沖跳個不了。勉強鎮(zhèn)攝著問下女道：“什么時候丟掉的呢？”下女道：“我又沒偷他的，知道什么時候丟掉的哪?！焙芜_武道：“我問錯了，我是問什么時候發(fā)見丟掉的?！毕屡溃骸白蛞褂眠^晚膳，周先生教我打電話去馬車行，要雇一輛轎車，去京橋銀座逛街。我才打好電話，去周先生房里回話，只見周先生和周太太兩個慌了手腳似的，扯開這個抽屜看看，又扯開那個抽屜看看，接連柜里箱里，連被包都吐開來，兩個只是跌腳。周先生忽然指著書案的抽屜問我道：”你今日掃地的時候，在這抽屜里拿了一個彩綢蝴蝶結(jié)兒么？要是拿了，就快些退出來?！耶?dāng)時聞了周先生的話，如晴天打了個霹靂，只得說我今日并不曾掃地，怎么會拿先生的彩綢蝴蝶呢？周先生哪由我分辯，大聲罵道：“放屁，怎么我丟掉了貴重物品，你就懶的連地都沒掃了。你趁早退出來，免得進拘留所。你若還想抵賴，我立刻打電話去警察署，也不愁你不將原物退出來。那彩綢蝴蝶結(jié)兒上，有兩個十光十圓，川豆一般大的珍珠，是做蝴蝶眼睛的。這房間今日是你招待，縱想賴也賴不了的?！乙娭芟壬奖圃骄o，不由得急的哭起來。周先生又叫了我主人來，將情形說給我主人聽了。主人問我：”怎的獨今日不曾掃地，這話不說的稀奇嗎？
‘我說：“并不是我偷懶不曾掃地，因周先生起的晏，還不曾起床，就有個穿洋服的客來了，我見有客在房里，不好進去打掃。到午飯后，周太太就來了，搬來了些行李，又不好打掃，因此今日不曾掃地。并且周先生整日不曾離房，我就是愛小利，也不知道抽屜里有彩綢蝴蝶，蝴蝶眼睛上有兩顆值錢的珍珠。
周先生整日不曾離房，即算我知道，又從哪里下手尋偷哩？‘我主人聽了，才向周先生說道：“敝旅館的下女，都有確實保人，歷年在敝旅館服役，最靠得住的。敝旅館上下住了四五十人，丟掉物什的事，數(shù)年來不曾有過一次。先生或是擱在什么地方忘了，慢慢兒尋覓，或者能尋出來。敝旅館的下女，鄙人可負完全責(zé)任，無論到什么時候，只要確保查出來，是下女偷了，鄙人照價賠償便了?！芟壬?jīng)]說什么了。我主人下來，便吩咐我們下女，不論是誰來會周先生，須先得周先生許可，才準引客上樓。如周先生睡著沒起床，尤不可引客到他房里去。
今日丟珍珠就是在周先生睡著的時候，有一個穿洋服的客，不待通報，徑跳到周先生房里去了。那珍珠不見得和那客沒有關(guān)系。主人既是這么吩咐我，此時周先生夫婦又正睡著沒有起來，我再敢把你引上樓去嗎？“
何達武心里雖后悔不該孟浪，當(dāng)作不值錢的妝飾品，隨意揣著走了。但是他們既為這事鬧到這個樣子，我此時若承認是我拿了，館主下女決不會說我是跟他們開玩笑的，一定疑我偷了。被老周查出了證據(jù)，逼我退了出來，就是老周自己，也必不高興，要怪我不該如此，害得他罵下女，在日本鬼跟前丟面子。倒不如索性隱瞞到底，一則免得將來誤傳出去不好聽，二則聽下女學(xué)老周的話，那兩顆珍珠，竟能值二百多塊錢。我尚且沒有看出來，松子必是不知道的?；厝ヒ绞掷?，找收買珍珠的店子，能變賣二百多塊錢，豈不快活！我今年的財運真好，平日長是手中一文錢沒有，自從遇著老周之后，第一日他就幫我贏了十多元，自那日以后，我接接連連的，汽車也有得坐，各種料理也有得吃，把戲也有得看。老周還爽爽利利的送我三十塊，已經(jīng)是得之意外，誰知更有擋都擋不住的運氣，老周只隨便聽我一句做洋服的話，就居然花整百塊錢，替我做禮服。
要講到這個蝴蝶，越發(fā)做夢都沒想到。在他身上，也要我發(fā)一注這么大的橫財。
何達武正在越想越得意，下女忽走過來說道：“周先生已起床了，請你上樓去坐罷?！焙芜_武才斂了斂神上樓。到周撰房門口，見房門開著，周撰見面，劈頭問道：“鐵腳，你為什么把我這里一個蝴蝶結(jié)子拿去，害得我瞎罵下女？”何達武竭力裝出神色自若的問道：“什么蝴蝶結(jié)子？我看都沒有看見?！敝茏溃骸俺四?，沒有別人。我知道你是想跟老二開玩笑，有意藏匿起來。你說是不是？”何達武正色辯道：“我真不曾看見什么蝴蝶結(jié)子。你放在什么所在，那結(jié)子作什么用的？”
周撰笑道：“你這是明知故問，昨日你到這里來，我還睡著。
你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還仿佛記得看見那結(jié)子的飄帶露在抽屜外面，我下樓洗了臉回房，因你找著我說話，就忘記再留神看那結(jié)子。直到夜間，老二要我?guī)ス浣郑瑔栁乙Y(jié)子戴，我一開抽屜沒有了，就知道必是你好玩拿去的?！昂芜_武道：”照你這樣說，那結(jié)子一定是我拿去了?！爸茏溃骸背四?，沒有別人?！昂芜_武生氣道：”你不要胡說，我豈是做賊的人。
一個蝴蝶結(jié)子，能值幾個錢，我是何等的人，素來不愛小利。
你說話要干凈一點，我的名譽要緊?！爸茏溃骸辈恢祹讉€錢，我倒不說了?！昂芜_武跳起來，指著周撰罵道：”你指定我是賊，須拿出贓證來。我為你們的事，腿都跑痛了，你倒拿賊名加在我身上，你指的出贓證就罷了，若指不出贓證，這賊名我當(dāng)不起，你得替我洗清楚?！爸茏Φ溃骸闭l說你是賊呢？你沒有拿，說沒有拿就是了，是這么跳起來鬧什么？難道你一鬧我就怕了，不敢說是你拿了嗎？我昨日除洗臉和打電話叫裁縫以外，一步也不曾離開這房間。洗臉打電話，都有你在這里，下女決不敢當(dāng)著你，開抽屜偷東西。你沒有拿，是狗肏的忘八蛋拿了。是誰偷了我的結(jié)子，我通了他祖宗三代?！爸茏@一罵，罵得何達武冒火，陳蒿在旁笑道：”東西已經(jīng)被小賊偷了，你在這里罵什么？沒得罵臟了嘴，稍有人格的小賊，都不至偷女人頭上戴的蝴蝶。“說時，望著何達武笑道：”鐵腳，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何達武兩臉漲得通紅，幾乎氣得哭了出來，又不好說他們罵壞了。只急得朝著窗口，雙膝跪倒，向天叩了幾個頭發(fā)誓道：“虛空過往神祗在上，我何達武若是偷了周卜先的蝴蝶結(jié)兒，就永遠討不了昌盛，過河打水筋斗，上陣遭紅炮子，春季發(fā)春瘟，秋季害秋痢。我何達武要不曾偷，就望神靈顯圣，那誣賴我的人，立時立刻照我發(fā)的誓去受報應(yīng)。”周撰哈哈笑道：“罷了，罷了，我和你開玩笑，誰和你認真起來。丟掉一個蝴蝶結(jié)兒，也算不了什么?！标愝锏溃骸澳遣示I結(jié)子還值不了五角錢。不過那上面有兩顆珠子，還是我祖母遺傳下來的，光頭極好，在日本就有錢也難得買著。已有人出了兩百塊錢，我都沒有賣掉。這完全吃了卜先的虧，前晚給我戴回去了怎么會丟掉？什么怕我不來，扣了做押當(dāng)。好哪，倒被小賊偷了去押上當(dāng)去了?！敝茏Φ溃骸澳悴灰裨刮?，我們丟掉兩顆珍珠，不算什么。做小賊來偷這兩顆珍珠的人，損失倒比我們大些?！?br />
何達武既跪下發(fā)過誓，自以為表明了心跡，仍坐著望了二人說笑。見周撰說偷珍珠的損失倒大些，忍不住攢著說道：“那人既偷了兩顆珍珠，盡能賣幾十百把元，為什么倒有損失呢？”周撰道：“幾十百把塊錢，能夠幾天使用，用完了，不仍是沒有了嗎？這人未曾偷珠子以前，窮到不了的時候，大概總有幾個朋友去幫助他。偷過這珠子之后，一沒了錢，心里就會思量，還是做小偷兒的好。上次趁人家不在跟前，偷了兩顆珍珠，居然賣了百十來塊錢，很活動了多少日子。此刻手中空虛了，何不再照上次的樣，去人家見機行事。如是一次兩次，乃至七。八上十次，越偷越得手，就越偷越膽大。世界上的賊，還有不被人破獲的嗎？只要破了一次，這人就要算是死了，社會上永遠沒有他活動的地位了。你看這損失大不大？并且這人既到了作賊的地位，便是不被人破獲，而這人的為人行事，必早已為一般人所不齒。因為作賊的人，決沒有學(xué)問才能都很好的。沒有學(xué)問才能的人，在社會上未嘗不可活動，然其活動的原素，必是這人很勤謹，很忠實，你說勤謹忠實的人，肯伸手去偷人家的東西么？所以我敢斷定，昨日在我這里，趁我沒看見，偷蝴蝶結(jié)子的那個小賊，已受了無窮的損失?！焙芜_武道：“這東西也真丟的奇怪！莫不是那洋服裁縫，見財起心，乘我兩人不在意，順手偷去了么？”周撰點頭笑道：“你這種猜度，也像不錯。”陳蒿笑道：“那裁縫的催眠術(shù)，就真比天勝娘還要神妙了。”周撰大笑道：“障眼法罷了。催眠術(shù)只我在這房里能演，別人也敢到這里來演催眠術(shù)嗎？”說得陳蒿避過臉去匿笑。周撰起身笑道：“我此刻又要下樓去洗臉了，鐵腳你坐坐罷，洋服裁縫不在這里，大約沒要緊。”說完拿了沐具，下樓去了。何達武心里有病的人，聽了這種話，就像句句搔著癢耍似的，恨不的立時離開了這間房，免的面上冷一陣，熱一陣的難過。但是越是心里有病，越覺走急了露馬腳，只得不動，搭訕著和陳蒿閑談。陳蒿女孩兒心性，丟了她的銀錢，倒不見得怎么不快活。丟了她的妝飾品，又是祖上遺傳下來、不容易購買的珍珠，心里如何不痛惜。見何達武進來，就不高興。此時還坐著不動，偏尋些不相干的話來閑談，那有好氣作理會。
借著看書，只當(dāng)沒聽見。何達武更覺難為情，再坐下去，料道更沒趣味，即作辭起身，陳蒿也不說留。
何達武無精打采的出了富士見樓。想回精廬搬運行李，忽一轉(zhuǎn)念，那兩顆珍珠在松子手里，恐怕她認出來，不肯退還給我，這回小偷就白做了。趕快回去，拿出來變賣，到了手才算是錢。腳不停步的跑到停車場，乘電車到神田，飛也似的跑到關(guān)木家，進房不見松子，看壁上的裙子沒有了，急得跺腳道：“這婊子真可惡，我囑咐了不準她出去，她偏要出去，第一日就不聽我的話，這還了得！那蝴蝶結(jié)子多半也戴出去了?！彪S將書案抽屜扯開，看了看沒有，又開了柜，在箱里尋了一會也不見，氣得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出神。好半晌，自寬自解道：“她原說擔(dān)任了渡邊女學(xué)校的課，不能辭卸，此時必是上課去了。
她縱然秘密賣淫，也沒有白日賣的道理。這里的被臥太不能蓋，且去精廬把行李搬來再說。
何達武復(fù)出來，到了精廬。李鏡泓夫婦正在午餐，何達武即跟著吃了飯。向李鏡泓說道：“我此刻打算認真讀兩學(xué)期書，好考高等。已在正則英文學(xué)校報了名，先預(yù)備英文，只這里隔正則學(xué)校太遠，來回不便當(dāng)，又多花電車錢。有個日本朋友，住在正則學(xué)校旁邊，他要我搬到那里去住，求學(xué)方便些。房子也還不貴，四疊半席子，每月只得四塊錢。我今日就搬去，這里房錢我已交了，只有半個月的伙食，過兩日就送來。”李鏡泓道：“你能認真讀書，還怕不好嗎？伙食錢有幾個，算它做什么，搬去就是?！标愗孤犃耍X得不放心，叫何達武到廚房里問道：“你今日看見老二沒有？”何達武點頭道：“看見的，她和老周親密得如膠似漆，連我都愛理不理了呢。但愿他們快活得長久就好?！标愗怪@道：“老二怎么會是這樣？你倒是男子漢，不要和她一般見識罷。她有什么對你不周到的地方，你一看親戚分上，二看我的面子罷。我知道你忽然要搬家，必是有什么意見，快不要存這個心，我就去老二那里，看她為什么糊涂到這樣。”何達武道：“不是，不是。我搬家并不因老二不理我。我又不是住著老二的房子，她就不理我，她此刻已不住在這里了，我搬家做什么哩？我實在是為這里隔學(xué)堂太遠，嫂嫂不要多心。”陳毓見何達武詞意堅決，不好強留。只得由他清檢行李，雇了一輛人力車拉著。陳毓趕出來，問新搬的地名。何達武卻記不得關(guān)木家的番地，約了明日送地名來，就押著車子走了。
陳毓疑心何達武有意不肯留下地名，更加放心不下，要李鏡泓同去富士見樓看陳蒿。李鏡泓不愿意，氣得陳毓罵了李鏡泓一頓，李鏡泓被逼不過，只好氣忿忿的換了衣服，陳毓也略事修飾，急匆匆同出來，反鎖了大門。電車迅速，一會兒就到了。由下女引到周撰房里，周撰一見李鏡泓進來，心里一嚇，臉上就有些不好意思。陳蒿也一般，臉上有些訕訕的。彼此見禮坐下，李鏡泓本來不大歡喜說話，周撰平時雖議論風(fēng)生，但這時候除了寒暄幾句之外，也覺無話可說。還是陳毓與陳蒿姊妹之間，開談畢竟容易些。陳毓將何達武搬家的情形，說給陳蒿聽了道：“我因見他說話半吞半吐的，以為和你鬧了什么意見，所以特來看看?！标愝镄Φ溃骸八麤]提別的話嗎？”陳毓道：“他若提了別的話，我也不至放心不下，急急的跑來看了。
他就怪你不理他?！瓣愝锼旄街愗沟亩?，將丟掉蝴蝶結(jié)子的話，并何達武辯白發(fā)誓的情形說了，陳毓才明白點頭道：”怪道他那么急猴子似的，頭也不回，搬起跑了。他這樣的人，不和我們同住也好。既發(fā)現(xiàn)了他手腳不干凈的事，就不能不刻刻提防他，同屋共居的人，那里能提防得許多呢?！?br />
李鏡泓在旁聽得，問說那個，陳蒿不肯說自己丟掉了珍珠，只說何達武昨日在這里，趕房里沒人，把卜先的兩顆珍珠拿走了。李鏡泓道：“這事也怪，鐵腳怎么認得出珍珠？他和我差不多從小孩子時代同長大的人，好玩好賭是有之，至于手腳不干凈的事，卻從來不見有過。周先生的兩顆珍珠，曾拿給他看過，向他談過值多少價錢的話嗎？”周撰搖頭道：“那卻沒有，我也不過照情理推測，疑他有意和我開玩笑。因那兩顆珠子前夜才拿出來，放在這書案抽屜里面，昨日除了他到這里兩次，沒外人到這房里來。我又整日不曾出外，旅館里的下女，都是有保薦的。莫說我整日不曾出外，沒有給下女盜竊的機會，便是我出外幾日不回，下女也決不敢偷東西。我昨夜誤怪下女，此時還覺得過于魯莽?！崩铉R泓向陳毓道：“鐵腳和我們同住了一年多，我們的金珠首飾隨意撂在外面的時候也有，卻從沒有失過事?！标愗裹c頭道：“前月我們和鐵腳四個人，同游上野動物園，我一枝鑲珍珠的押發(fā)不曾插牢，掉在地下，我自己沒理會，他走我后面看見了，拾起來也不交還我，也不做聲，直待我們回家，才發(fā)見失掉了押發(fā)，以為是掉在電車上，沒有尋覓的希望了。只見他從懷中摸了一會摸出來那枝押發(fā)來，向我笑道：”你們女人家，出門歡喜戴這些值錢的東西，又不細心戴好。今日幸喜我走你背后，不然就不知便宜了誰發(fā)財?！夷侵ρ喊l(fā)也可值百多塊錢。他若是愛小利的，就不交還我，便到今日也不會知道是他拾了。據(jù)我的意思，周先生失的這兩顆珠子，也不能斷定便是鐵腳拿了。“周撰聽了，不好抵死說是鐵腳，只得含糊點頭。陳蒿心里也就有些活動，不專疑何達武了。李鏡泓夫婦，又坐著閑談了一會，才起身告辭，回精廬去了。
后事如何，下章再寫。
非得我許可，無論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都不許出去。我出外應(yīng)酬，沒一定的地方和一定的時間，隨時出去，隨時可以回來。
我回家若不見你，任你怎么支吾，我是不相信的。你知道在我們官宦人家，做姨太太是很不容易的么？“松子點頭道：”這規(guī)矩我知道。不過渡邊女學(xué)校的課，我原訂了一學(xué)期，似乎不去上課，有些不安?！?br />
何達武道：“你在渡邊女學(xué)校，教授的什么功課？每日幾點鐘！”松子道：“我昨日在路上就對你說過了，我接任教授家政，每星期二十四小時，平均每日有四小時?！焙芜_武道：“一個月有多少錢薪水呢？”松子道：“薪水不多。因為我是渡邊女學(xué)校的學(xué)生，此時畢了業(yè)，擔(dān)任教授，多半是盡義務(wù)，每月不過十來塊錢。現(xiàn)在那學(xué)校的經(jīng)費支絀，便是每月十來塊錢，也靠不住送給我。只因雙方感情上的關(guān)系，不能因無錢便不去上課?！焙芜_武笑道：“我是個男子，不曾學(xué)過家政。這家政是教授些什么呢？松子笑道：”這話是老爺故意向我開玩笑的，怎么家政都不知道是教授些什么呢？“何達武道：”男女睡覺的事，也在家政里面教的么？“松子怔了一怔問道：”怎么家政里面教男女睡覺的事呢？這事也要人教嗎？“何達武搖頭道：”怎的不要人教，你就專教人干那男女同睡了干的勾當(dāng)。“松子紅了臉道：”我不懂這話怎么講？“
何達武走到柜跟前，推開柜門，拿出那本春宮來，揚給松子看道：“這不是你上講堂的課本嗎？”松子見了，連忙起身來搶。何達武將手舉高笑道：“你敢動手來搶！我平生最歡喜這種東西，花錢都買不著。若給你搶壞了，還得了嗎？”松子伏著身軀，用兩個衣袖掩了面孔說道：“這東西不是我的。幸枝寄在我這里，我昨日帶著想送還給她，她又不在家里，我只得帶回來。只有你這個老爺歡喜瞎翻瞎翻，什么地方都翻到了?！焙芜_武笑道：“這樣好東西，怎么好送還給人家。從此以后，算是我的占有品罷。”說著，解開洋服，納入褲腰里面。松子很覺不好意思，低著頭不做一聲。何達武道：“我去搬行李來，你的被褥太壞，硬的和門扇一般，虧你夜間能睡?！彼勺拥溃骸盎貋沓晕顼埫矗俊焙芜_武見問，想說不回來吃午飯，恐怕松子抽空到外面去干賣淫的生活。便說道：“我去小石川，搬了行李就來，你就坐在這里等著罷！”
何達武從關(guān)木家出來，到了富士見樓，周撰和陳蒿還睡著，沒有起床，下女?dāng)r住何達武不教進去。何達武道：“我和周先生是至好的朋友，周太太更是我的親戚，我進去有什么要緊？”下女道：“不行，他們沒起床，任是誰也不許進去?！焙芜_武覺得很詫異，日本旅館的下女，從來沒有這么強硬，把來賓攔住不教進去的。便動氣說道：“是周先生囑咐了你們，不許來賓進房的嗎？”下女搖頭道：“不是，是我這旅館里的主人囑咐我們的，凡是會周先生的客來了，非先得周先生許可，一概謝絕上樓?！焙芜_武道：“只來會周先生的就是這么嗎？”
下女應(yīng)是。何達武料是周撰因有陳蒿在一塊兒睡著，怕不相干的人跑來撞破了，陳蒿的面子下不去，所以教館主是這么囑咐下女。便仰天笑道：“沒要緊，沒要緊，我不比別人，我與周先生最親密的，我每日要到這里來一兩次。你不相信，請去向周先生問一聲，只說何先生來了，他必然來不及的叫請?！毕屡溃骸罢埬阍跇窍伦?，等他們兩位起來了，我再替你去通報。此時他們正睡得好，我怕碰釘子，不敢去問?！焙芜_武見說不清楚，心里暴躁起來，望著下女生氣道：“你這人也拘扳的太厲害了，此時已是九點鐘了，怎么不好去通報？你既怕碰釘子，就應(yīng)由我自己上樓。你又不去報，又不讓我上樓，教我坐在這樓梯底下等候，不是笑話嗎？東京的旅館哪有這種規(guī)矩哩！”下女辯道：“這須不能怪我們當(dāng)下女的，一來是館主的命令，二來周先生房里若再丟了什么貴重物品，我們當(dāng)下女的擔(dān)不起這么重的擔(dān)子。”何達武吃驚道：“周先生房里丟了什么貴重物品嗎？”下女揚著臉向天，極不滿意的神氣答道：“不丟了貴重物件，也不是這么下了戒嚴令一般的防守了?！焙芜_武追問道：“你可曾聽說丟了什么東西？”下女道：“怎么沒聽說，還差一點兒就要把我拿送警察署去了呢?！焙芜_武道：“畢竟丟了什么，怎的會要把你們拿送警察署呢？”下女道：“聽說丟了兩顆珍珠，要值一百多塊錢一顆，綴在一朵彩綢蝴蝶花上，當(dāng)蝴蝶兩只眼睛的，納在書案抽屜里面?！?br />
何達武聽得這話，心里一上一下的，沖跳個不了。勉強鎮(zhèn)攝著問下女道：“什么時候丟掉的呢？”下女道：“我又沒偷他的，知道什么時候丟掉的哪?！焙芜_武道：“我問錯了，我是問什么時候發(fā)見丟掉的?！毕屡溃骸白蛞褂眠^晚膳，周先生教我打電話去馬車行，要雇一輛轎車，去京橋銀座逛街。我才打好電話，去周先生房里回話，只見周先生和周太太兩個慌了手腳似的，扯開這個抽屜看看，又扯開那個抽屜看看，接連柜里箱里，連被包都吐開來，兩個只是跌腳。周先生忽然指著書案的抽屜問我道：”你今日掃地的時候，在這抽屜里拿了一個彩綢蝴蝶結(jié)兒么？要是拿了，就快些退出來?！耶?dāng)時聞了周先生的話，如晴天打了個霹靂，只得說我今日并不曾掃地，怎么會拿先生的彩綢蝴蝶呢？周先生哪由我分辯，大聲罵道：“放屁，怎么我丟掉了貴重物品，你就懶的連地都沒掃了。你趁早退出來，免得進拘留所。你若還想抵賴，我立刻打電話去警察署，也不愁你不將原物退出來。那彩綢蝴蝶結(jié)兒上，有兩個十光十圓，川豆一般大的珍珠，是做蝴蝶眼睛的。這房間今日是你招待，縱想賴也賴不了的?！乙娭芟壬奖圃骄o，不由得急的哭起來。周先生又叫了我主人來，將情形說給我主人聽了。主人問我：”怎的獨今日不曾掃地，這話不說的稀奇嗎？
‘我說：“并不是我偷懶不曾掃地，因周先生起的晏，還不曾起床，就有個穿洋服的客來了，我見有客在房里，不好進去打掃。到午飯后，周太太就來了，搬來了些行李，又不好打掃，因此今日不曾掃地。并且周先生整日不曾離房，我就是愛小利，也不知道抽屜里有彩綢蝴蝶，蝴蝶眼睛上有兩顆值錢的珍珠。
周先生整日不曾離房，即算我知道，又從哪里下手尋偷哩？‘我主人聽了，才向周先生說道：“敝旅館的下女，都有確實保人，歷年在敝旅館服役，最靠得住的。敝旅館上下住了四五十人，丟掉物什的事，數(shù)年來不曾有過一次。先生或是擱在什么地方忘了，慢慢兒尋覓，或者能尋出來。敝旅館的下女，鄙人可負完全責(zé)任，無論到什么時候，只要確保查出來，是下女偷了，鄙人照價賠償便了?！芟壬?jīng)]說什么了。我主人下來，便吩咐我們下女，不論是誰來會周先生，須先得周先生許可，才準引客上樓。如周先生睡著沒起床，尤不可引客到他房里去。
今日丟珍珠就是在周先生睡著的時候，有一個穿洋服的客，不待通報，徑跳到周先生房里去了。那珍珠不見得和那客沒有關(guān)系。主人既是這么吩咐我，此時周先生夫婦又正睡著沒有起來，我再敢把你引上樓去嗎？“
何達武心里雖后悔不該孟浪，當(dāng)作不值錢的妝飾品，隨意揣著走了。但是他們既為這事鬧到這個樣子，我此時若承認是我拿了，館主下女決不會說我是跟他們開玩笑的，一定疑我偷了。被老周查出了證據(jù)，逼我退了出來，就是老周自己，也必不高興，要怪我不該如此，害得他罵下女，在日本鬼跟前丟面子。倒不如索性隱瞞到底，一則免得將來誤傳出去不好聽，二則聽下女學(xué)老周的話，那兩顆珍珠，竟能值二百多塊錢。我尚且沒有看出來，松子必是不知道的?；厝ヒ绞掷?，找收買珍珠的店子，能變賣二百多塊錢，豈不快活！我今年的財運真好，平日長是手中一文錢沒有，自從遇著老周之后，第一日他就幫我贏了十多元，自那日以后，我接接連連的，汽車也有得坐，各種料理也有得吃，把戲也有得看。老周還爽爽利利的送我三十塊，已經(jīng)是得之意外，誰知更有擋都擋不住的運氣，老周只隨便聽我一句做洋服的話，就居然花整百塊錢，替我做禮服。
要講到這個蝴蝶，越發(fā)做夢都沒想到。在他身上，也要我發(fā)一注這么大的橫財。
何達武正在越想越得意，下女忽走過來說道：“周先生已起床了，請你上樓去坐罷?！焙芜_武才斂了斂神上樓。到周撰房門口，見房門開著，周撰見面，劈頭問道：“鐵腳，你為什么把我這里一個蝴蝶結(jié)子拿去，害得我瞎罵下女？”何達武竭力裝出神色自若的問道：“什么蝴蝶結(jié)子？我看都沒有看見?！敝茏溃骸俺四?，沒有別人。我知道你是想跟老二開玩笑，有意藏匿起來。你說是不是？”何達武正色辯道：“我真不曾看見什么蝴蝶結(jié)子。你放在什么所在，那結(jié)子作什么用的？”
周撰笑道：“你這是明知故問，昨日你到這里來，我還睡著。
你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還仿佛記得看見那結(jié)子的飄帶露在抽屜外面，我下樓洗了臉回房，因你找著我說話，就忘記再留神看那結(jié)子。直到夜間，老二要我?guī)ス浣郑瑔栁乙Y(jié)子戴，我一開抽屜沒有了，就知道必是你好玩拿去的?！昂芜_武道：”照你這樣說，那結(jié)子一定是我拿去了?！爸茏溃骸背四?，沒有別人?！昂芜_武生氣道：”你不要胡說，我豈是做賊的人。
一個蝴蝶結(jié)子，能值幾個錢，我是何等的人，素來不愛小利。
你說話要干凈一點，我的名譽要緊?！爸茏溃骸辈恢祹讉€錢，我倒不說了?！昂芜_武跳起來，指著周撰罵道：”你指定我是賊，須拿出贓證來。我為你們的事，腿都跑痛了，你倒拿賊名加在我身上，你指的出贓證就罷了，若指不出贓證，這賊名我當(dāng)不起，你得替我洗清楚?！爸茏Φ溃骸闭l說你是賊呢？你沒有拿，說沒有拿就是了，是這么跳起來鬧什么？難道你一鬧我就怕了，不敢說是你拿了嗎？我昨日除洗臉和打電話叫裁縫以外，一步也不曾離開這房間。洗臉打電話，都有你在這里，下女決不敢當(dāng)著你，開抽屜偷東西。你沒有拿，是狗肏的忘八蛋拿了。是誰偷了我的結(jié)子，我通了他祖宗三代?！爸茏@一罵，罵得何達武冒火，陳蒿在旁笑道：”東西已經(jīng)被小賊偷了，你在這里罵什么？沒得罵臟了嘴，稍有人格的小賊，都不至偷女人頭上戴的蝴蝶。“說時，望著何達武笑道：”鐵腳，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何達武兩臉漲得通紅，幾乎氣得哭了出來，又不好說他們罵壞了。只急得朝著窗口，雙膝跪倒，向天叩了幾個頭發(fā)誓道：“虛空過往神祗在上，我何達武若是偷了周卜先的蝴蝶結(jié)兒，就永遠討不了昌盛，過河打水筋斗，上陣遭紅炮子，春季發(fā)春瘟，秋季害秋痢。我何達武要不曾偷，就望神靈顯圣，那誣賴我的人，立時立刻照我發(fā)的誓去受報應(yīng)。”周撰哈哈笑道：“罷了，罷了，我和你開玩笑，誰和你認真起來。丟掉一個蝴蝶結(jié)兒，也算不了什么?！标愝锏溃骸澳遣示I結(jié)子還值不了五角錢。不過那上面有兩顆珠子，還是我祖母遺傳下來的，光頭極好，在日本就有錢也難得買著。已有人出了兩百塊錢，我都沒有賣掉。這完全吃了卜先的虧，前晚給我戴回去了怎么會丟掉？什么怕我不來，扣了做押當(dāng)。好哪，倒被小賊偷了去押上當(dāng)去了?！敝茏Φ溃骸澳悴灰裨刮?，我們丟掉兩顆珍珠，不算什么。做小賊來偷這兩顆珍珠的人，損失倒比我們大些?！?br />
何達武既跪下發(fā)過誓，自以為表明了心跡，仍坐著望了二人說笑。見周撰說偷珍珠的損失倒大些，忍不住攢著說道：“那人既偷了兩顆珍珠，盡能賣幾十百把元，為什么倒有損失呢？”周撰道：“幾十百把塊錢，能夠幾天使用，用完了，不仍是沒有了嗎？這人未曾偷珠子以前，窮到不了的時候，大概總有幾個朋友去幫助他。偷過這珠子之后，一沒了錢，心里就會思量，還是做小偷兒的好。上次趁人家不在跟前，偷了兩顆珍珠，居然賣了百十來塊錢，很活動了多少日子。此刻手中空虛了，何不再照上次的樣，去人家見機行事。如是一次兩次，乃至七。八上十次，越偷越得手，就越偷越膽大。世界上的賊，還有不被人破獲的嗎？只要破了一次，這人就要算是死了，社會上永遠沒有他活動的地位了。你看這損失大不大？并且這人既到了作賊的地位，便是不被人破獲，而這人的為人行事，必早已為一般人所不齒。因為作賊的人，決沒有學(xué)問才能都很好的。沒有學(xué)問才能的人，在社會上未嘗不可活動，然其活動的原素，必是這人很勤謹，很忠實，你說勤謹忠實的人，肯伸手去偷人家的東西么？所以我敢斷定，昨日在我這里，趁我沒看見，偷蝴蝶結(jié)子的那個小賊，已受了無窮的損失?！焙芜_武道：“這東西也真丟的奇怪！莫不是那洋服裁縫，見財起心，乘我兩人不在意，順手偷去了么？”周撰點頭笑道：“你這種猜度，也像不錯。”陳蒿笑道：“那裁縫的催眠術(shù)，就真比天勝娘還要神妙了。”周撰大笑道：“障眼法罷了。催眠術(shù)只我在這房里能演，別人也敢到這里來演催眠術(shù)嗎？”說得陳蒿避過臉去匿笑。周撰起身笑道：“我此刻又要下樓去洗臉了，鐵腳你坐坐罷，洋服裁縫不在這里，大約沒要緊。”說完拿了沐具，下樓去了。何達武心里有病的人，聽了這種話，就像句句搔著癢耍似的，恨不的立時離開了這間房，免的面上冷一陣，熱一陣的難過。但是越是心里有病，越覺走急了露馬腳，只得不動，搭訕著和陳蒿閑談。陳蒿女孩兒心性，丟了她的銀錢，倒不見得怎么不快活。丟了她的妝飾品，又是祖上遺傳下來、不容易購買的珍珠，心里如何不痛惜。見何達武進來，就不高興。此時還坐著不動，偏尋些不相干的話來閑談，那有好氣作理會。
借著看書，只當(dāng)沒聽見。何達武更覺難為情，再坐下去，料道更沒趣味，即作辭起身，陳蒿也不說留。
何達武無精打采的出了富士見樓。想回精廬搬運行李，忽一轉(zhuǎn)念，那兩顆珍珠在松子手里，恐怕她認出來，不肯退還給我，這回小偷就白做了。趕快回去，拿出來變賣，到了手才算是錢。腳不停步的跑到停車場，乘電車到神田，飛也似的跑到關(guān)木家，進房不見松子，看壁上的裙子沒有了，急得跺腳道：“這婊子真可惡，我囑咐了不準她出去，她偏要出去，第一日就不聽我的話，這還了得！那蝴蝶結(jié)子多半也戴出去了?！彪S將書案抽屜扯開，看了看沒有，又開了柜，在箱里尋了一會也不見，氣得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出神。好半晌，自寬自解道：“她原說擔(dān)任了渡邊女學(xué)校的課，不能辭卸，此時必是上課去了。
她縱然秘密賣淫，也沒有白日賣的道理。這里的被臥太不能蓋，且去精廬把行李搬來再說。
何達武復(fù)出來，到了精廬。李鏡泓夫婦正在午餐，何達武即跟著吃了飯。向李鏡泓說道：“我此刻打算認真讀兩學(xué)期書，好考高等。已在正則英文學(xué)校報了名，先預(yù)備英文，只這里隔正則學(xué)校太遠，來回不便當(dāng)，又多花電車錢。有個日本朋友，住在正則學(xué)校旁邊，他要我搬到那里去住，求學(xué)方便些。房子也還不貴，四疊半席子，每月只得四塊錢。我今日就搬去，這里房錢我已交了，只有半個月的伙食，過兩日就送來。”李鏡泓道：“你能認真讀書，還怕不好嗎？伙食錢有幾個，算它做什么，搬去就是?！标愗孤犃耍X得不放心，叫何達武到廚房里問道：“你今日看見老二沒有？”何達武點頭道：“看見的，她和老周親密得如膠似漆，連我都愛理不理了呢。但愿他們快活得長久就好?！标愗怪@道：“老二怎么會是這樣？你倒是男子漢，不要和她一般見識罷。她有什么對你不周到的地方，你一看親戚分上，二看我的面子罷。我知道你忽然要搬家，必是有什么意見，快不要存這個心，我就去老二那里，看她為什么糊涂到這樣。”何達武道：“不是，不是。我搬家并不因老二不理我。我又不是住著老二的房子，她就不理我，她此刻已不住在這里了，我搬家做什么哩？我實在是為這里隔學(xué)堂太遠，嫂嫂不要多心。”陳毓見何達武詞意堅決，不好強留。只得由他清檢行李，雇了一輛人力車拉著。陳毓趕出來，問新搬的地名。何達武卻記不得關(guān)木家的番地，約了明日送地名來，就押著車子走了。
陳毓疑心何達武有意不肯留下地名，更加放心不下，要李鏡泓同去富士見樓看陳蒿。李鏡泓不愿意，氣得陳毓罵了李鏡泓一頓，李鏡泓被逼不過，只好氣忿忿的換了衣服，陳毓也略事修飾，急匆匆同出來，反鎖了大門。電車迅速，一會兒就到了。由下女引到周撰房里，周撰一見李鏡泓進來，心里一嚇，臉上就有些不好意思。陳蒿也一般，臉上有些訕訕的。彼此見禮坐下，李鏡泓本來不大歡喜說話，周撰平時雖議論風(fēng)生，但這時候除了寒暄幾句之外，也覺無話可說。還是陳毓與陳蒿姊妹之間，開談畢竟容易些。陳毓將何達武搬家的情形，說給陳蒿聽了道：“我因見他說話半吞半吐的，以為和你鬧了什么意見，所以特來看看?！标愝镄Φ溃骸八麤]提別的話嗎？”陳毓道：“他若提了別的話，我也不至放心不下，急急的跑來看了。
他就怪你不理他?！瓣愝锼旄街愗沟亩?，將丟掉蝴蝶結(jié)子的話，并何達武辯白發(fā)誓的情形說了，陳毓才明白點頭道：”怪道他那么急猴子似的，頭也不回，搬起跑了。他這樣的人，不和我們同住也好。既發(fā)現(xiàn)了他手腳不干凈的事，就不能不刻刻提防他，同屋共居的人，那里能提防得許多呢?！?br />
李鏡泓在旁聽得，問說那個，陳蒿不肯說自己丟掉了珍珠，只說何達武昨日在這里，趕房里沒人，把卜先的兩顆珍珠拿走了。李鏡泓道：“這事也怪，鐵腳怎么認得出珍珠？他和我差不多從小孩子時代同長大的人，好玩好賭是有之，至于手腳不干凈的事，卻從來不見有過。周先生的兩顆珍珠，曾拿給他看過，向他談過值多少價錢的話嗎？”周撰搖頭道：“那卻沒有，我也不過照情理推測，疑他有意和我開玩笑。因那兩顆珠子前夜才拿出來，放在這書案抽屜里面，昨日除了他到這里兩次，沒外人到這房里來。我又整日不曾出外，旅館里的下女，都是有保薦的。莫說我整日不曾出外，沒有給下女盜竊的機會，便是我出外幾日不回，下女也決不敢偷東西。我昨夜誤怪下女，此時還覺得過于魯莽?！崩铉R泓向陳毓道：“鐵腳和我們同住了一年多，我們的金珠首飾隨意撂在外面的時候也有，卻從沒有失過事?！标愗裹c頭道：“前月我們和鐵腳四個人，同游上野動物園，我一枝鑲珍珠的押發(fā)不曾插牢，掉在地下，我自己沒理會，他走我后面看見了，拾起來也不交還我，也不做聲，直待我們回家，才發(fā)見失掉了押發(fā)，以為是掉在電車上，沒有尋覓的希望了。只見他從懷中摸了一會摸出來那枝押發(fā)來，向我笑道：”你們女人家，出門歡喜戴這些值錢的東西，又不細心戴好。今日幸喜我走你背后，不然就不知便宜了誰發(fā)財?！夷侵ρ喊l(fā)也可值百多塊錢。他若是愛小利的，就不交還我，便到今日也不會知道是他拾了。據(jù)我的意思，周先生失的這兩顆珠子，也不能斷定便是鐵腳拿了。“周撰聽了，不好抵死說是鐵腳，只得含糊點頭。陳蒿心里也就有些活動，不專疑何達武了。李鏡泓夫婦，又坐著閑談了一會，才起身告辭，回精廬去了。
后事如何，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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