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部分

論衡校釋 作者:清·吳承仕


    廬江皖侯國際有湖出金。太守遣吏收取,遣門下掾奉獻。驗符篇。
    明帝致麟、醴泉、白雉、嘉禾。金出。宣漢篇。
     按明帝紀,永平十一年,漅湖出黃金。時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
明帝永平十二年 公元六九 充四十三歲
    永昌郡有金。驗符篇。
     按明帝紀,永昌郡,永平十二年置。郡國志注云:「二年。」誤。
    楊子山為上計吏,見三府作哀牢傳,不能成,歸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蘭臺。佚文篇。
     按:明帝紀:「永平十二年,益州徼外夷哀牢王,相率內(nèi)屬,于是置永昌郡。」西南夷傳曰:「罷益州西部所領(lǐng)六縣,合為永昌郡,置哀牢、博南二縣?!箍荆骸赣啦ぐЮ慰h,永平中置,故牢王國。」
明帝永平十三年 公元七0 充四十四歲
明帝永平十四年 公元七一 充四十五歲
    帝立廣陵王荊子?;謬?。
     按明帝紀,永平十四年封故廣陵王荊子元壽為廣陵侯。
    楚王英惑于俠客,王吞藥?;謬?br />     按明帝紀,永平十四年四月,楚王英卒。
明帝永平十五年 公元七二 充四十六歲
    蝗蟲起泰山郡,流徙郡國,薦食五谷,彌衍兗、豫,過陳留、壽張界,飛逝不集。謝承書。(后書虞延傳注、書抄三十五。)
明帝永平十六年 公元七三 充四十七歲
明帝永平十七年 公元七四 充四十八歲
    永平中,神雀群集,百官頌上。佚文篇。
     按:東觀漢記十八賈逵傳曰:「永平十七年,公卿以神雀五采,翔集京師,奉觴上壽。上召逵。敕蘭臺給筆札,使作神雀頌。」范書逵傳亦云:「永平中?!?br />    明帝時,致甘露、神雀、紫芝,離木復(fù)合。宣漢篇。
     按:明帝紀:「永平十七年正月,甘露降于甘陵。是歲,甘露仍降。樹枝內(nèi)附,芝草生前殿。神雀五色,翔集京師?!箹|觀漢記:「明帝永平十七年正月,夜夢見先帝太后,覺悲不能寐。明日上陵,樹葉有甘露,上令百官采之?!梗惥劬攀恕#?br />明帝永平十八年 公元七五 充四十九歲
章帝建初元年 公元七六 充五十歲
    建初孟年,北州連旱。明雩篇。
    建初孟年,無妄氣至?;謬?、須頌篇。
    歲遭氣運,谷頗不登。宣漢篇。
     按:章帝紀:「永平十八年,是歲牛疫,京師及三州大旱。詔勿收兗、豫、徐州田租芻稿。其以見谷賑給貧民。」又建初元年丙寅詔曰:「比年牛疫,墾田減少,谷價頗貴,人以流亡?!?br />    地動。恢國篇。
     按章帝紀,事在建初元年三月。
    第五司空,股肱國維。恢國篇。
     按章帝紀,永平十八年八月即帝位,十一月第五倫為司空。
    隱強侯傅,縣書市里,誹謗圣政,今上海恩,犯奪爵土。恢國篇。
     按后漢紀十一云:「建初元年三月丙午,傅坐驕溢,免為庶人。」
章帝建初二年 公元七七 充五十一歲
    元二之間,嘉德布流?;謬?br />    建初孟年,中州頗歉,潁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憂懷,詔書數(shù)至。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以備困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酒縻五谷,生起盜賊,沉湎飲酒,盜賊不絕,奏記郡守,禁民酒。退題記草,名曰禁酒。對作篇。
     按章帝紀,建初二年三月辛丑詔曰:「比年陰陽不調(diào),饑饉屢臻。」后漢紀十一,建初二年夏四月太后詔曰:「今水旱連年,民流滿道,至有餓餒者?!?br />    帝立楚王英子?;謬?。
     按楚王英傳,建初二年,封英子為楚侯。
章帝建初三年 公元七八 充五十二歲
    零陵生芝草五本。恢國篇、驗符篇。
     按章帝紀,建初三年,零陵獻芝草。
章帝建初四年 公元七九 充五十三歲
    夏六月,雷擊殺羊五頭,皆死。雷虛篇。
    甘露降五縣。恢國篇、驗符篇。
     按章帝紀,建初四年,甘露降泉陵、洮陽二縣。
章帝建初五年 公元八0 充五十四歲
    芝草復(fù)生泉陵六本。黃龍見,大小凡八。驗符篇、恢國篇。
     按章帝紀,建初五年,零陵獻芝草。有八黃龍見于泉陵。
章帝建初六年 公元八一 充五十五歲
章帝建初七年 公元八二 充五十六歲
章帝建初八年 公元八三 充五十七歲
章帝元和元年 公元八四 充五十八歲
章帝元和二年 公元八五 充五十九歲
    元和二年,始用四分歷,時待詔張盛、京房、志作「景房」。鮑業(yè)等以四分歷請,與待詔楊岑等共課歲余。盛等所中多,四分之歷,始頗施行。見后漢書章帝紀及注引續(xù)漢書。后書律歷志云在永平五年。
    章帝時,麒麟五十一至。御覽八八九引論衡佚文。
     按東觀漢記,元和二年以來,至章和元年,麒麟五十一至。
    元和、章和之際,此篇謂講瑞篇。已成。講瑞篇。
     按:會稽典錄云:「論衡造于永平末,定于建初之年?!构手猎?、章和之際,講瑞篇稿已成。論衡各篇,據(jù)其征引史實,而可推定其造作先后者:恢國篇、驗符篇言章帝建初六年事。(芝草生六本,黃龍見。)齊世篇云:「方今圣朝,承光武,襲孝明?!关钠疲骸感⒚魑男蹠?,今上即命,詔求亡失。」又云:「楊子山見三府作哀牢傳不成,歸郡作上,孝明奇之?!拱Ю蝺?nèi)屬,在永平十二年。既云「孝明,」又稱「今上」、「圣朝」,則齊世篇、佚文篇亦于章帝時作。須頌篇言章帝建初元二年災(zāi)。講瑞篇、指瑞篇、是應(yīng)篇、治期篇、齊世篇、宣漢篇、恢國篇、驗符篇、須頌篇、佚文篇并為宣漢恢國而作,故并定為章帝時所撰。譴告篇避明帝諱,稱楚莊王為嚴王;明雩篇言章帝建初元二年災(zāi);遭虎篇言楚王英死,按英死于永平十四年,則遭虎篇當(dāng)作于明帝永平十四年以后;商蟲篇言蝗起太山郡,事在建武三十一年。自然、感類、寒溫、譴告、變動、明雩、順鼓、亂龍、遭虎、商蟲等篇皆屬于為漢應(yīng)變論災(zāi)之作,則可據(jù)譴告、明雩等篇定為章帝時作品也。程材篇言宗均為東海相,事在永平元年,則程材篇必作于永平以后;別通篇稱孝明;超奇篇言孟堅為尚書郎,事在永平五年,則超奇篇必作于明帝永平五年以后;別通篇作于明帝后,章帝時也。答佞、程材、量知、謝短、效力、別通、超奇、狀留等篇,俱為校量賢佞知操之作,當(dāng)屬于一時,則并定為章帝時作。實知篇避明帝諱稱莊襄王為嚴襄王,則亦為章帝時作。實知、知實、定賢三篇同一旨趣,當(dāng)屬于一時之作。九虛、三增、談天、說日、問孔、刺孟蓋屬一時。雷虛篇,雷擊殺羊五頭,事在建初四年,則諸篇同為建初前后之作。正說、書解、案書、對作又屬一類。案書篇言班固為尚書郎,事在明帝永平五年;對作篇載建初二年奏記郡守事,則此諸篇作于章帝建初前后。逢遇、初稟等篇蓋當(dāng)為一時之作。吉驗篇言虞延為司徒,事在永平八年,則吉驗篇必作于明帝永平以后。初稟篇目見恢國篇,恢國篇作于章帝元和中,則知逢遇諸篇當(dāng)作于永平以后,元和以前。唯論死、祭意等篇為祛迷譏術(shù)之作,無以推定。通覽全書,可知其先后順序之例。如初稟、寒溫、譴告等篇屬稿在先,則居于自然、恢國等篇之前。初稟篇目見恢國篇,初稟第十二,恢國第五十八。寒溫篇目見自然篇,寒溫第四十一,自然第五十四。可證。)據(jù)此,則論死以下等篇,必成于宣漢、驗符諸篇之后。總上所考,則知論衡大半作于章帝時。講瑞篇云:「此論草于永平之初。」至和帝永元中,還改定舊稿。則仲任于此書致力前后凡三十年,亦云勤矣。
章帝元和三年 公元八六 充六十歲
    徒家辟難,詣?chuàng)P州部丹陽、九江、廬江。自紀篇。
    入州為從事。自紀篇。
    刺史董勤辟為從事。本傳。
     按自紀篇「入州為從事」句,次于「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句下,乃通前后事言之,非為從事、為功曹并一時事也?!溉胫轂閺氖隆?,即本傳所云「刺史董勤辟為從事」。自紀篇云「后入為治中」,即本傳「轉(zhuǎn)治中」。王充明言「徙家辟難,詣?chuàng)P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后入為治中」,則「入州為從事」當(dāng)在此時也。
章帝章和元年 公元八七 充六十一歲
    后入為治中,材小任大,職在刺割,筆札之思,歷年寢廢。自紀篇。
    轉(zhuǎn)治中。本傳。
     按:云「歷年寢廢」,則「轉(zhuǎn)治中」與「為州從事」當(dāng)隔一年,故志于此。
    元和章和之際,嘉瑞奇物,同時俱應(yīng)。鳳皇麒麟,連出并見。講瑞篇。
    永平以來,訖于章和,甘露常降。講瑞篇。
     按:后漢紀十二:「元和二年二月鳳皇集于肥。五月丙戌詔曰:『鳳皇、黃龍、鸞鳥比集七郡。神雀、甘露降自京都?!弧箹|觀漢記:「元和二年以來,至章和元年,凡三年,鳳皇三十九見郡國,麒麟五十一,白虎二十九,黃龍三十四,青龍、黃鵠、鸞鳥、神馬、神雀、九尾狐、三足烏、赤烏、白兔、白鹿、白燕、白鵲、甘露、嘉瓜、秬秠、明珠、芝英、華蘋、朱草、連理,實日月不絕,載于史官,不可勝紀。」古今注:「元和二年,甘露降河南,三足烏集沛國,麒麟見陳,一角,端如蔥葉,色赤黃,芝生沛,如人冠?!?br />章帝章和二年 公元八八 充六十二歲
    罷州家居。自紀篇。
    自免還家。本傳。
    友人同郡謝夷吾上書薦充才學(xué)。肅宗(章帝。)特詔公交車征,病不行。本傳。
    謝夷吾薦充曰:「充之天才,非學(xué)所加。雖前世孟軻、孫荀,近世揚雄、劉向、司馬遷,不能過也?!怪x承書。(范書本傳注。)
和帝永元元年 公元八九 充六十三歲
    續(xù)講瑞篇稿。
     按:講瑞篇云:「至元和、章和之際,孝章耀德?!箘t其續(xù)稿,已在章帝歿后,故志于此。
和帝永元二年 公元九0 充六十四歲
    年漸七十,時可懸輿,乃作養(yǎng)性之書,凡十六篇。自紀篇。
    年漸七十,志力衰耗,乃作養(yǎng)性書十六篇,裁節(jié)嗜欲,頤神自守。本傳。
     按:臧琳經(jīng)義雜記四曰:后漢書王充傳「充年漸七十,志力衰耗,乃造性書十六篇,裁節(jié)嗜欲,頤神自守。」案充所著論衡八十五篇,今本無缺,而性書失傳,隋、唐志亦無著錄。論衡末有自紀云:「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年漸七十,作養(yǎng)性之書十六篇。養(yǎng)氣自守,適食則酒,閉明塞聰,愛精自保,適輔服藥引導(dǎo),(以上疑用十六篇之目。)庶冀性命可延,期須不老。既晚無還,垂書示后。惟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蟲物,生死一時。年歷但記,孰使留之?猶入黃泉,消為土灰。上自黃、唐,下臻秦、漢而來,折衷以圣道,?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命以不延,吁嘆悲哉!」讀此,可想見其書之彷佛。
    年漸七十,乃作養(yǎng)生之書,凡十六篇。會稽典錄。
    昔王充著述,制養(yǎng)氣之篇,驗已而作,豈虛語哉?文心雕龍養(yǎng)氣篇。
    年七十余,乃作養(yǎng)性一十六篇。韓愈后漢三賢贊。
     按:會稽典錄作「養(yǎng)生」,「性」、「生」字通。文心雕龍養(yǎng)氣篇作「養(yǎng)氣」,蓋養(yǎng)氣篇為養(yǎng)性書之目?!改隄u七十」與「七十余」義異,韓氏失之。
    王充年在順耳,道窮望絕,懼聲名之偕滅,故自紀終篇。抱樸子自序。
     按:六十耳順,云「六十」者,舉成數(shù)也。仲任六十二罷州家居,年漸七十,作養(yǎng)性書,而養(yǎng)性書目,已見自紀篇,則其自紀篇非六十歲時作也。
和帝永元三年 公元九一 充六十五歲
和帝永元四年 公元九二 充六十六歲
和帝永元五年 公元九三 充六十七歲
和帝永元六年 公元九四 充六十八歲
和帝永元七年 公元九五 充六十九歲
和帝永元八年 公元九六 充七十歲
    永元中,病卒于家。本傳。
     按:永元共十六年,其云「永元中」,故志于此。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推定仲任為八十歲,梁廷燦歷代名人生卒表因之,并未考也。
     又按:清唐煦春上虞縣志二十五下:「漢郡功曹王充墓,在縣西南十四都烏石山,(據(jù)萬歷志。)嘉慶十二年,邑人林鑒修治,(據(jù)嘉慶志。)咸豐五年,林鼎臣、謝簡廷重修立石。」

論衡校釋附編三
    論衡舊評
  抱樸子:書抄一百、御覽五九九。謝堯卿東南書士,說王充以為一代英偉,御覽作「世說王充一代英偉」。漢興以來未有充比。若所著文,時有小疵,猶鄧林之枯枝,若滄海之流芥,未易貶也已。
  謝承書:范書本傳注。夷吾薦充曰:充之天才,非學(xué)所加,雖前世孟軻、孫卿,近漢揚雄、劉向、司馬遷,不能過也。
  會稽典錄:三國志吳志虞翻傳注。山陰朱育曰:「王景興以淵妙之才,超遷臨郡,思賢嘉善,樂采名俊,問功曹虞翻曰:『曾聞士人嘆美貴邦舊多英俊,功曹好古,寧識其人邪?』翻對曰:『有道山陰趙曄,征士上虞王充,各洪才淵懿,學(xué)究道源,著書垂藻,絡(luò)繹百篇,釋經(jīng)傳之宿疑,解當(dāng)世之盤結(jié),或上窮陰陽之奧秘,下?lián)饲橹畾w極。』」
  抱樸子:事文類聚別集二。王充好論說,始詭異,終有理。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墻壁各置筆類,著論衡八十五篇。蔡邕入?yún)?,始得之,秘玩以為談助。后王朗得其書,時稱其才進?;蛟唬骸覆灰姰惾?,當(dāng)?shù)卯悤!箚栔?,果以論衡之益?br />  袁山松書:范書本傳注。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yún)鞘嫉弥?,恒秘玩以為談助。其后王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蛟唬骸覆灰姰惾耍?dāng)?shù)卯悤??!箚栔?,果以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br />  抱樸子:書抄九八、御覽六0二。王充所著論衡,北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常到江東得之,嘆其文高,度越諸子。及還中國,諸儒覺其談?wù)摳h,嫌得異書?;蛩亚笾岭[處,范書本傳注引作「或搜求其帳中隱處」。果得論衡,捉取數(shù)卷持去,伯喈曰:「惟吾與汝共之,弗廣也?!?br />  抱樸子喻蔽篇:抱樸子曰:「余雅謂王仲任作論衡八十余篇,為冠倫大才。」有同門魯生難余曰:「夫瓊瑤以寡為奇,磧礫以多為賤,故庖犧卦不盈十,而彌綸二儀;老氏言不滿萬,而道德備舉。王充著書,兼箱累),而乍出乍入,或儒或墨,屬辭比義,又不盡美。所謂陂原之蒿莠,未若步武之黍稷也?!贡阕哟鹪唬骸盖曳蜃髡咧^圣,述者之謂賢,徒見述作之品,未聞多少之限也。吾子所謂竄巢穴之沉昧,不知八弦之無外;守?zé)魻T之霄曜,不識三光之熀朗;游潢洿之淺狹,未覺南溟之浩污;滯丘垤之位卑,不悟嵩、岱之峻極也。兩儀所以稱大者,以其涵括八荒,緬邈無表也;山海所以為富者,以其包龍曠闊,含受雜錯也。若如雅論,貴少賤多,則穹隆無取乎宏燾,而旁泊不貴于厚載也。夫尺水之中,無吞舟之鱗;寸枝之上,無垂天之翼;蟻垤之巔,無扶桑之林;潢潦之源,無襄陵之流。巨鰲首冠瀛洲,飛波凌乎方丈,洪桃盤于度陵,建木竦于都廣,沉鯤橫于天池,云鵬戾乎玄象。且夫雷霆之駭,不能細其響;黃河之激,不能局其流;騏騄追風(fēng),不能近其跡;鴻鵠奮翅,不能卑其飛。云厚者雨必猛,弓勁者箭必遠。王生學(xué)博才大,又安河乎?吾子云:『玉以少貴,石以多賤?!环蛐灾拢G、華之巔,九員之澤,折方之淵,琳瑯積而成山,夜光煥而灼天,顧不善也?又引庖犧氏著作不多。若夫周公既繇大易,而加之禮樂;仲尼作春秋,而重之以十篇,過于庖犧,多于老氏,皆當(dāng)貶也?言少則至理不備,辭寡則庶事不暢,是以必須篇累卷積,而綱領(lǐng)舉也。羲和升光以啟旦,望舒曜景以灼夜,五材并生而異用,百藥雜秀而殊功。四時會而歲功成,五色聚而錦繡麗,八音諧而蕭、韶美,群言合而道藝辨。積猗頓之財,而用之甚少,是何異于原憲也?懷無銓之量,而著述約陋,亦何別于瑣碌也?音為知者珍,書為識者傳,瞽曠之調(diào)鐘,未必求解于同世,格言高文,豈患莫賞而減之哉?且夫江海之穢物不可勝計,而不損其深也;五岳之曲木不可訾量,而無虧其峻也。夏后之璜,雖有分毫之瑕,暉曜符彩,足相補也;數(shù)千萬言,雖有不艷之辭,事義高遠,足相掩也。故曰四瀆之濁,不方甕水之清;巨象之瘦,不同羔羊之肥矣。子又譏之:『乍入乍出,或儒或墨?!环虬l(fā)口為言,著紙為書,書者所以代言,言者所以書事,若用筆不宜雜載,是論議當(dāng)常守一物。昔諸侯訪政,弟子問仁,仲尼答之,人人異辭。蓋因事托規(guī),隨時所急。譬猶治疾之方千百,而針灸之處無常,卻寒以溫,除熱以冷,期于救死存身而已,豈可詣?wù)咧鹨坏溃琮R、楚而不改路乎?陶朱、白圭之財不一物者,豐也;云夢、孟諸所生萬殊者,曠也。故淮南鴻烈,始于原道、俶真,而亦有兵略、主術(shù);莊周之書,以死生為一,亦有畏犧慕龜,請粟救饑。若以所言不純而棄其文,是治珠翳而剜眼,療濕痹而刖足,患荑莠而刈谷,憎枯枝而伐樹也?!?br />  后漢書本傳:充好論說,始若詭異,終有理實。以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墻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
  劉知幾史通自敘曰:儒者之書,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華。而流俗鄙夫貴遠賤近,傳茲通釋曰:恐作「轉(zhuǎn)滋」。抵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論衡生焉。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二子類雜家曰:論衡三十卷。王先謙曰:袁本四無「十」字。后漢王充仲任撰。王充好論說,始如詭異,終有實理。以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戶牖墻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后蔡邕得之,秘玩以為談助云。漢世文章,溫厚爾雅,及其東也,已衰。觀此書與潛夫論、風(fēng)俗通義之類,比西京諸書,驟不及遠甚,乃知世人之言不誣。
  高似孫子略卷四曰:論衡者,漢治中王充所論著也。書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其為言皆敘天證,敷人事,析物類,道古今,大略如仲舒玉杯繁露,而其文詳,詳則禮義莫能核,而精辭莫能肅而括,幾于蕪且雜矣。漢承滅學(xué)之后,文、景、武、宣以來,所以崇勵表章者,非一日之力矣。故學(xué)者向風(fēng)承意,日趨于大雅多聞之習(xí),凡所撰錄,日益而歲有加,至后漢盛矣,往往規(guī)度如一律,體裁如一家,是足以雋美于一時,而不足以準的于來世。何則?事之鮮純,言之少擇也。劉向新序、說苑奇矣,亦復(fù)少探索之功,闕論定之密,其敘事有與史背者不一。二書尚爾,況他書乎!袁崧后漢書云:「充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yún)鞘家娭?,以為談助?!埂刚勚怪?,可以了此書矣??陀须y充書煩重者曰:「石多玉寡,寡者為珍;龍少魚眾,少者為神乎?」充曰:「文眾可以勝寡矣。人無一引,吾百篇;人無一字,吾萬言。為可貴矣?!褂杷^乏精核而少肅括者,正此謂歟?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論衡三十卷。漢上虞王充仲任撰。肅宗時人,仕為州從事治中。初著書八十五篇,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蔡邕、王朗初傳之時,以為不見異人,當(dāng)見異書。自今觀之,亦未見其奇也。
  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十諸子曰:論衡蓋蔡中郎所秘玩,而劉氏史通序傳篇。譏之曰:「充自述其父祖不肖,為州閭所鄙,而答以瞽頑舜神,鯀惡禹圣。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何異證父攘羊,學(xué)子名母?名教之罪人也。」葛文康公名勝仲,字魯卿。亦曰:「充刺孟子,猶之可也。至詆訾孔子,以系而不食之言為鄙,以從佛肸、公山之召為濁;又非其脫驂舊館,而惜車于鯉;又謂道不行于中國,豈能行于九夷?具見問孔篇。若充者,豈足以語圣人之趣哉?」即二說觀之,此書非小疵也。呂南公謂:「充飾小辯以驚俗,蔡邕欲獨傳之,何其謬哉?」
  呂南公題王充論衡后:事文類聚別集二。傳言蔡伯喈初得此書,常秘玩以助談?;蛩哑鋷ぶ?,見之,輒抱以去。邕且叮嚀戒以勿廣也。嗟乎!邕不得為賢儒,豈不宜哉!夫飾小辯以驚俗,充之二十萬言既自不足多道,邕則以欲獨傳為過人之功,何謬如之?良金美玉,天下之公寶,為其貴于可用耳。小夫下人,偶獲寸片,則臥握行懷,如恐人之弗知,又兢兢于或吾寇也。而金玉果非天下所無,信以充書為果可用乎?孰御天下之同貴?有如不然也,邕之志慮,曾小夫下人之及耶!
  黃氏日抄五七諸子三:王充嘗師班彪,博學(xué)有獨見。既仕不偶,退而作論衡二十余萬言。蔡邕、王朗嘗得其書,皆秘之以為己助。蓋充亦杰然以文學(xué)稱者。惜其初心發(fā)于怒憤,持論至于過激,失理之平,正與自名「論衡」之意相背耳。如謂窮達皆出于命,達者未必賢,窮者未必不肖,可矣。乃推而衍之,至以治和非堯、舜之功,敗亡非桀、紂之罪,亦歸之時命,焉可乎?義見治期篇。甚至譏孔、孟義見問孔篇、刺孟篇。而尊老子;義見自然篇。抑殷周而夸大漢;義見宣漢、恢國等篇。謂龍無靈;謂雷無威;義見龍?zhí)?、雷虛篇。謂天地?zé)o生育之恩,而譬之人身之生蟣虱;義見物勢、自然等篇。欲以盡廢天地百神之祀,雖人生之父母骨肉,亦以人死無知,不能為鬼,而忽蔑之。義見論死、訂鬼、祀義、祭意等篇。凡皆發(fā)于一念之怨憤,故不自知其輕重失平如此。至其隨事各主一說,彼此自相背馳,如以十五說主土龍必能致雨,見亂龍篇。他日又曰「仲舒言土龍難曉」。見案書篇。如以千余言力辯虎狼食人非部吏之過矣,見遭虎篇。他日又曰「虎狼之來,應(yīng)政失也」。見解除篇。凡皆以不平之念,盡欲更時俗之說,而時俗之說之通行者,終不可廢。矯枉過正,亦不自覺其衡決至此也。惟其辯訛正謬,有裨后學(xué)見聞。
  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八九流緒論中:王充氏論衡八十四篇,其文猥冗爾沓,世所共輕,而東漢、晉、唐之間特為貴重。蔡邕秘弗視人;葛洪贊弗容口;劉子玄槌提班、馬不遺余力,而獨尊信是書。三子皆鴻生碩彥,目無古今,乃昌歜羊棗,異代同心,何哉?秦漢以還,圣道陸沉,淫詞日熾,莊周、列御,鄒衍、劉安之屬,捏怪興妖,不可勝紀。充生茅靡瀾倒之辰,而獨岌然自信,攘背其間,虛點增,訂訛斮偽,诐淫之旨,遏截弗行,俾后世人人咸得藉為口實,不可謂非特立之士也。故伯喈尚其新奇,稚川大其宏洽,子玄高其辯才。特其偏愎自是,放言不倫,稍不留心,上圣大賢,咸在訶斥。至于問孔、刺孟等篇,而辟邪之功,不足以贖其橫議之罪矣。近世誚充太甚,若何氏、沈氏諸說,或未足以大服其衷,故余稍為次其功罪,以折衷后之君子。
  又曰:中郎以論衡為談助,蓋目為稗官野史之流;且此編驟出未行,而新奇可喜,故秘之帳中,如今人收錄異書,文固非所論也。自論衡不甚稱后世,究竟舉主,多歸咎中郎者,余特為一灑之。
  又曰:漢王氏論衡煩猥瑣屑之狀,溢乎楮素之間,辯乎其所弗必辯,疑乎其所弗當(dāng)疑。允矣!其詞之費也。至精見越識足以破戰(zhàn)國以來浮詭不根之習(xí),則東、西京前,邈焉罕睹。當(dāng)時以新特而過稱之,近世以冗庸而劇詆之,匪充書異習(xí)也,驟出于秦、漢之間,習(xí)聞于伊、洛之后,遇則殊也。而宋人窮理之功,昭代上儒之效,亦著矣。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一二0子部三0雜家類四:論衡三十卷。漢王充撰。充字仲任,上虞人。自紀謂在縣為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又稱元和三年,徙家辟詣?chuàng)P州部丹陽、九江、盧江,后為治中。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其書凡八十五篇,而第四十四招致篇有錄無書,實八十四篇??计渥约o曰:「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案古太公望、近董仲舒?zhèn)髯鲿儆杏?,吾書纔出百,而云太多?!谷粍t原書實百余篇,此本目錄八十五篇,已非其舊矣。充書大旨,詳于自紀一篇,蓋內(nèi)傷時命之坎坷,外疾世俗之虛偽,故發(fā)憤著書。其言多激,刺孟、問孔二篇,至于奮其筆端,以與圣賢相軋,可謂誖矣!又露才揚己,好為物先,至于述其祖父頑很,以自表所長,傎亦甚焉!其它論辨,如日月不圓諸說,雖為葛洪所駁,載在晉志,然大抵訂訛砭俗,中理者多,亦殊有裨于風(fēng)教,儲泳袪疑說、謝應(yīng)芳辯惑篇不是過也。至其文反復(fù)詰難,頗傷詞費,則充所謂:「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失實之事多,虛華之語眾,指實定宜,辨爭之言,安得約徑」者,固已自言之矣。充所作別有譏俗書、政務(wù)書,晚年又作養(yǎng)性書,今皆不傳,惟此書存。儒者頗病其蕪雜,然終不能廢也。高似孫子略曰:「袁山松后漢書載:『充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yún)鞘家娭?,以為談助?!徽勚裕梢粤舜藭?。」其論可云允愜。此所以攻之者眾,而好之者終不絕歟。
  四庫全書,乾隆讀王充論衡:向偶翻閱諸書,見有王充論衡,喜其識博而言辯,頗具出俗之識,其全書則未之覽也。茲因校四庫一書,始得其全卷而讀之,乃知其背經(jīng)離道,好奇立異之人,而欲以言傳者也。夫欲以言傳者,不衷于圣賢,未有能傳者也???、孟為千古圣賢,孟或可問,而不可刺,充則刺孟而且問孔矣。此與明末李贄之邪說何異?夫時命坎坷,當(dāng)悔其所以自致坎坷耳,不宜怨天尤人,誣及圣賢。為激語以自表,則己有犯非圣無法之誅。即有韙其言者,亦不過同其亂世惑民之流耳,君子必不為也。且其死偽篇以杜伯之鬼為無,而言毒篇又以杜伯之鬼為有,似此矛盾處,不可屈指數(shù),予故辟而訶之。讀論衡者,效其博辯,取其軼才,則可;效其非圣滅道,以為正人篤論,則不可。乾隆戊戌孟秋。
  學(xué)海堂四集譚宗浚論衡跋:論衡三十卷,后漢王充仲任撰。是書四庫全書已著錄。其純駁不一處,經(jīng)劉知幾、晁公武、高似孫、呂南公、黃東發(fā)、郎瑛諸人指摘外,固已無庸贅述。揆其闕謬,約有數(shù)端:一曰論人之失。如謂堯溷舜濁,見逢遇篇。謂老子、文子德似天地之類是也。見自然篇。一曰論事之失。如謂周公不當(dāng)下白屋禮士,見語增篇。按:充謂此事非實,非謂周公不當(dāng)。謂李斯、商鞅為奉天行誅之類是也。見禍虛篇。一曰論理之失。如謂鬼神為無憑,謂禍福不關(guān)于天命之類是也。見論死、訂鬼、禍虛、福虛等篇。一曰論物之失。如謂日月為不圓,見說日篇。土龍不能致雨之類是也。見死偽篇、案書篇。其踳駁訛謬,自相矛盾者,猶不可枚舉。蓋文士發(fā)憤著書,立詞過激,大抵然矣。然充此書雖近于冗漫,而人品則頗高。當(dāng)其時讖緯方盛,異說日興,而充獨能指駁偏謬,剖析源流,卓然不為浮論所惑,其識見有過人者。又陰、竇擅權(quán)之際,明、章邪政之初,不聞藉學(xué)問以求知,托權(quán)門以進取,其淡然榮利,不逐時流,范史特為取之,有以也。且其中議論甚詳,頗資證據(jù)。其足考古事者;如謂堯為美謚,見須頌篇。則三代以前之謚法。引孔子云:「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見對作篇。則足見孔門之軼事。引公孫尼子、漆雕子、宓子諸家之言,見本性篇。按漢志,公孫尼子二十八篇,漆雕子十二篇,宓子十六篇,則足見古時之舊說。謂論語之篇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者,取懷持之便,見正說篇。則足見古人書冊之制。謂始皇未嘗至魯,見實知篇。謂孔子至不能十國,見儒增篇。則足訂太史公之誤。此皆足考古事者也。其足考當(dāng)時之事者:如謂古人井田,民為公家耕食,今量租芻何意?一歲使民居更一月,何據(jù)?年二十三傅,十五賦,七歲頭錢二十三,何緣?則足證當(dāng)時之食貨。謂有尉史、令史,無承長史,何制?兩郡移書曰「敢告卒人」,兩縣不言,何解?郡言事二府曰「敢言之」,司空曰「上」,何狀?賜民爵八級,何法?名曰簪褭、上造,何謂?吏上功曰「伐閱」,名籍墨將,何指?皆足證當(dāng)時之文案。吏衣黑衣,宮闕赤單,何慎?疑。服革于腰,佩刀于左,何人備?著絇于履,冠在于首,何象?并見謝短篇。則足證當(dāng)時之儒服。以及所稱鄒伯奇、袁太伯、袁文術(shù)、周長生等見案書篇。后漢文苑傳皆未載。所稱郁林太守張孟嘗,見別通篇。近人廣東通志表皆未載。驗符篇言甘露降泉陵、零陵、洮陽、始安、冷道五縣,今后漢書僅稱零陵、洮陽二縣。吉驗篇言陳留東莞人虞延位至司徒,今后漢書實作「東昏人」。此皆足考當(dāng)時之事者也。更有進者。史稱充不為章句之學(xué),疑其于訓(xùn)詁必?zé)o所解。今觀是書所引,則經(jīng)學(xué)宏深,迥非后人所及。如引康誥云:「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挂姵醴A篇。以「冒」字屬下為句,則與趙岐孟子注合?!肝遗f云孩子。」見本性篇?!缚套印棺鳌负⒆印?,則與今文尚書合。謂康王德缺于朝,故詩作,見謝短篇。則與魯詩說合。引尚書大傳曰:「煙氛郊社不修,山川不祀,風(fēng)雨不時,霜雪不降,責(zé)于天公。臣殺主,蘗多殺宗,五品不訓(xùn),責(zé)于人公。城郭不繕,溝渠不修,水泉不隆,水為民害,責(zé)于地公。」見順鼓篇。則與韓詩外傳之說合?!笘|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礿祭?!挂婌肓x篇。則與荀氏說合。按:孫堂漢魏二十一家易注揖荀爽易注無說。謂成王欲以禮葬周公,天為感動。見感類篇。則與漢書梅福傳、后漢書寇榮傳合。他如引毛詩「彼姝者子」,傳云:「染之藍則青,染之丹則赤?!挂娐市云?、本性篇。按今毛傳不見此文。引詩云:「乃眷西顧,此為予度?!挂姵醴A篇。按此三家無此說。引禮記:「水潦降,不獻魚鱉?!怪^水潦暴下,龍蛇化為魚鱉,臣子敬其君父,故不敢獻。見無形篇。引論語:「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為雩祭之事。見明雩篇。皆與古義稍殊。知其說必有所本。夫以不為章句之人,而經(jīng)義深通尚如此,則當(dāng)時專經(jīng)之士,其淹博該洽可知矣。至劉勰文心雕龍養(yǎng)氣篇云:「昔王充著述,制養(yǎng)氣之篇,驗已而作,豈虛也哉?」按今書并無此篇名,此則或出于充他所著述之書,或即論衡中之一篇,而近時佚去,亦未可定。亦猶管、晏、呂覽諸書,經(jīng)后人竄亂,往往與古本相殊也。若其意淺語冗,過于凡近,則充自紀篇所稱「口則務(wù)在明言,筆則務(wù)在露文。言則無不可曉,旨則無不可賭」者,早已自知之,而自言之,茲不贅云。
  黃式三儆居集四讀子集一讀王仲任論衡:后漢王仲任充、王節(jié)信符、仲長公理統(tǒng)同傳,范氏論此三子,多謬通方之訓(xùn),好申一隅之說,贊曰:「管視好偏,群言難一,救樸雖文,矯遲必疾?!谷粍t節(jié)信潛夫論、公理昌言,傳錄其要略,而獨不錄論衡,豈非以仲任之書矯枉過正之尤甚邪!讀其書,問孔、刺孟,謬矣。漢世以災(zāi)異免三公,欲矯其說,而謂災(zāi)變非政事所召,復(fù)謬矣。譏時之厚葬,遂申墨子薄葬之說,而謂人死無知,不能為鬼,抑又謬矣。物之靈者蓍龜,皆死而有知,人獨無知乎?而仲任所詳言者天命,其說之遺誤后人,而不可不辯者,尤在此也。人之命有三:有定命,有遭命,有隨命。隨命者,隨行為命,遏惡揚善之道也。人生初之所稟,壽有長短,遇有富貴貧賤,是為定命,孟子所謂「正命」也。長平之坑,老少并陷,萬數(shù)之中,必有長命未當(dāng)死之人;宋、衛(wèi)、陳、鄭同日災(zāi),四國之民,必有祿盛未當(dāng)衰之人,是謂遭命,遭天之變,天絕人民也。洪范言考終命,兇短折,非獨為自觸禍者戒,抑亦慮皇極之不建也乎!以是知三命之說,雜見諸書,而白虎通言之已詳,蓋可信矣。仲任詳言命之一定不可易,遂申老子天道自然之說,而謂遏惡揚善,非天之道;且謂國祚之長短,不在政事之得失。其將以易、春秋所紀,詩、書所載,天人交格之義,皆為虛語乎?仲任師事班叔皮,書中盛稱班孟堅,而孟堅所撰白虎通,辯駁固多,于命義篇既引傳之言三命,宜信而不信乎?書偁論衡,非衡之平也。君子之言,將以俟百世而不惑,不尚矯情以立論。
  十七史商榷三六:后漢書應(yīng)劭傳曰:「應(yīng)劭撰風(fēng)俗通,以辯物類名號,識時俗嫌疑。文雖不典,后世服其洽聞?!褂衷唬骸刚缂o異知,雖云小道,亦有可觀?!拱篡?,漢俗儒也;風(fēng)俗通,小說家也。蔚宗譏其不典,又云異知小道,可謂知言。王充傳云:「著論衡八十五篇,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勾伺c風(fēng)俗通品題略同,尤為妙解。蓋兩書正是一類,皆摭拾謏聞,郢書燕說也。
  劉熙載藝概:王充、王符、仲長統(tǒng)三家文,皆東京之矯矯者。分按之,大抵論衡奇創(chuàng),略近淮南子;潛夫論醇厚,略近董廣川;昌言俊發(fā),略近賈長沙。范史譏三子好申一隅之說,然無害為各自成家。
  又曰:王充論衡獨抒己見,思力絕人。雖時有激而近僻者,然不掩其卓詣。故不獨蔡中郎、劉子玄深重其書,即韓退之之性有三品之說,亦承藉于其本性篇也。
  意林周廣業(yè)注:論衡之成,人固有嫌其太繁者,抱樸子辯之詳矣。漢末王景興、虞仲翔輩俱盛稱之。而蔡中郎直秘為談助,或取數(shù)卷去,亟戒勿廣,其珍重如此。宋儒乃以為無奇,且訾其義乏精核,詞少肅括。此又稚川所謂守?zé)魻T之輝,游潢污之淺者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故仲任自言論衡以一言蔽之曰:「疾虛妄?!闺m間有過當(dāng),然如九虛、三增之類,皆經(jīng)傳宿疑,當(dāng)世盤結(jié),其文不可得略,況門戶櫨椽,各置筆硯,成之甚非易事。時會稽又有吳君高作越紐錄,周長生作洞歷,仲任極為推服,趙長君作詩細,蔡中郎以為長于論衡。見后漢書趙曄傳。今越絕書,說者謂即越紐,而二書皆佚不傳,可惜也。
  陳鳣策對四:王符之潛夫論,王充之論衡,仲長統(tǒng)之昌言,自成一家之言,不愧三賢之目。
  臧琳經(jīng)義雜記十六:范書王充傳:「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師事班彪,好博學(xué)而不守章句。論說始若詭異,終有理實。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墻壁各著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顾逯倦s家二十九卷,唐志三十卷,今本同。讀其書,好辨論,喜逞機鋒,蔡伯喈秘以為談助,不虛矣。其友謝夷吾擬之揚、劉、司馬,非其倫也。九虛、三增以禍福感應(yīng)皆不實,經(jīng)傳之文多增飾,然則德不必修,惡不必戒,圣賢之言不足憑,此豈所謂信而好古者耶?非韓是矣。問孔、刺孟語多有得罪名教者。蓋充資性雖敏,學(xué)力未深,故據(jù)其臆見,肆其私言,而不自知其非也。其破往古之妖妄,訂時俗之忌諱,頗足取焉??梢娛乐?xí),自東漢已深矣。若明雩、順鼓、正說、書解,略得經(jīng)子端緒,兼存漢儒舊義,又為不可不讀之書。余或揣摩秦、儀,文似小說,又每以詞華之士,為優(yōu)于章句之儒,見書解篇。皆其所蔽也。學(xué)者以此為漢人著述中有古文故事,可節(jié)取為考索之助,則頗有益。若論其本書大體,似遜于諸子。此書素名重,殆因蔡、王一時之珍秘耳。見本傳注引袁山松后漢書。范書載其著論衡,造性書外,無他表見,止當(dāng)入文苑、儒林,而范氏特為大傳,豈亦因論衡歟?
  趙坦寶甓齋札記:王充論衡立說乖戾,不足道。其所引尚書,時有古解。
  梁章巨退庵隨筆卷十七:王充論衡,四庫亦列之雜家。紀文達師謂充生當(dāng)漢季,憤世嫉俗,作此書以勸善黜邪,訂訛砭惑,大旨不為不正,然激而過當(dāng),至于問孔刺孟,無所畏忌,轉(zhuǎn)至于不可以訓(xùn),瑕瑜不掩,當(dāng)分別觀之。按昔人以論衡為枕中秘,名流頗重其書,惟其議論支離,文筆冗漫,實不類漢人所為,故余每竊疑其膺作。近閱杭大宗世駿集中,有論王充一篇,直指其自譽而毀祖父為不孝,又引陳際泰誡子書,至以村學(xué)究刻畫所生,其端實自王充發(fā)之云云。則所論尤為嚴正,又不在區(qū)區(qū)文字之間矣。
  章炳麟國故論衡原道上:斷神事而公孟言無鬼,尚裁制而公孫論堅白,貴期驗而王充作論衡,明齊物而儒名、法不道天志。暉按:此明王充本道家。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文心雕龍情采篇:「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br />  又論式篇:后漢諸子漸興,訖魏初幾百種。然深達理要者,辨事不過論衡,議政不過昌言,方人不過人物志,三家差可以攀晚周。其余雖嫻雅,悉腐談耳。
  又檢論卷三學(xué)變:漢、晉間學(xué)術(shù)則五變:董仲舒以陰陽定法令,垂則博士,神人大巫也。使學(xué)者人人碎義逃難,茍得利祿,而不識遠略,故揚雄變之以法言。法言持論至豈易,在諸生間峻矣。王逸因之為正部論,以法言雜錯無主,然己亦無高論,正部論原書已亡,諸家援引,猶見大略。顧猥曰:「顏淵之簞瓢,則勝慶封之玉杯?!顾囄念惥燮呤?、御覽七百五十九引。欲以何明?而比擬違其倫類,蓋忿悁之亢辭也。華言積而不足以昭事理,故王充始變其術(shù)曰:「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wù)解分而可聽,不務(wù)深迂而難睹也。」見自紀篇。作為論衡,趣以正虛妄,審鄉(xiāng)背,懷疑之論,分析百端,有所發(fā)擿,不避上圣,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至于今亦尟有能逮者也。然善為蜂芒摧陷,而無樞要足以持守,惟內(nèi)心之不光颎,故言辯而無繼。
  孫人和論衡舉正序:自嬴秦焚坑而后,古籍蕩然。漢代所收,十僅一二。加之讖緯紛作,殽亂群經(jīng),尚論恢奇,標舉門戶?;驈U視而任聽,或改古以從今,卒致真?zhèn)坞s糅,是非倒植。仲任生當(dāng)兩漢之交,匡正謬傳,暢通郁結(jié)。九虛、三增,啟蒙砭俗;自然所論,頗識道原。雖間逞胸臆,語有回穴,要皆推闡原始,不離于宗。至若征引故實,轉(zhuǎn)述陳言,可以證經(jīng),可以考史,可以推尋百家。其遠知卓識,精深博雅,自漢以來,未之有也。
  張九如與章士釗書:「論衡用客觀的眼光,批評史事,鞭辟入里,實為中國有數(shù)之作品,惟嫌其中多瑣碎處。公正校讀論衡,期蔚成本邦邏輯之宗,則公于此書,已下過明辨工夫,請即指示其中最精到者,俾便啟示學(xué)子?!拐率酷摯饡何峒姨祝⒎Q論此書,謂其「正虛妄,審鄉(xiāng)背,懷疑之論,分析百端,有所發(fā)擿,不避上圣,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至于今亦鮮有能逮之者也」。檢論學(xué)變篇。允哉斯言!或謂充之所為,有破無立,「其釋物類也,好舉形似以相質(zhì)正,而其理之一者,有所未明」。韓性論衡序。不知書以「衡」名,其職即于權(quán)物而止。至天人之際,政學(xué)之微,直攄己見而成一系統(tǒng)者。充別有一書曰政務(wù),惜不傳矣。韓生所云,非能概充之全書也。此編看似碎細,然持論欲其密合,復(fù)語有時不可得避,一觀歐文名著,自悟此理。邦文求簡,往往并其不能簡者而亦去之,自矜義法。曾滌生謂古文不適于辨理,即此等處。充文布勢遣詞,胡乃頗中橫文災(zāi)矱?殊不可解。釗既就此書而鉤稽者,乃是最要一點。清初湖北熊伯龍以讀八股文之法讀論衡,妄事割截,別為編列,號無何集,即是未明此竅之故。君以瑣碎為嫌,釗竊憂之。充書通體一律,難言孰最精到。若初學(xué)未能盡讀,則天、日、龍、虎等義,暫為略去,而注重于九虛、三增也可。實知、知實二首,開東方邏輯之宗,尤未宜忽!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四十一號。以上總評。
  文心雕龍論說篇:李康運命,同論衡而過之。
  文選劉孝標辯命論:性命之道,窮通之?dāng)?shù),夭閼紛綸,莫知其辯,仲任蔽其源,子長闡其惑。
  舊唐書呂才傳,才敘祿命曰:謹案史記宋忠、賈誼譏司馬季主云:「夫卜筮者,高人祿命,以悅?cè)诵?;矯言禍福,以盡人財?!褂职竿醭湔摵庠疲骸敢姽求w而知命錄,睹命祿而知骨體。」此即祿命之書行之久矣。多言或中,人乃信之;今更研尋,本非實錄。但以積善余慶,不假建祿之吉;積惡余殃,豈由劫殺之災(zāi)?皇天無親,常與善人,福禍之應(yīng),其猶影響。故有夏多罪,天命剿絕;宋景修德,妖孛夜移。學(xué)也祿在,豈待生當(dāng)建學(xué)?文王勤憂損壽,不關(guān)月值空亡;長平坑卒,未聞共犯三刑;南陽貴士,何必俱當(dāng)六合?歷陽成湖,非獨河魁之上;蜀郡炎療,豈由災(zāi)厄之下?今時亦有同年同祿,而貴賤懸殊;共命共胎,而夭壽更異。以上評命祿、命義等篇。
  章炳麟國故論衡下辨性上:儒者言性有五家:無善無不善,是告子也;善,是孟子也;惡,是孫卿也;善惡混,是楊子也;善惡以人異殊上中下,是漆雕開、世碩、公孫尼、王充也。五家皆有是,而身不自明其故,又不明人之故,務(wù)相斬伐;調(diào)之者又兩可。獨有控名責(zé)實,臨觀其上,以析其辭之所謂,然后兩解。人有八識,其宗曰「如來臧」。以「如來臧」無所對奄,忽不自知,視若胡、越,則眩有萬物。物各有其分職,是之謂「阿羅耶」。「阿羅耶」者,「臧萬有」既分,即以起「末那」?!改┠恰拐?,此言「意根」。「意根」常執(zhí)「阿羅耶」以為我,二者若束蘆相依以立,「我愛」、「我慢」由之起?!敢飧怪畡?,謂之「意識」。物至而知接,謂之眼、耳、鼻、舌、身識。彼六識者,或施或受,復(fù)歸于「阿羅耶」?!戈叭f有」者,謂之「初種」;六識之所歸者,謂之「受熏之種」。諸言性者,或以「阿羅耶」當(dāng)之,或以「受熏之種」當(dāng)之,或以「意根」當(dāng)之。漆雕諸家,亦以「受熏之種」為性。我愛、我慢其在意根,分齊均也,而意識用之有偏勝,故受熏之種有強弱,復(fù)得后有即仁者鄙者殊矣。雖然人之生未有一用愛者,亦未有一用慢者。慢者不過欲盡制萬物,物皆盡,則慢無所施,故雖慢,猶不欲蕩滅萬物也。愛者不過能近取,譬人搤我咽,猶奮以解之,故雖愛,猶不欲人之加我也。有偏勝,則從所勝以為言,故曰有上中下也。去塵埃抪覆,則昏不見泰山;建絳帛萬端,以圍尺素,則白者若赤。物固有相奪者,然其質(zhì)不可奪。漆雕之徒不悟,而偏執(zhí)其一,至以為無余,亦過也。以上評本性篇性有三品。
  臨安志:事文類聚十一。王充論衡以為水者地之血脈,隨氣進退。此未之盡。大抵天包水,水承天,而一元之氣,升降于太虛之中,地乘水力以自持,且與元氣升降。方其氣升而地沉,則海水溢上而為潮;及其氣降而地浮,則海水縮而為汐。以上評書虛篇「水者地之血脈」。
  朱子曰:調(diào)燮類編。雷雖只是氣,必有形。據(jù)此則雷斧雷字之說,理或有之。必泥王充論衡,則非敬天之道也。
  黃式三儆居集雜著三對王仲任雷虛問:雷果為天怒乎?天之有雷,所以宣陽出滯,不得盡謂之天怒也。在易于豫言作樂,而其象為雷出地奮。天有雷,人有鐘鼓,一而已矣。然禮言君子之道,遇有疾風(fēng)、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論語記圣人之事曰:「迅雷風(fēng)烈,必變?!估字?,其戰(zhàn)陳之鐘鼓也耶?儒者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游,雷震恐懼修省,心懔懔于此,而漢王仲任專輒發(fā)論,以明雷之非天怒。此說也,固非儒者所敢道,顧其言善詰辯,多端發(fā)難,不有以破之,疑于其義,而求敬天之誠,弗可得也。仲任之意曰:雷所擊人,問其罪,或甚小也,世有大辜,天胡不擊之?天不擊之,是天不怒也。式三曰:天之誅惡,不盡以雷,凡降災(zāi)于不善者,皆天之怒矣,而雷尤顯者耳。傳曰:「有鐘鼓曰代,無曰侵?!谷酥槐M用鐘鼓,天之怒,何獨用雷也?仲任之辯又曰:人君不空喜怒,雷之怒有時不殺人,不折敗物,是天有空怒也??談t妄,妄則失威,天胡若是耶?式三曰:天以好生為心,而示之以變,所以冀人之反身省察,終于免譴而已,豈必主于殺傷哉?且天之怒,有人事之感焉,抑有陰陽之薄焉。陰薄陽而激為雷,陰之錮者厚,陽之激者益力。激之益力,其發(fā)之也聲大以遠而急疾,因之有調(diào)燮之意者所當(dāng)思也。仲任之辯又曰:雷為天怒,雨之澍濡者,必為天喜。喜怒不同時,雷起常與雨俱,曷知其為怒也?式三曰:雷迅者雨必暴,雷既震怒,雨亦非甘霖。雨,陰也。雷,陽也。疾風(fēng)、迅雷、甚雨,其陰陽相激之極也乎!今夫天烜之以日,照之以月,凡所以生物者,天之喜也。陰之氣盛,將害于生生之道,天因是而有怒,怒已而雷息,即天之喜也。當(dāng)其震擊則怒耳。然而天之殺物以秋冬,而雷常怒于夏,仲任因是益疑焉。曰:以天統(tǒng)言之,一陽始于子,盛于巳,至午未之月陰生,而雷之鳴益迅,陽怒而敵陰也;仲秋而雷收聲者,力不能敵陰,則陽退而伏,以保其性也。若以人統(tǒng)言之,陽始寅終未,雷卯震而卯遯,其盛于六陽之未月,抑亦宜矣??鬃铀^「行夏之時」,非以人統(tǒng)之得天乎?仲任胡不思之也?仲任以雷為虛,而福虛、禍虛大說誤亦類此,而其罪至于慢天。以上評雷虛篇。
  廣弘明集二七樊孝謙答沙汰釋李詔表:劉向之信洪寶,歿有余責(zé)。王充之非黃帝,此為不朽。以上評道虛篇。
  俞樾湖樓筆談七:古人文字喜為已甚之辭,稱其早慧,則曰顏淵十八天下歸仁;語其晚成,則曰曾子七十乃學(xué),名聞天下。王充有語增之篇,非無見也。以上評語增篇。
  史通惑經(jīng)篇:王充設(shè)論,有問孔之篇,論語群經(jīng),多所指摘,而春秋雜義,曾未發(fā)明。
  筆叢九流緒論:論衡之問孔,序意甚明,以仲尼大圣,其語言應(yīng)跡有絕出常情者,當(dāng)時門弟子不能極問,故設(shè)疑發(fā)難,以待后人之答。藉在孔門固好學(xué)之一事,第詞間傷直,旨或過求,此充罪也。劉子玄輩不能詳察,遽從而效之,以譏詆圣人,至堯、舜、禹、湯咸弗能免,猶李斯之學(xué)荀況也。
  梁玉繩瞥記五:論衡問孔篇最無忌憚,王充之為人,必傲愎不可近。他若說孔子畏陽虎,卻行流汗,見物勢篇。亦猶莊生稱孔子謁盜跖,尚得以寓言戲談置之。充又言夷、齊以庶兄奪國餓死,今本佚,見意林引。不知何據(jù)。以上評問孔篇。
  邵博曰:經(jīng)義考二百三十二。大賢若孟子,其可議乎?后漢王充乃有刺孟,近代何涉有刪孟。刺孟出論衡,韓退之贊其閉門潛思,論衡以修矣,則退之于孟子醇乎醇之論,亦或不然也!以上評刺孟篇。
  錢塘淮南天文訓(xùn)補注:王充不信蓋天。不知天以辰極為中,地以昆侖為中,二中相值,俱當(dāng)在人西北。人居昆侖東南,視辰極則在正北者,辰極在天,隨人所視,方位皆同,無遠近之殊,處高故也;昆侖在地,去人有遠近,則方位各異,處卑故也。不妨今天下在極南,自在地東南隅也。以上評談天篇「方今天下,以極言之,不在東南」。
  晉書天文志:亦見隋志。渾天理妙,學(xué)者多疑。漢王仲任據(jù)蓋天之說,以駁渾儀云:「舊說『天轉(zhuǎn)從地下過』。今掘地一丈,輒有水,天何得從水中行乎?甚不然也。日隨天而轉(zhuǎn),非入地。夫人目所望,不過十里,天地合矣。實非合也,遠使然耳。今視日入,非入也,亦遠耳。當(dāng)日入西方之時,其下之人,亦將謂之為中也。四方之人,各以其近者為出,遠者為入矣。何以明之?今試使一人把大炬火,夜半行于平地,去人十里,火光滅矣。非滅也,遠使然耳。今日西轉(zhuǎn),不復(fù)見,是火滅之類也。日月不員也,望視之所以員者,去人遠也。夫日,火之精也;月,水之精也。水火在地不員,在天何故員?」故丹陽葛洪釋之曰:「渾天儀注云:『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孤居于天內(nèi),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則半覆地上,半繞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見半隱,天轉(zhuǎn)如車轂之運也?!恢T論天者雖多,然精于陰陽者少?!干佟棺謸?jù)隋志補。張平子、陸公紀之徒,咸以為推步七曜之道,以度歷象昏明之證候,「以」字據(jù)隋志補。校以四八之氣,考以漏刻之分,占晷景之往來,求形驗于事情,莫密于渾象者也。張平子既作銅渾天儀,于密室中以漏水轉(zhuǎn)之,令伺之者閉戶而唱之。其伺之者以告靈臺觀天者曰:『璇璣所加,某星始見,某星已中,某星今沒?!唤匀绾戏?。崔子玉為其碑銘曰:『數(shù)術(shù)窮天地,制作侔造化,高才偉藝,與神合契。』蓋由于平子渾儀及地動儀之有驗故也。若天果如渾者,則天之出入,行于水中,為的然矣。故黃帝書曰:『天在地外,水在天外,水浮天而載地者也?!挥忠自唬骸簳r乘六龍?!环蜿栘撤Q龍,龍者居水之物,以喻天。天,陽物也,又出入水中,與龍相似,故以比龍也。圣人仰觀府察,審其如此,故晉卦坤下離上,以證日出于地也。又明夷之卦,離下坤上,以證日入于地也。需卦干下坎上,此亦天入水中之象也。天為金,金水相生之物也。天出入水中,當(dāng)有何損,而謂為不可乎?故桓君山曰:『春分日出卯入酉,此乃人之卯酉。天之卯酉,常值斗極為天中。今視之乃在北,不正在人上。而春秋分時,日出入乃在斗極之南。若如磨右轉(zhuǎn),則北方道遠,而南方道近,晝夜漏刻之?dāng)?shù),不應(yīng)等也。』后奏事待報,坐西廊廡下,以寒故,暴背。有頃,日光出去,不復(fù)暴背。君山乃告信蓋天者曰:『天若如推磨右轉(zhuǎn)而日西行者,其光景當(dāng)照此廊下稍而東耳,不當(dāng)拔出去。拔出去,是應(yīng)渾天法也。渾為天之真形,于是可知矣?!蝗粍t天出入水中,無復(fù)疑矣。又今視諸星出于東者,初但去地小許耳。漸而西行,先經(jīng)人上,后遂西轉(zhuǎn)而下焉,不旁旋也。其先在西之星,亦稍下而沒,無北轉(zhuǎn)者。日之出入亦然。若謂天磨右轉(zhuǎn)者,日之出入亦然,隋志無此句,是。疑涉上文衍。眾星日月,宜隨天而回,初在于東,次經(jīng)于南,次到于西,次及于北,而復(fù)還于東,不應(yīng)橫過去也。今日出于東,冉冉轉(zhuǎn)上,及其入西,亦復(fù)漸漸稍下,都不繞邊北去。了了如此,王生必固謂為不然者,疏矣。今日徑千里,圍周三千里,中足以當(dāng)小星之?dāng)?shù)十也。若日以轉(zhuǎn)遠之故,但當(dāng)光曜,不能復(fù)來照及人耳,宜猶望見其體,不應(yīng)都失其所在也。日光既盛,其體又大于星多矣。今見極北之小星,而不見日之在北者,明其不北行也。若日以轉(zhuǎn)遠之故,不復(fù)可見,其北入之間,隋志「北」作「比」,是。應(yīng)當(dāng)稍小,而日方入之時乃更大,此非轉(zhuǎn)遠之征也。王生以火炬喻日,吾亦將借子之矛,以刺子之楯焉。把火之隋志「之」下有「人」字。去人轉(zhuǎn)遠,其光轉(zhuǎn)微,而日月自出至入,不漸小也。王生以火喻之,謬矣。又日之入西方,視之稍稍去,初尚有半,如橫破鏡之狀,須臾淪沒矣。若如王生之言,日轉(zhuǎn)北去有半者,隋志無「有半」二字,是。其北都沒之頃,宜先如豎破鏡之狀,不應(yīng)如橫破鏡也。如此言之,日入西方,隋志作「北方」,是也。不亦孤孑乎?又月之光微,不及日遠矣。月盛之時,雖有重云蔽之,不見月體,而夕猶朗然,是月光猶從云中而照外也。「月」字據(jù)隋志增。日若繞西及北者,其光故應(yīng)如月在云中之狀,不得夜便大暗也。又日入則星月出焉。明知天以日月分主晝夜,相代而照也。若日常出者,不應(yīng)日亦入而星月亦出也。下「亦」字,隋志無。又按河、洛之文皆云:『水火者,陰陽之余氣也?!环蜓浴河鄽狻灰玻瑒t不能生日月可知也,顧當(dāng)言日陽精生火者可耳。隋志無「陽」字。若水火是日月所生,則亦何得盡如日月之員乎?今火出于陽燧,陽燧員而火不員也;水出于方諸,方諸方而水不方也。又陽燧可以取火于日,而無取日于火之理,此則日精之生火,明矣。方諸可以取水于月,而無取月于水之道,此則月精之生水,了矣。王生又云:『遠,故視之員。』若審然者,月初生之時,及既虧之后,何以視之不員乎?初學(xué)記天部月條引抱樸子曰:「王生云:『月不圓』者,月初生及既虧之后,視之宜如三寸鏡,稍稍轉(zhuǎn)大,不當(dāng)如破環(huán)漸漸滿也?!苟帐郴蛏匣蛳?,從側(cè)而起,或如鉤至盡。若遠視見員,不宜見其殘缺左右所起也。此則渾天之理,信而有征矣。」
  賀道養(yǎng)渾天記:御覽二、事類賦一。近世有四術(shù),一曰方天,興于王充;二曰軒夜,起于姚信;三曰穹天,聞于虞昺。皆臆斷浮說,不足觀也。
  盧肇海湖賦前序:唐文粹五。日傅于天,天右旋,入海而日隨之。古人或以日如平地執(zhí)燭,遠則不見。何甚謬乎?日之入海,其必然之理,自朔之后,月入不盡,晝常見焉,以至于望;自望之后,月出不盡,晝常見焉,以至于晦。見于晝者,未嘗有光,必待日入于海,隔以應(yīng)之。
  盧肇海潮賦后序唐文粹五。自古說天有六:一曰渾天,張衡所述。二曰蓋天,周髀以為法。三曰宣夜,無所法。四曰安天,虞喜作。五曰昕天,姚信作。六曰穹天。虞聳作。自蓋天以下,蓋好奇徇異之說。其增立渾天之術(shù),自張平子始,言天包于地,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言不及渾天而乖誕者,凡五家:莊子、逍遙篇。玄中記、王仲任論衡、言日不入地。山經(jīng)、釋氏言四天。并無證驗,不可究尋。王仲任徒肆談天,失之極遠,桓君山攻之已破,此不復(fù)云。
  楊炯渾天賦:唐文粹卷四。有為宣夜之學(xué)者曰:天常安而不動,地極深而不測。有稱周髀之術(shù)者曰:陽動而陰靜,天迥而地游,天如倚蓋,地若浮舟。太史公盱衡而告曰:言宣夜者,星辰不可以闊狹有常;言蓋天者,漏刻不可以春秋各半。周三徑一,遠近乖于辰極;東井南箕,曲直殊于河漢。明入于地,仲任言日不入地。葛稚川所以有辭;候應(yīng)于天,桓君山由其發(fā)難。以上評說日篇。
  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xué)總略:文德之論,發(fā)諸王充論衡,論衡佚文篇:「文德之操為文?!褂衷疲骸干蠒惐阋?,奏記薦吏士,一則為身,二則為人。繁文麗辭,無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為私,無為主者?!箺钭駨┮烙弥簳脑穫鳎骸笚钭駨┳魑牡抡?,以為古今辭人皆負才遺行,澆薄險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溫子升彬彬有德素?!苟聦W(xué)誠竊焉。以上評佚文篇「文德之操」。書解篇云:「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為文,實行為德,著之于衣為服。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文彌明。大人德擴其文炳,小人德熾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積?!挂喟l(fā)揮「文德」之義。
  又檢論六,原教:諸奉天神地祇物□者,皆上世之左道,愚陋下材之所擁樹。獨奉人鬼為不誣耳。人之死,由浮屠之言,中陰不獨存,必生諸趣。莊生樂焉而說其傳薪。唯儒家公孟亦言無鬼,見墨子公孟篇。王充、阮瞻傳其說以為典刑,獨未知變化相嬗之道也。言有鬼則為常見。徒言無鬼不知中陰流轉(zhuǎn)則為斷見。以上評論死、死偽等篇。
  杭世駿道古堂文集二十二論王充:范史之傳充曰:「充少孤,鄉(xiāng)里以孝稱。」杭子曰:夫孝者己有善不敢以為善,己有能不敢以為能,曰:「是吾先人之所留遺也。是吾祖若父之所培植而教誨也?!灌l(xiāng)人曰:「幸哉!有子如此,可謂孝已?!苟崴動诔湔哂挟愌伞3浼氉骞麻T,世祖勇任氣,卒咸不揆于人。歲兇,橫道傷殺,怨讎眾多。祖父泛,賈販為事,生子蒙及誦,任氣滋甚,在錢塘勇勢凌人,誦即充父也。充作論衡,悉書不諱,而乃特創(chuàng)或人問答,揚己以丑其祖先。其尤甚之辭,則曰:「母驪犢骍,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牓奇人。夫禹圣也,而繇惡;舜神也,而叟頑?!故褂碇^圣于繇,舜謂神于叟,則禹與舜將不得為神圣,矧復(fù)以繇為惡,以叟為頑,而掛諸齒頰,著之心胸,筆之簡牘,即禹亦且不免于惡,舜亦且不免于頑,雖甚神圣,焉得稱孝?充知尚口以自譽而已。唐劉子玄氏謂「責(zé)以名教,斯三千之罪人?!怪荚昭院酰∥崛∫詫嵨嵫砸?。且夫言立將以垂教也,論衡之書雖奇,而不孝莫大,蔡邕、王朗、袁山松、葛洪之徒,皆一代作者,尋其書而不悟其失,殆不免于阿私所好。而范曄又不孝之尤者,隨而附和之,而特書之以孝。嗚呼!孝子固訐親以成名乎?
  又曰:充之立論,固不可以訓(xùn),而吾特申申辨之不已者,豈以招其過也?蓋有所繩爾。臨川陳際泰,小慧人也,而闇于大道,作書誡子,而以村學(xué)究刻畫其所生,禾中無識之徒,刊其文以詔世,而以斯語冠諸首簡,承學(xué)之士,胥喜談而樂道之。嗟乎!人之無良,壹至于此乎!而其端實自王充發(fā)之。充自矜其論說,始若詭于眾,極聽其終,眾乃是之。審若斯談,匹如中風(fēng)病易之夫,譫諵不已,不待聽其終而已莫不非而笑之者。不謂后世且有轉(zhuǎn)相仿效之徒,流傳觚翰,則此壞人心而害世道莫此為甚也。且充不特敢于瘡疵先人,而亦欲誣蔑前哲,顏路譏其庸固,孔、墨謂其祖愚,始以解免其賤微,而既乃擠賢圣而扳之,此其弊,庸詎止詭于眾而已哉?以上評自紀篇。

論衡校釋附編四
    王充的論衡見現(xiàn)代學(xué)生第一卷,四、六、八、九期。
     胡適
  王充字仲任,是會稽上虞人。他生于建武三年。公歷二七。他的家世很微賤,他的祖父是做「賈販」的,故人笑他「宗祖無淑懿之基」。他后來到京師做太學(xué)的學(xué)生,跟班彪受業(yè)。他也曾做過本縣本郡的小官。元和三年,公歷八六。他已五十九歲了,到揚州做治中。章和二年,公歷八八。罷州家居,他從此不做官了。后漢書本傳說他「永元中病卒于家」。大概他死時在公歷一百年左右。他著書很多,有譏俗節(jié)義十二篇,不傳。是用俗話做的,又有政務(wù)一書,是談?wù)蔚臅?,不傳。又有論衡八十五篇。今存,但闕招致篇。他老年時做了養(yǎng)性書十六篇。不傳。論衡末卷有他的自敘一篇,可以參看。
  王充的時代——公歷二七至一00——是很可注意的,這個時代有兩種特別色彩。第一,那時代是迷信的儒教最盛行的時代。我們看漢代的歷史,從漢武帝提倡種種道士迷信以后,直到哀帝、平帝、王莽的時候,簡直是一個災(zāi)異符瑞的迷信時代。西漢末年最特別是讖緯的書。讖字訓(xùn)驗,是一種預(yù)言,驗在后來,故叫做讖。緯是對于經(jīng)而言,織錦的縱絲為經(jīng),橫絲為緯,圖讖之言都叫做緯書,以別于經(jīng)書。王莽當(dāng)國的時候,利用當(dāng)時天人感應(yīng)的迷信,造作了「麟鳳龜龍眾祥之瑞七百有余」,還不夠用。于是他叫人造作許多預(yù)言的「符命」。孺子嬰元年,(公歷六年)孟通浚井,得白石,上有丹書,文曰:「告安漢公莽為皇帝。」自此以后,符命繁多,王莽一一拜受。初始元年,(公歷八年)有一個無賴少年,名叫哀章,造作銅匱,內(nèi)藏圖書,言王莽為真天子。到黃昏時候,哀章穿著黃衣,捧著銅匱,到高廟里,交給守官。官聞奏,王莽遂親到高廟拜受金匱。明年,莽遂做皇帝。圖讖的起源很有政治和宗教的意味。漢初的儒生用天人感應(yīng)的儒教來做那「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事業(yè)。后來儒教總算成功了,居然養(yǎng)成了皇帝的尊嚴,居然做到了「辯上下,定民志」的大功。王莽生在儒教已成功之后,想要做皇帝,很不是容易的事。他不能不利用這天人感應(yīng)的宗教來打破人民迷信漢室的忠心。解鈴還須系鈴人,儒教造成的忠君觀念,只有儒教可以打破。王莽、劉歆一班人拼命造假的經(jīng)書和假的緯書,正是這個道理。王莽提倡經(jīng)術(shù),起明堂,靈臺,辟雍,求古逸書,即是叫人造假書。添設(shè)博士員,——騙得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書稱頌他的功德。這是儒教的第一步成功。他那七百多種的祥瑞——白雉,鳳皇,神爵,嘉禾,甘露,醴泉,禾長丈余,一粟三米,——騙得他的九錫。九錫是當(dāng)時九百零二個大儒根據(jù)「六藝通義經(jīng)文所見周官、禮記宜于今者」所定的古禮。這是儒教的第二步成功。平帝病了,王莽又模仿周公「作策請命于泰畤,載璧秉圭,愿以身代,策金縢,置于前殿,敕諸公勿敢言」。不幸平帝沒有成王的洪福,一病遂死了。王莽卻因此做了周公,「居攝踐阼,如周公故事」。這是儒教第三步成功。但是儒教的周公究竟不曾敢做真皇帝。王莽沒有法子,只好造作符命圖讖,表示天命已歸周公,成王用不著了。于是這個新周公乃下書曰:「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黃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屬。皇天上帝隆顯大佑,成命統(tǒng)序,符契圖文,金匱策書,神民詔告,屬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漢氏高皇帝之靈,承天命,傳國金策之書。予甚祇畏,敢不欽受。」明年,遂「順符命,去漢號」。讀策的時候,王莽親執(zhí)小皇帝的手,流涕歔欷,說道:「昔周公攝位,終得復(fù)于明辟,今予獨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拱@良久。這出戲遂唱完了。這是儒教的第四步大成功。
  這是圖讖符命的起源。光武帝中興,也有許多圖讖。李通造讖曰:「劉氏復(fù)興,李氏為輔?!褂謴娙A奏赤伏符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七之際火為主?!构馕渌旒吹畚?。故光武很相信這些說讖的人,甚至用圖讖來決定嫌疑。后漢書桓譚傳,又鄭興傳。光武末年,公歷五七。初起靈臺,明堂,辟雍,又宣布圖讖于天下。明帝、公歷五八至七五。章帝七六至八八。繼續(xù)提倡這一類的書,遂使讖緯之書布滿天下。漢人造的緯書,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都是說「自黃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別有三十篇,說是自初起到孔子九位圣人增演出來的。又有七經(jīng)緯三十六篇,都說是孔子所作。七經(jīng)緯是:易緯六種,書緯五種,詩緯三種,禮緯三種,樂緯三種,孝經(jīng)緯二種,春秋緯十三種。詳見后漢書樊英傳注。這種書的作偽的痕跡,很容易看出。據(jù)尹敏光武時人。說:「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后漢書尹敏傳。其實單看那些緯書的書名——鉤命決,是類謀,元命苞,文耀鉤,考異郵等等,——也就可以曉得那些書的鄙陋可笑了。又據(jù)張衡說:
   春秋元命苞中有公輸班與墨翟事,見戰(zhàn)國,非春秋也。
   又言「別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漢世。
   其名三輔諸陵,世數(shù)可知?!劣谕趺Т畚?,漢世大禍,八十篇何為不戒?則知圖讖成于哀、平之際也。后漢書張衡傳。
  這四條證據(jù)都是作偽的鐵證。但是漢朝的君主和學(xué)者都是神迷了心竅,把這些書奉作神圣的經(jīng)典,用來改元定歷,決定嫌疑??绰蓺v志中屢引圖讖之處可證。這種荒謬可笑的迷忌,自然要引起一般學(xué)者的反抗?;缸T、鄭興、尹敏在光武時已極力攻擊圖讖的迷信。尹敏最滑稽,他攻擊圖讖,光武不聽,他就也在讖書的闕文上補了一段,說:「君無口,為漢輔?!构馕鋯査?,他說:「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敢不自量,竊幸萬一?!构馕湟矡o可如何?;缸T攻擊圖讖,光武大怒,說他「非圣無法」,要把他拿下去斬首。但是迷信已深,這幾個人又不能從根本上推翻當(dāng)時的天人感應(yīng)的儒教,鄭興、尹敏都是信災(zāi)異之學(xué)的,桓譚略好。故不能發(fā)生效果。王充也是這種反抗運動的一個代表。不懂得這個時代荒謬迷忌的情形,便不能懂得王充的哲學(xué)。
  上文說的讖緯符瑞等等的道士迷信,即是儒教迷信。是公歷一世紀的第一種特別色彩。但是那時代,又是一個天文學(xué)發(fā)展時代。劉歆的三統(tǒng)歷是儒教的天文學(xué),是王莽時代的天文學(xué)。建武八年,公歷三二。已有朱浮、許淑等人請修改歷法。從永平五年六二。到元和二年,八五。是四分歷和三統(tǒng)歷競爭最烈的時代。四分歷最后戰(zhàn)勝,遂得頒行。八五。當(dāng)兩派爭勝的時候,人人都盡力實地測候的工夫。誰的效驗最優(yōu),誰便占勝利。故楊岑候月食成績比官歷優(yōu),政府就派楊岑署理弦望月食官。六二。后來張盛、景防等用四分法與楊岑比課,一年之中,他們候月食的成績比楊岑多六事,政府就派他們代楊岑署理月食官。六九。四分歷所以能頒行,全靠他的效驗遠勝太初歷。后來賈逵與王充年歲略相同,死于公歷一0一,年七十二。用這種實驗的方法,比較新舊兩歷,得結(jié)果如下:
   以太初歷考漢元,前二0六。盡太初元年,前一0四。日朔二十三事,其十七得朔,四得晦,二得二日。新歷七得朔,十四得晦,二得三日。舊歷成績比新歷好。
   以太初歷考太初元年,盡更始二年,二四。日朔二十四事,十得晦。以新歷,十六得朔,七得二日,一得晦。新歷成績比舊歷好。
   以太初歷考建武元年,二五。盡永元元年,八九。二十三事,五得朔,十八得晦。以新歷,十七得朔,三得晦,二得二日。新歷成績比舊歷好。
   又以新歷上考春秋中有日朔者,二十四事,失不中者二十三事。新歷成績很壞。
  實測的結(jié)果指出一個大教訓(xùn):「求度數(shù),取合日月星辰。有異世之術(shù),太初歷不能下通于今,新歷不能上得漢元?!?br />  這種實驗態(tài)度,是漢代天文學(xué)的基本精神。太初歷的成立,在于效驗;(見上章。)四分歷的成立,也在于效驗。這種效驗是真確可靠的,不比那些圖讖緯書的效驗是邈茫無稽的。這種科學(xué)的態(tài)度,在當(dāng)時自然不能不發(fā)生一點影響。王充生在這個時代;他著書的時候,正當(dāng)四分歷與太初歷爭論最烈的時期。論衡著作的時期很可研究。講瑞篇說:「此論草于永平之初,……至元和、章和之際,孝章耀德天下?!褂只謬浾碌哿晔?,稱今上;宣漢篇也稱章帝為今上;齊世篇稱章帝為方今圣明。據(jù)此可見論衡不是一個時代做的。大概這書初起在永平初年,當(dāng)公歷六十余年,正在四分法初通行的時候。后來隨時增添修改,大部分當(dāng)是章帝時著作。直至和帝初年還在修改,故有稱孝章的地方。此書最后的修正,當(dāng)在公歷九十年左右,四分歷已頒行了。此書的著作與修正,前后共需三十年。但此后還有后人加入的地方,如別通篇提及蔡伯喈。蔡邕生于公歷一三三年,王充已死了三十多年了。此外尚有許多加入的痕跡。但論衡大體是公歷六十年至九十年之間做的。這是大概可以無疑的。他又是很佩服賈逵的人,又很留心當(dāng)時天文學(xué)上的問題,如說日篇可為證。故不能不受當(dāng)時天文學(xué)方法的影響。依我看來,王充的哲學(xué),只是當(dāng)時的科學(xué)精神應(yīng)用到人生問題上去。故不懂得當(dāng)時的科學(xué)情形,也不能了解王充的哲學(xué)。
  王充的哲學(xué)的動機,只是對于當(dāng)時種種虛妄和種種迷信的反抗。王充的哲學(xué)的方法,只是當(dāng)時科學(xué)精神的表現(xiàn)。
  先說王充著書的動機。他自己說: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拐摵馄允?dāng)?shù),亦一言也,曰:「疾虛妄?!关钠?。
他又說: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wù),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wù)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自紀篇。
他又說:
   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并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浔窘云鹑碎g有非,故盡思極心以譏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悅虛妄之文。何則?事實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wù)撜撸鲆鎸嵤?,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粱蚰厦娣Q師,賦奸偽之說;典城佩紫,讀虛妄之書?!献釉唬骸赣柝M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今吾不得已也。」虛妄顯于真,實誠亂于偽。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雜廁,瓦玉雜糅。以情言之,吾心豈能忍哉?……人君遭弊,改教于上;人臣愚惑,作論于下。實得,則上教從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實虛之分定,而后華偽之文滅;華偽之文滅,則純誠之化日以孳矣。對作篇。
他又說:
   論衡就世俗之書訂其真?zhèn)?,辨其實虛。……俗傳蔽惑,偽書放流?!欠礊榉?,虛轉(zhuǎn)為實,安能不言?俗傳既過,俗書又偽。若夫……淮南書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堯時,十日并出,堯上射九日。魯陽戰(zhàn)而日暮,援戈揮日,日為卻還。世間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心濆涌,筆手擾,安能不論?同上。
  這幾段都可寫出王充著書的動機。他的哲學(xué)的宗旨,只是要對于當(dāng)時一切虛妄的迷信和偽造的假書,下一種嚴格的批評。凡是真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因為社會有了病纔發(fā)生的。王充所謂「皆起人間有非」。漢代的大病就是「虛妄」。漢代是一個騙子時代。那二百多年之中,也不知造出了多少荒唐的神話,也不知造出了多少荒謬的假書。我們讀的古代史,自開辟至周朝,其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部分是漢代一班騙子假造出來的。王莽、劉歆都是騙子中的國手。讖緯之學(xué)便是西漢騙子的自然產(chǎn)兒。王充對于這種虛妄的行為,實在看不上眼。我們看他「心濆涌,筆手擾」,「吾不得已也」,「吾豈能忍哉」的語,便可想見他的精神。他的書名是「論衡」。他自己解釋道:「論衡,論之平也?!棺约o。又說:「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购饧词嵌攘繖?quán)衡的衡。即是估量,即是評判。論衡現(xiàn)存八十四篇,幾乎沒有一篇不是批評的文章。最重要的如:
   書虛、第十六。道虛、二四。語增、二五。儒增、二六藝增、二七。對作八四。等篇,都是批評當(dāng)時的假書的。
   問孔、二八。非韓、二九。刺孟三十。是批評古書的。
   變虛、十六。異虛、十八。感虛、十九。福虛、二十。禍虛、二一。龍?zhí)?、二二。雷虛二三。是批評假書中紀載的天人感應(yīng)的事的。
   寒溫、四一。譴告、四二。變動、四三。招致第四四篇,今闕。四篇,是從根本上批評當(dāng)時儒教的天人感應(yīng)論的。
   講瑞、五十。指瑞、五一。是應(yīng)五二。是批評當(dāng)時的祥瑞論的。
   死偽、六三。紀妖、六四。訂鬼、六五。四諱、六八?!鯐r、六九。譏日、七十。卜筮、七一。難歲、七三。詰術(shù)七四。等篇,是批評當(dāng)時的許多迷信的。
  論衡的精神只在「訂其真?zhèn)?,辨其實虛」八個字。所以我說王充的哲學(xué)是批評的哲學(xué),他的精神只是一種評判的精神。
  現(xiàn)在且說王充的批評方法。上文我說王充的哲學(xué)只是當(dāng)時科學(xué)的方法適用到天文學(xué)以外的問題上去。當(dāng)時的天文學(xué)者最注重效驗,王充的批評方法也最注重效驗。他批評當(dāng)時的災(zāi)異學(xué)派說:
   變復(fù)之家不推類驗之,空張法術(shù)惑人君。明雩。
  他是屬于自然主義一派的道家的,說見下。但他嫌當(dāng)時的自然學(xué)派也不注重效驗的方法。他說:
  道家論自然,不知引物事以驗其言行,故自然之說未見信。自然。
他又說:
   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知實。
他的方法的根本觀念,只是這「效驗」兩字。他自己說:
   事莫明于有效,論莫定于有證??昭蕴撜Z,雖得道心,人猶不信?!ㄊバ馁t意,方比物類,為能實之。薄葬。
  我們?nèi)粢猛醭湔f的「效驗」究竟是什么,最好是先舉幾條例:
   (例一)儒者曰:「日朝見,出陰中。暮不見,入陰中。陰氣晦冥,故沒不見?!谷鐚嵳撝?,不出入陰中。何以效之?
   夫夜,陰也,氣亦晦冥?;蛞古e火者,光不滅焉?!鹨古e,光不滅,日暮入,獨不見,非氣驗也。
   夫觀冬日之入出,朝出東南,暮入西南。東南西南非陰,古以北方為陰。何故謂出入陰中?
   且夫星小猶見,日大反滅,世儒之論虛妄也。說日。
  ?。ɡ├渍?,太陽之激氣也?!⑾闹畷r,太陽用事,陰氣承之。陰陽分爭,則相較軫,較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壞。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何以驗之。
   試以一斗水灌冶鑄之火,氣激裂,若雷之音矣。或近之,必灼人體。天地為爐大矣,陽氣為火猛矣,云雨為水多矣,分爭激射,安得不迅?中傷人身,安得不死?……
   雷者,火也。何以驗之?這兩句,今本倒置,今以意改正。以人中雷而死,即詢其身,中頭則須發(fā)燒燋,中身則皮膚灼,臨其尸,上聞火氣,一驗也。道術(shù)之家以為雷燒石色赤,投于井中,石焦井寒,激聲大鳴,若雷之狀,二驗也。人傷于寒,寒氣入腹,腹中素溫,溫寒分爭,激氣雷鳴,三驗也。當(dāng)雷之時,雷光時見,大若火之耀,四驗也。當(dāng)雷擊時,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驗也。
   夫論雷之為火有五驗,言雷為天怒無一效,然則雷為天怒,虛妄之言。雷虛。
  古文「效」與「驗」可以互訓(xùn)。廣雅釋言:「效,驗也?!箙斡[察傳篇注、及淮南主術(shù)注,驗,效也。王充的效與驗也只是一件事。效驗只是實驗的左證。這種左證,大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從實地考察本物得來的。如雷打死人,有燒焦的痕跡,又有火氣,又如雷能燔燒房屋草木,都屬于這一種。(二)是本物無從考驗觀察,不能不用譬喻和類推的方法,如陰中氣可舉火,又可見星,可以推知日入不是入陰氣中;又如用水灌火能發(fā)大聲,激射中人能燒灼人,可以推知雷為陰氣與陽氣的激射,這都屬于第二類。第一種效驗,因當(dāng)時的科學(xué)情形,不容易做到。只有天文學(xué)在當(dāng)時確能做到了。醫(yī)學(xué)上的驗方也是如此。王充的書里,用這種實地試驗的地方,比較的很少。他用的效驗,大都是第二種類推的效驗。他說的「推類驗之」與「方比物類」都是這一類的效驗。這種方法,從個體推知個體,從這物推知那物,從名學(xué)上看來,是很容易錯過的。但是有時這種類推法也很有功效。王充的長處在此,他的短處也正在此。
  這種重效驗的方法,依我看來,大概是當(dāng)時的科學(xué)家的影響。但是科學(xué)家的方法固然注重證驗,不過我們要知道證驗是科學(xué)方法的最后一步。科學(xué)方法的第一步是要能疑問。第二步是要能提出假設(shè)的解決。第三步方纔是搜求證據(jù)來證明這種假設(shè)。王充的批評哲學(xué)的最大貢獻就是提倡這三種態(tài)度:疑問,假設(shè),證據(jù)。他知道單有證驗是不夠用的,證驗自身還須經(jīng)過一番評判,方纔站得住。例如墨家說鬼是有的,又舉古代相傳杜伯一類的事為證驗。墨子明鬼篇。王充駁道:
   夫論不留精澄意,茍以外效立事是非,信聞見于外,不詮訂于內(nèi),是用耳目論,不以心意議也。夫以耳目論,則以虛象為言;虛象效,則以實事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開心意。墨議不以心而原物,茍信聞見,則雖效驗章明,猶為失實。失實之議難以教,雖得愚民之欲,不合智者之心。薄葬。
  這一段說立論的方法,最痛快,最精彩。王充的批評哲學(xué)的精神,只是注重懷疑,注重心意的「詮訂于內(nèi)」。詮訂就是疑問,就是評判。他自己說論衡的方法是:
   論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虛之事,輒立證驗。對作。
  看他先說「考之以心」,后說「效之以事」,可見他的方法最重心意的詮訂,效驗不過是用來幫助心意提出的假設(shè),使他立腳得住。不曾詮訂過的證驗,王充說:「雖效驗章明,猶為失實。」有時詮訂已分明,便可不須再求證驗,也能成立。例如漢儒說上古圣王太平之世,廚房里自生肉脯,像一種蒲扇搖動生風(fēng),寒涼食物,使他不腐敗,故名萐脯。王充駁道:
   太平之氣……能使廚自生肉萐,何不使飯自蒸于甑,火自燃于灶乎?……何不使食物自不??何必生萐以風(fēng)之乎?是應(yīng)。
  儒者又說堯時有蓂莢夾階而生,月朔生一莢,至十五日而十五莢;十六落一莢,至月晦落完。王充駁他道:
   夫起視堂下之莢,孰與懸歷日于扆坐旁,顧輒見之也?天之生瑞,欲以娛王者,須起察乃知日數(shù),是生煩物以累之也。且莢,草也。王者之堂,旦夕所坐。古者雖質(zhì),宮室之中,草生輒耘,安得生莢而人得經(jīng)月數(shù)之乎?同上。
  儒者又說堯時有草名屈軼,生于庭,見了佞人便能指出。王充駁道:
   夫天能故生此物以指佞人,不使圣王性自知之,或佞人本不生出,必復(fù)更生一物以指明之,何天之不憚煩也?……經(jīng)曰:「知人則哲,惟帝難之?!谷撕宄?,音氣交通,且猶不能相知;屈軼,草也,安能知佞?如儒者之言是,則太平之時草木踰賢圣也。同上。
  王充書里這一類的懷疑的批評最多,往往不用證驗,已能使人心服。有時他的懷疑或假設(shè),同普通的信仰相去太遠了,不容易使人領(lǐng)會信從,那時他方纔提出證驗來。如上文所引「日不入陰中」及「雷者火也」兩個假設(shè)。
  總之,王充在哲學(xué)史上的絕大貢獻,只是這種評判的精神。這種精神的表現(xiàn),便是他的懷疑的態(tài)度。懷疑的態(tài)度,便是不肯糊里胡涂的信仰,凡事須要經(jīng)我自己的心意「詮訂」一遍,「訂其真?zhèn)?,辨其虛實」,然后可以信仰。若主觀的評判還不夠,必須尋出證據(jù),提出效驗,然后可以信仰。這種懷疑的態(tài)度,并不全是破壞的,其實是建設(shè)的。因為經(jīng)過了一番詮訂批評,信仰方纔是真正可靠的信仰。凡是禁不起疑問的信仰,都是不可靠的。譬如房屋建在散沙上,當(dāng)不住一陣風(fēng)雨,就要倒了。
  漢代的許多迷信都掛著「儒教」的招牌。許多極荒謬的書,都假托儒家所謂圣人做的。這種虛妄詐偽的行為,和當(dāng)時人迷信假書的奴性,引起了王充的懷疑態(tài)度。王充明明的說當(dāng)時有許多書是假造的。他說:
   世信虛妄之書,以為載于竹帛上者,皆圣賢所傳,無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諷而讀之。睹真是之傳與虛妄之書相違,則謂短書不可信用。漢代的古書,長二尺四寸,后出新書篇幅減短,僅長一尺,故名短書??凑摵庹f?!蚴篱g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目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略之名。書虛。
他又說:
   才能之士好談?wù)撜?,增益實事,為盛溢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聽者以為真然,說而不舍;覽者以為實事,傳而不絕。對作。
  他不但懷疑那些假造的書,并且攻擊當(dāng)時儒生說經(jīng)的種種荒謬。他說:
   儒者說五經(jīng),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妄說。后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xí)辭語。茍名一師之學(xué),趨為師教授,及時早仕,汲汲競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五經(jīng)并失其實。正說。
  我們知道當(dāng)時經(jīng)師的荒謬,便知道王充說的「五經(jīng)并失其實」,并非過當(dāng)?shù)呢?zé)備。正說篇引當(dāng)時說經(jīng)家的話:「春秋二百四十年者,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孔子據(jù)中壽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尚書二十九篇者,法北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构植坏猛醭湟戳R。
  王充不但攻擊當(dāng)時的經(jīng)師,就是古代的圣賢,也逃不了他的批評。他有問孔、非韓、刺孟三篇,我們可引他對于孔子的態(tài)度作例:
   世儒學(xué)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圣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xí),不知難問。夫賢圣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案賢圣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學(xué)者不能知也?!矊W(xué)問之法,不為無才,難于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乐庹f說人者,非必須圣人教告乃敢言也。茍有不曉解之問,造難孔子,何傷于義?誠有傳圣業(yè)之知,伐孔子之說,何逆于理?問孔。
  我們雖不必都贊同他的批評,有許多批評是很精到的,例如他批孟子「王何必曰利」一節(jié)。但這種「距師」、「伐圣」的精神,是我們不能不佩服的。
  王充生平最痛恨的就是當(dāng)時的天人感應(yīng)的儒教。從前天文學(xué)還在幼稚時代,把人類看作與天地并立的東西,把人看得太重要了,人類遂妄自尊大,以為「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皆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yīng)」,董仲舒語。善政可招致祥瑞,惡政必招致災(zāi)異。漢書天文志說的「政失于此,則變見于彼,猶景之象形,響之應(yīng)聲」,可以代表這種迷信。王充所以能打破這種迷信,大概是受了當(dāng)時天文學(xué)進步的影響。天文家測候天象,漸漸的知道宇宙有無窮的大,人類在這個大宇宙之中,真算不得什么東西。知道了人類的微細,便不會妄自尊大,妄想感動天地了。正如王充說的:
   人在天地之間,猶蚤虱之在衣裳之內(nèi),螻蟻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螻蟻為逆順橫縱,能令衣裳穴隙之間氣變動乎?……天至高大,人至卑小。筳不能鳴鐘,而螢火不爨鼎者,何也?鐘長而筳短,鼎大而螢小也。以七尺之細形,感皇天之大氣,其無分銖之驗,必也。變動。
  天文學(xué)的進步,不但打破人類妄自尊大的迷誤,又可使人知道天行是有常度的,是自然的,是不會受人事的影響的。王充說:
   在天之變,日月薄蝕。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六月,月亦一食。五六月,湖北局本作「五十六月」。按說日篇云:「大率四十一二月日一食,百八十日月一蝕,蝕之皆有時。」故改正。西漢天文家測定五個月又二十三分之二十為一個月食之限,故知「五十六月」必誤也。食有常數(shù),不在政治。百變千災(zāi),皆同一狀,未必人君政教所致。治期。又寒溫篇:「水旱之至,自有期節(jié),百災(zāi)萬變,殆同一曲?!古c此同。
  這種議論,自然是天文學(xué)發(fā)達時代的產(chǎn)物。古代荀子也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雇醭涞脑挘箍伤闶擒髯拥奶煺撔碌昧丝茖W(xué)的根據(jù)。
  王充說:「日月食有常數(shù),不在政治。百變千災(zāi),皆同一狀?!雇醭鋵τ谝磺袨?zāi)異,都持這個態(tài)度。我們只能舉一條最痛快的駁論,不能遍舉了。他說:
   世之圣君莫若堯、湯。堯遭洪水,湯遭大旱。如謂政治所致,則堯、湯惡君也。如非政治,是運氣也。運氣有時,安可請求?世之論者,猶謂「堯、湯水旱,水旱者時也。其小旱湛,皆政也?!辜倭顚徣?,何用致湛?……世審稱堯、湯水旱,天之運氣,非政所致。夫天之運氣,時當(dāng)自然,雖雩祭請求,終無補益。而世又稱湯以五過禱于桑林時,立得雨。夫言運氣,則桑林之說絀;稱桑林,則運氣之論消。世之說稱者,竟當(dāng)何由?救水旱之術(shù),審當(dāng)何用?明雩。
  以上所述,大半都是側(cè)重批評破壞一方面的。王充的絕大貢獻就在這一方面。中國的思想若不經(jīng)過這一番破壞的批評,決不能有漢末與魏、晉的大解放。王充的哲學(xué)是中古思想的一大轉(zhuǎn)機。他不但在破壞的方面打倒迷信的儒教,掃除西漢的烏煙瘴氣,替東漢以后的思想打開一條大路;并且在建設(shè)的方面,提倡自然主義,恢復(fù)西漢初期的道家哲學(xué),替后來魏、晉的自然派哲學(xué)打下一個偉大的新基礎(chǔ)。
  我們且看王充哲學(xué)的建設(shè)方面。
  自從淮南王失敗后,自然派的哲學(xué)被儒教的烏煙瘴氣遮住了,竟不能發(fā)展。祗有道家的一小支派——煉金煉丹的神仙家——居然與天人感應(yīng)的儒教拉得攏來,合成漢代儒教的一部分。漢武帝與劉向便是絕好的例。但道家理論一方面的天道自然觀念,與天人感應(yīng)的儒教根本上不能兼容,故無人提倡。直到王充起來,他要推翻那天人感應(yīng)的迷信,要打破那天人同類的天道觀念,(Anthropomorphism)不能不用一種自然的天道觀念來代他。試看他的譴告篇說:
   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變復(fù)之家,損皇天之德,使自然無為轉(zhuǎn)為人事,故難聽之也。
  看這寥寥的幾句,可見王充的天道論與他的反對迷信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又可見他的天道論是從道家哲學(xué)里面產(chǎn)生出來的。物勢篇說:
   儒者論曰:「天地故生人?!勾搜酝病7蛱斓睾蠚?,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dāng)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而生子矣。夫婦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然則人生于天地也,猶魚之于淵,蟣虱之于人也,因氣而生,種類相產(chǎn)。萬物生天地之間,皆一實也。……天地合氣,物偶自生矣。……何以驗之?如天故生萬物,當(dāng)令其相親愛,不當(dāng)令之相賊害也?;蛟唬骸肝逍兄畾猓焐f物。以萬物含五行之氣,五行之氣更相賊害。」曰:「天自當(dāng)以一行之氣生萬物,令之相親愛,不當(dāng)令五行之氣反使相賊害也?!够蛟唬骸赣麨橹?,故令相賊害。賊害,相成也。……金不賊木,木不成用;火不爍金,金不成器,故諸物相賊相利,含血之蟲相勝服、相嚙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氣使之然也?!乖唬骸柑焐f物欲令相為用,不得不相賊害也,則生虎狼蝮蛇及蜂蠆之蟲皆賊害人,天又欲使人為之用耶?……凡萬物相刻賊,含血之蟲則相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齒牙頓利,筋力優(yōu)劣,動作巧便,氣勢勇桀。若人之在世,勢不與適,力不均等,自相勝服。以力相服,則以刃相賊矣。夫人以刃相賊,猶物以角齒爪牙相觸刺也。力強,角利,勢烈,牙長,則能勝;氣微,爪短,則誅;膽小,距頓,則服畏也。人有勇怯,故戰(zhàn)有勝負。勝者未必受金氣,負者未必得木精也。物勢。
  看這一大段的主意,只是要推翻當(dāng)時天人同類的「目的論」。(Teleology)老子、莊子、慎到、淮南子一系的哲學(xué),無論怎樣不同,卻有一點相同之處,就是不承認天是有意志的,有目的的。王充也只是攻擊一個「故」字。淮南子說的「智故」、「故曲」,現(xiàn)在俗話說的「故意」,即是故字的意義。天地是無意志的,是無目的的,故不會『故』生人,也不會『故』生萬物。一切物的生死變化,都是自然的。這是道家哲學(xué)的公同觀念。王充的自然哲學(xué)和古代的自然哲學(xué)不同之處,就在王充受了漢代思想的影響,加上了一個『氣』的觀念。故說:「因氣而生,種類相產(chǎn),萬物生天地之間,皆一實也?!构收f:
   試依道家論之。天者,普施氣?!蛱熘还噬骞冉z麻以衣食人,由同猶。其有災(zāi)變不欲以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氣自變而人畏懼之?!缣烊馂楣?,自然焉在?無為何居?自然。
  自然主義的天道觀解釋萬物的生長變化,比那目的論的天道觀滿意得多了。王充說:
   草木之生,華葉青蔥,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為文章,復(fù)為華葉乎?宋人或刻木為楮葉者,三年乃成??鬃釉唬骸甘沟厝昴顺梢蝗~,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谷缈鬃又?,萬物之葉自為生也。自為生也,故生并成。如天為之,其遲當(dāng)若宋人刻楮葉矣。觀鳥獸之毛羽,毛羽之采色,通可為乎?……春觀萬物之生,秋觀其成,天地為之乎?物自然也?如謂天地為之,為之必用手,天地安得萬萬千千手,并為萬萬千千物乎?諸物之在天地之間也,猶子在母腹中也。母懷子氣,十月而生,鼻、口、耳、目、發(fā)、膚、毛理、血脈、脂腴、骨節(jié)、爪齒,自然成腹中乎?母為之也?偶人千萬,不名為人者,何也?鼻口耳目,非性自然也。自然。
  這一段論自然主義和目的論的優(yōu)劣,說得明白。我們試想一個有意志的上帝,在這個明媚的春光里,忙著造作萬物,「已拼膩粉涂雙蝶,更著雌黃滴一蜂」,楊誠齋詩。請問這種宇宙觀能使我們滿意嗎?即使有人能承認這種目的論的天道觀,即使有人能承認這個「無事忙」為造化者,那么,天地之間萬物互相殘殺,互相吞吃——大魚吃小魚,人又吃大魚,蚊蟲臭虱又咬人——難道這都是這個造化者的意志嗎?
  王充的自然論一方面要打破一個「故」字,一方面要提出一個「偶」字,故是目的論,偶是因緣論。故他再三說「人偶自生」,「物偶自生」,偶即是無意志的因緣湊合的。他說:
   長數(shù)仞之竹,大連抱之木,工技之人裁而用之,或成器而見舉持,或遺材而遭廢棄。非工技之人有愛憎也,刀斧之加「之加」二字,湖北本作「加」字,今依下文改。有偶然也。蒸谷為飯,釀飯為酒。酒之成也,甘苦異味;飯之熟也,剛?cè)崾夂?。非庖廚酒人有意異也,手指之調(diào)有偶適也。調(diào)飯也,殊筐而居;甘酒也,異器而處。蟲墮一器,酒棄不飲;鼠涉一筐,飯捐不食。夫百草之類,皆有補益。遭醫(yī)人采掇,成為良藥;或遺枯澤,為火所爍。等之金也,或為劍戟,或為鋒铦。同之木也,或梁于宮,或柱于橋。……幸偶。
   凡人操行有賢有愚,及遭禍福,有幸有不幸。舉事有是有非,及觸賞罰,有偶有不偶。并時遭兵,隱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傷。中傷未必惡,隱蔽未必善,隱蔽幸,中傷不幸。幸偶。
  王充把天地間一切現(xiàn)象和一切變化都看作無意識的因緣偶合,這種幸偶論,一方面是他的自然主義的結(jié)果,一方面又是他的命定論的根據(jù)。道家本是信命定說的。儒家雖然注重人事,但孔子的天道觀念也是自然主義,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也信天道自然無為,故儒家信「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孟子也是信命天論的。儒家只有一個荀子不信命??此奶煺撆c非相篇。老、莊一系沒有不信命的。莊子更說得詳細。墨家信仰一個有意志又能賞善罰惡的天,故不能不反對有命說。墨子說:
   執(zhí)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上之所罰,命固且罰,非暴固罰也。」……今用執(zhí)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墨子非命上。
  漢代的儒生要造出一種天人感應(yīng)的宗教來限制當(dāng)時的君權(quán),故不能不放棄「原始的儒教」的天命論,換上墨教的「天志」論。古代儒教的天命論,是如孟子說的「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萬章篇。孟子又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埂笟|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贡M心篇。這種命定主義與道家「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正沒有一點分別。漢代的新儒教表面上也信天命,但他的天命已不是孟子「莫之致而至,殀壽不貳」的命,乃是孟子最反對的那個「諄諄然命之」的天命。這種「諄諄然命之」的天命論,并不是儒家的遺產(chǎn),乃是墨家的信條。漢代一切春秋派、洪范派、詩派、易派的天人感應(yīng)論,都含有這個有意志,能賞罰,能用祥瑞災(zāi)異來表示喜怒的天帝觀念。
  王充因為要推翻這「諄諄然命之」的天命,故極力主張那「莫之致而至」的命。他說命有兩種:(一)是稟氣厚薄之命,(二)是所當(dāng)觸值的命。氣壽篇。分說如下:
   第一,稟氣的命?!阜蚍A氣渥則其體強,體強則其命長,氣薄則其體弱,體弱則命短」。氣壽。「人稟元氣于天,各受壽夭之命,以立長短之形?!脷鉃樾裕猿擅?。體氣與形骸相抱,生死與期節(jié)相須。形不可變化,命不可加減」。無形。這一種命,王充以為就是「性」。故他說:「用氣為性,性成命定?!顾纸忉屪酉摹杆郎忻挂痪涞溃骸杆郎撸瑹o象于天,以性為主。稟得堅強之性,則氣渥厚而體堅強,堅強則壽命長,壽命長則不夭死。稟性軟弱者,氣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則壽命短,短則夭死。故言有命,命即性也?!姑x。這一種命,簡單說來,只是人受生的時候,稟氣偶然各有不同。人所受的氣,即是性,性即是命,這種命是不可加減的。
   第二,觸值的命。這一種是從外面來的。人稟氣也許很強,本可長壽,但有時「遭逢外禍累害」,使他半途夭折。這種外來的累害,屬于觸值的命。王充說:「非唯人行,凡物皆然。生動之類,咸被累害。累害自外,不由其內(nèi)?!镆源荷吮V?;以秋成,人必不能保之。卒然牛馬踐根,刀鐮割莖,生者不育,至秋不成。不成之類,遇害不遂,不得生也。夫鼠涉飯中,捐而不食。捐飯之味與彼不污者鈞,以鼠為害,棄而不御。君子之累害,與彼不育之物,不御之飯,同一實也。俱由外來,故為累害。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zhàn)栗戒慎,不能避禍。福禍之至,幸不幸也?!估酆?。王充這樣說法,把禍??醋髋既坏脑夥?,本是很有理的。參看上文引的幸偶篇。可惜他終究不能完全脫離當(dāng)時的迷信。他解說「富貴在天」一句話道:「至于富貴所稟,猶性所稟之氣,得眾星之精。眾星在天,天有其象,得富貴象則富貴,得貧賤象則貧賤,故曰在天?!F或秩有高下,富或貲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姑x。這種說法,便遠不如觸值遭逢說的圓滿。富貴貧賤與兵燒壓溺,其實都應(yīng)該歸到外物的遭逢偶合。王充受了當(dāng)時星命骨相迷信的影響,他有骨相篇,很贊成骨相的迷信。故把富貴貧賤歸到星位的尊卑大小,卻不知道這種說法和他的逢遇、幸偶、累害等篇是不相容的。既說富貴定于天象,何以又說福禍由于外物的累害呢?
  王充的命定論,雖然有不能使人滿意的地方,但是我們都可以原諒他,因為他的動機只是要打破「人事可以感動天道」的觀念。故他極力提倡這種「莫之致而至」的命定論,要人知道死生富貴貧賤兵燒壓溺都是有命的,是不能改變的。他要推翻天人感應(yīng)的宗教,故不知不覺的走到極端,主張一種極端的有命論。
  不但人有命,國也有命。王充這種主張,也是對于人天感應(yīng)的災(zāi)異祥瑞論而發(fā)的。他說:
   世謂古人君賢則道德施行,施行則功成治安;人君不肖,則道德頓廢,頓廢則功敗治亂?!鐚嵳撝?,命期自然,非德化也。……夫賢君能治當(dāng)安之民,不能化當(dāng)亂之世。良醫(yī)能行其針藥,使方術(shù)驗者,遇未死之人得未死之病也。如命窮病困,則雖扁鵲末如之何?!适乐畏琴t圣之功,衰亂非無道之致。國當(dāng)衰亂,賢圣不能盛;時當(dāng)治,惡人不能亂。世之治亂在時不在政,國之安危在數(shù)不在教。賢不賢之君,明不明之政,無能損益。治期。
  這種極端的國命論,初看了似乎很可怪,其實只是王充的有命論的自然趨勢。王充痛恨當(dāng)時的天人感應(yīng)的政治學(xué)說,故提倡這種極端的議論。他的目的只是要人知道「禍變不足以明惡,福瑞不足以表善」。治期篇中的話。他這種學(xué)說,也有很精采的部分,例如他說:
   夫世之所以為亂者,不以賊盜眾多,兵革并起,民棄禮儀,負畔其上乎?若此者,由谷食乏絕,不能忍饑寒。夫饑寒并至而能無為非者寡,然則溫飽并至而能不為善者希?!屔谟杏?,爭起于不足。谷足食多,禮義之心生。禮豐義重,平安之基立矣。故饑歲之春,不食親戚;穰歲之秋,召及四鄰。不食親戚,惡行也;召及四鄰,善義也。為善惡之行,不在人質(zhì)性,在于歲之饑穰。由此言之,禮義之行,在谷足也。案谷成敗自有年歲,年歲水旱,五谷不成,非政所致,時數(shù)然也。必謂水旱政治所致,不能為政者莫過桀、紂,桀、紂之時宜常水旱。案桀、紂之時無饑耗之災(zāi)。災(zāi)至自有數(shù),或時返在圣君之世。實事者說堯之洪水,湯之大旱,皆有遭遇,非政惡之所致;說百王之害,獨為有惡之應(yīng),此見堯、湯德優(yōu),百王劣也。審一足以見百,明惡足以招善。堯、湯證百王,至百王遭變,非政所致?!宓壑绿椒堑滤?,明矣。治期。
  這是一種很明了的「唯物的歷史觀」。最有趣的就是,近世馬克思(Marx)的唯物史觀也是和他的「歷史的必然趨向說」是相關(guān)的;王充的唯物觀也是和他的「歷史的命定論」是在一處的。
  這種國命論和班彪一流人的王命論大不相同。班彪生公歷三年,死四五年。生當(dāng)王莽之后,眼見隗囂、公孫述一班人大家起兵想做皇帝,故他的王命論只是要人知道天命有歸,皇帝是妄想不到的。故他說:
   帝王之祚,必有明圣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yè),然后精誠通于神明,流澤加于生民,故能為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崛起此在位者也。世俗見高祖興于布衣,不達其故,以為適遭暴亂,得奮其劍,游說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悲夫,此世之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蝠I饉流隸,……亦有命也。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雖遭罹阨會,竊其權(quán)柄,勇如信、布,韓信、黥布。強如梁、籍,項梁、項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锧,烹醢分裂,又況么尚不及數(shù)子,而欲闇于天位者乎?……英雄誠知覺悟,畏若禍戒,……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毋貪不可幾,……則福祚流于子孫,天祿其永終矣。班彪王命論。
  這種王命論是哄騙那些野心的豪杰的。王充的國命論是規(guī)勸那些迷信災(zāi)異祥瑞的君主的。我們知道他們當(dāng)時的時勢,便可懂得他們的學(xué)說的用意。懂得他們的用意,便能原諒他們的錯謬了。

論衡校釋附編五
    論衡版本卷帙考
  〔日本島田翰古文舊書考卷二〕 論衡二十五卷。殘。宋光宗時刻本。附明修本、通津草堂本、程榮本。今所通行明萬歷程榮刻三十八種漢魏叢書本,以嘉靖通津草堂本為藍本;通津本根原于宋槧明成化修本;明修本則又基于是書。自宋槧明成化修本極多偽誤,后來諸本皆沿其謬。又加之以明人妄改增刪,故有脫一張而強接上下者;有不可句者。諸子頗多粗本,論衡則其一也。是書左右雙邊,半頁十行,行十九、二十、二十一字。界高七寸一分五厘,橫五寸。卷端題「論衡卷第幾」?!竿醭洹?。次行以下列篇目。版心記刻工氏名王永、王林、王政、王存中、王璽、徐顏、徐亮、徐彥、陳俊、陳明、李憲、李文、趙通、高俊、許中、方佑、楊昌、朱章、宋端、張謹、周彥、劉文、卓宥、卓宄、卓佑、潘亨、毛昌、洪新、洪悅、毛奇、梁濟等。卷中凡遇宋諱「完、慎、貞、桓、征、懲、匡、筐、胤、朗、竟、境、恒、讓、墻、玄、鯀、弦、泫、殷、弘、煦、構(gòu)、敬、驚、樹、豎」等字,皆闕末筆,蓋光宗時刻本也。后人遇宋諱闕畫,乃加朱圍,蓋王山僧徒之所為也。論衡一書,以是書為最善。乃如累害篇「污為江河」下,宋本有「矣,夫如是,市虎之訛,……然而太山之惡,君子不得名,毛」四百字,此一張,今跳在命祿篇中,宜改裝也。宋槧明成化修本、嘉靖通津草堂本及程榮、何允中諸本俱闕,蓋明修本偶脫此一葉,通津本之所據(jù),即佚茲一張,首尾文句不屬,淺人乃不得其意,妄改「毛」字為「毫」字,以曲成其義耳。愛日精廬藏書志所載元刊明修本、元至元刊本并有,今據(jù)秘府宋本補錄。是書紙刻鮮朗,字字員秀,脫胎于魯公,更覺有逸致,宋本之存于今日者,當(dāng)奉是本為泰、華矣。狩谷掖齋求古樓所收,后歸于況齋岡本縫殿之助。聞諸本村正辭氏,況齋之病將歿,屬之于門人本村正辭氏,且捺一小印以為左券,卷首所捺小圓印即是也。后十洲細川潤次郎先生介書肆琳瑯閣而獲之,是書遂升為秘府之藏。惜闕第二十六以下。案宋槧明成化修本者,首有目錄,體樣一與前記宋槧本同。半版十行,行二十字。界長六寸九分,幅四寸七分五厘,長短不齊。其出于明時修版者,縫心上方有「成化九年補刊」字。比宋槧高短三分,橫減四分五厘。通津草堂本之稱,以其版心有「通津草堂」四字。起是嘉靖中袁褧所刻。首有嘉靖十年春三月吳郡袁褧引。體式行款,與明修本相同。但界長六寸四分,幅四寸七分,是為異耳。卷末題曰:「周慈寫?!拱讣尉冈暱淌恍斜玖椅倪x,世所稱以為精絕,秘府收三通。亦有「周慈寫」三字。宜乎是書筆畫遒勁,可以接武于文選。程榮本者,萬歷中程榮所校,首有萬歷庚寅虞淳熙及戊子沈云揖序。世多有之,故不詳說。
  〔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卷四子類〕 論衡三十卷,宋刻本。余聚書四十余年,所見論衡,無逾此本。蓋此真宋刻元修明又增補殘損版片者,故中間每頁行款字形各異。至文字之勝于他本者特多。其最著者,卷首至元七年仲春安陽韓性書兩紙,第一卷多七下一葉。余之佳處不可枚舉,近始于校程榮本知之。程本實本通津草堂本,通津草堂本乃出此本,故差勝于程榮本。其最佳者,斷推此為第一本矣。通體評閱圈點出東澗翁手跡,「言里世家」,其即此老印記乎?俟與月霄二兄質(zhì)之。宋廛一翁。
  〔孫星衍平津館鑒藏記二〕 明版論衡三十卷,題「王充」二字,末有慶歷五年楊文昌序,稱:「先得俗本七,率二十七卷。又得史館本二,各三十卷。然后互質(zhì)疑訛。又為改正涂注凡一萬一千二百五十九字?!勾吮炯磸臈畋痉?。每葉二十行,行二十字。板心下有「通津草堂」四字,末卷后有「周慈寫,陸奎刻」六字。收藏有「嘉靖己未進士夷齋沈瀚私印」朱文方印。
  〔葉德輝郋園讀書記〕 論衡三十卷,題「王充」二字,明嘉靖乙未蘇獻可通津草堂刻本。半頁十行,行二十字,版心下有「通津草堂」四字。后有「周慈寫,陸奎刻」。明本中之至佳者。卷一累害篇「垤成丘山,污為江河」下缺一葉,約四百字。其它明刻如程榮漢魏叢書本、何鏜漢魏叢書本缺葉同。因南監(jiān)補刊元至元本早缺此葉,無從校補也。元本為紹興路儒學(xué)刊。余從歸安陸存齋心源皕宋樓所藏本鈔補之。行字數(shù)目與此本恰合。孫星衍祠堂書目著錄,平津館鑒藏書籍記亦詳載此本版式行字,而不及缺葉,但未細閱耳。
  〔莫友芝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卷十〕 論衡三十卷,漢王充撰。明通津草堂仿宋本。正德辛巳南監(jiān)補刊本。嘉靖乙未吳郡蘇獻可刊本。錢震瀧本。漢魏本。坊刊本。抱經(jīng)有校宋本。張金吾云:論衡明刊元修本目錄后有「正德辛巳四月吉日南京國子監(jiān)補刊完本」記。卷一累害篇「垤成丘山,污為江河」下一頁,通津草堂以下諸本俱缺。又元至元刊本殘帙一卷,其書合兩卷為一卷,凡十五卷,缺六至十五。半頁十二行,行二十四字?!港斐汕鹕?,污為江河」下一頁不缺。
  〔悼廠過錄楊校宋本題記〕 宜都楊惺吾氏所校論衡凡五冊,冊各六卷,系漢魏叢書程榮本,卷首有虞熙序,卷末為楊文昌后序,用宋本與通津本互校,校文俱用朱墨書于眉端,間亦提及坊本及廣漢魏叢書本作某字者。通卷點讀,時有是正。卷首有楊氏印像,右角上端有長方陽文朱印,文曰:「星吾七十歲肖像?!棺蠼窍露擞姓疥幬闹煊?,文曰:「楊守敬印?!姑績缘谝蝗~俱鈐有陰文「宜都楊氏藏書記」七字章,于眉端右角。
  通卷無題跋,唯卷首目錄之末,題「宋槧本每半葉十行,行或十九字,或二十或二十一字。版心有刻手姓名。缺筆□□□□□□□□□□□□□□戍□。明刊本版心有『通津草堂』四字,每半葉十行,行二十字。凡改正,皆系宋本,不悉出也?!乖圃?。今悉迻錄于此本。
  楊氏觀海堂書,收歸國務(wù)院。民七、十二月新會梁啟超致書大總統(tǒng)徐世昌,請將楊書捐贈松坡圖書館。徐贈二百七十六箱與之,余者尚有書目四冊,不下數(shù)千卷,仍存國務(wù)院圖書室。今歲經(jīng)清室善后委員會索回,暫儲景山西街大高殿。因助教胡文玉先生之介紹,往迻錄一過,凡四日始告竣事。
  楊氏所校宋本,與予三年前在歷史博物館所校論衡殘本,行款缺筆,一一相符,更足證該館所藏者確系宋槧也。
  十五年三月十二日,全書錄竟,因題記焉。四月十六日,始書于此?!〉繌S自記
  〔朱宗萊校元至元本題記〕 七年夏,從硤石蔣氏借得元至元本??币贿^。其書合兩卷為一卷,凡十五卷,每卷首標曰:「新刊王充論衡卷之幾?!拱腠撌校卸淖??!港斐汕鹕?,污為江河」下一頁不缺。然其中訛字甚多,疑是當(dāng)時坊本。蔣氏藏本又多缺葉爛字。
  蔣氏所藏元本論衡,其書合兩卷為一卷,凡十五卷,半頁十二行,行二十四字。與獨山莫氏所稱元至元本行款合。后有某氏跋,首尾爛損。又有干道丁亥五月二十八日番陽洪適景伯跋,亦破缺不完。意是元本而覆干道本者與?篇中空缺訛脫之字,于行二十四字者,為參差不齊,然合諸行二十四字乃多在同列,豈其所據(jù)宋本為行二十字者與?(陸心源群書校補云:元至元紹興路總管宋文瓚覆宋十五卷本,每頁二十行,行二十字,則蔣氏藏本為覆至元本無疑。莫氏所言至元本行款殆誤也。十月十二日。)瑞安孫氏嘗據(jù)元本校程榮本,今觀其所謂元本作某者,雖十六七與此合,而訛脫之字,此尤為多,豈元本本不止一本,而此又元本中之最下者與?七年七月二十三日校錄竟,附識于此,以俟考定。
  〔隋書經(jīng)籍志雜家〕 論衡二十九卷。后漢征士王充撰。
  〔舊唐書經(jīng)籍志雜家〕 論衡三十卷。王充撰。
  〔唐書藝文志雜家〕 王充論衡三十卷。
  〔宋史藝文志雜家〕 王充論衡三十卷。
  〔唐馬總意林三〕 論衡二十七卷。注:「王充?!怪軓V業(yè)注曰:「隋志二十九卷,唐志三十卷。今存卷如唐,惟闕招致一篇。此云『二十七卷』,未詳。」按:宋楊文昌曰:「俗本二十七卷?!古c馬氏所見本合。
  〔宋王堯臣崇文總目雜家〕 論衡三十卷。王充撰。
  〔宋尤袤遂初堂書目雜家〕 王充論衡。
  〔宋王應(yīng)麟玉海六十二〕 唐志雜家,王充論衡三十卷。隋志二十九卷。今本亦三十卷,八十五篇,逢遇第一至自紀八十五。
  〔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子雜家〕 論衡三十卷。
  〔明楊士奇文淵閣書目子雜〕 王充論衡。一部七冊闕。一部十冊殘闕。
  〔明葉盛菉竹堂書目子雜〕 王充論衡七冊。
  〔寧波范氏天一閣書目子部雜家類〕 論衡三十卷,刊本。漢王充著,宋慶歷五年楊文昌后序,嘉靖乙未后學(xué)吳郡蘇獻可???。
  〔天祿琳瑯書目卷九明版子部〕 論衡,二函,十二冊。漢王充著。三十卷。后有宋楊文昌后序。文昌爵里無考,其序作于慶歷五年。稱:「先得俗本七,率二十七卷,其一程氏西齋所貯。又得史館本,各三十卷。于是互質(zhì)疑謬,沿造本源,又為改正涂注凡一萬一千二百五十九字。募工刊印。」云云。今考晁公武、陳振孫、馬端臨諸家著錄卷目悉符,則文昌??緸榭蓳?jù)矣。此本版心下方有「通津草堂」四字,紙質(zhì)墨光,系為明制。蓋取文昌定本而重加??陶摺?br />  〔瞿鏞鐵琴銅劍樓宋金元本書影宋子部〕 論衡三十卷,宋刊元、明補本。此為慶歷中楊文昌刊本。迨元至元間紹興路總管宋文瓚重為補刊,故有至元七年安陽韓性后序。目錄后有墨圖記二行云:「正德辛巳四月吉旦南京國子監(jiān)補刊?!雇ń虿萏帽炯磸拇顺觥>砟┯小讣彻砰w毛氏收藏子孫永?!怪煊?。
  〔皕宋樓叢書子部雜家類三〕 論衡,明通津草堂刊本。漢王充撰。載有楊文昌序。
  〔孫氏宗祠書目諸子第三雜家〕 論衡二十九卷。漢王充撰。一明通津草堂刊本。一明程榮本。
  〔稽瑞樓書目〕 論衡三十卷。校本十冊。
  〔世善堂書目子部各家傳世名書〕 論衡三十卷。
  〔述古堂藏書目子雜〕 王充論衡三十卷六本。
  〔錢謙益揖絳云樓書目子雜〕 論衡。三十卷。王充。
  〔黃丕烈輯季滄葦書目〕 王充論衡三十卷八本。
  〔天一閣見存書目子部雜家類〕 論衡三十卷,缺。漢王充撰。存卷一至二十一。卷二十五至末。
  〔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雜家類〕 論衡三十卷,漢王充撰。其書凡八十五篇,而第四十四招致篇有錄無書,實八十四篇??计渥约o曰:「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案古太公望、近董仲舒?zhèn)髯鲿儆杏?,吾書纔出百,而云太多。」然則原書實百余篇,此本目錄八十五篇,已非其舊矣。
  〔藤原佐世日本國見在書目錄雜家〕 論衡三十卷。后漢征士王充撰。
  〔劉盼遂王充論衡篇數(shù)殘佚考〕(見古史辯第四冊六九一頁。)
  論衡一書,今存八十五篇,內(nèi)惟招致一卷,有錄無書。蓋實存八十四篇,從未有加以異議者。惟予嘗按考其實,則論衡篇數(shù),應(yīng)在一百以外,至今日佚失實多,最少亦應(yīng)有十五六篇。今分三項,說明之如次:
一、以仲任自己之言為證。
 甲、自紀篇云:「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zhèn)髯鲿儆杏唷N釙嗬u出百,而云泰多?!?br /> 乙、佚文篇云:「故夫占跡以睹足,觀文以知情,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百數(shù),亦一言也,曰疾虛妄?!梗ò矗喊贁?shù)各本皆誤作十?dāng)?shù),今正。百數(shù)者,百許也,百所也,今山東言千之左右曰千數(shù),百之左右曰百數(shù),其遺語也。此本由后人誤仞八十四篇為足本,故妄改百數(shù)為十?dāng)?shù),而不顧其欠通也。)據(jù)以上二事,足證今之八十五篇,非完書矣。
二、以論衡本書之篇名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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