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部分

晚清文選 作者:鄭振鐸


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聽途說,智笑愚駭。
駭者終明,謂女賈欺。笑者鄙女,雖矢猶疑。
尤侮既叢,銘以自攻。銘而復(fù)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識字,百歷及茲。二十有八載,則無一知。
曩者所忻,閱時而鄙。故者既拋,新者旋徙。
德業(yè)之不常,日為物遷。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
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馬走。

鈔朱子小學書后

右《小學》三卷,世傳朱子輯。觀朱小癸卯與劉子澄書,則是編子澄所詮次也。其義例不無可訾,然古圣立教之意,蒙養(yǎng)之規(guī),差具于是。
蓋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節(jié)。其自能言以后,凡夫灑掃、應(yīng)對、飲食、衣服,無不示以儀則。因其本而利道,節(jié)其性而不使縱,規(guī)矩方圓之至也。既已固其筋骸,劑其血氣,則禮樂之器蓋由之矣,特末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學,乃進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習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擴焉,故達也。
班固《藝文志》所載小學類,皆訓(xùn)詁文字之書。后代史氏,率仍其義。幼儀之繁,闕焉不講。三代以下,舍占畢之外,乃別無所謂學,則訓(xùn)詁文字要矣。若揆古者三物之教,則訓(xùn)詁文字者,亦猶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馀力,則以學文。繪事后素。”不其然哉?余故錄此編于進德門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儀之為重。而所謂訓(xùn)詁文字,別錄之居業(yè)門中。童子知識未梏,言有刑,動有法,而蹈非彝者鮮矣。
是編舊分內(nèi)外,內(nèi)篇尚有《稽古》一卷,外編《嘉言》、《善行》二卷,采掇頗淺近,亦不錄云。

書歸震川文集后

近世綴文之土,頗稱述熙甫,以為可繼曾南豐、王半山之為之。自我觀之,不同日而語矣?;蛴峙c方苞氏并舉,抑非其倫也。蓋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毀譽于人,非特好直也。內(nèi)之無以立誠,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恥焉。
自周《詩》有《崧高》、《烝民》諸篇,漢有“河梁”之詠。沿及六朝,餞別之詩,動累卷帙。于是有為之序者。昌黎韓氏為此體特繁,至或無詩而獨有序;駢拇枝指,于義為已侈矣。熙甫則不必餞別而贈人以序;有所謂賀序者,謝序者,壽序者。此何說也?又彼所為,抑揚吞吐,情韻不匱者,茍裁以義,或皆可以不陳。浮芥舟以縱送子蹄涔之水,不復(fù)憶天下有曰海濤者也。神乎?味乎?徒詞費耳。
然當時頗崇茁軋之習,假齊梁之雕琢,號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棄去,不事涂飾,而選言有序,不刻畫而足以昭物情,與古作者合符,而后來者取則焉,不可謂不智已。人能宏道,無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聞見廣而情志闊,得師友以輔翼,所詣固不竟此哉!

祭湯海秋文

赫赫湯君,倏焉已陳。一呷之藥,椓我天民。
豈不有命!藥則何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
道光初載,君貢京朝。狂名一鼓,萬口囂囂。
春官名揭,如纛斯標。奇文驟布,句騖字梟。
群兒苦誦,自瞑達朝。上公好士,維汪與曹。
大風噓口,吹女羽毛。舐筆樞府,有铦如刀。
儕輩力逐,一虎眾猱。曹司一終,稍遷御史。
一鳴驚天,墮落泥滓。坎坎郎官,復(fù)歸其始。
群雀款門,昨[上四下龜]之市。窮鬼噴沫,婢嘆奴恥。
維君不羞,復(fù)乃不求。天脫桎梏,放此詩囚。
伐肝蕩肺,與命為仇。披發(fā)四顧,有棘在喉。
匪屈匪阮,疇可與投?忽焉狂走,東下江南。
秦淮夜醉,笙吹喃喃。是時淮海,戰(zhàn)鼓殷酣。
狣夷所躪,肉阜血潭。出入賊中,百憂內(nèi)惔。
寅歲還朝,左抱嬌娥。示我百篇,兒女兵戈。
三更大叫,君泗余哦。忽瞠兩眸,曰余乃頗。
瀝膽相要,斧門掊鎖。嗟余不媚!動與時左。
非君謬尋,誰云逮我?王城海大,塵霧滔滔。
惟余諧子,有隙輒遭。聯(lián)車酒肆,袒肩載號。
煮魚大嘬,宇內(nèi)兩饕。授我《浮邱》,九十其訓(xùn)。
韓焊莊夸,孫卿之醞。鏖義斗文,百合逾奮。
俯視符充,其言猶糞。我時譏評,君曾不慍。
我行西川,來歸君迓。一語不能,君乃狂罵。
我實無辜,詎敢相下?骨肉寇仇,朋游所訝。
見豕負途,或張之弧。群疑之積,眾痏生膚。
君不能釋,我不肯輸。一日參商,萬古長訣。
吾實負心,其又何說?凡今之人,善調(diào)其舌;
君則不然,喙剛?cè)玷F。鋒棱所值,人誰女容?
直者棄好,巧者興戎。昔余痛諫,君嘉我忠。
曾是不察,而丁我躬。傷心往事,淚墮如糜。
以君毅魄,豈日無知?鬼神森列,吾言敢欺?
酹子一滴,庶攄我悲!

召悔

賢與不肖之等奚判乎?視乎改過之勇怯以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離次。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雖圣者不免。改過什于人者,賢亦什于人;改過伯于人者,賢亦伯于人。尤賢者,尤光明焉;尤不肖者,怙終焉而已。
人之生,氣質(zhì)不甚相遠也,習而之善,即君子矣。其有過,則其友直諫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撻,進有旌,其相率而上達也,奚御焉?習而之不善,即小人矣。其有過,則多方文之。為之友者,疏之則心非而面諛,戚之則依阿茍同,憚于以正傷恩。其相率而下達也,奚御焉?茲賢者所以愈賢,而不肖者愈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與某相好不終,是子之失德。子盍慎諸?”又有某君毖余曰:“聞子之試于有司,則嘗以私于人,是大不可?!倍诱咧裕渎勚?,若不遜于吾志。徐而繹之,彼無求而進逆耳之言,誠敬我也。既又自?。何嶂^,其大者視此或倍蓰,而其多或不可枚數(shù)。二子者,蓋舉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
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與為一切茍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無出片言相質(zhì)確者。而其人自視恬然,可幸無過。且以仲尼之賢,猶待學《易》以寡過,而今日無過,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過而因護一時之失,展轉(zhuǎn)蓋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則小人之不可近者已!為人友而隱忍和同,長人之惡,是又諧臣媚子之亞也?!稌吩唬骸坝醒阅孀优?,必求諸道;有言遜于女志,必求諸非道?!庇喙使P之于冊以備現(xiàn)省,且示吾友能為逆心之言者。

求闕齋記

國藩讀《易》,至《臨》而喟然嘆曰:剛侵而長矣。至于八月有兇,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氣,陽至矣,則退而生陰;陰至矣,則進而生陽。一損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闕。是故體安車駕,則金輿鏓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則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會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窮巷甕牖之夫,驟膺金紫,物以移其體,習以蕩其志,向所搤腕而不得者,漸乃厭鄙而不屑御。旁觀者以為固然,不足訾議。故曰:“位不期驕,祿不期侈。彼為象箸,必為玉杯?!狈e漸之勢然也。
而好奇之士,巧取曲營,不逐眾之所爭,獨汲汲于所謂名者。道不同不相為謀,或貴富以飽其欲,或聲譽以厭其情,其于志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驅(qū)一世于軌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實,于是爵祿以顯馭之,名以陰驅(qū)之,使之踐其跡,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懼名之既加,則得于內(nèi)者日浮,將恥之矣。而淺者嘩然騖之,不亦悲乎!
國藩不肖,備員東宮之末,世之所謂清秩。家承馀蔭,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強安順。孟子稱“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抑又過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女則錫之福?!比魢?,無為無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錫之福,所謂不稱其服者歟?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闕齋”。凡外至之榮,耳目百體之耆,皆使留其缺陷。
禮主減而樂主盈。樂不可極,以禮節(jié)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問廣譽,尤造物所靳予者,實至而歸之。所取已貪矣,況以無實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無所矜飾于其間也。吾亦將守吾闕者焉。

送郭筠仙南歸序

凡物之驟為之而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覽而易盡者,其中無有也。郭君筠仙與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溫,挹之常不盡。道光甲辰、乙巳兩試于禮部,留京師,主于余。促膝而語者四百馀日,乃得盡窺其藏。甚哉人不易知也。將別,于是為道其深,坿于回路贈言之義,而以吾之忠效焉,
蓋天生之材,或相千萬,要于成器以適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視尤小者則優(yōu)矣。茍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則君子取其尤小者焉。材之大者,視尤大者則絀矣。茍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則君子取其大者焉。天賦大始,人作成物。傳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辈粯O擴充追琢之能,雖有周公之材,終棄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賢士,或以德稱,或以藝顯,類有以自成者。而若筠仙躬絕異之姿,退然深貶,語其德若無可名;學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猶若鉏铻而不安其無所成者與?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及乎裁徑尺之材以為榱桷,不閱日而成矣。及至伐連抱之梗枬,為天子營總章太室之梁棟,經(jīng)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其器愈大,就之愈艱。淺者欲以一概律之,難矣。
且所號為賢者,謂其絕拘攣之見,曠觀于廣大之區(qū),而不以尺寸繩人者也。若夫逢世之技,智足以與時物相發(fā),力足以與機勢相會,此則眾人之所共睹者矣。君子則不然,赴勢甚鈍,取道甚迂,德不茍成,業(yè)不茍名,艱勤錯迕,遲久而后進。銖而積,寸而累。既其純熟,則圣人之徒;其力造焉而無捍格,則亦不失于令名。造之不力,歧出無范,雖有瑰質(zhì)。終亦無用。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闭\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謂捍格者,以蘄至于純熟,則幾矣。人亦病不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達于時軌,是則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謝吉人之官江左序

吾湖鄉(xiāng)當乾隆時,人才殷盛。鄧筆山為云南布政使,羅九峰為禮部侍郎,而謝薌泉先生為御史。三人者,背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是時和坤柄國,聲張勢厲,家奴乘高車橫行都市無所憚,御史君巡域遇焉,押之出而鞭之,火其車于行,世所稱“燒車御史”者也。
其后二十詩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縣令卓薦召見。上從容問曰:“汝即‘燒車御史’之子乎?”不數(shù)月,遷四川知府。又十馀年,而謝吉人邦鑒復(fù)以進土出為江南縣令。吉人,御史君之孫,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將之官,其常所酬酢者,或為詩送之。吉人乃索予為序,而乞言以糾其不逮。于是拜手告曰:
于今長人矣。四封之內(nèi),尊無與二。堂上頤指,堂下趨者百人。所識窮乏,仰而待命。設(shè)館以延賓友,貌敬而情離。即有不善,彼所謂趨者,待命者、貌敬者,或知之而不諫,或諫焉而不力。吾以其身巍然處于眾人之上,而聰明識量又誠越而倍之。前有唯,后有諾,于是予圣自雄之習,囂然起矣。而左右之人,又多其術(shù)以(饣舌)我。內(nèi)之傲者日勝,外之欺者日眾,茲其所以舛也。昔者宓子賤治單父,孔子曰:“子何施而眾悅?”對日:“此地民有賢于不齊者五人,不齊事之而稟度焉,皆教不齊所以治人之道?!笨鬃訃@曰:“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濒斒箻氛訛檎?,孟子曰:“好善優(yōu)于天下?!睎|漢龐參為漢陽太守,先候隱居任棠。棠不與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戶屏前,抱兒孫伏戶下。參會其意,曰:‘冰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擊強宗也;抱兒當戶,欲吾開門恤孤也?!惫使湃酥畬W,莫大乎求賢以自輔。小智之夫,矜已而貶物,以為眾人卑卑,無足益我。夫不及求造已,而一切掩他人之長而蔑視之,何其易與?《詩》曰:“國雖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月無),或哲或謀,或肅或(一撇一捺)?!敝^求賢而終不能得者,非篤論也。今震澤宰左君青峙,吾湘鄉(xiāng)之賢者也。任俠而不矜,諳事而不計利害。子往試求之,必有所以益于者。友仁以顧德,利器以善事。既以上繩祖武,又以紹諸鄉(xiāng)先輩之徽?!盁o棄爾輔,員于爾?!薄G嘀?,子之輔也。抑吾聞江南為仕宦鱗萃之邦,或因青峙而得盡交其賢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書學案小識后

唐先生撰輯《國朝學案),命國藩校字付梓。既畢役,乃謹書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順五常之性,豈以自淑而已,將使有民淑世而彌縫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無所不當究。二儀之奠,日月星辰之紀,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狀,草木鳥獸之成若,灑掃應(yīng)對進退之瑣,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萬物皆備于我?!比苏撸斓刂囊?。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時措而咸宜。然不敢縱心以自用,必求權(quán)度而繪之。以舜之睿哲,猶且好問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則夜以繼日??鬃?,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顏淵、孟子之賢,亦曰“博文”,曰“集義”。蓋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則當明凡物萬殊之等;欲悉萬殊之等,則莫若即物而窮理。即物窮理云者,古昔賢圣共由之軌,非朱子一家之創(chuàng)解也。
自陸象山氏以本心為訓(xùn),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頗遙承其緒。其說主于良知,謂吾心自有天,則不當支離而求諸事物。夫天則誠是也。目巧所至,不繼之以規(guī)矩準繩,遂可據(jù)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顏、孟之知如被,而猶好問好察,夜以繼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義之勤如此,況以中人之質(zhì),而重物欲之累,而謂念念不過乎則,其能無少誣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輩。間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變一說則生一蔽。高景逸、顧徑陽氏之學,以靜坐為主,所重仍在知覺。此變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間,諸儒務(wù)為浩博?;荻ㄓ?、戴東原之流鉤研詁訓(xùn),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薄宋賢為空疏。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名目自高,低毀日月,亦變而蔽者也。別有顏習齋、李恕谷氏之學,忍暗欲,苦筋骨,力勤于見跡,等于許行之并耕,病來賢為無用。又一蔽也。矯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類矣;由后之二蔽,矯王氏而過于正,是因噎廢食之類矣。
我朝崇德一道,正學翕興。平湖陸子,桐鄉(xiāng)張子,辟(讠皮)辭而反經(jīng),確乎其不可拔。陸桴亭、顧亭林之徒,博大精微,體用兼賅。其他巨公碩學,項領(lǐng)相望。二百年來,大小醇疵,區(qū)以別矣。唐先生于是輯為此編,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靜,格物而不病于瑣,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擇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撤,與變王氏而鄰于前三者之蔽,則皆厘而剔之。豈好辯哉?去古日遠,百家務(wù)以其意自鳴。是丹非素,無術(shù)相勝。雖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無異辭。道不同不相為謀,則變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則且多其識,去其矜,無以聞道目標,無以方隅自圓。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則君子者已。是唐先生與人為善之志也。

進唐先生南歸序

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與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師以教之。于鄉(xiāng)有州長、黨正之格,于國有師氏、保氏。天子既兼君師之任,其所擇,大抵皆道藝兩優(yōu),教尊而禮嚴。弟子摳在趨隅,進退必慎。內(nèi)以有所憚而生其敬,外緝業(yè)以興其材。故曰:“師道立而善人多?!贝酥^也。
周衰,教澤不下流。仲尼于諸候不見用,退而講學于謙泗之間,從之游者如市。師門之盛,振古無傳。然自是人倫之中,別有所謂先生、徒眾者,非長民者所得與聞矣。仲尼既沒,徒人分布四方,轉(zhuǎn)相流衍。吾家宗圣公傳之子思、孟子,號為正宗。其他或離道而專趨于藝,商瞿授《易》于臂子弓,五傳而為漢之田何。子夏之《詩》,五傳而到孫卿,其后為魯申培。左氏受《春秋》,人傳而至張蒼。是以兩漢經(jīng)生,各有淵源。源遠流歧,所得漸纖,道亦少裂焉。有宋程子、朱子出,紹孔氏之絕學,門徒之繁擬于鄒魯。反之躬行實踐,以究群經(jīng)要旨,博求萬物之理,以尊聞而行知,數(shù)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藝則漢師為勤,言道則來師為大,其說允已。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風末墜。每一先生出,則有徒黨景附,雖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應(yīng)唯敬對。若金、許、薛、胡、陸稼書、張念藝之儔,論乎其德則暗然,諷乎其言則犁然而當理,考乎其從游之徒,則踐規(guī)蹈矩,儀型鄉(xiāng)國。蓋先王之教澤得以僅僅不斬,頑夫有所忌而發(fā)其廉恥者,未始非諸先生講學與群從附和之力也?!对姟吩唬骸帮L雨如晦,雞鳴不已?!闭\珍之也。今之世,自鄉(xiāng)試、禮部試舉主而外,無復(fù)所謂師者。間有一二高才之士,鉤稽故訓(xùn),動稱漢京,聞老成倡為義理之學者,則罵譏唾梅。后生欲從事于此,進無師友之援,退犯萬眾之嘲,亦遂卻焉。
吾鄉(xiāng)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閩之學,特立獨行,詬譏而不悔。歲庚子以方伯內(nèi)召為太常卿。吾黨之士三數(shù)人者,日就而考德問業(yè)。雖以國藩之不才,亦且為義理所薰蒸,而確然知大閑之不可逾。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視夫世之貌敬舉主與厭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請,將歸老于湖湘之間。故作師說一首,以識年來向道之由,且以告吾鄉(xiāng)之人:茍有志于強立,未有不嚴于事長之禮,而可以成德者也。

郭璧齋先生六十壽序

莊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處材不材之間乎?”旨哉斯言!可以壽世矣。雖然,抑有未盡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韜匿者,去健羨,識止足,天乃使之馳驅(qū)后先彈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銳意進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跡似厄之,實則厚之。材,釣也,或顯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處也,天也。
我年伯壁齋先生,天之處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讀書,有大志。既冠,補博士弟子員,旋以優(yōu)等食餼。屢躓場屋,貢人成均。試京兆,仍絀。權(quán)當陽校官數(shù)月,儒術(shù)濟濟,翕然景從。其居鄉(xiāng)也,外和而中直,不惡而人畏之。優(yōu)伶雜劇,至不敢入境。諺曰:“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敝逼浔矶扒?,吾未之聞也。先生孝友可以施于政,尊行可以加入。課徒而得,與校而上慕附,處于鄉(xiāng)而不肖知勸,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長袖而回旋,其展布當何如?顧乃蹭蹬棘闈,連不得志。前歲己未,恭遇栗恩,臣僚得榮其親。維時先生之家嗣觀亭前輩,既由翰林官西曹,兩世封贈如例。而先生猶以有事秋試,遷延不得請。于是先生橐筆鄉(xiāng)闈,十馀役矣。從游之士得其口講指畫,或皆扶搖直上。而現(xiàn)亭前輩昆仲皆得庭訓(xùn),而翔步詞林,后先輝映。獨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騁騏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于科名何與輕重?其達觀內(nèi)外,何嘗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終不自畫,誠欲有所白于時,而又惡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復(fù)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故思有以厲之耳。以志則如彼,以遇則如此,此豈盡有司之咎哉?蓋所謂天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無可據(jù)而自有權(quán)衡。昆山之玉,鄧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貢之廊廟,非不貴也。鑿之、琢之,尋斧縱之,剖其璞,傷其本,向之潤澤而輪(外囗內(nèi)禾)者,蕩然無馀。天欲厚之,則不如韞于石而光愈遠;叢之豐草之中而蔭愈廣,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鴻漸之羽,激昂云路,揚厲中外,拒不快于志而裨益于時?而所發(fā)既宏,所積漸薄,天與于前,或斷于后。精神有時而竭,福蔭有時而單,是亦琢玉研木之說也。謂能優(yōu)游林泉,頤神彌性,如今日也乎?謂能澤流似續(xù),光大門閥,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壽辰。次嗣君雨山,與余為同年發(fā),謬相知愛。將稱觴介壽,囑余以言侑爵。吾聞君子之事親也,可以無所不至。獨稱其親之善,則不敢溢詞以鄰于誣。君子之于友也,四人,季者早殤,二長者并窮約不得怡。獨朱氏妹所處稍裕,而少遘痼疾,又離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棄養(yǎng)。國藩竊祿京朝,發(fā)一家書而兩遭期功之喪,又何痛也!于是泣識其略,使詠春追埋清幽,且敘其內(nèi)外家之系而聲以銘詩,以宣吾悲。銘曰:
有女曾姓圣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兩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
鞠茲惠質(zhì)艱厥從,嬪朱其先國比莒。納夫方軌轡如組,君舅鎮(zhèn)湘鄉(xiāng)所舉。
銘者母兄滌生父,濫羼朝官無寸補。

滿妹碑志

滿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稱之滿妹,取盈數(shù)也。生而善謔,旁出捷警,諸昆弟姊妹并坐,雖黠者不能相勝。然歸于端靜,笑罕至矧。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殤。明日,吾兒子禎第相繼亡。妹生于世十歲,兒三歲也。即日瘞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吾母傷弱女與家孫,哭之絕痛。間命諸子曰:“二殤之葬也,無碑以識之,即墳夷級隆,誰復(fù)省顧者?”國藩敬諾。亡何,系官于朝。公有執(zhí),私有濡,久不得卒事。越八年,而適朱氏妹徂逝。以其新悲,觸其夙疚。愴然不自知何以為人也。于是粗述一二,遺家人植石墓北,且綴之辭,使有垂焉。銘曰:
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殤相依宅茲土,狐免安敢侮!

君子慎獨論

嘗謂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謙之功密。其間離合幾微之端,可得而論矣。
蓋《大學》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資其擴充;日用細故,亦深其閱歷。心之際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麗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則夫善之當為,不善之直去,早畫然其灼見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實有所見,而行其所知。于是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越焉而不決。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則去之而不力。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推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獨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經(jīng)之要領(lǐng),而后賢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為外求,而專力于知善知惡,則慎獨之旨晦。自世儒以獨體為內(nèi)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則慎獨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誠,非格致則慎亦失當。心必麗于實,非事物則獨將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

風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撓萬物者莫疾乎風。”風欲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終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賢者皆當路在勢,其風民也告以義,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謂一二人者,不盡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勢不能不騰為口說,而播為聲氣。而眾人者,勢不能不聽命,而蒸為習尚。于是乎徒黨蔚起,而一時之人才出焉。有以仁義倡者,其徒黨亦死仁義而不顧;有以功利倡者,其徒黨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濕,火就燥,無感不讎,所從來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轉(zhuǎn)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而翻謝曰:“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義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則轉(zhuǎn)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非特處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與有責焉者也。有國家者,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慎擇與共天位之人;土大夫得晉說而存之,則將惴惴乎謹其心之所向,恐一不當,而壞風俗,而賊人才。循是為之,數(shù)十年之后,萬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槐陰書屋圖記

吾師江陰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陰補讀之室”,而屬人為之圖。圖成于道光癸卯之廈,時先生方官內(nèi)閣學土,職思簡易。曰“補讀”云者,以為統(tǒng)學不夙,仕優(yōu)而后補之,謙退之詞也。是年冬,先生視學安徽。三年還朝,則已掌吏部,或攝戶部。又督游于潞河,厘鹽于天津,蕩滌田賦積虧于兩浙。庶政倥傯,刻無暇晷,間遂有巡撫山西之命。于是先生手圖而告國藩日:“吾昔名吾居室而圖之也,將以讀吾書也。今五六年間,腐精于案牘,敝形神于車塵馬足。曩之不逮,竟不克補。則今之悔,又果可補于后日乎?子為我記之,志晉疚焉。
國藩嘗覽古音多聞之君子,其從事文學,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遠州之時。雖蘇武、黃庭堅之于詩,論者謂其注京之作少遜,不敵其在外者之珠絕。蓋屏居外郡,罕與接對,則其志專,而其神能孤往根絕于無人之域。若處京師浩穰之中,視聽旁午,甚囂而已矣,尚何精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興,號為邁古。然如瞧州湯公、儀封張公、江陰楊公、高安朱公、臨桂陳公、合河孫公數(shù)賢人者,大抵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職也專,其守法也簡,亦常日有馀光,人有馀力。今六部科條之繁,既三倍于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歷,或一身而兼數(shù)職,一歲而更數(shù)役。每夕丑初趨離宮,待漏盡午而后返。曹官白事、判牘,莫夜不休。又以其間賓接生徒,宴會寮友,伺隙以求終一卷焉而不可得。視數(shù)賢人者之處京朝時,勢固不悻矣。此先生所用為恍然也。今者先生持節(jié)山西,政成而神暇,盡發(fā)遺編以補素愿。蓋將與數(shù)賢人者角其實而爭其光。而國藩忝竊高位,乃適蹈先生之所疚。往者不可償,來者不可必。故略述時事,令異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書王雁汀前輩勃海圖說后

《書》孔氏疏云:“堯時青州,當越海而有遼東?!倍攀稀锻ǖ洹吩疲骸扒嘀葜纾胶7诌|東、樂浪、三韓之地,西抵遼水?!倍现^曰:“漢武所開樂浪、元菟二郡,乃古(山禺)夷之地。(山禺)夷,羲和所宅,朝鮮箕子所封。皆應(yīng)在青州域內(nèi),不僅遼東而已?!睋?jù)此數(shù)說,則禹時青州,逾海而兼營州之地。理若可信。齊召南氏所謂“勢固自然”者也。前明遼東郡指揮使,隸于山東布政司。明初,遼東土子尚附山東鄉(xiāng)試。厥后,以渡海之艱,改附順天。而遼東各州衛(wèi)隸于山東,則終明之世不改。蓋亦猶上古之青州,兼轄曹州云爾。
我朝定宅燕京,與明代同。而遼左為陪都重地,則與前明之二州二十五衛(wèi),視同羈縻者,輕重迥別。故勃海之襟帶,旅順之門戶,視前世猶加慎焉。雁汀先生之意,欲于隍城、石島之間,駐水師將領(lǐng)一員,登州、金州,南北兼巡。內(nèi)以防盜匪之狙伏,外以懾夷人之闖入,可謂謀慮老成,操之有要者已。道光二十九年,御史趙東昕,建登州設(shè)立水師之議。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軍機處會議。當事者以跡近更張,格而不行。國藩時承乏兵部,頗知旅順要隘,宜別置嚴鎮(zhèn)。而不知康熙年間有嵩祝請登州水師。巡哨金州、鐵山之說。亦選附和,未退他議。今觀先生《圖說》所載實錄各條,知國家機務(wù)尤大者,列圣廟謨,皆已籌及之。茍能推行而變通,則收功不可紀極也。故述前說以互證,亦以志余不學之恥焉。

養(yǎng)晦堂記

凡民有血氣之性,則翹然而思有以上人。惡卑而就高,惡貧而覬富,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終身幽默,暗然退藏。彼豈與人異性?誠見乎其大,而知眾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也。
蓋《論語》載,齊景公有馬平駟,曾不得與首陽餓莩挈論短長矣。余嘗即其說推之,自秦漢以來,迄于今日,達官貴人,何可勝數(shù)?當其高據(jù)勢要,雍容進止,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無以異也。而其間又有功業(yè)文學獵取浮名者,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亦無以甚異也。然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自謂辭晦而居顯,泰然自處于高明。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于澌盡,而毫毛無以少異。豈不哀哉!
吾友劉君孟容,湛默而嚴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壯歲,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既而察物觀變,又能外乎名譽。于是名其所居日“養(yǎng)晦堂”,而以書抵國藩為之記。
昔周之本世,莊生鬧天下之士湛于勢利,泥于毀譽,故為書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稱董梧、宜僚、壺子之倫,三致意焉。‘而場雄亦稱;‘’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本又溃缘檬种?,而外無所求。饑凍不足于事畜而無怨;舉世不見是而無悶。自以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火亙)赫之途,一旦勢盡意索,求如尋常窮約之人而不可得,烏睹所謂(火昆)耀者哉?余為備陳所以,蓋堅盤容之志,后之君子,亦現(xiàn)省焉。

朱慎甫遺書序

冽陽朱君文休所為書,曰《易圖正旨》者一卷,曰《五于見心錄》者二卷,曰《從學雜記》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際,學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風,襲為一種破碎之學。辨物折名,梳文櫛字,刺經(jīng)典一二字,解說或至數(shù)干萬言。繁稱雜引,游衍而不得所歸。張已伐物,專抵古人之隙?;蛉】酌蠒行男匀柿x之文,一切變更故訓(xùn),而別創(chuàng)一義。群流和附,堅不可易。有來諸儒周、程、張、來之書,為世大詬。間有涉于其說者,則舉世相與笑譏唾辱;以為彼博聞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虛之域,以自蓋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學,則已棄舉子業(yè),而誰有來五子之求。斷絕眾源,歸命于一。自《六經(jīng)》之奧,百氏雜家有用之言,無不究素其終,折衷于五子。家貧,負助渡湖,招徒授學,取其入以為養(yǎng)。養(yǎng)則獨腆,身有饑色,或勸以稍易其途,從事于時世所謂辨物流文林字之學者。足以傾(馬戒)耳目,植朋廣譽。君笑日:“吾于科目且棄而背之矣,其又屑覬彼耶?”卒以不顧。日抱遺訓(xùn),以自鐫留其躬,繩過無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嗚呼!君之于學,其可謂篤志而不牽于眾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義》、《三傳備說》諸篇,今都不可見。其僅存者,又或闕殘,難令完整。其《易圖正旨》推闡九圖之義,與德清胡謂、寶應(yīng)王懋guong氏之論不合。山居僻左,不及盡睹當世通人成說,小有歧異,末為(左上米左下系右頁)也。予既受談終篇,因頗為論定,以治鄉(xiāng)人知觀感焉。

書周忠介公手札后

往余讀《史忠正公集》,見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遺書五通,又什一回絕筆一紙,其言至深痛,不可終讀。蓋視楊忠愍公獄中家書,劉騰鴻峙衡、吳坤修竹莊、普承堯欽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撫朝公奏請以溫甫統(tǒng)領(lǐng)軍事,出入賊地。盛暑鏖兵,凡攻克咸寧、蒲圻、崇陽、通域、新昌、上高六縣。以六月三十口銳師翔于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問。而溫甫亦積勞致疾矣。七月十六日,棹小舟異疾至南昌。兄弟相見,深夜(忄音)(忄音),喜極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寢劇,治之多方不效。至九月乃痊,復(fù)還瑞州營次。
瑞州故有南北兩城,蜀水貫其中。劉騰鴻軍其南,溫甫與普承堯軍其西北。賊于東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吳坤修之師,自奉新至東路,始合長圍。掘塹周三十里,溫甫則大喜:“吾攻此城,久不舉。今茲事其集乎!”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喪。入里門,宗族鄉(xiāng)黨爭來相吊,亦頗相慶慰。國藩得拔其不肖之軀,復(fù)有生還之一日,溫甫力也。溫甫既出嗣叔父,以咸豐八年二月降服期滿,復(fù)出抵李君續(xù)賓迪庵軍中。李君與溫甫為婚姻,益相與講求戎政,晨夕咨議。是時九江新破,強悍深根之寇一掃刮絕,李君威名聞天下。又克麻城,蹴黃安,喋血皖中,連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縣。席全盛之勢,人人自以無前。師銳甚。溫甫獨以為常勝之家,氣將竭矣,難可深恃。時時與李君深語驚切,以警其下;亦以書告予時上。竟以十月十日軍敗,從李君殉難廬江之三河鎮(zhèn)。嗚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師,千里赴援,摧江西十萬之賊而無所頓;今以皖北百勝之軍,蘋良將勁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適丁其厄,豈所謂命耶?常勝之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有退師以圖全。營壘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與李君,以初十之夕并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圖脫免。豈所謂知命者耶?遂綴詞哭之。詞曰:
(角黃)(角黃)我祖,山立絕倫。有蓄不施,篤生哲人。
我君為長,魯國一儒;仲父早世,有季不孤。
恭惟先德,稼穡詩書。小子無狀,席此慶徐。
粲粲諸弟,雁行以隨。吾詩有云:“午君最奇”。
挾藝干人,百不一售。彼粗穢者,乃居吾右。
抑塞不伸,發(fā)狂大叫;雜以嘲詼,萬花齊笑。
世不喜與,吾不世許。自謂吾虎,世棄如鼠。
相外相背,逝將去女。一朝奮發(fā),仗劍東行;
提師五千,往從阿兄。何堅不破?何勁不摧?
躍入章門,無害無災(zāi)。塤篪鼓角,號令風雷;
昊天不吊,鮮民銜哀。見星西奔,三子歸來。
弟后李父,降服以禮。匝歲告闋,靡念苞杞。
出陪戎幄,匪辛伊李。既克潯陽,雄師北邁。
劃潛剜桐,群舒是嘬。豈謂一厥,震驚兩戒!
李既山頹,弟乃梁壞。覆我湘入,君子六千。
命耶數(shù)耶?何辜于天!我奉簡書,馳驅(qū)嶺嶠。
江北江南,夢魂環(huán)繞。卯慟抵昏,酉悲達曉。
莽莽舒廬,群四所窟。積骸成岳,孰辨弟骨。
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崢嶸廢壘,雪漬風飄。
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實負弟,茹恨終古。
予于道光甲辰寄諸弟詩有云:“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謂弟澄候,生庚辰歲。午君謂溫甫,生壬午歲。老沅謂沅甫也。

歐陽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傳先生鼐,善為古文辭。慕效其鄉(xiāng)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而受法于劉君大(木魁),及其世父編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碩望,姚先生治其術(shù)益精。歷城周永年書昌,為之語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猶前世所稱江西詩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鐘山書院講席。門下著籍老,上元有管同異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東村植之、姚瑩石甫。四人者,稱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傳授徒友,往往不絕。在桐城者,有戴鈞衡存莊,事植之久,尤精力過絕人。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衤+顫之左)之后進,義無所讓世。其不列弟子籍,同時服膺,有新城魯仕驥挈非、宜興曼德旅仲論。挈非之甥為陳用光碩士。碩士既師其舅,又親受業(yè)姚先生之門。鄉(xiāng)人化之,多好文章。碩士之群從,有陳學受藝叔、陳博廣敷,而南豐又有吳嘉賓于序,皆承索非之風,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學。
什倫與永福呂璜月滄交友,月滄之鄉(xiāng)人有臨桂朱椅伯韓、龍啟瑞翰臣、馬平王錫振定甫,皆步趨吳氏、呂氏,而益求廣其術(shù)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廣西矣。
昔者,國藩嘗怪姚先生典試湖南,而吾鄉(xiāng)出其門者,未聞相從以學文為事。既而得巴陵吳敏樹南屏,稱述其術(shù),篤好而不厭。而武陵楊彝珍性農(nóng)、善化孫鼎臣芝房、湘陰郭嵩煮伯深、淑浦舒素伯魯,亦以姚氏文家正軌,違此則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歐陽生。生,吾友歐陽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吳君、湘陰郭君,亦師事新城二陳。其漸染者多,其志趨嗜好,舉天下之美,無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當乾隆中葉,海內(nèi)魁儒畸土,崇尚鴻博,繁稱旁證,考核一字,累數(shù)千言不能休。別立幟志,名曰“漢學”。深擯有宋諸子義理之說,以為不足復(fù)存,其為文尤蕪雜寡要。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jù)、詞章,三者不可偏廢。必義理為質(zhì),而后文有所附,考據(jù)有所歸。一編之內(nèi),惟此尤兢兢。當時孤立無助,傳之五六十年。近世學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道之廢興,亦各有時,其命也歟哉!自洪楊倡亂,東南荼毒。鐘山石城,昔時姚先生撰杖都講之所,今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淪為異域,既克而復(fù)失。戴鈞衡全家殉難,身亦歐血死矣!
余來建昌,問新城、南豐,兵整之馀,百物蕩盡,田荒不治,蓬蒿沒人。一二文土轉(zhuǎn)徙無所。兩廣西用兵幾載,群盜猶洶洶,驟不可爬梳。龍君翰臣又物故。獨吾鄉(xiāng)少安,二三君子尚得優(yōu)游文學,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轍。而舒濤前卒,歐陽生亦以瘵死。老者牽于人事,或遭亂不得競其學;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聰明早達,太平壽考,從容以臍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則業(yè)之成否又得謂之非命也耶?
歐陽生名勛,字子和,沒于咸豐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幾。其文若詩,清縝喜往復(fù),亦時有亂離之慨。莊周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倍鴽r昆弟親戚之(上聲殳下言)咳其例者乎?余不之不聞桐城諸老之(上聲殳下言)咳也久矣!現(xiàn)生之為,則豈直足音而已!故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見文章與世變相因,俾后之人得以考覽焉。

圣哲畫像記

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cè)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圣普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qū),益以蕪廢。喪亂來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jīng)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勝數(shù),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于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shù)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競其業(yè),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要在慎擇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讀書取足于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跡,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fā)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場,史巨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jīng)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莊、茍并稱。至唐,韓氏獨尊異之。而來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后之論者,莫之能易也。茲以亞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傳經(jīng),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于質(zhì)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甚。然經(jīng)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悅者能哉!
諸葛公當擾壤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御駑馬登峻坂,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游、夏。以予現(xiàn)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后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xùn)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換有來五子之術(shù),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號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齒斤)(齒斤)焉而未有已。吾現(xiàn)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議也?其訓(xùn)釋請經(jīng),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jīng)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于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于明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于古,而風骨少聵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nèi)之于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zhì)于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濟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肴辯嘗而后供一擺,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庇嘤谑偶抑?,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于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wǎng)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現(xiàn)其會通;欲周覽經(jīng)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瑞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xùn),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社、馬。吾以許、鄭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實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謂修已治人、經(jīng)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抬,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議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水以禮為兢兢。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后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鎮(zhèn)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wù)。而秦尚書意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jīng)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于禮。然姚先生持論閣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訓(xùn)信之大成,重乎不可見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jù)。戴東原氏亦以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圣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圣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圣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圣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于杜、馬為近,姚、王于許、鄭為近、皆考據(jù)也。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shù)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占畢咿唔,則期報于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于遐邇之譽,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責之貸者,又取培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激幸于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于堯舜。郁郁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輜鐵,或百錢逋負,怨及孫子;若通(外門內(nèi)上四下袁)貿(mào)易,瑰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shù)十百結(jié)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日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細;射策者之所業(yè)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xiāng)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偏不怍,樂也。
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于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干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排形于簡冊,其于圣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茍汲汲于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于術(shù)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社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臨之在上,質(zhì)之在旁。

經(jīng)史百家雜鈔題語

姚姬傳氏之纂古文辭,分為十三類。余稍更易為十一類:曰論著,曰詞賦,曰序跋,曰詔令,曰奏議,曰書讀,曰哀祭,曰傳志,曰雜記,九者,余與姚氏同焉者也。曰贈序,姚氏所有而余無焉者也。曰敘記,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無焉者也。曰頌贊,曰箴銘,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詞賦之下編??诒?,姚氏所有,余以附人傳志之下編。論次微有異同,大體不甚相遠,后之君子,以參觀焉。
村塾古文有選《左傳》者,識者或譏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錄古文,不復(fù)上及六經(jīng),以云尊經(jīng)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棄六朝駢驪之文而退之于三代兩漢,今舍經(jīng)而降以相求,是猶言學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國,將可乎哉?余鈔纂此編,每類必以六經(jīng)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為歸,無所于讓世。
姚姬傳氏撰次古文,不載史傳,其說以為史多不可勝錄也。然吾觀其奏議類中,錄《莊子》至三十八首,詔令類中,錄《莊子》三十四首,果能屏諸史而不錄乎?余今所論次,采輯史傳稍多,命之曰《經(jīng)史百家雜鈔》云。

經(jīng)史百家簡編序

自六籍播于秦火,漢世攝拾殘遺,征諸儒能通其讀者,支分節(jié)解,于是有章句之學。劉向父子勘書秘閣,刊正脫誤,稽合同異,于是有校讎之學。梁世劉勰、鐘嶸之徒,品藻詩文,褒貶前哲,其后或以丹黃識別高下,于是有評點之學。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書經(jīng)藝取土,我朝因之。科場有勾股點句之例,蓋猶古者章句之遺意。試官評定甲乙,用朱墨族別其勞,名曰圈點。后人不察,輒仿其法以涂抹古書,大圈密點,狼藉行間。故章句者,古人治經(jīng)之盛業(yè)也,而今專以施之時文圈點者,科揚時文之陋習也,而今反以施之古書,末流之遷變,何可勝道!惟校讎之學,我朝獨為卓絕。乾嘉間巨儒輩出,講求音聲故訓(xùn)校勘,疑誤冰解的破,度超前世矣。
咸豐十年,余選經(jīng)史百家之文,都為一集,又擇其尤者四十八首,錄為簡本,以詒余弟沅甫。沅甫重寫一冊,請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別節(jié)次,句絕而章己之,間亦厘正其謬誤,評騭其精華,雅與鄭并奏,而得與失參見,將使一家昆弟子侄,啟發(fā)證明,不復(fù)要途人而強同也。

王船山遺書序

王船山先生遺書,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國藩校閱者,民記章句)四十九卷,《張子正蒙注》九卷,《讀通鑒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四書》、《易》、《詩》、《春秋》諸經(jīng)稗疏考異十四卷,訂正訛脫百七十馀事。軍中鮮暇,不克細細全編,乃為序曰:
昔仲尼好語求仁,而推言執(zhí)禮。孟氏亦仁禮并稱,蓋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nèi)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禮。自孔孟在時,老莊已鄙棄禮教。楊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賊仁。厥后眾流歧出,載籍焚燒,微言中絕,人紀紊焉。漢儒掇拾遺經(jīng),小戴氏乃作記,以存禮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遠承墜緒,橫渠張氏乃作《正蒙》,以討論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數(shù)萬言,注《禮記》數(shù)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于未形。其于古昔明體達用,盈科后進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農(nóng),以崇禎十五年舉于鄉(xiāng)。目睹是時朝政,刻核無親,而十大夫又馳鶩聲氣,東林、復(fù)社之徒,樹黨代仇,頹俗日蔽。故其書中黜申韓之術(shù),嫉朋黨之風,長言三嘆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為行人司。知事終不可為,乃匿跡永、郴、衡、邵之間,終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訪求隱逸。鴻博之士,次第登進。雖顧亭林、李二曲輩之艱貞,征聘尚不絕于廬。獨先生深(外門內(nèi)必)固藏,追焉無與。平生痛詆黨人標謗之習,不欲身隱而文著,來反唇之訕笑。用是,其身長邀,其名寂寂,其學亦竟不顯于世?;纳奖珠剑K歲孽孽,以求所謂育物之六,經(jīng)邦之禮。窮探極論,千變而不離其宗;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于悔。先生沒后,巨儒迭興,或攻良知捷獲之說,或辨易圖之鑿,或詳考名物,訓(xùn)訪、音韻,正《詩集傳》之疏,或修補三禮時享之儀,號為卓絕。先生皆已發(fā)之于前,與后賢若合符契。雖其著述大繁,醇駁互見,然固可謂博文約禮,命世獨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孫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鄧顯鶴湘皋實主其事。湘潭歐陽兆熊曉晴贊成之。咸豐四年,寇犯湘潭,板毀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國荃乃謀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歐陽君董其役。南匯張文虎嘯山、儀征劉毓嵩伯山等,分任校讎。庀局于安慶,蕆事于金陵。先生之書,于是粗備。后之學者,有能秉心敬恕,綜貫本末,將亦不釋乎此也。

新寧劉君墓碑銘

君諱時華,字廷材,號寶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寧。曾祖有義。祖儒禹,府學增生。父世貴,太學生。家貧,為商賈,化居以自給。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久勞市廛,乃跪請曰:“大人直少休。兄學且有成,弟弱,兒愿代父勞而服賈矣?!彼煊钨Y于江漢之間,量物度時,廣取而節(jié)用;后人而往,先人而歸;家用阜康,親以大悅。父病,在視終宵。醫(yī)者言痰咸可生,淡則死。君輒以手承痰嘗之,味淡,因大哭。父沒,母亦前卒,則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繼母。歸自武昌,繼母不澤,長跪自陳遲歸之咎。繼母病,服勞達旦,營治藥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繼母沒,則推其所以事親者以事長兄,而蓄季弟。兄病,調(diào)護年除。兄卒,弟后卒,則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后兩家孤兒皆成立,兩嫠皆旌表于朝,壽皆七十、八十,涕泣頌君之德不敢忘云。
新寧,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粵之交,巨嶺層巒,穹窿雜襲,郁饒而不得少舒。自古未聞偉人杰士出于其間,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纖嗇,有唐魏之風。獨君與江太公一峰,輕財好義,不屑屑于自殖。江君之子溢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撫;而君之子前渠,今為直隸總督;并有勛伐,為時名臣。蓋褊陋之俗一變,而山川之氣昌矣。當君初賈異縣,頗求饒益以娛親心。既而經(jīng)紀有方,智足以擴其業(yè),利足以仁其三族。所得資財,隨手散去。一以濟物為功,息耗都不普省。鄉(xiāng)里除道成梁,捐金錢惟恐不贍;施藥療疾,惟恐不周。嘗遇益陽大水,買小舟拯百人,蒿葬數(shù)百人。新寧大饑,餼鄰里親舊粟,日半升,全活無算。又嘗修育嬰堂,建忠義節(jié)孝打,皆縣中前此所無,自君創(chuàng)之。城東北有義冢,歲歲常以冬春培其(阝也)塋,而植其仆碑。城南有義塾,器物缺乏,常于君家取給焉。人或謂君:“歲入幾何?施諸人者什七,而自謀不及什三,后將難繼。何不頗買田宅,為子孫稍立基業(yè)產(chǎn)’君笑謂:“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為?吾以人情為田,以培養(yǎng)上類為種。耕不計年,獲不計世。庸詎知留路子孫者,不更大乎?”逮君沒而門內(nèi)鼎興。
君子四人:長名長佑,即蔭渠也,以拔貢生歷官廣西巡撫,兩廣總督,直隸總督,加兵部尚書銜;次長佐,某官;次長伸、長健,某官。孫某某。曾孫永柞、永棋。天子褒長佑功,贈君暨君之祖父皆為光祿大夫。君配鄭氏,暨祖妣榮氏,妣李氏、曾氏,皆為一品夫人。蓋君言于是果驗。為善之報,抑何捷也!鄭太夫人恭儉寬仁,悉秉夫教,姒婦娣婦寡居,敬之,終身有思紀。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壽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壽五十有九。是歲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寧西鄉(xiāng)楊溪村之駕嶺。昔道光丁末、戊申間,江忠烈公嘗為余稱道蔭渠之賢,兼述其世德。及蔭渠入京,聞親之訃,求余文銘其墓。展轉(zhuǎn)兵間,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年,始得表而銘之。銘曰:

舉世奔利,獨行抱義。庸德庸言,感格天地。
外救饑溺;內(nèi)撫諸孤。仁心難謙,百優(yōu)一愉。
孰云不顯,在幽彌馨;孰云無報,如影隨形。
神覿在室,奇福在庭。郎君崛起,為國干城。
削平寇亂,鼎祭鐘銘。自無錫寵,褒榮先隴。
夫彝之南,萬山環(huán)拱。我表其吁,來者欽竦。

國朝先正事略序

余嘗以大清達人杰士超越古初,而記述闕如,用為嘆憾。道光之末,聞嘉興錢衍石結(jié)事儀吉,仿明焦越《獻征錄》,為國朝《征獻錄》,因?qū)俳o事從子應(yīng)符寫其目錄,得將相、大臣、循良、忠節(jié)、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馀人,積二三百卷,借名人之碑傳,存名人之事跡。自別京師,久從征役,而此目錄冊者不可復(fù)睹。同治初,又得鄢陵蘇源生文集,具述其師錢給事于《征獻錄》之外,復(fù)節(jié)錄名臣,為《先正事略》。于是知錢氏頗有造述,不僅鈔撰諸家之文矣。又二年,而得吾鄉(xiāng)李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適與錢氏相合。前此二百馀年,未有成書。近三十年中,錢氏編摩于汴水,次青成業(yè)于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達人杰主,其靈爽不可終閱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火鼎盛。若漢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世祖,明之孝宗。其時皆異材勃起,俊彥云屯,(火昆)耀簡編。然考其流風所被,率不過數(shù)十年而止。惟周之文王暨我圣祖仁皇帝,乃閱數(shù)百載而風流未沫。周自后稷十五世,集大成于文王。而成康以洎東周,多士濟濟,皆若秉文王之德。我朝六祖一宗,集大成于康熙。而雍乾以后,英賢輩出,皆若沐圣祖之教,此在愚氓亦似知之。其所以然者,雖大智莫能名也。圣祖嘗自言:年十七八時讀書過勞,至于咯血而不肯少休,老是而手不釋卷。臨摹名家手卷,多至萬馀;寫寺廟扁榜,多至千馀。蓋雖寒酸,不能方其專。北征度漠,南巡治河,雖卒役不能逾其勞。祈雨禱疾,步行天壇,并酸醬畝鹽而不御。年逾六十,猶扶病而力行之。凡前圣所稱至德納行,范無一而不備。上而天象、地輿、歷算、音樂、考禮、行師、刑律、農(nóng)政,下至射御、醫(yī)藥、奇門、王遁,滿蒙、西域、外洋之文書字母,殆無一而不通,且無一不創(chuàng)立新法,別啟律途。后來高才絕藝,終莫能出其范圍。然則雍、乾、嘉、道,累葉之才,雖謂皆圣祖教育而成,誰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統(tǒng)中興,雖去康熙益遠矣,而將帥之乘運會立勛名者,多出一時章句之儒,則亦未站非圣祖馀澤陶冶于無窮也。如次青者,蓋亦章句之儒從事戎行。咸豐甲寅、乙卯之際,與國藩患難相依,備嘗艱險,厥后自領(lǐng)一隊,轉(zhuǎn)戰(zhàn)數(shù)年。軍每失利,輒以公義糾劾罷職。論者或咎國藩執(zhí)法過當,亦頗咎次青在軍偏好文學,奪治兵之日力,有如慶生所譏挾策而亡羊者。久之,中外大臣數(shù)薦次青緩急可倚,國藩亦草疏密陳:“李元度下筆千言,兼人之才,臣音彈劾太嚴,至今內(nèi)疚,惟朝廷量予褒省。”當時雖為吏議所格,天子終右之,起家,復(fù)任黔南軍事。師比有功,超拜云南按察使。而是書亦于黔中告成。
圣祖有言曰:學貴初有決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進之心,末有堅貞永固之力。次青提兵四省,屢蹶仍振,所謂貞固者非耶?發(fā)憤著書,鴻篇立就,亦云勇猛矣。愿益以貞固之道持之,尋訪錢氏遺書,參計修補,矜練歲年,慎褒貶于錙銖,酌群言而取衷,終成圣清巨典,上濟周家雅頌誓諾之林,不允足壯矣哉!

重刻茗柯文編序

武進張大令式曾,將重刻其曾祖王父皋聞先生《落柯文集》,而以寫本示余,屬為之序。
蓋文章之變多矣。高才者好異不已,往往造為瑰球奇麗之辭,仿效漢人賦頌,繁聲僻字,號為復(fù)古。曾無才力氣勢以驅(qū)使之,有若附贅懸疣,施膠漆于深衣之上,但覺其不類耳。敘述朋舊,狀其事跡,動稱卓絕。若合古來名德至行備于一身,譬之畫師寫真,眾美畢具,偉則偉矣,而于其所圖之人固不肖也。吾嘗執(zhí)此以衡近世之文,能免于二者之譏實鮮,蹈之者多矣。
皋聞先生編次七十家賦,評量殿最,不失銖黍。自為賦亦恢閎絕麗,至其他文,則空明澄徹,不復(fù)以博奧自高。平生師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筆稱述,適如其量。若帝天神鬼之監(jiān)臨,褒譏不敢少溢,何其慎歟!
自考據(jù)家之道既昌,說經(jīng)者專宗漢儒,厭薄宋世義理、心性等語,甚者低毀洛閩,披索疵假。枝之上(艸下鬼)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遺其源。臨文剛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數(shù)千萬言不能休,名曰漢學。前者自矜創(chuàng)獲,后者附和偏(讠皮)而不知返,君子病之。先生求陰陽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禮》鄭氏,辨《說文》之諧聲,剖晰毫芒,固亦循漢學之軌轍。而虛衷研究,絕無陵駕先賢之意萌于至隱;文辭溫潤,亦無考證辨駁之風。盡取古人之長,而退然若無一長可恃。意其蘊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斂焉而欲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謂大雅者歟!
張氏之先,兩世賢母撫孤課讀。一日不能再食,舉家習為故常。孝友艱苦,遠近嘆慕。自粵賊縱橫,東南糜爛,常潤等郡,室廬蕩然。張氏之窮約,殆有甚于疇告。書籍刻板,皆摧燒不復(fù)可詰矣。余昔讀張氏諸書,既欽其篤行;茲重覽《茗柯文編》,樂其復(fù)顯于世也。乃忘其陋而序之。
君,窮年磨厲,期于有成。王考氣象尊嚴,凜然難犯。其責府君也允峻,往往稠人廣坐,壯聲河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繩長子。竟曰(口高)(口高),詰數(shù)愆尤。間作激宕之辭,以為豈少我耶?舉家聳懼,府君則起敬起孝,屏氣扶墻,(足叔)(足昔)徐進,愉色如初。王考暮年大病,痿痹(疒音)啞,起居造次,必依府君,暫離則不怡,有請則如響。然后知夙昔之備資府君,蓋望之厚而愛之篤,特非眾人所能喻耳。
咸豐二年,粵賊竄湘,攻圍長沙,府君率鄉(xiāng)人修治團練,戒子弟,講陣法,習技擊。未幾,國藩養(yǎng)母喪回籍,奉命督辦湖南團練。明年,又奉命治舟師,援剿湖北。府君僻在窮鄉(xiāng),志存軍國。初令季子國葆募勇討賊,既又令三子國華、四子國荃,募勇北征鄂,東征豫章,粗有成效。而府君遽以咸豐七年二月四日棄養(yǎng)。閱一年,而國華殉難于三河。又四年而國葆病沒于金陵。朝廷褒恤,并予美溢。而國藩與國荃遂克復(fù)安慶、金陵兩省。雖事有天幸,然亦賴先人之教,盡驅(qū)諸子執(zhí)戈赴敵之所致也。
初,國藩以道光間官京師,恭遇覃恩,封正考暨府君皆為中憲大夫,祖妣暨先母皆為恭人。逮咸豐間,四遇覃恩,又得封贈,三代皆為光祿大夫,妣皆一品夫人。今上嗣位,四遇覃恩,又以戰(zhàn)績,兄弟廖膺封爵。于是曾祖腐君儒勝,王考府君玉屏,暨府君皆封為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候爵;曾祖姚氏彭,祖姚氏王,先妣氏江,仍封一品夫人。嗚呼!叨榮至矣!
江太夫人為湘鄉(xiāng)處上沛霖公女,來嬪曾門,事舅姑四十馀年,僖曩必躬,在視必恪,賓祭之儀,百方檢飭。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布寸縷,皆一手拮據(jù)。或以人眾家貧為慮,大夫人曰;“某業(yè)讀,某業(yè)耕,茶業(yè)工貿(mào)。吾勞于內(nèi),請地勞于外,豈憂貧哉?”每好作自強之言,亦或諧語以解劬苦。咸豐二年六月十二日疾卒,九日二十二日葬于下腰里宅后。府君以七年問五月初三日葬于周壁沖,至九年八月某日并改葬于臺洲之貓面腦。府君有弟二人,仲曰上臺,年二十有四而沒。府君視病年馀,營治醫(yī)藥,旁皇達旦。季曰驥云,推甘讓善,老而彌恭。無子,以國華為之嗣。后府君王年而沒。女四人,其二先卒,其二繼逝。諸于今存者,惟國藩與國潢、國荃三人。諸孫七人,曾孫七人。于是略述梗概,以著先人紀德,垂蔭無窮。而小子才薄能鮮,忝竊高位,兢兢焉誰不克負荷是俱云。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羅君研生,以所編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屬為序其端。國藩陋甚,齒又益衰,奚足以語文事?竊聞古之文,初無所謂法也?!兑住贰ⅰ稌?、《詩》、《儀禮》?!洞呵铩分T經(jīng),其體勢聲色,曾無一字相襲。即周秦諸子,亦各自成體。持此衡彼,畫然若金玉與卉木之不同類,是烏有所謂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強取古人所造而摹擬之,于是有合有離,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擬,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約有二端:曰理,曰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筆請書而傳請世,稱吾愛惡悲份之情而綴辭以達之,若剖肺肝而陳簡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類能為之。而淺深工拙,則相去十百千萬而未始有極。自群經(jīng)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勝。以理勝者,多闡幽造極之語,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勝者,多排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非縟而寡實。自東漢至隋,文人秀士,大抵義不孤行,辭多儷語。即議大政,考大禮,亦每綴以排比之句,間以婀娜之聲,歷唐代而不改。雖韓、李銳志復(fù)古,而不能革舉世駢體之風。此皆習于情韻者類也。來興既久,歐、蘇、曾、王之徒,崇奉韓公,以為不遷之宗。適會其時,大儒迭起,相與上探鄒魯,研討微言。群士慕效,類皆法韓氏之氣體,以闡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間,風會略同,非是不足與于斯文之末。此皆習于義理者類也。
乾隆以來,鴻生碩彥,稍厭舊聞,別啟途軌,遠搜漢儒之學,因有所謂考據(jù)之文。一字之音訓(xùn),一物之制度,辨論動至數(shù)千言。曩所稱義理之文,淡遠簡樸者,或屏棄之,以為空疏不足道。此又習俗趨向之一變已。
湖南之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革,蓋亦山國荒僻之亞。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間,《離騷》諸篇為后世言情韻者所祖。逮乎來世,周子復(fù)生于斯,作《太極圖說》、《通書》,為后世言義理者所祖。兩賢者,皆前無師承,創(chuàng)立高文。上與《詩經(jīng)》、《周易》同風,下而百代逸才舉莫能越其范圍。而況湖湘后進,沾被流風者乎?茲編所錄,精于理者蓋十之六,善言情者,約十之四;而駢體亦頗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據(jù)之文搜集極少。前哲之倡導(dǎo)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學,稽《說文》以究達詁,箋《禹貢》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據(jù)家之說。而論文但崇體要,不尚繁稱博引,取其長而不溺其偏,其猶君子棋于擇術(shù)之道歟!

江寧府學記

同治四年,今相國合肥李公鴻章改建江寧府學,作孔子廟于冶城山,正殿門店,規(guī)制粗備。六年,國藩重至金陵。明年,菏澤馬公新貽繼督兩江,賡續(xù)成之。鑿泮池,建崇圣詞、尊經(jīng)閣及學宮之廨宇。八年七月工竣。董其役者,為候補道桂嵩慶,暨知縣廖綸。參將葉圻,既敕既周,初終無懈。
冶城山顛,楊、吳、宋、元皆為道觀,明曰朝天宮。蓋道士把老子之所也。道家者流,其初但尚清靜無為;其后乃稱上通天帝。自漢初不能革秦時諸疇,而渭陽五帝之廟,甘泉泰一之壇,帝皆親往郊見。由是圣王祀天之大典,不掌子天子之祠官,而方士奪而領(lǐng)之。道家稱天,侵亂禮經(jīng),實始于此。其他煉丹燒汞,采藥飛升,符(上竹下錄)禁咒,征召百神,捕使鬼物諸異水,大率依托天帝。故其徒所居之宮,名曰“朝天”。亦猶稱“上清”、“紫極”之類也。
嘉慶道光中,宮觀猶盛,黃冠數(shù)百人。連房櫛比,鼓舞(田亡)庶。咸豐三年,粵賊洪秀全等盜據(jù)金陵,竊泰西諸國諸馀,燔燒話廟,群祀在典與不在典,一切毀棄,獨有事于其所謂天者,每食必祝;道士及浮屠弟子并見摧滅。金陵文物之邦,淪為豺豕窟宅。三綱九法,掃地盡矣。原夫方士稱天以侵禮官,乃老子所不及料。造粵賊稱天以們?nèi)荷穸舅暮?,則又道士輩所不及料也。圣皇震怒,分遣將帥,誅殛兇渠,削平諸路。而金陵亦以時勘定,乃得就道家舊區(qū),廓起宏規(guī),崇祀至圣暨先賢先儒。將欲黜邪(匿心)而反經(jīng),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禮而已矣。
先王之制禮也,人人納于軌范之中。自其弱齒,已立制防,灑掃沃盥有常儀,羹食肴藏有定位,(纟委)纓紳佩有恒度。既長則教之冠禮,以責成人之道;教之昏禮,以明厚別之義;教之喪祭,以篤終而報本。其出而應(yīng)世,則有士相見以講讓,朝覲以勸忠;其在職,則有三物以興賢,八政以防淫。其深遠者,則教之樂舞,以養(yǎng)和順之氣,備文武之容;教之《大學》,以達于本未終始之序,治國平天下之術(shù);教之《中庸》,以盡性而達天。故其材之成,則足以輔世長民;其次,亦循循繩矩。三代之士,無或敢遁于奇邪者。人無不出于學,學無不衷于禮也。
老子之初,固亦精于禮經(jīng)。孔子告曾子、予更,述老聃言禮之說至矣。其后惡末世之苛細,逐華而背本,所自然之和;于是矯枉過正,至譏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蓋亦有所激而云然耳。圣人非不知浮文末節(jié),無當于精義,特以禮之本于太一,起于微妙者,不能盡人而語之。則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為之制,修焉而為教,習焉而成俗。俗之既成,則圣人雖沒,而魯中諸儒,猶肄鄉(xiāng)飲大射禮于冢旁,至數(shù)百年不絕。又烏有窈冥誕妄之說,淆亂民聽者乎?
吾現(xiàn)江寧全大夫,材智雖有短長,而皆不屑詭隨以徇物。其于清靜無為之旨,帝天褥祀之事,固已峻擔而不惑。孟子言:“無禮天學,賊民斯興。”今兵革已息,學校新立,更相與講明此義,上以佐圣朝匡直之教,下以辟異端而迪吉士。蓋廩廩乎企向圣賢之域,豈僅人文彬蔚,鳴盛東南已哉!

遵義黎君墓志銘

君諱愷,字雨耕,晚自號石頭山人,遵義黎氏。曾祖國柄。祖正訓(xùn),稟貢生??及怖恚e人,山東長山縣知縣。長山君二子,長曰恂,字雪樓,云南大姚縣知縣;君其次也。雪樓厚重寡言,氣蓋一世;君則倜儻通易,周覽群書。兄弟間自為師友。長山君少遭不造,備歷艱險,既見二號之成,乃大歡慰。二號翼翼趨承,食必佐(饣+俊之右),(而貴)必奉(上般下木),應(yīng)唯嬰兒也。
嘉慶十八年,逆賊林清等倡亂,內(nèi)煽京師,外起滑縣,河南北、山東、直隸震動。時長山君仕山東,雪樓侍于官所,訛言四起。或告于貴州曰:“長山破矣,縣令殉城死矣,雪樓殉父矣。親屬都無存者,僅存兩孺子,漂轉(zhuǎn)吳楚間去矣。”君于時奉母楊太宜人在家,聞則北望號痛,請于母,刻回戒途,赴山東之難。至長山,則闔門故無恙,傳者妄也。由是遠近以孝歸之。君曰:“父兄得全,幸也。庸有稱乎?”
雪樓之自桐鄉(xiāng)以憂歸也,家居十五六年,君晨夕造請,進止雍雍,語或不合,亦敬應(yīng)之,而徐理之,終無所講。雪樓嘗病喉痹,絕言與食。君午夜禱于宗礻古,泣曰:“我不及兄,兄不可死。必死者,請以我代。”’喉亦旋愈。其敬嫂也如嚴其兄,其訓(xùn)群從如教其于,蓋歷久而不改,至其終身,亦卒不少懈。
居京師,有友曾某之喪,新尸獰厲,雖其死亦畏惡不敢近。君就舉而斂之;必格必躬,見者感嘆。

君少而善病,長山君雅不欲強之學,而博涉多通,窺見百家要指,以縣學生中式道光乙酉科舉人,十五年己未大挑二等,補貴陽府開州訓(xùn)導(dǎo)。二十二年十二月李卯,以疾卒官,春秋五十有五。卒之曰,囊無十金之蓄。上無識不識,莫不惜君之位,不稱其德,又不獲吾壽以昌其教澤也,(口兼)焉若有憾于天地。至其孝友篤行,饜于人人之心者,則誠服而更無遺憾。然則君之自省與后之論世者,亦可以無憾已。君配張氏。妾吳氏、劉氏。子四人:庶燾,咸豐辛亥科舉人;庶蕃,壬子科舉人,候選知州;庶昌,以諸生獻策闕廷,天子褒嘉,特授知縣,候補直隸州知州;庶J(讠咸)。女五人,皆適士族。孫四人。孫女五人。咸豐七年四月,葬君于河西小青(左木右惘之右)林。其后閱十五年,庶昌乞余追為之銘。銘曰:

賢圣盛業(yè),豈貴高名?其道甚邇,事親從兄。
穆穆碩儒,黔南之特。韜斂英奇,以修內(nèi)則。
聞變趨庭,萬里戴星;禱疾身代,感徹百靈。
胡誠不格?何施不普?化彼梟狼,澤以甘雨。
生徒濟濟,飭爾五常。白華孔絮,馨我膠癢。
亦有賢嗣,文行并卓;理石茲邱,永貞喬岳。

《晚清文選》卷中

☆薛福成○敵情
聯(lián)泰西各邦,以謀中國,其勢可虞,分附近鄰邦,以合西人,其勢更可虞。日本之依附西人,妄有覬覦,天下共知之矣。然東西皆有約之國,按之公法,一國不協(xié),各國可以從中調(diào)停。而今日之中國斷不能得之于西人者,何也?彼西人之始至中國也,中國未諳外交之道,因應(yīng)不盡合宜。彼疑中國之猜防之,蔑視之也,又知中國之可以勢迫也。于是動輒要求。予之以利而不知感,商之以情而不即應(yīng),繩之以約而不盡遵。今中國雖漸知情偽,而彼尚狃于故智,輒思伺中國有事,以圖利也。中國以琉球之故,與日本稍有違言,英德使臣雖未干預(yù),若使與聞此事,彼必虛張日本之聲勢,以脅持中國,彼必代日本護其短,而故評中國為非,彼必稍損中國以益日本,因以市恩于日本。彼必反謂損中國者,為助中國,因以責報于中國。夫西人于條約公法,研之甚熟。豈真無是非者哉!彼欲善自為謀,勢固必出于此也。往者日本將廢琉球之時,昌言不愿各國公使與聞。彼素恃西人為黨援,尚且如此,中國亦宜用此例,或逆拒于無形,或昌言而布告,勿使西人參與其間,則進止自由,可免制肘之虞矣。
或曰:然則中國有事,各國調(diào)停之說,終不可恃乎?曰:此其機仍在中國而已。中國能自強,即鄰邦啟釁,各國出而調(diào)停,未嘗無小益。中國未能自強,而狡寇爭雄,各國因之玩侮,必致有大損。況今駐華各使,惟利是視,又值修約之際,蹈瑕伺間,詭謀百出,不豫為之防,是倒持太阿以授之也。至若美前總統(tǒng),位望較崇,宅心敦厚,未染虛詐之習,不妨倚為排解。法、美、荷蘭三國舊與琉球有約,其駐倭公使,不妨聯(lián)為指臂。但恐倭人性情堅韌,未必肯聽耳。若幸而轉(zhuǎn)圜,固有裨補,即終不見納,亦無后患也。
或曰:天下強邦,皆有獨親獨厚之國,然后緩急足倚。中國孤立久矣,今誠于修約時,稍讓以利,其可使之親厚我乎?曰:相親厚之道,在布置于平日,非一朝一夕之故。今中國讓之以利,彼且謂恫喝而得之也,必有得步進步之心,是讓之仍無益也。若夫英法相親以拒俄,俄德相親以制法,德奧相親以主歐東之政,彼其先未始非仇敵也,一旦釋怨修好則一國順,而全局為之轉(zhuǎn)移。中國與美有相助之約,則美可親,與俄為最舊之交,則俄可親。其他若英若德若法,茍可結(jié)納,均宜因勢而導(dǎo)之,迎機而赴之,而此中得失,則以識彼性情為樞紐。
蓋嘗考西人之俗矣,西人以交際與交涉,判為兩途。中國使臣之在外洋,彼皆禮貌隆洽,及談公事,則截然不稍通融。中國之于各使,亦宜以此法治之,是讓以虛,而不讓以實也。西人于練兵造船制器及一切技藝,喜自耀其所長,未嘗秘為獨得。中國誠能切實講求,彼謂我有自強之道,先已敬慕悅服,又知我不相鄙薄,不難罄中藏以相示?;驎r以微利啖之,是得其技而兼得其心也。西人頗尚豪爽,而又好為不情之請,以紿中國。中國宜擇其可允者允之,不可允者,不妨直指利弊,告以必不能行之故。彼亦詞窮而氣沮,是折其非,乃能折其心也,得此數(shù)者,以與西人從事,復(fù)由駐洋公使,察其隱情,隨宜措注,但能于諸國中得其一國,而諸國無不相助矣。近聞日本與美議立新約,美許歸復(fù)日本內(nèi)治之權(quán)利,日本許增兩口通商,以酬答之。夫此有所贈,彼有所答。是名為相讓,而實無所失也。而有事時可得合從連橫之助,又何憚而不為哉?且中國地博物阜,西人通商,所獲之利十倍于日本。彼于日本何所愛,必厚彼而薄此哉!亦在得其道而已。夫誠得西人以為外援,彼日本區(qū)區(qū)之國,將從風聽命之不暇,尚何桀驁之有。

○變法
竊嘗以謂自生民之初,以迄于今,大都不過萬年而已。何以明之?以世變之亟明之也。天道數(shù)百年小變,數(shù)千年大變。上古犭丕犭秦之世,人與萬物無異耳。自燧人氏有巢氏包羲氏神農(nóng)氏黃帝氏相繼御世,教之火化,教之宮室,教之網(wǎng)罟耒耨,教之舟楫弧矢衣裳書契,積群圣人之經(jīng)營,以啟唐虞,無慮數(shù)千年,于是鴻荒之天下,一變?yōu)槲拿髦煜?。自唐虞訖夏商周最稱治平。洎乎秦始皇帝吞滅六國,廢諸侯,壞井田,大泯先王之法,其去堯舜也,蓋二千年,以是封建之天下,一變?yōu)榭たh之天下。嬴秦以降,雖盛衰分合不常,然漢唐宋明之外患,不過曰匈奴,曰突厥,曰回紇,吐蕃,曰契丹,蒙古,總之不離西北塞外諸部而已。降及今日,泰西諸國,以其器數(shù)之學,勃興海外,履垓埏若戶庭,御風霆如指臂,環(huán)大地九萬里之內(nèi),罔不通使互市,雖以堯舜當之,終不能閉關(guān)獨治。而今之去秦漢也亦二千年,于是華夷隔絕之天下,一變?yōu)橹型饴?lián)屬之天下。夫自群圣人經(jīng)營數(shù)千年,以至唐虞,自唐虞積二千年以至秦始皇,自始皇積二千年以至于今,故曰不過萬年也,而世變已若是矣!世變小,則治世法因之小變,世變大,則治世法因之大變。夏之尚忠始于禹,殷之尚質(zhì)始于湯,周之尚文始于文武周公,閱數(shù)百年則弊極而變?;蚪翑?shù)十年間,治法不能無異同。故有以圣人繼圣人而形跡不能不變者,有以一圣人臨天下,而先后不能不變者。是故惟圣人能法圣人,亦惟圣人能變圣人之法。彼其所以變者,非好變也,時勢為之也。
今天下之變亟矣,竊謂不變之道,宜變今以復(fù)古,迭變之法,宜變古以就今。嗚呼!不審于古今之勢,斟酌之宜,何以救其弊?我國家集百王之成法,其行之而無弊者,雖萬世不變可也。至如官俸之儉也,部例之繁也,綠營之窳也,取士之未盡得實學也,此皆積數(shù)百年末流之弊,而久失立法之初意。稍變則弊去而法存,不變則弊存而法亡。是數(shù)者,雖無敵國之環(huán)伺,猶宜汲汲焉早為之所;茍不知變,則粉飾多而實政少,拘攣甚而百務(wù)弛矣。若夫西洋諸國,恃智力以相競,我中國與之并峙,商政礦務(wù)宜籌也,不變則彼富而我貧??脊ぶ破饕司?,不變則彼巧而我拙?;疠喼圮囯妶笠伺d也,不變則彼捷而我遲。約章之利病,使才之優(yōu)絀,兵制陣法之變化宜講也,不變則彼協(xié)而我孤,彼堅而我脆。昔者蚩尤造兵器侵暴諸侯,黃帝始作弓矢及指南車以勝之。太公封齊,勸其女紅極技巧,通魚鹽,海岱之間,斂袂往朝。夫黃帝太公皆圣人也,其治天下國家,豈僅事富強者?而既廁于鄰敵之間,則富強之術(shù),有所不能廢。
或曰:以堂堂中國而效法西人,不且用夷變夏乎?是不然。夫衣冠語言風俗中外所異也,假造化之靈,利生民之用,中外所同也。彼西人偶得風氣之先耳。安得以天地將泄之秘,而謂西人獨擅之乎?又安知百數(shù)十年后,中國不更駕其上乎?至若趙武靈王之習騎射,漢武帝之習樓船,唐太宗駕馭蕃將,與內(nèi)臣一體,皆有微指,存乎其間。今誠取西人器數(shù)之學,以衛(wèi)吾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視中華,吾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孔復(fù)生,未始不有事乎?此其道,亦必漸被乎八荒,是乃所謂用夏變夷者也。
或又曰:變法務(wù)其相勝,不務(wù)其相追。今西法勝,而吾學之敝,敝焉以隨人后,如制勝無術(shù)何?是又不然。夫欲勝人,必盡知其法,而后能變,變而后能勝,非兀然端坐,而可以勝人者也。今見他人之我先,猥曰不屑隨人后,將跬步不能移矣。且彼萃數(shù)百萬人之才力,擲數(shù)千萬億之金錢,窮年累世,而后得之,今我欲一朝而勝之,能乎?不能乎?夫江河始于濫觴,穹山基于覆簣,佛法來自天竺,而盛于東方,算學肇自中華,而精于西土。以中國人之才智,視西人安在其不可以相勝也!在操其鼓舞之具耳。
噫!世變無窮,則圣人御變之道,亦與之無窮。生今之世,泥古之法,是猶居神農(nóng)氏之世,而茹毛飲血,居黃帝之世,御蚩尤之暴而徒手搏之,曰守我上古圣人法也,其不憊且蹶者幾何也!且今日所宜變通之法,何嘗不參古圣人立法之精意也。

○槍炮說(上)
自槍炮興,而弓矢戈矛之術(shù)廢,戰(zhàn)陣勝負之數(shù),與前迥殊,即所以論將才者亦異。古之將才杰出者,如項羽之拔山扛鼎,其氣固蓋一世矣。至若漢之黥彭,蜀之關(guān)張,唐之褒鄂,明之常遇春,傅友德等,皆以武勇顯名于時,奮建奇績。即岳武穆將才天挺,百戰(zhàn)百勝,而其武藝絕倫,亦實非一時諸將所及。夫戰(zhàn)勇氣也,故自古恃勇而勝者十常七八。今之決戰(zhàn)則不然。設(shè)以虢猛絕倫之將,而遇快槍精炮,不能不殞于飛鉛之下,雖拔山扛鼎之雄,亦奚益哉!往者粵寇之亂,將才輩出,塔羅楊彭多鮑諸公,出百死入一生,撤去捍蔽,立群子最密之處而不避,用能累戰(zhàn)累捷。語人曰:炮固有眼,不吾傷也。此亦倡勇敢之一法。然究當聽命于天,不盡以人事為勝負。且當時粵寇之用,不過中國舊式槍炮耳,否則西人所廢棄之槍炮耳,若有今日至精之槍炮,恐應(yīng)之之法,又稍不同。居今日而論將才,不外籌款之裕。鳩工之良,取法之精,操練之勤,四者備矣。善用之則勝,不善用之則敗。智勇固不可闕,所以用厥勇者不同矣。若夫恩威兼濟,賞罰必信,法令簡肅,實用兵機要所最先。此又古今不變,中外不變者也。

○槍炮說(下)
泰西諸國槍炮之精不越四端,曰力之猛也,發(fā)之速也,擊之準也,至之遠也。諸國竭其才物力,苦心經(jīng)營者數(shù)十年,遂于猛力速準遠大端,各有極至之處。今其雋士巧工,覃精研思者,當未已也?;蛑^果若此,則西國四端之精進,將終無已時,恐復(fù)再閱數(shù)十年,今日所謂精槍利炮,又成廢物矣。余不然。凡物生長各有止境,人之長七八尺而止,象犀馬駝之巨逾丈而止,千年謂古木高數(shù)百尋而止。西國槍炮殆已止于極至之境,末由再精之時也。何以言之?今日至精至利之槍炮,如欲再加其猛,必有轉(zhuǎn)移重滯之病,有不能多開之病,如欲再加其速,必有子藥驟竭之病,有不暇命中之病,如欲再加其準,必有運掉不靈之病,有應(yīng)機遲鈍之病。如欲再加其遠,必有目力不及之病,有子力墜下之病。是故欲加一端之勝,或反為三端之累。且過一端之勝,亦必勢有所窮,利不勝害。此余所以決今日之猛遠準還,為不能不止之境也。若夫隨宜而變通之,相機而損益之,蓋造者用者,無時可已之事,乃其范圍,固莫能軼矣?;騿柊偈酪韵?,事久而術(shù)遷,機熟而智生,倘能別創(chuàng)新法,以制槍炮,則槍炮可終廢乎?答之曰:理固有之,然此究在百世下,非余所能懸揣也。

○條議一則
自中外交涉以來,中國士大夫拘于成見,往往高談氣節(jié),鄙棄洋務(wù)而不屑道,一臨事變,無所適從,其處為熟習洋務(wù)者,則又唯通事之流,與市井之雄,聲色貨利之外,不知有他,此異才所以難得也。今欲人才之奮起,必使聰明才杰之士,研求時務(wù)而后可。昔漢武帝詔舉茂才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域者。似宜略仿此意,另設(shè)一科,飭令內(nèi)外大臣,各舉所知,亦不必設(shè)有定額。其新科進士,大挑舉人,優(yōu)拔貢,如有洞達洋務(wù)者,亦許大臣保薦,仿學習河工之例,別為錄用。其用之之道,如膽識兼優(yōu),辨論橫生者,宜出使;熟諸條約操守廉潔者,宜稅務(wù);才猷練達,風骨峻整者,宜海疆州縣。求之既早,斯用之不窮。彼士大夫見聞既熟,亦可轉(zhuǎn)移風氣,不務(wù)空談矣。

○海關(guān)征稅敘略
總稅務(wù)司赫德屬駐英稅務(wù)司金登干送來光緒十八年海關(guān)貿(mào)易總冊。余受而閱之,條分件系,經(jīng)緯分明,是年征稅之數(shù),凡進口正稅銀四百五十九萬余兩,出口正稅銀八百二十五萬余兩,復(fù)進口半稅銀八十二萬余兩,洋藥稅銀二百二十八萬余兩,船鈔銀三十八萬余兩,內(nèi)地半稅十四萬余兩,江漢關(guān)征銀一百八十九余萬兩,閩海關(guān)征銀一百六十八萬兩余,潮海關(guān)征銀一百四十八萬余兩,浙海關(guān)征銀一百二十五萬余兩,九江關(guān)征銀一百零四萬余兩,廈門關(guān)征銀九十七萬余兩,蕪湖關(guān)征銀七十余萬兩,津海關(guān)征銀六十九萬余兩,淡水關(guān)征銀六十三萬五千余兩,鎮(zhèn)江關(guān)征銀六十三萬一千余兩,山海關(guān)征銀五十四萬余兩,九龍關(guān)征銀四十七萬余兩,臺南關(guān)征銀四十四萬余兩,拱北關(guān)征銀三十八萬余兩,東海關(guān)征銀三十三萬余兩,北海關(guān)征銀二十五萬余兩,重慶關(guān)征銀二十萬余兩,宜昌關(guān)征銀十一萬余兩,瓊海關(guān)征銀九萬八千余兩,蒙古關(guān)征銀七萬三千余兩,甌海關(guān)征銀三萬六千余兩,龍州關(guān)征銀一千七百余兩。以上二十四關(guān),征收之總數(shù),即前七項征收之總數(shù)。
近年滬粵等關(guān),收稅所以益旺者,以洋藥厘金歸并之故,閩漢等關(guān),收數(shù)所以漸衰者,以茶葉銷路日衰之故。綜計是年進口洋貨,價銀一萬三千五百十萬余兩,進口正稅,并洋藥稅,得銀六百八十八萬余兩。覆諸值百抽五之數(shù),無大懸殊。然洋藥厘金,固尚不在內(nèi)也。出口土貨,價銀一萬零二百五十八萬余兩,出口正稅得銀八百二十五萬余兩,已逾值百抽八之數(shù),所謂值百抽五者不符,則以土貨之價,已大減于初定稅則之時之價。蓋絲茶二者為之也。
嘗考夫財用盈虛之故矣。大凡土脈膏腴,物產(chǎn)充羨,壤博民殷,商貨所趨,如水歸壑,則稅可贏。又或眾力勤劬,工藝精良,流?日廣,為遐方日用所必需,則稅可贏。又或地雖磽瘠,專產(chǎn)一物,如絲如茶,居民持恒業(yè),遠人聞而欣羨,則稅可贏。又或綰谷通衢,因利而乘便,官山府海,發(fā)天地自然之藏,都泉布輸寫之會,則稅贏。此數(shù)者,貴審其地形,開其風氣,尤視大水之經(jīng)緯脈絡(luò),以定群商之輻輳與否。夫上海扼長江之要,故稅最多,廣州扼粵江之要,故次之,漢口扼漢江之要,福州扼閩江之要,故又次之。北方之水溜急沙淤,不便行舟,故雖以黃河之大且長,獨無榷稅極盛之關(guān)。夫殖財之源,因地勢亦隨人事天時而變者也。至若核其所征之稅,而地之沖僻,民之貧富,物之衰旺,歲之豐歉,俱可借以考鏡焉。余故摘記其大略如此。

○海關(guān)出入貨稅敘略
光緒十八年,進口洋藥價銀二千七百四十一萬余兩,洋布羽綾棉紗棉線價銀五千二百七十萬余兩,泥羽嗶嘰氈絨價銀四百七十九萬余兩,鋼鐵銅鉛錫價銀七百十三萬余兩,米價銀五百八十二萬余兩,煤油價銀五百零四萬余兩,海貨價銀五百二十萬余兩,煤價銀二百萬余兩,自來火價銀一百四十二萬余兩,其余雜貨價銀各數(shù)十百萬兩不等。都洋貨價銀一萬三千五百十萬余兩,而紗布呢羽等幾居進口貨價之半,洋藥亦幾居四分之一。為中國宜設(shè)方略,計漸杜洋藥來源,而勸導(dǎo)商民,仿洋法織布紡紗為第一要義。其次開礦,其次煉鐵,其次仿織呢羽氈絨,其次仿造自來火及制煉煤油。夫風氣既開,而致富之能事盡此矣。出口絲繭價銀三千零三十四萬余兩,綢緞價銀七百九十六萬余兩,茶價銀二千五百九十八萬余兩,棉花價銀五百零八萬余兩,草帽緶價銀二百零五萬余兩,糖價銀二百零七萬余兩,紙價銀一百五十七萬余兩,席價銀一百二十九萬余兩,豆價爆竹價銀各一百十八萬余兩,瓷器窯貨價銀一百零八萬余兩,其余雜貨價銀各數(shù)十百萬余兩不等。都土貨價銀一萬零二百五十八萬余兩,絲茶兩項為大宗,幾占土貨價十分之六。如欲整頓土貨,仍須注力絲茶,庶能握其綱領(lǐng)。其余如棉、糖、紙、席、草帽緶等物,茍能隨事講求,隨時整理,亦有大益。此外土貨俟鐵路開通,必有于無意中暢銷。如草帽緶之類者矣。
竊查光緒元二年間之約價,出入口貨,略足以相抵,今以出貨與入貨相比較,中國饋銀至三千二百五十余萬兩之多,何哉?近兩年中洋貨洋紗進口之價,逾于元二年間之價約三千四百萬兩,則中國虧銀皆紗布暢銷為之也。從此中國織婦機女,束手饑寒者,不下數(shù)千萬人,豈細故哉!而謂道民紡紗織布尚可緩乎哉!抑余又聞紡紗之效,逾于織布。今日本通國經(jīng)營,已獲厚利,即華民自織之布,亦樂購用洋紗,以其價廉質(zhì)良而易售。故華商偶設(shè)一二紡織之廠,亦無不獲利者。然則有提倡之責者,盍勸商民購機器設(shè)局,先仿洋法紡紗,以蘄漸及織布乎?

○海關(guān)出入貨價敘略
是年貨由英國運到者,值銀二千八百四十七萬余兩,香港運到者,值銀六千九百八十萬余兩,印度運到者,值銀一千三百八十六萬余兩,新加坡運到者,值銀一百九十一萬余兩,澳大利亞大浪山,加那大運到者,值銀一百零一萬余兩,以上英國及英屬地來貨,都值銀一萬一千五百四十八萬余兩。由中國運之英國,之香港,之印度,之新加坡,之澳大利亞,大浪山,加那大者,都值銀五千五百六十萬余兩。出入相較,中國虧銀五千九百七十萬兩。貨由美國運到者,值銀六百零六萬余兩。由中國運之美國者,值銀一千零七十八萬余兩。出入相較,中國贏銀四百七十二萬余兩,貨由歐州諸國運到者,值銀五百十二萬余兩,由中國運之歐洲諸國者,值銀一千七百十六萬余兩。出入相較,中國贏一千二百零四萬余兩。銀貨由俄國運到者,值銀五十五萬余兩。由中國運之俄國者,值銀七百零四萬余兩。出入相較,中國贏銀六百四十九萬余兩。貨由日本運到者,值銀六百七十萬余兩。由中國運之日本者,值銀八百五萬余兩。出入相較,中國贏銀一百三十五萬余兩。貨由澳門運到者,值銀三百十七萬余兩。由中國運之澳門者,值銀一百六十八萬兩。出入相較,中國虧銀一百五十萬余兩。貨由小呂宋、越南、暹羅、爪哇、埃及五國運到者,值銀三十一萬余兩。由中國運之五國者,值銀一百八十六萬余兩。出入相較,中國贏銀一百五十五萬余兩??偠^之,中國之銀,耗于英國及英屬地者甚巨,而銷取贏于通商諸國。然絀者多,而贏者少,勢尚不足相補。故一歲中虧銀至三千二百五十余萬之多。華茶銷于英國者,年少一年,銷于俄國者年多一年。俄之用茶,雖未能逮昔日之英,然華茶不至壅滯者,以俄人為之運用也。中國之貨銷暢于日本,則以日本紡紗驟盛,不能不用中國之棉花。蓋中國與日本互分其利云。
今之論時務(wù)者,動曰英人耗蠹中國,頗欲聯(lián)俄以擯英,此與兒童之見無異。夫民所以樂購此貨者,皆為日用所必需,而又質(zhì)良價美之故。當其不用,雖君父不得而勸之,于遠人乎何愛?當其必用,雖君父不得而禁之,于遠人乎何?尤即如日本二十年來專精奮力,研求工商之利,遂能仿造洋貨及華商貨,質(zhì)良價廉,幾掩其上,英人非但不懸撓之,且極口稱道之。中國樂用其貨者,比比然矣。中國地博物廣,人工甚廉,數(shù)倍日本,誠知病英人耗蠹乎何?有日本之成法在。又何必出不能行之下策哉。
或謂中國雖虧銀三千二百五十萬兩,然各關(guān)所收稅厘既得二千二百六十余萬兩,加以洋商自募牙儈,凡進口七厘,出口八厘,用費共有一千數(shù)百萬兩,皆入華人之手。以彼?此,中國尚贏數(shù)十萬兩,是中國之銀未嘗錙銖漏入外洋也。斯又不然??脊饩w元年,出入貨相準,華貨尚贏百余萬兩,以關(guān)稅用費合計之,是中國且多銀二千余萬金矣,當時歲贏二千萬金,中國且日見貧耗,況如今日之勢乎?是不能不亟為之計者。牧民之政也,保邦之本也,為上之責也。

○通籌南洋各島請設(shè)領(lǐng)事官保護華民
奏為英國屬埠,擬添設(shè)領(lǐng)事官保護華民,并通籌南洋各島派員先后次第,恭摺仰祈圣鑒事;竊臣查光緒十二年南廣督臣張之洞派遣委員副將王營和、知府余璀,訪查南洋各島華民商務(wù)奏稱:該委員等周歷二十余埠,約計英荷日三國屬島,應(yīng)設(shè)總領(lǐng)事者三處,設(shè)正副領(lǐng)事者各數(shù)處,經(jīng)總理衙門議復(fù)在案。臣于光緒十六年七月,準總理衙門咨稱:據(jù)海軍提督丁汝昌文稱:此次巡洋,如附近新嘉坡各島曰檳榔嶼,曰麻六甲,曰柔佛,曰芙,曰石蘭莪,曰白蠟,皆未設(shè)領(lǐng)事。華商因受欺陵剝削之苦,無不環(huán)訴哀求。擬請各設(shè)副領(lǐng)事一員,即以隨地公正殷商攝之,統(tǒng)轄于新嘉坡領(lǐng)事。因先與該外部商定核給憑照,如能辦到,實于華民有裨等因。到臣當經(jīng)辦文照會英國外部,援照公法及各國常例,聲明中國可派領(lǐng)事官,分駐英國屬境。俟商有端倪,擬再咨明總理衙門詳籌妥辦。臣竊思領(lǐng)事一官,關(guān)系緊要,而南洋各島華民繁庶,若不統(tǒng)論全局,則一事之利弊無以明;若不兼籌各國,則一隅之情勢無由顯。臣謹綜其始終本末,為圣主敬陳之。
大抵外洋各國,莫不以商務(wù)為富強之本。凡在他國通商之口,必設(shè)領(lǐng)事,以保護商人,遇有苛例,隨時駁阻。所以旅居樂業(yè),商務(wù)日旺。即游歷之員,工藝之人,亦皆所至如歸。而西洋各國領(lǐng)事之在中國權(quán)力尤大。良由立約之初,中國未諳洋情,允令管轄本國寓華商民與地方官無異。洋人每有人命債訟等案,均由領(lǐng)事官自理,往往掣我地方官之肘。從前中國各國之枝節(jié)橫生,亦實由于此。然即在他國不理政務(wù)之領(lǐng)事,僅以保護商務(wù)為名者,各國亦視之甚重,稍有交涉,即籌建設(shè)。蓋枝葉繁則根本固,耳目廣則聲息靈,民氣樂則國勢張,自然之理也。
中國領(lǐng)事之駐外洋者,在英則有新嘉坡領(lǐng)事,在美則有舊金山總領(lǐng)事,有紐約領(lǐng)事。在西班牙則有古巴總領(lǐng)事,有馬丹薩領(lǐng)事,在秘魯則有嘉里約領(lǐng)事,在日本則有長崎、橫濱、神戶三處領(lǐng)事,有箱館副理事。蓋南北美洲與日本各口,迭經(jīng)總理衙門與出使大臣,籌畫經(jīng)營,建置較密。惟南洋各島,星羅棋布,形勢尤為切近,華民往來居住,或通商,或傭工,或種植,或開礦,不下三百余萬人,即委員王榮和等所到之處,亦已報有百余萬人。臣竊據(jù)平日所見聞,參以張之洞原奏,計華民萃居之地,荷蘭、西班牙兩國所屬,應(yīng)專設(shè)領(lǐng)事者約四處,曰蘇門答臘之日里埠曰噶羅巴,曰三賓隴等埠,曰小呂宋。英法兩國所屬應(yīng)專設(shè)領(lǐng)事者約五處,曰香港,曰新金山,曰緬甸之仰江,曰越南之北圻與西貢。他如檳榔嶼等處,已可相機設(shè)法,或以就近領(lǐng)事兼攝,或選殷商為紳董,畀以副領(lǐng)事之名,略給經(jīng)費,而以就近領(lǐng)事轄之。斟酌盈虛,隨宜措注,要亦所費無多。就南洋各島而論,只須設(shè)領(lǐng)事十數(shù)員,大勢已覺周妥,加以略有添派,綜計歲費當不過十萬金。竊查各關(guān)洋稅項下,每歲提撥一成半作為出使經(jīng)費,約銀一百數(shù)十萬兩。而近年出使各館所需,暨游歷人員所用,統(tǒng)計當不過六十萬兩。
總理衙門原議,以其贏數(shù)預(yù)備添派各國使臣之用。臣愚以為西洋頭等強國,均已派有使臣,即二三等之國,亦由各使就近兼攝,似暫無須多派。惟逐漸添此十數(shù)領(lǐng)事者,則商政日興,民財日阜,息息有與內(nèi)政相通之故,且慰輿情于絕遠,不啟華人觖望之端,收權(quán)利于無形,不開外人姍笑之漸,所獲裨益,較之所費奚啻十倍。臣嘗閱各國貿(mào)易總冊,以洋貨土貨出入相準,每歲中國之銀流入外洋者,約一二千萬兩。又考數(shù)年前美國舊金山銀行匯票總數(shù),每歲華民匯入中國之銀,約合八百萬兩內(nèi)外。雖該處工資較豐,而人數(shù)尚非最多,則推之古巴秘魯可知,推之南洋各島又可知。夫中國貿(mào)易與各國相衡,虧短甚巨,然尚有可周轉(zhuǎn)者,以華民出洋所獲之利,足資補苴也。倘此源再塞,則內(nèi)地之銀,必更立形匱乏,民窮已甚,竊恐事變叢生。即就新加坡一埠而論,設(shè)立領(lǐng)事已十三年,支銷經(jīng)費未滿十萬金,然各省賑捐海防捐所獲之款,實已倍之。而商傭十四五萬人,其前后攜寄回華者,當亦不下一二千萬。蓋領(lǐng)事一官,在彼外洋,雖無管轄華民之權(quán),實有保護華民之責。縱令妥訂條約章程,必得領(lǐng)事隨所見聞,與彼地方官商辦,則洋官亦得藉以稽查,而土人不敢任意苛虐。即駐洋使臣,欲與外部辯論,亦必以領(lǐng)事所報為憑,方能使洋官有所顧忌。此領(lǐng)事一官所以不能不設(shè)之由,而已設(shè)領(lǐng)事之處,未嘗無顯著之效也。今華民出洋之利,已稍不如前矣,誠能于南洋各島酌添領(lǐng)事,尚可挽回補救,而收固有之利源。
然所以議之稍久,迄少就緒者,蓋亦因立約之初,中國未悉洋情,并不知華民出洋之眾,于是但給彼在中國設(shè)領(lǐng)事之柄,而無我在外洋設(shè)領(lǐng)事之文。又各國開荒島為巨埠,專賴招致華民,而洋人實屬寥寥,一經(jīng)我設(shè)立領(lǐng)事,彼不免喧賓奪主之嫌,又礙其暴斂橫征之舉,所以始必堅拒,繼則宕延。外部以咨商藩部為辭,藩部以官民不便為說,雖管禿唇焦,而終無如彼何。此惟在局中者深知其難。而局外之視事太易者,又或稱就地可集巨資,無需另籌經(jīng)費,或狃于洋官駐華之例,幾謂一設(shè)領(lǐng)事,華民即為所轄,竟無異管理地方者。此皆閱歷未深,實多隔閡。當局者知其斷難辦到,不論矯枉過正之議,幾謂徒多耗費,無甚裨益,斯殆有激而然。
臣竊以為望之過奢,轉(zhuǎn)滋流弊。領(lǐng)事所收之身格費船照費,原可略資津貼,正不必斂巨貲以招物議。今已設(shè)領(lǐng)事之處,驗民船,稽民數(shù),原可稍分彼權(quán),正不必攬政柄以啟猜疑。但如臣以上所陳,則不求近效,而其效最大,惟須認定主見,中外一意,合力堅持,得寸得尺,相機籌辦,必可循序就范。即如新嘉坡初設(shè)領(lǐng)事,英之外部示盡力阻撓,當時頗費周折,至今仍無異議。竊查英、法、荷、日四國屬境,其苛待華民不愿我設(shè)領(lǐng)事者,以荷日二國為最,而法次之,英又次之。荷日國勢皆昔盛今衰,其立國命脈乃在南洋諸島。島中墾田開礦,招商征稅各事,又恃華民為根柢,惟其政令不甚明肅,呼應(yīng)不甚靈通,洋官往往征取無藝,僑寓之西人又侵侮華民,或迫之入籍,或拘之為奴,或禁其往來,或?其生計,若有華官在旁理論,究可補救一二。雖商設(shè)領(lǐng)事之始,彼必枝梧推宕,然我茍據(jù)理執(zhí)言,因勢利導(dǎo),始終堅持,諒彼亦無辭以難我。及早圖之,則難者或漸化為易,失今不圖,則易者亦漸覺其難。想總理衙門,必仍知照出使美日秘臣崔國因催商日國外部,先在小呂宋設(shè)立領(lǐng)事,俾便次第推廣,以符原議。至英國待我華民,較為公允,臣觀各國在英屬地設(shè)一領(lǐng)事,視為泛常之舉,向無擱阻。又知英國君臣用意,頗欲與中國互敦睦誼,或不于此等事件,稍露歧視中國之形。近與該外部商議,請照各國之例,在英地隨宜派設(shè)領(lǐng)事,即彼未肯速允,臣擬堅持初議,至再至三,與之磋磨。先就香港、仰江、新金山等埠,酌設(shè)一二員,而檳榔嶼等六處,亦當審其地勢人數(shù),從長籌畫。由此推之,法荷各屬,亦或較易為力。臣非不知洋人性情堅韌,每商一事,必多波折。然茍不憚筆舌之繁,不參游移之見,不紊緩急之序,或稍有效可圖。蓋庇蔭周則民生厚,而不獨開商務(wù),財用裕則近憂紆,而非以勤遠略,布置廣則眾志聯(lián),而兼可通敵情,呼吁少則國體尊,而即以銷外侮。臣為海外數(shù)百萬生靈起見,不敢稍安緘默。所有英國屬埠擬設(shè)領(lǐng)事,并通籌南洋各島派員次第緣由,恭摺具陳,伏乞皇上圣鑒訓(xùn)示。謹奏。

○振百工說
古者圣人操制作之權(quán),以御天下,包犧、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周公、皆神明于工政者也。故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圣人之制,四民并重,而工居士商農(nóng)之中,未嘗有軒輊之意存乎其間。虞廷?拜垂殳,┥伯與禹、皋、夔、稷、契同為名臣?!吨芏Y》冬官雖闕,而考工一記,精密周詳。足見三代盛時,工藝之不茍。周公制指南針,迄今咸師其法。東漢張衡文學冠絕一時,所制儀器,非后人思力所能及。諸葛亮在伊尹伯仲之間,所制有木牛流馬,有諸葛燈,有諸葛銅鼓,無不精巧絕倫。宋明以來,專尚時文帖括之學,舍此無進身之途,于是輕農(nóng)工商而惠重士。又惟以攻時文帖括者為已盡士之能事,而其他學業(yè),瞢然罔省,下至工匠,皆斥為粗賤之流,浸假風俗漸成,竟若非性粗品賤不為工匠者。于是中古以前,智創(chuàng)巧述之事,闃然無聞矣。
泰西風俗以工商立國,大較恃工為體,恃商為用。則工實尚居商之先。士研其理,工致其功,則工又兼士之事。吾嘗審泰西諸國勃興之故,數(shù)十年來,何其良工之多也?鐵路火車之工,則創(chuàng)其說者,曰羅哲爾,曰諾爾德,而后之研求致遠者不名一家。火輪舟之工,則引其端者,曰迷路耳,曰代路爾。曰基明敦,后之變通盡利者,不專一式。電報之最闡精者微考,則有若嘎刺法尼,若佛爾塔,若倭斯得,若倭拉格,若安其爾。煉鋼之工,最擅聲譽者,則有西門子,若馬丁,若別色麻,若陪爾那,若回特活德。制槍之工,則有若林明敦,若蕓者士得,若毛瑟,若享利馬梯尼。制炮之工,則有若魯克伯,若阿模士莊,若荷乞開司,若那登飛。其他造船造鋼甲之工,則有德之伏爾鏗,英之雅羅,法之科魯蘇。造魚雷造火藥之工,則有奧之懷臺脫,德之刷次考甫,德之杜屯考甫。當其創(chuàng)一法興一廠,無不學參造化,思通鬼神。往往有讀書數(shù)萬卷,試練數(shù)十年,然后能亙古開一絕藝者。往往有祖孫父子,積數(shù)世之財力精力,然后能為斯民創(chuàng)一美利者,由是國家給予憑單,俾獨享其利,則千萬之巨富,可立致焉。又或獎其勛勞,錫以封爵,即位至將相者,莫不與分庭抗禮,有坎然自視弗如之意,則宇宙之大名可兼得焉。
夫泰西百工之開物成務(wù),所以可富可強,可大可久者,以朝野上下敬之慕之,扶之翼之,有以激厲之之故也。若是者人見謂與今日之中國相反。吾謂與古之中國適相符也。中國果欲發(fā)憤自強,則振百工,以預(yù)民用,其要端矣。欲勸百工,必先破去千年以來科舉之學之畦畛,朝野上下,皆漸化其賤工貴士之心,是在默窺三代上圣人之用意,復(fù)稍參西法而酌用之,庶幾風氣自變,人才日出乎。

○治學術(shù)在專精說
中國上古之世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孟子譏其以大人小人之事,并而為一。蓋洪荒樸略之時。文明尚未啟也。厥后耕織陶冶之事,不能不分。分之愈多,術(shù)乃愈精。是故以禹之圣,而專作司空,皋陶之圣,而專作士,稷契之圣,而專作司農(nóng)司徒,甚至終其身不改一官,此唐虞之所以盛也。管子稱天才,其所以教民之法,不外士之子恒為士,農(nóng)之子恒為農(nóng),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此齊國之所以霸也。宋明以來,漸失此意。自取士專用時文試帖小楷,若謂工其藝者即無所不能,究其極乃一無所能。仕于京者忽戶部忽刑部忽兵部迄無定職,仕于外者忽齊魯忽吳楚忽蜀粵迄無定居,忽治河,忽督糧,忽運鹽,亦迄無定官。夫以古之圣人所經(jīng)營數(shù)十年而不敢自謂有成效者,乃以今之常人于歲月之間,而望盡其職守,豈不難哉!
泰西諸國頗異于此。出使一途,由隨員而領(lǐng)事而參贊而公使薦升為全權(quán)公使或外部大臣,數(shù)十年不改其用焉。軍政一途,由百總而千總而都司而副將氵存升為水陸軍提督,或兵部大臣,數(shù)十年不變其術(shù)焉。他如或嫻工程,或精會計,或諳法律,或究牧礦,皆倚厥專長,盡其用不相攙也,不相撓也。士之所研,則有算學、化學、電學、光學、天學、地學、及一切格致之學,而一學之中,又往往分為數(shù)十百種,至累世莫殫其業(yè)。工之所習,則有攻金攻木攻石攻皮攻骨角攻羽毛及設(shè)色搏填,而一藝之中又往往分為數(shù)十百種。即如造炮攻金之一事也,而炮膛炮門炮彈炮架所析不下數(shù)十件,各有專業(yè)而不相混焉。造船攻木之一事也,而船板船桅船輪船機所分不下數(shù)十事。各有專家,而不相侵焉。所以近年購訂船炮,每由承辦之一廠,向諸廠分購船料,匯集成器,而其器乃愈精。
余謂西人不過略事管子之意而推廣之,治術(shù)如是,學術(shù)亦如是,宜其驟致富強也。中國承宋明以來之積弊,日趨貧弱,貧弱之極,恐致衰微,必也籌振興之善策,求自治之要圖,亦惟詳考唐虞以后,宋明以前之良法而漸擴充之,而稍變通之,斯可矣。

○礦屯議
今天下日趨于貧之故,大端有二:一則商務(wù)不盛,利輸于外,猶水之漸泄而人不知也。一則礦政未修,貨棄于地,猶水之漸涸而人不知也。蓋天地生人養(yǎng)人之具,火化之用,莫大乎煤。轉(zhuǎn)移之用,器械之用,莫大乎五金。此中外不易之勢也。中國于取煤之法,雖研之未精,而民間猶或務(wù)之。其取五金之法,則廢而不講久矣。《周禮》礦人一官,掌金玉錫石之地,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授之。知古圣人經(jīng)緯天下,所以為斯民利用厚生者,籌之綦詳?!稘h書地理志》,州郡有銅官鐵官者凡數(shù)十處。迄于唐宋,未嘗不采取五金。其事時見于史傳。自明之晚季,以礦稅為厚斂之端?;仑Q四出,征求無藝,有司因之苛派百姓,海內(nèi)騷然。當時既受其弊,后世遂相戒不敢復(fù)議。此礦政所以不修也。
近數(shù)百年來,天地菁英之氣,郁而不發(fā)。鄉(xiāng)曲土豪,與無業(yè)游民,遂敢糾黨開礦,作奸犯科,抗拒官吏。幸而逐之。當事者慮其易聚難散,不得不封閉礦硐,垂為厲禁。而礦政益以不修矣。由前之說,弊在所任非人,藉其名以漁利,而并無其實,固不當因噎而廢食也。由后之說,弊在委棄寶藏,與玩法者欲起而攘之。將防玩法之民,先收自然之利。茍上有治之之法,而民自難遁于法之外也。然而猶有狃于故見,而或疑為多事者。亦可謂不審于時與勢之宜者矣。
夫民于五金之用,一日不可缺,一人不可無。今以天下之大,而所用銅鐵,皆仰給外洋。至于金銀,如英美所屬之新舊金山,每歲出于礦者數(shù)千萬,奚啻取之如泥沙。中國無生之之道,僅以古昔所有,互相轉(zhuǎn)輸,又已用之盡錙銖。通商以來僅三十年,而外國日富,中國日貧。復(fù)數(shù)十年,則益不可支矣。是可不籌所以振之哉!且中國礦產(chǎn)之饒,甲于地球諸國。茍善取而善用之,固大可為之資也。
而論采取之道,則官商分辦之外,惟礦屯一法為最善。何以言之?今天下額設(shè)綠營之外,每省各有防營。無事坐食,既糜巨餉,去之又不足以建威銷萌,益示弱于鄰敵。是以新疆之豫軍,畿輔之淮軍,莫不經(jīng)理屯田,以裨軍食。其他如河防水利,炮臺城垣諸工,亦往往借助于各營。此誠撙節(jié)財用酌劑盈虛之要道也。竊聞西南滇黔楚粵隴蜀諸省,五金并產(chǎn),寶氣充積。誠擇礦苗最旺之山,每省先撥一二營,試行采煉。于以創(chuàng)開風氣,逐漸推廣。有六利焉。向聞傭工開礦,一人所獲,每敷一人之食。如得佳礦,即有贏余。營勇開礦,計每丁終歲所獲,即不能抵所支之餉。如或僅抵十之五六,亦可省營餉之半也。若礦屯漸多,即所節(jié)甚巨。其利一。勇丁游閑無事,浸至習成驕惰,騷動閭閻,今于操練之余,課以礦務(wù),使之勤動于山谷之間,猶得葆其樸勇之氣。其利二。礦產(chǎn)皆在窮巖絕嶠遼廓之區(qū),于此分屯各營,則苗蠻有懾服之心,客匪絕占踞之望。其利三。官商開礦,籌本最難。本之難籌,尤以工費為大宗。營勇有額支之餉。經(jīng)始之初,只須購機器,訂礦師。成本既輕,事乃易集,其利四。礦務(wù)既興,則運送必有舟車,淘煉必有工匠。未始非小民謀食之資。其利五。無論金銀銅鐵,中國之所出漸多,則外洋之來者漸少。一年計之而不足,數(shù)十年計之而有余。其利六。有此六利,則礦屯之舉,尤勝于官商之經(jīng)營也審矣。
若夫選將領(lǐng),擇官吏,聯(lián)民情,定規(guī)制,則恃乎各省大吏之體察情勢,訪求人才,視其意之輕重,而效之大小判焉。昔宋蘇軾治徐州,以利國監(jiān)為鐵官,商賈所聚,凡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礦代炭,多強力鷙忍之民。欲使冶戶各出十人,借其名于官,授以刀槊,教之擊刺,每月庭集而閱試之,以待大盜。此寓強于富之術(shù)也。而礦屯之說,則足以寓富于強。推而行之,富一方可,富天下亦可。譬猶導(dǎo)水者之引其泉,將滾滾而不竭也,而豈有泄涸之患也哉!

○拙尊園叢稿序
光緒十九年秋,余友黎君莼齋裒所為古文辭百余首,郵致上海,付之石印。貽書海外,征序于余。余與莼齋相知久,其敢以不文辭。
當同治紀元,莼齋以廩貢生應(yīng)毅皇帝求言之詔,上書論時事萬余言。是時河內(nèi)李文清公棠階,以名儒入政府,建議宜擢用風示天下。會曾文正公駐軍安慶,進剿粵寇于江南,天于命以知縣發(fā)往安慶大營差遣。中興新政,頗有采用莼齋議者。天下因以誦莼齋之文而想見其人。越二年,余入曾文正公幕府。文正告余幕中遵義黎君暨淑浦向師棣伯常可交也。余始與二君以學業(yè)相砥鏃。伯常志豪才健,不幸遘疾以沒。莼齋恂恂,如不勝衣。而意氣邁往,若視奇績偉勛可捩契致。文正意不謂然。顧時時以文事獎勉僚屬。一見許余有論事才。謂莼齋生長邊隅,行文頗得堅強之氣,鍥而不舍,均可成一家言。居常誨人,以為將相者天下公器,時來則為之,雖旋乾轉(zhuǎn)坤之功,邂逅建樹,無異浮云變幻于太虛,怒濤起滅于滄海,不宜攖以成心。文者,道德之鑰,經(jīng)濟之輿也。自古文周孔孟之圣,周程張朱之賢,葛陸范馬之才,鮮不藉文以傳。茍能探厥奧妙,足以自淑淑世。舍此則又何求!
當是時,幕府豪彥云集,并包兼羅。其治古文辭者,如武昌張裕釗廉卿之思力精深,桐城吳如綸摯甫之天資高雋。余與莼齋咸自愧弗逮遠甚。文正沒后,同人散之四方,罕通音問。莼齋蹤跡雖隔,而情意益親。數(shù)萬里外,往往互達手書。有無未嘗不相通也,升沉未嘗不相關(guān)也,文藝未嘗不相質(zhì)也。莼齋自出幕府,浮沉州縣者近十年,充出使英、法、西班牙三國參贊者又五六年,頗以未盡所用,郁郁不樂。既而天子驟用為出使日本大臣。任將滿,遽丁內(nèi)艱。服闋復(fù)用之。前后凡奉使六年。適值朝鮮內(nèi)變,強鄰隱集戰(zhàn)艦,將駛往襲取其國都。莼齋偵知,密電馳報。余時在署北洋大臣張靖達公幕府。力勸速發(fā)兵輪,統(tǒng)以大將,風馳電邁,遂執(zhí)戎首以歸。敵軍遲到半日耳。至則內(nèi)亂已定,受盟而退,朝鮮無事。今傅相合肥李公追論莼齋前勞,天子簡授川東兵備道,監(jiān)督重慶新關(guān)。莼齋蒞官兩年,諸所規(guī)畫,卓然可觀。來書自以生平志事,垂老無成,若有未慊于懷者。莼齋莼齋,胡不追味文正之言而不自得若此乎?
余昔盤桓幕府,靜觀世變,垂二十年。出而任事者逮十年,始知文正之論,實不我欺。大凡經(jīng)世百務(wù),機之已至,我一措注,推挽者四出而助之,非必恃權(quán)位之重也。機之未至,我極經(jīng)營,??者四出而撓之,不盡由權(quán)位之輕也。莼齋惟置其難自主者。靜以俟時,珍其所固有者,聊自怡悅足矣。莼齋為文,恪守桐城義法,其研事理,辨神味,則以求闕齋為師。文凡六卷,顏曰《拙尊園叢稿》,倉卒未及鈔示。然莼齋之文,大半皆余所及見。其翹然杰出者,猶往來余胸中也??蓚饕病?

○出使四國奏議序
奏議,古文之一體也。昔曾文正公選鈔奏議,宗賈長沙、陸宣公、蘇文忠三家。鳴原堂論文,專論奏疏,亦既涵其涯而抉其奧矣。蓋古今奏議,推西漢為極軌。而氣勢之盛,事理之顯,尤莫善于賈生陳政事疏,劉子政封事。忠愛懇款,發(fā)生至性。諸葛武侯《出師表》,規(guī)模宏遠,誥謨之遺,皆與賈氏文相輔翼。惜乎其不多覯也。漢氏以降,文章道衰,風骨少隕。唐代韓柳有作,奏事之文,為之不多,限于位與時也。陸公以駢偶之體運單行之氣,文正謂其理精則比隆濂洛,氣盛亦方駕韓蘇。洵非虛語。蘇文忠奏議,終身效法陸公。蓋以敷奏君上之體,宜乎條暢軒豁。能如是,亦足矣。夫長沙究利害,宣公研義理,文忠審人情,三家各有深詣。文正宗之,允矣。竊又以為文正奏疏,參用近時奏牘之式,運以古文峻潔之氣,實為六七百年來奏疏絕調(diào)。每欲汰幕客代擬之作,專存文正手筆,匯鈔數(shù)卷,私資揣摩,卒卒未果。然奏疏一體,前則三家,后則文正,皆福成所服膺弗失者也。曩在幕府,嘗裁奏牘,均系代作。奉使四國以來,忝列京卿,有奏事之責,非使職所及者,不敢妄陳。癸巳之秋,期滿將歸,[A12J]行篋得疏稿數(shù)十首,稍刪循例諸作,厘為二卷,俟質(zhì)當世,亦以自鏡云。嗟夫,經(jīng)濟無窮,事變?nèi)招?。今方面洋諸國情狀,賈陸蘇三公與文正所不及睹者也。福成既睹四賢未睹之事矣。則凡所當言者,皆四賢所未及言者也。惟其為四賢所未及言,居今之世,乃益不能已于言。安得起四賢于今日,抒厥壯猷,一啟后人之不逮耶?夫古人雖往,事理則同。論事者不得因其事為古人所未諗,遂謂奮筆纂辭可不師古人也。此福成所以益睪然高望于四賢。光緒十九年冬十月,無錫薛福成自序于英倫使館。

○出使四國公犢序
公犢之體,曰奏疏,下告上之辭也,曰咨文,平等相告者也,其雖平等而稍示不敢與抗者,則曰咨呈,曰札文,曰批答,上行下之辭也。其施之官稍下而非所屬者,則曰照會,曰書函,上下平等,皆可通行者也,曰詳文,曰稟犢,皆以下官告其上官者也。官在兩司上者可勿用。大臣出使,有洋文照會者,蓋以此國使臣告彼國外部大臣之辭,亦即兩國相告之辭也。執(zhí)筆者宜審機勢,晰情偽,研條約,諳公法。得其?,則人為我詘;失其?,則我詘于人。是非于此明,利害于此形,強弱于此分,實握使事最要之綱領(lǐng)。使事既有端緒,然后述其梗概而奏之,而咨之札之。意有未達,則再為書以引伸之。胥是物也。故凡治出使公犢者,必以洋文照會為兢兢。而諸體之公牘,皆由此生焉。電報雖為昔日所無,邇來籌襄公務(wù)之機要,大半渾括故此。故亦當附公牘之列。
余奉使海外,四閱寒暑。既甄錄疏稿,都為一集,復(fù)裒咨函札批之稍關(guān)國計民生者,暨洋文照會與電報,厘存八卷,時自覽觀,以備考鏡焉。自我中國通使東西洋諸大邦,所以諮政俗聯(lián)邦交保權(quán)利者,頗獲無形之益。然使職難稱之故,蓋由中國風氣初開,昔日達官不曉外務(wù),動為西人所欺。西人狃于積習,輒以不敢施之西洋諸國者,施之中國。為使臣者,遂不能不與之爭。爭之稍緩,彼必漠視而不理,其病中于畏事。爭之過亢,彼必借端以相尤,其跡疑于生事。邇來當事愿生事者較少,而習畏事者較多,故失之剛者常少,而失之柔者常多。余生性憨拙,
凡遇交涉大事,輒喜??爭辯。爭之之具,必以洋文照會為嚆矢。有時用力過銳,彼或怒而停議。然未嘗不得自轉(zhuǎn)圜,未嘗不稍就我范圍。蓋我雖執(zhí)彼所不愿聞之言,而其理正,其事核,其氣平,出以忠信之懷,將以誠懇之意,知彼不能難我也。然后斷然用之以難彼而勿疑。其端倪可見于文牘者,亦僅十之四五而已。久之,彼且積感而釋疑,轉(zhuǎn)?兼而為敬。欺者不敢復(fù)欺,爭者可漸息爭矣。顧欲與爭辯,則平日之聯(lián)絡(luò)布置,尤不可不慎。譬之關(guān)弓者必和其干,調(diào)其絲,引矢一發(fā),彀力雖勁,不至弧折弦絕者,審固于先事也,洋文照會,皆余授意譯者所擬,然后再譯為華文。中西文法,截然不同,頗有詰屈聱牙之嫌。余恐汨其真也,未敢驟加刪潤。后之覽者,亦會其意焉可耳。光緒十九年冬十月。無錫福成自序于英倫使館。

○敘曾文正公幕府賓僚
昔曾文正公奮艱屯之會,躬文武之略,陶鑄群英,大奠區(qū)宇,振頹起衰,豪彥從風,遺澤余韻,流衍數(shù)世。非獨其規(guī)恢之宏闊也。蓋其致力延攬,廣包兼容,持之有恒,而御之有本。以是知人之鑒為世所宗,而幕府賓僚,尤極一時之盛云。
竊計公督師開府,前后二十年,凡從公治軍書,涉危難,遇事贊畫者,閎偉則太子太傅大學士肅毅伯合肥李公,禮部侍郎出使英吉利總理各國事務(wù)大臣長沙郭公嵩燾筠仙,(郭公原籍,因避家諱,改書其郡,下從此例。)兵部侍郎巡撫陜西長沙劉公蓉霞軒,云南按察使平江李元度次青。明練則四品卿銜內(nèi)閣侍讀長沙郭昆燾意城,候補道長沙何應(yīng)祺鏡海,武岡鄧輔綸彌之,歙程桓生尚齋,主事甘晉子大,直隸清河道溧陽陳鼐作梅,河南河北道奉新許振?仙屏,四品卿銜吏部員外郎嘉興錢應(yīng)溥子密,候補道長洲蔣嘉?或莼卿,定遠凌煥曉嵐。淵雅則知和州直隸州長沙方翊元子白,江蘇按察使中江李鴻裔眉生,四品卿銜刑部主事歙柯鉞筱泉,候補道黟程鴻詔伯?候選知府陽湖方駿謨元征,江蘇知縣淑浦向師棣伯常,出使日本記名道遵義黎庶昌莼齋,知冀州直隸州桐城吳汝綸摯甫。右二十二人,李公功最高。公之志業(yè),李公實繼之。郭公、劉公與公交最深。所議皆天下大計。
凡以他事從公,邂逅入幕,或驟致大用,或甫入旋出,散之四方者,雄略則太子太保大學士恪靖侯長沙左公,兵部尚書衡陽彭公玉麟雪琴,前布倫托海辦事大臣漢軍李云麟雨蒼,權(quán)福建布政使護巡撫事益陽周開錫壽珊,侯補直隸州贈太常寺卿云騎尉長沙羅萱伯宜,安徽布政使權(quán)巡撫事新建吳坤修竹莊,甘肅甘涼道合肥李鶴章季荃。碩德則兵部尚書總督兩江開縣李公宗羲雨亭,兵部尚書總督湖廣合肥李公瀚章筱泉,前兵部侍郎總督東河河道南昌梅啟照筱巖,前兵部侍郎巡撫安徽衡陽唐訓(xùn)方義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吳川陳蘭彬荔秋,兵部侍郎巡撫山東桂陽陳士杰俊臣,光祿寺少卿江夏王家璧孝鳳。清才則太仆寺卿瑞安孫衣言琴西,監(jiān)察御史烏程周學浚縵云,前知建昌府江陰何杖蓮舫,候補直隸州湖口高心夔碧湄。雋辯則候選道陽湖周騰虎韜甫,前湖南布政使劍州李榕申甫,兵部侍郎巡撫廣東望江倪文豹蓋岑,前山西冀寧道東湖王定安鼎丞。右二十二人,左公彭公功最高。李云麟聞公下士,徒步數(shù)千里從公。皆才氣邁眾,練習兵事,而受知于公最先。
凡以宿學客戎幕,從容諷議,往來不常,或招致書局,并不責以公事者,古文則瀏陽縣學教諭巴陵吳敏樹南屏,前翰林院編修南豐吳嘉賓子序,候選內(nèi)閣中書武昌張裕釗廉卿。閎覽則前翰林院編修德清俞樾蔭甫,芷江縣學訓(xùn)導(dǎo)長沙羅汝懷研牛,諸生新城陳學受藝叔,知永寧縣當涂夏燮謙甫,江蘇知縣獨山莫友芝子?,舉人衡陽王開運紉秋,秀水楊象濟利叔,刑部郎中長沙曹耀相鏡初,出使俄羅斯參贊道員武進劉瀚清開生,知易州直隸州陽湖趙烈文惠甫。樸學則海寧州訓(xùn)導(dǎo)嘉興錢泰吉警石,知棗強縣桐城方宗誠存之,候補郎中海寧李善蘭壬叔,舉人江寧汪士鐸梅村,候選道石埭陳艾虎臣,諸生南匯張文虎嘯山,德清戴望子高,儀征劉毓崧北山,其子壽曾恭甫,海寧唐仁壽端甫,寶應(yīng)成蓉鏡芙卿,候選知府金匱華蘅芳若汀,候選縣丞無錫徐壽雪村。右二十六人,吳敏樹、羅汝懷、吳嘉賓名輩最先。敏樹與張裕釗之文,所詣皆精。莫友芝、俞樾、王開運、李善蘭、方宗誠、張文虎、戴望皆才高學博,著述斐然可觀。
凡刑名錢谷鹽法河工及中外通商諸大端,或以專家成名,下逮一藝一能,各效所長者,干濟則蘇松太兵備道南海馮??光竹儒,徐州兵備道歙程國熙敬之,候選主事海寧陳方坦小浦,候選教諭宜興任伊棣香,候選知縣江寧孫文川澄之。勤樸則前兩淮鹽運使涇洪汝奎琴西,候選直隸州漢陽劉世墀彤階,候補道瀏陽李興銳勉林,候補知府衡陽王香倬子云。敏贍則監(jiān)察御史武昌何源鏡芝,江西知縣忠州李士?芋仙、候補同知宣城屠楷晉卿,候補知府富順蕭世本廉甫。右十有三人,皆能襄理庶務(wù),?繁應(yīng)瑣;雖其用之巨細不同,亦各有所挾以表見于世。凡福成所嘗與共事,及溯所聞而未相覿,或一再晤語而未共事者,都八十三人。其碌碌無所稱者不盡錄。
古者州郡以上得自辟從事參軍記室之屬,故英俊之興,半由幕職。唐汾陽王郭子儀精選幕僚,當時將相,多出其門。降及晚近,舍實用而崇科第,復(fù)為壹切條例,以束縛賢豪,而登進之涂隘矣。惟公遭值世變,一以賢才為夷難定傾之具。其取之也,如大匠之門,自文梓?便楠,以至竹頭木屑之屬,無不儲。其成之也,始之以規(guī)矩繩墨,繼之以斧斤錐鑿,終之以磋磨文飾。其用之也,則楹棟榱?,?畏?店楔,位置悉中度程。人人各如其意去。斯所以能回乾軸而變風氣也。昔公嘗以兵事餉事吏事文事四端,訓(xùn)勉僚屬。實已囊括世務(wù),無所不該。幕僚雖專司文事,然獨克攬其全。譬之導(dǎo)水,幕府則眾流之匯也。譬之力穡,幕府則播種之區(qū)也。故其得才尤盛,即偶居幕府,出而膺兵事餉事吏事之責者,罔不起為時棟,聲績隆然。夫人必有駕乎天下之才之識之量,然后能用天下才,任天下事。福成居公幕僅八年,于未及同游者知之不詳。然于公知人之明與育才之心,粗有所睹矣。謹詮次公賓僚姓名,并敘其爵里著于篇。而于所未知者則姑闕焉。

○白雷登海口避暑記
英倫四面環(huán)海,水氣和而得中,無嚴寒亦無盛暑。然邦人士之富貴者,咸以避寒暑遠徒。一歲中恒四三月。而避暑必在新涼之后。當夫秋高日晶,天宇澄曠,去邑適野,舍業(yè)以游,西人名之曰換氣。蓋都會之中,人民稠密,居之久,則氣濁神昏而百病生。必易一地以節(jié)宣之,則氣清體健而百病卻。此于養(yǎng)生要術(shù),研之頗精,意不專在避暑也。其避寒之用亦然。
癸巳七月之秒,余從西俗避暑白雷登海口。??跒榫藜澓郎瘫刂林?,以海氣養(yǎng)人軀體,尤善于郊垌清氣也。白雷登在倫敦西南三百余里,乘火輪車,約熟五斗米頃,即至。邦人士營此勝區(qū),罔惜財力,歲異月新。有穹林以翳炎陽,有幽園以栽名花,有陡入海中之新舊二堤,以待游者涵濡海氣。岸高也,則有升車以省紆繞。波平也,則有小舟以恣蕩漾。海上中下三層俱羅花木,可步可坐可納涼焉。余初來此,神氣灑然,如鳥脫樊籠而翔云霄之表。所居高樓,俯瞰海氵唇,夜臥人靜,洪濤訇う,震耳蕩胸,滌我塵慮。少焉風止日出,波瀾不驚。西望遼?,想像亞墨利加大洲,如在云煙杳靄中,未嘗不覺宇宙之奇寬也。
于是攜侶扶筇,任意所之。見有駛電氣車者,夷然登之。風馳云邁,一瞬千步。制造之功,逾于火輪。數(shù)百年后,其將行之我中國乎?俄而下車,步往長堤聽西人奏樂,披襟以當海風。或遙睇水ㄛ,而羨鷗鳥之忘機,或旁ツ釣徒,而憫眾魚之貪餌。于斯之際,蠲煩滌囂,心曠神愉。竊意世間所謂神仙者之樂,不是過也。晷移意倦,浩歌以歸。歸而倚枕高臥,亦得佳趣。夢中如游邃古之世。既覺,偶?窗外,海景奇麗,皓曜萬重,恍睹金碧世界。蓋日將西匿,倒景入海也。無何,瞑色已至,秉燭朗誦杜子美詩十余首,以暢余氣。如是者旬余始返。其諸所訪名跡尚多,不盡記。
余自春初期滿未歸,羈懷?傺,悄焉寡歡。今而知天與人以自得之趣,隨地可以領(lǐng)會,初無遐邇之別也。夫誠默體古君子素位而行之旨,將焉往而不樂哉!光緒十九年八月十三日記。

○書科爾沁忠親王大沽之敗
英吉利法蘭西以咸豐七年冬十一月攻陷廣州,執(zhí)總督葉名琛,久踞不退。注謀在改約章,索償款,增商埠。自謂據(jù)城為質(zhì),必可如其所請,講解以罷也。于是總督兩廣兼通商大臣者,為侯官黃宗漢。宗漢亦承平文俗吏耳。盱衡厲色,操下如束濕薪。退駐惠州,既不激勵兵練,籌克會城,又不與英使會議立約退師事。習見通商以來,主和者例干清議,挑釁者亦膺嚴譴,舉凡馭遠綏邊暨戰(zhàn)守方略,惟以閉口不言塞耳不聞為能。英使額爾金久不得我要領(lǐng),乃糾法美二國,駛兵船北上。
咸豐八年夏四月,驟至大沽???。大沽綠營兵素不練,多忄匡怯。一見敵船驚潰。洋兵踞我南北岸炮臺。直隸總督譚廷襄提督張殿元等,皆以疏防獲罪,遣戍監(jiān)候有差。洋兵以大小輪船七,暨舢板船駛?cè)牒觾?nèi),直薄天津。額爾金等照會內(nèi)閣:此來非用兵,蓋欲修好。請面見天子訴其事。文宗特遣侍郎銜耆英諭止之。不能。耆英歸,賜死。遂命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以欽差大臣視師通州。遣大學士桂良。尚書花沙納,往議和約。英人多索償款及商埠。許之,恐傷國體,拒之,慮挑強敵。乃以兩江總督何桂清兼通商大臣。特派桂良花沙納馳赴上海,會同桂清先與英人商定稅則,再議約章。亦欲姑退之以紓近患,修戎備也。六月,英法美三國兵船退去。秋七月,王移軍??冢拗蠊帘碧翣I壘炮臺,購巨炮分布要害,檄州縣伐大木,輸之海?Й,植叢樁水底,以御輪船。又奏請調(diào)吉林黑龍江察哈爾及蒙古兩盟馬隊。前后赴軍者,可五千騎。
九年春三月辛未朔,怡親王載垣馳赴天津,察勘海防事務(wù)。桂良等在上海與額爾金商定稅則。額爾金遣其弟卜魯士率兵船北駛,聲言將入京換約。桂良等告以大沽設(shè)防,當進自北塘。夏五月庚寅,卜魯士至攔江沙外。壬辰,遣其兵船闖入大沽???,先覘形勢。王故羸師以張之。癸巳,洋輪十七艘駛進雞心灘,用炸炮摧斷鐵練,甲午,鼓輪直進,毀我防具。皆樹紅旗催戰(zhàn)。直隸總督恒福派員持天津道照會,告以桂相已由上海馳還,請移馳北塘口外,靜待換約。否則,暫令換約官數(shù)人,由北塘至天津。英人標使者,不受照會,開炮擊我炮臺,分遣步隊蟻傅登岸。王揮鞭上馬,督軍鏖戰(zhàn)。戒炮臺同時開炮,沉毀數(shù)船,擊殺登岸洋兵數(shù)百,生擒二人。英領(lǐng)隊官傷股而?。殞焉。洋輪入內(nèi)河者,皆已中炮,不能駕駛。惟一艘遁至攔江沙外。是役也,英人狃于往歲??谥疅o備,且窺見臺中炮力微弱,未知我增置大炮也,貿(mào)然輕進。迨我炮擊壞數(shù)船,洋兵相顧?Ф眙,心手瞀亂,縱炮騖擊,多不能中。海潮方上,易進難退,倉卒不能出口。而我臺了擊敵船,蔑不中者。是以獲捷。
英船未入口者,留駐大沽以南,分向旅順、威海衛(wèi)、大連灣、大孤山游泊測繪,皆海口形勝也。或在此購煤汲淡水,轉(zhuǎn)若為濟寇后路焉。疆吏營將聞之瞠然。咸謂荒島無足?者,會英糧船且盡,始悉南駛。當英兵開戰(zhàn)時,美使華若翰由北塘登岸,詣京師,呈遽國書??钜詢?yōu)禮,換約而返。華洋巨商知英人恥其敗挫,必興師報復(fù),懼妨互市也,自議集捐白金二百萬兩,輸償英餉,沮其再舉。于是英使法使照會通商大臣何桂清。若事事遵八年原約,即可罷兵。桂清據(jù)以入告。得旨,卜魯士輒帶兵船,毀我海口防具,首先背約,損兵折將,實由自取,并非中國失信。所有八年議和條款,概作罷論。若彼自知悔悟,必于前議條款內(nèi)擇道光年間曾有之事,無礙大體者,通融辦理。令其有以回報本國。仍在上海定議,不得率行北來。倘再有兵船駛?cè)霐r江沙者,必痛加攻剿,毋貽后悔。

當是時,廟謨以獲勝之后,欲改前約,冀英法二國或就范圍也。然猶申戒疆臣帥臣,不得見敵輒先開炮,致礙和局。又命留北塘一口,為通使議和地。顧北塘地勢扼要,不亞大沽。明代防倭,已有炮臺。康熙道光年間皆修葺之。迨王督辦海防,營度于大沽北塘之間,已二三年。北塘用帑百余萬金,僅成南北三炮臺。曾有言宜縱寇登岸擊之者。王心韙其說。旋奉旨撤北塘之備,退就大沽營城,移其巨炮,置大沽南北岸炮臺。營城距北塘陸路三十七里,水路七十里。議者謂御寇不于藩垣而于堂奧,失計已甚。北塘紳士御史陳鴻翊密疏爭于朝,不聽。翰林院編修郭嵩燾在幕府,亦力爭之。王狃于大沽之捷,謂彼以船來,不能多攜馬隊。俟其登岸,我以勁騎蹙之,可以必勝。洋兵伎倆,我所深知,何足懼哉!嵩燾以議論不合,遂辭去。
十年夏,英將額爾金,法將噶羅率輪船帆船,共百艘入寇。復(fù)至大沽口。讠?我設(shè)備嚴,懲前敗不敢闌入。徐窺北塘之弛防也遂移向北塘。先縱小火輪船至海岸,以鐵鏈系巨樁,鼓輪拽之。須臾樁則自拔。一樁去,復(fù)拔一樁。不二三日而數(shù)百樁拔盡矣。六月丁丑,英法馬步隊各挽炮車登岸,先據(jù)炮臺。官軍猶以其來換約不之御也。大吏委員持照會,請其使臣入都換約,不應(yīng)。王整軍以出,所部馬隊,已調(diào)赴他軍,不滿五千,合京旗步隊,幾及萬人。英軍馬步可一萬,法軍八千。壬午,洋船由北塘進內(nèi)港。我軍馳往扼之。適值潮縮,船不能動。懼為我軍所襲也,高懸白旗,示欲議和狀。我軍信之,不敢縱擊。比潮長,洋兵出不意,薄我?guī)?。我?guī)煴淮?。洋兵由北而南,將逼大沽。抵新河,我軍御之。洋兵先以七百人出?zhàn)。王瞰其寡也,麾勁騎馳之。洋兵退,乘勢蹴之。洋兵各執(zhí)一槍,精利無前。數(shù)十步外,即不能近。俄而七百人為一字陣,每人相去數(shù)十步,陣長數(shù)里,輅我馬隊三千,漸圍漸迫。我軍不能退,突圍欲出。洋兵發(fā)槍無不中我軍如墻之ㄨ。紛紛由馬上顛隕。近世火器日精,臨陣者以俯伏猱進,為避擊之術(shù)。騎兵人馬相依,占地愈多,且高,遂為眾槍之的。然后知槍炮既興,騎兵難以必勝,或反足為累也。
戊子,王師敗績于新河。收合馬隊,出者七人而已。精銳耗竭,勢遂不支。退保唐兒沽。英法軍張甚。出全隊攻軍糧城,又攻副都統(tǒng)德興阿之營于新河,皆陷之。大沽北塘,如左右戶。新河復(fù)居大沽之背。是時洋輪由北塘分向大沽,駕大炮擬我炮臺以扼我前,步騎踞新河以魷我后。大沽炮臺益危。炮穴外向,不能反擊。王所經(jīng)理三載之工程,與數(shù)百萬之帑金,悉置無用之地。王始悔縱敵登岸之非計。而事已不可挽矣。庚寅,我軍復(fù)退。洋兵進踞唐兒沽。辛卯,奉朱諭云:僧格林沁握手言別,倏逾半載,大沽兩岸,正在危急,諒汝憂心如焚。天下根本,不在??冢瑢嵲诰?。稍有挫失,須退守津郡,自北而南,迎頭截剿。萬不可寄身命于炮臺。以國家依賴之身,與丑夷拌命,太不值矣。南北岸炮臺,須擇大員代為防守。汝身為統(tǒng)帥,固難擅自離營。今有特旨,非汝畏葸。若不念大局,只了一身之計,殊負朕心。握管凄愴,諄諄特諭,汝其懔遵。壬辰,特派侍郎文俊武備院卿恒祺,馳往北塘海口,伴送英法二國使臣,入都換約。秋七月癸巳朔,上命大學士瑞麟尚書伊勒東阿,統(tǒng)京旗馬步官兵九千防通州。
丁酉黎明,洋兵攻大沽北岸石縫炮臺。一開花彈飆入火藥庫,訇然震發(fā),雷砰電颶,土崩石飛,炮臺失陷。提督樂善死之。惟南炮臺尚存。王念屢挫之后,精銳傷亡,南炮臺孤立難持久。適奉密旨退防后路,乃撤營城及南炮臺防兵,次于通州之張家灣。與瑞麟軍相依護。庚子,以疏防故,奪王三眼花翎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鑲黃旗滿洲都統(tǒng)。洋兵進至天津。會和議屢講不就。遂逼通州。八月戊辰,光祿寺卿勝保,率偏師邀戰(zhàn)于八里橋,勝保紅頂黃褂,騁而督戰(zhàn)。洋兵叢槍注擊,傷頰墜馬。師奔。瑞麟軍聞風兇懼,宵潰。王軍朝陽門外。已巳,天子以秋?巡幸熱河,洋兵縱火燔圓明園。甲申,王軍亦潰。聞恭親王在長新店,與瑞麟等皆往從之。英法按軍郭外,欲邀恭親王主和議。恭親王用恒祺居間排解,往復(fù)關(guān)說甚苦。浹兩旬,和約始定。九月壬寅,暨英人法人平。當是時,曾文正公國藩督師祁門,胡文忠公林翼駐軍太湖,進剿粵寇。相持甚急。聞變合疏奏請于兩人中簡派一人,率精兵萬人入援。會和議成,乃不果行。
英法軍以海口封凍為虞,皆于初冬退去。議者始悟咸豐七年廣州被陷之后,未始不可善為講解。內(nèi)外大臣無一諳洋情者,遂于剛?cè)峋徏比∨c操縱之訣,未能適中機宜。又或?qū)樯碇\,玩視大局,瞢然置之不理。使彼激而生變,紛紜者數(shù)年。局勢乃彌棘矣。不然,則乘大沽挫敗之后,隱示轉(zhuǎn)圜。倘得能者善為迎距,則八年原許之款,或可擇其重者抽去一二。即使仍用前約,其愈于十年所定之款猶多。且敵情叵測,大沽北塘與各???,皆當嚴備。夫瀕海設(shè)防,猶在海駕舟也。舟之大數(shù)十丈,鑿方寸之孔,縱水漏入,則全舟沉矣。寇一入口,內(nèi)地震驚,防不勝防。彼且反客為主。又以津沽屏蔽京師,而能戰(zhàn)之兵,實不滿萬。亦覺軍勢過單。況騎隊不敵槍隊,更出人意計外乎?自古戰(zhàn)守和互相為用,兩國修好,軍衛(wèi)不撤,設(shè)防之無害于和,亦明矣。是故戰(zhàn)愈奮,守愈固,則和愈速。不戰(zhàn)不守,和亦雖久。要挾孔多,和固受瘥,自然之理也。北塘撤防為議和地,時論頗歸咎于載垣、端華、肅順之誤大計。彼時三人贊襄密勿,其責自無可辭。蓋戰(zhàn)和兩歧,斷非萬全之策。若十年之役,仍能卻敵,勿令深入,則彼已頻年動眾,師勞餉匱,勢當自沮。然后遣明煉沉毅夙有威望之大臣,馳赴上海,揆時度勢,與之定議,豈不愈于天津立約哉!豈不更愈于京師立約哉!

☆黎庶昌○周以來十一書應(yīng)立學議
昔周衰,孔子自衛(wèi)反魯,憂道不行,退而贊《易》、敘《書》、刪《詩》、定《禮》、《樂》修《春秋》,垂范百王,是為六經(jīng),尊盛與道無極?!稑方?jīng)》遭秦而闕,僅存其五。然而孔子沒門弟子各闡師說,曾子述《孝經(jīng)》,游夏之徒撰《論語》,左丘明公羊谷梁傳《春秋》。至戰(zhàn)國而有《孟子》。《爾雅》、《禮記》,浸尤晚出。自是而七經(jīng)九經(jīng)十一經(jīng)之名以立。及至孟蜀刻石成都,十三經(jīng)遂著為令,其于孔子所刪定,固已增益其七八矣。唐雖以經(jīng)升老子,而不久即廢。南宋時,朱子作集注,始于《戴記》中摘出《大學》《中庸》,以配《論語》《孟子》,題曰四書,詔學者讀書當自四書始。淳熙以降,翕然宗之。元皇慶中,定制以四書試士。明代樂其易簡,因仍不革,學使者校藝,專以《論》《孟》《學》《庸》發(fā)題,先四書而后五經(jīng),廢注疏而遵朱說,道術(shù)因之一變。
我圣祖仁皇帝高宗純皇帝深維其弊,力矯末流,詔撰七經(jīng)、傳說、匯纂、義疏等,頒諸學官,示天下以實事求是之旨,包舉漢宋,不名一家??滴跚∫赃€,巨儒云興,經(jīng)學由是盛絕。然所廢舉,亦只系傳注之間,非于經(jīng)外別立一書,以崇配者也。嘗謹按國家自府廳州縣學政校士,以及鄉(xiāng)會試,雖以四子五經(jīng)垂教,舍是莫由進身,而私家誦讀,往往溢出令甲,頗有視為不刊之典者。
當周末時,莊子著書多寓言,然其指事類情,于諸子中最為瑰放特出。陸德明釋文,已列為經(jīng),而作之音義?;茨贤醢卜Q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離騷》兼之。王逸注《楚詞》,尊《離騷》曰經(jīng),朱子從而不廢。后世騷學選學,相因為用,欲祛文章流別之偽,《文選》其最要矣。司馬遷《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其閎識孤懷,蓋未易幾也。班孟堅紀述漢事,斷代為書,文字之淵源,經(jīng)書之大法,粲然畢備。許叔重《說文解字》,博奧精嚴,六藝遺文,賴以不墜,實軼《爾雅》一經(jīng)之上。本朝蔚成絕學。《儀禮》十七篇,士禮雖存,頗闕王朝邦國舊典。欲觀后世帝王因襲之跡,惟杜氏《通典》,馬氏《通考》,博要能通?!锻ㄨb》上續(xù)《左氏》,事始三家分晉,體大而思精,言馴而不雜,則亦優(yōu)視圣作矣。杜子美冠絕古今詩人,韓愈文章粹然一出于正,其道自比孟子。使孔門用詩文,二子者入室矣。校此數(shù)家之言,兼包大小,豈非文武道不墜地在人,卓然俟圣不惑者哉。故其書之傳遠者,一二千歲,少亦七八百年,非有名爵利祿之資。然而歷世相承,誦習不絕,精深博篤,取用宏多,有以協(xié)人心眾好之同,如饑渴飲食不可一日離也,其視為經(jīng)固已久矣。
往者嘗與曾文正公討論群籍,公獨以謂子若莊子,詞若《離騷》,集若《文選》,史若兩司馬氏班氏,小學若許氏,典章若杜氏馬氏,詩文若子美杜氏,昌黎韓氏,所謂曠代命世大才也。躋其書以配經(jīng)典,誰曰不宜?今以功令之所頒若彼,學士大夫之所誦習若此。記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又曰:民之所好好之。竊謂《莊子》以下十一書,宜因私家肄習,特為崇異,立入學官,使列十三經(jīng)后,以《莊子》次《孟子》,《楚詞》、《文選》、《杜詩》、《韓文》次《毛詩》,《史記》、《漢書》次《尚書》,《通鑒》次《左氏》,《通典》《文獻》、《通考》次《三禮》,《說文》次《爾雅》,各降一等,命曰亞經(jīng)。俾天下人士,益隆所習,咸馳騖乎通儒。于以廣學甄微,翼贊圣業(yè),非復(fù)讠叟聞曲學之私,將樂與海內(nèi)知言君子,一平其議也。

☆張文虎○書清芬集后
明歸熙甫以女子未婚守志為過禮。近世江都汪容甫復(fù)作議以佐其說。甚哉,二君之不知禮也。古圣人緣情以制禮,度夫中人所能行者著之,而不責以卓絕過高之行,此禮之所以通于天下萬世也。然其中有隱微疑似之間,不能顯著之令者,則以俟知其意者之善擇焉。哀公問于孔子曰:禮男必三十而有室,女必二十而有夫也,豈不晚哉!孔子曰:夫禮言其極也,不是過也。男子二十而冠,有為人父之道,女子十五許嫁,有適人之道。推此,則禮文之不可泥明矣。是故三年之喪,禮也。世有若劉瑜之服除二十余年,布衣蔬食常居墓側(cè)者,君子不以為非也;不能食粥,羹之以菜,有疾飲酒食肉,禮也。世有若張敷杜棲隱之不食鹽菜,哀毀傷生者,君子不以為非也;師沒心喪三年,禮也,世有若子貢之三年以外,筑室獨居者,君子不以為非也;汪?殤也,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則喪之如成人,君子亦不以為非也。若如二君論,則茲數(shù)子皆可議矣。
且二君所執(zhí)者,曾子問之文也。其文曰:既納幣有吉日,婿之父母死,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喪,不得嗣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許諾而不敢嫁,婿免喪,女之父母使人請,婿弗取而后嫁之。夫其不敢嫁者,正以女已許人而重之也,婿弗取而后嫁,而不責以堅守者,所謂度中人所能行也,而后嫁者難辭也。又曰:取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齊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注曰:女服斬衰,何服也?服以斬衰,則儼然其夫矣。而不責以守節(jié)者,亦度中人所能行也。設(shè)于時有矢志不嫁,或以身殉,或愿事舅姑者,君子亦悲其情而許之。而容甫氏乃比之齊楚之君死,魯衛(wèi)之臣號呼而自殺,則必為狂易失心之人。嗚呼!是何言也!
婚禮納采,主人筵于戶西,西上右?guī)?,注曰:將以先祖之遺體與人,故受其禮于禰廟。曲禮女子許嫁纓。注曰:女子許嫁系纓,有從人之端也。許嫁之初,其重如此,而比之魯衛(wèi)之臣于齊楚之君,其不為狂易失心之論乎?昔者齊侯之女嫁于衛(wèi),至城門而衛(wèi)君死,保母曰:可以反矣。女不聽,遂入持三年之喪。弟立請同庖,女不聽。衛(wèi)?于齊,齊使人告女,女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又衛(wèi)女嫁于齊太子,中道聞太子死,問傅母曰:何如?傅母曰:當往持喪。喪畢,不肯歸,終之以死。此二女者,豈不知有既葬除服之禮哉?矢志不嫁,節(jié)著千載,容甫又將比之魯衛(wèi)之臣號呼而自殺乎?高子問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親也,衛(wèi)女何以得編于詩也?孟子曰:有衛(wèi)女之志則可,無衛(wèi)女之志則怠。此即所謂卓絕過高之行,不可以責之中人者也。以卓絕過高之行,而謂之狂易失心,吾不知容甫之心何心也?
熙甫氏曰:女子在室,惟其父母為許聘于人,而已無與焉。夫己身,父母之身也,以己身許嫁者,父母也,父母許之,而曰己無與焉,此復(fù)成何說乎?且夫禮非強人而束縛之馳驟之也,亦求其心之所安而已。微箕比干,皆謚為仁,伊周夷齊,各成其是??鬃勇効足χy,曰柴也其來,由也死矣。而無所褒貶于其間,此所謂各求其心之所安也。禮,三代不相襲,今古異宜。父在為母,婦為舅姑,服皆期,而今則皆三年,二君其能執(zhí)古禮以反之乎?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以今世俗波靡,日浮趨薄,茍有卓絕過高之行實足以激勵人心。而二君者,又從而非議之,其亦異乎孔子之論禮矣。然熙甫亦自知其言之過,故于張氏女貞節(jié)記斡旋之,舉三仁夷齊為況。而容甫遂怙終焉。奉賢徐母吳孺人,未婚夫死,在室守志十五年,聞姑病,泣請歸徐事姑,撫嗣子得厚成立。事聞于學使者,旌其廬。士大夫有歌詠其事者,得厚匯刊為《清芬集》,乞言于虎?;⒆x臨川昆明兩學使序,辨熙甫之謬,引而未發(fā),又未及容甫所議,故為推而詳之,不自覺其辭費也。

○新譯幾何原本序
《幾何原本》前六卷,明徐文定公受之西洋利瑪竇氏,同時李涼庵匯入《天學初函》。而《圜容較義》《測量法義》諸書,其引幾何頗有出六卷外者,學者因以不見全書為憾。咸豐間,海寧李壬叔,始與西士偉烈亞力續(xù)譯其后九卷,復(fù)為之訂其舛誤。此書遂為完帙。松江韓綠卿嘗刻之,印行無幾,而板毀于寇。壬叔從余安慶軍中,以是書視予,曰:此算學家不可少之書,今不刻,行復(fù)絕矣。會余移駐金陵,因?qū)偃墒迦『缶啪碇匦8犊?。繼思無前六卷,則初學無由得其蹊徑,而亂后書籍蕩泯《天學初函》,世亦稀覯。近時廣東海山仙館刻本,紕繆實多,不足貴重。因并取六卷者,屬校刊之。
蓋我中國算書,以九章分目,皆因事立名,各為一法,學者泥其跡而求之,往往畢生習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遂有苦其繁而視為絕學者。無他,徒弦其法,而不知求其理也。傳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數(shù)。然則數(shù)出于象,觀其象而通其理,然后立法以求其數(shù)。則雖未睹前人已成之法,創(chuàng)而設(shè)之,若合符契。至于探賾索隱,推廣古法之所未備,則益遠而無窮也。《幾何原本》不言法而言理,括一切有形而概之曰,點線面體。點線面體者象也,點相引而成線,線相遇而成面,面相疊而成體,而線與線,面與面,體與體,其形有相兼,有相似,其數(shù)有和,有較,有有等,有無等,有有比例,有無比例。洞悉乎點線面體而御之以加減乘除,譬諸閉門造車,出門而合轍也,奚敝敝然逐物而求之哉!
然則《九章》可廢乎?非也。學者通乎聲音訓(xùn)詁之端,而后古書之奧衍者可讀也;明乎點線面體之理,而后數(shù)之繁難者可通也。九章之法,各適其用,《幾何原本》,則徹乎九章立法之原,而凡九章所未及者無不賅也。致其知于此,而驗其用于彼,其如肆力小學而收效于群籍者歟?

○十三間樓校書記
西湖寶石山之半,蓋有宋十三間樓舊地,為東坡守杭時治事之所云。今地入彌勒院??と琐木犁剌輼侨?,仍舊額曰:十三間樓。己亥庚子秋,錢君熙泰,續(xù)文瀾閣校書之役,偕予兩寓于此樓。前為后湖,夾岸即錦帶橋,西南袤對孤山之放鶴亭。予詩所謂:開窗看放孤山鶴,萬古逋仙共髯翁是也。動止飧寢,皆在竹蔭嵐翠中,臨窗Г筆,綠映毫楮,執(zhí)卷而諷,與梵唄相應(yīng)。天未曙,聞鐘磬聲悠然,披衣頓起,視群山猶夢夢也。中間出游湖上諸勝地,西至天目九鎖,南渡江,登會稽,探禹穴,訪蘭亭修楔處,或一再宿,或逾旬乃返。返則仍校書于此樓。
時績溪胡農(nóng)部竹村,元和陳文學碩甫,同寓湖上。胡君精三禮,方為《儀禮正義》,補賈氏之疏漏。陳君專治詩毛傳,亦作疏以糾孔氏,時時過從,商榷疑義。蓋讀書之樂,交游之雅,登臨游覽之勝,三者兼之矣。昔東坡居杭,游跡止于洞霄宮,未嘗過浙東。其時牽于一官,讀書交游之事,能如今日與否,固未可知。而吾兩人以物外之身,兼斯三者而有之,非厚幸與!錢君笑曰:東坡讀破萬卷,交遍賢士大夫,身行半天下,而子乃以是傲之,亻真矣。予曰:東坡大矣,何敢言。雖然,茫?;潞#廃h籍,舟車所至,曾不得一日安處,老竄窮荒,備歷憂患,其視吾兩人閑鷗野鶩,翱翔山水間,安知不顧而樂之。抑豈惟東坡,將當世實有企羨之者。錢君慨然太息曰:有是哉!子之言蓋有為而發(fā)也。既歸,倩工作《十三間樓校書圖》,遂書其語為記。

☆張裕釗○歸震川評點史記后序
歸熙甫氏評點《史記》,治古文家多褒之,傳相┢寫,然彼此參錯異甚。馬平王少鶴太常,取歸氏及望溪方氏評點,摘錄起訖,合而刊之曰:《歸方評點史記合筆》,自以為得其真。以余觀之,亦尚多可疑者,顧視諸所見本為善耳。往者余嘗欲專取《史記》本書,附益以歸氏評點,梓而公諸同好,苦乏刊貲不果。以語友人吳摯甫。摯甫則力贊其事,且為謀諸廬江吳小軒軍門,慨以千二百金相假。于是鳩集梓人,經(jīng)始光緒二年正月,訖四年七月刊成。歸氏評點,舊系丹黃二筆,今刊本墨本也。其黃筆為銳形識之,其丹筆為圜形識之,其評點既無定本可據(jù),無已則一仿王氏,昭畫一也。
自秦并天下,專任私智,蔑棄圣制,漢興,一踵習秦故,三代之盛,渺焉不可復(fù)睹。司馬氏生當漢定百年之間,?焉傷之。重值漢武侈心多欲,任用武力酷烈導(dǎo)諛之臣,毒亂海內(nèi),又身遭刑辱,抑郁?傺,發(fā)憤著書,其孤遠之旨,深痛之思,軼蕩譎激之辭,乃至微妙難識。世傳裴る司馬貞張守節(jié)諸注本,用力故不可謂不勤,然皆邈不得司馬氏之意。且其間多可笑者。是書?錄歸氏評點,三家注世既多有,今并不復(fù)錄。
夫古人之書,待說而明者十之三四而已,因說之而晦者,蓋十五六焉。好學深思之士,顓取古人之書,反復(fù)而熟讀之,以意逆志,達于幽渺,其所得蓋有遠出尋常解說之上者矣。拘文牽義,騖華炫博,好為枝詞碎說之徒,烏足以知此哉!望溪方氏,究心義法,其說亦多所發(fā)明。然歸氏所得為深矣。今別為方望溪《史記評點》四卷附于后,俾覽者兼采焉。與校是書者,余門人大冶劉炳燮及長子沆也。

○書藝文志后
余讀班固藝文志,甚高其辭,與班氏它所為文異甚。后讀司馬貞《史記索隱》,引劉向《別錄》語,則班氏志所有者,往往而在,然后知為向之辭而固取之者也。固為《漢書》,所取司馬遷楊惲馮商楊雄劉向父子甚眾。今?知太初以前本司馬遷,三統(tǒng)歷木劉歆而已,其它并已不可見。而是篇杰然出于班氏之書,考求而乃知其出于劉向。甚矣文高下不可假也!固之文,于東漢人最為崛出,而與司馬遷相如劉向楊雄較,則不逮遠甚。其中時有其辭之高而非固所能為者。雖于今不可考,然可以意而知也。烏乎!非夫昔之人所謂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彼且不以為妄言乎哉。

○贈吳清卿庶常序
人才之貴于天下,無古今一也。雖然,才應(yīng)世而世需之,其間則亦有辨焉。運會之所趨,氣機之所啟,魁桀俊異之士,云興?合,肩臂相摩于前,而趾相躡于后,雖有盤錯鉅艱,而才皆足以周其用。若是者,常樂才之盛而忘其難,朝野祉福而康樂,薄海內(nèi)外,晏然而無事。中庸之士,平進富貴,守成法,襲故跡,皆足以施于世。若是者,雖乏才而猶未以為憂。
若夫時數(shù)之厄,屯艱之會,寇訌于內(nèi),敵伺于外,民窮而俗敝,兵疲而財匱,?冗嵬瑣之徒,紛綸雜?,浩浩若蕭艾之被乎野。間稍能自異,又窘?儒緩不適于時用。中外之安危,生民之植若僵,泛泛乎若群木之漂于中流,四顧而不知所屆。其如是人才之足貴,乃倍蓰什伯于向所稱二者之時,雖疲行者之資車,病涉者之資舟,寒者之于裘褐,餓者之于饣?粥,不足以喻之矣。夫自古禍難之興,其需才也尤至,而人才之寡乏,每獨甚于此時。幸有其人,又或有所抑沮牽系,而不獲底于成。能成矣而世或不能盡其用。需之如彼其亟也,其成而為世用也,又如此其難,則其可為慕望而愛惜何如哉!
吳中吳庶常清卿,懿才而遠志,服儒者之學,而不忘當世之務(wù)。凡今日之利病,民氓之疾苦,無所不究其意。裕釗以同治戊辰冬,識之于江寧,明年春,復(fù)相從游處于吳門者十有余日。及今茲來武昌,行從合肥李相國西入秦。蓋將益練習于時務(wù)以畜其才,而非有時俗人之見也。且行,索裕釗一言為贈。裕釗廢于時久矣,自度其才不足拯當今之難,退自伏于山澤之間。然區(qū)區(qū)之隱,則未能一日以忘斯世。其耳之所聞,目之所接,愴焉感于其心。今見庶常則欣忭愛慕,而不知所以置其情,其樂徇其請而為之言也,豈有愛乎?于是極道其然而書以詒之。雖然,尤望庶常之終底于成而為世用,以副望君者之志也。

○送李佛生序
佛生既罷官,居于江南,日讀書不輟,尤愈篤好莊子,為書后數(shù)百言,稱其有合于圣人之道。余謂莊子者,負絕異之資,乘于時而一切以取自快者也。其于圣人之道,本差之不能一發(fā),末乃大馳而絕遠。至于流極而弊益不勝。釋氏得其精以為空寂,王何得其粗以為誕縱。誕縱之弊,蔑棄禮法,蕩廢時務(wù),天下于是大亂??占胖?,去人倫,無君臣父子上下,乃胥斯民而為夷。莊子疾時垢濁,務(wù)?洋激詭,以譏切當世奔趨勢物之徒,不知其弊乃至于此。道之不明也,愚不肖不及,賢智過之。由莊子而后,高才偉異之士,身不得其處,而誤于所之者,豈可勝道哉!
蓋嘗試論事功之途,詩書文章之業(yè),與人世所謂勢位富厚,君子未嘗必舍而不事也,有道以御之,故所之而不窮。后之君子,溺志富貴無論已,其少有志者,欲有所樹,則務(wù)取天下之業(yè)之可以為名者托焉,期自章異于流俗,而未嘗循于其本。故方其志得氣盛,力足以觀駭一世貴賤賢否之倫,橫厲乎無雙。及其久之,倦而思返,顧視身世,邈不足以自樂。反之內(nèi)而碭無可據(jù),愛惡攻取,又從撓之,睹老莊浮屠之書,一旦得其所為一死生齊得喪而渺萬物者則大熹之。于是蠲棄百為,解弛墮壞,頹敗不可振救。生猶是人也,而質(zhì)則已亡矣。
且學儒者之學,服圣人之言,于卒也乃以異端為歸,何其悖歟!夫彼未知圣人之道之有其自得者也。惴栗以為危,蕩夷以為安,不以榮喜,非必于惡而逃之也,不以悴悲,亦非其往而不能返也。得志則措諸事,事立而世正焉斯已耳,我無與也。不得志則寓諸言,百世之下有能遵而行之者,猶其在吾身也。其衡諸道也不過,而傳之久也無弊。ㄨ乎其至適,確乎得其所歸,以與夫老莊浮屠之所稱,孰為同乎大順,而即乎人之心者乎?知道者以謂孰賢乎?佛生將北游,索一言以為贈。余以佛生才高而不得志,懼其過而流于是也,為書此以詒之。

○與黎莼齋書
前在金陵,相從譚藝,譏評古今人,私心甚快。別后倏忽月余日矣,寒窗短檠,時時隱幾思足下不可弭忘。裕釗自惟生平于人世,都無所耆好,獨自幼酷喜文事。顧嘗竊怪學問之道,若義理考據(jù)辭章之屬,其途徑至博,其號稱為專家,亦往往而有。獨至于古文,而能者蓋寡。自曾文正公沒,足下及至甫,又不得常聚晤,塊坐獨處,四顧煢然,無可與語。近者李佛生乃頗有意于此,時相從問為文法,所入雖未深,然佛生故天亮出于人人,乃時有解悟處,此差足語耳。
夫文章之事,非資才?絕,而程功致力之深且久者,則必不能以至。才優(yōu)而力深矣,其能至以幾于成,與不能成,則亦有天焉。既至而幾于成矣,其傳不傳,與傳之顯若晦若近與遠,則又有天焉。且誠令其至而幾于成,成焉而傳,傳焉而顯且遠,而吾文信不敝于百世,吾身則既泯然死矣。其取吾文而嘆慕貴惜之者,吾皆不得而見之矣。捐棄一世華靡榮樂之娛,窮畢生之力,苦形瘁神,以僥幸于或成或不成,或傳或不傳之數(shù),而慕想乎千百歲后,冥漠杳渺,邈不及見之虛譽,而不以自止,豈非所謂至迂而大惑者哉!宜彼世之所謂賢俊,能一切以取富貴顯榮者,訕笑而背馳之也。
雖然,莊周有言:民食芻豢,麋鹿食薦,鯽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人生之嗜好,各賦受于其生初,其不齊至不可以巧歷算。則夫孳孳焉勤一世于文字之業(yè)者,無亦所嗜出于其性,而不能以自解者歟?
且吾觀古之能文者,若司馬遷韓愈歐陽修之徒,其始設(shè)心措意,亦無過存乎以文自見,卒其所至,世不得徒文人目之。是故深于文者,其能事既足以自娛[B12L],及其所詣,益邃以博,乃與知乎圣人之道,而達乎天地萬物之原。獨居謳吟一室之中,而傲然睥睨乎塵??之外,雖天下又孰有能易之者哉?又遑暇較量于我生以前與身后之贏失,而為之進退哉?思足下不得見,索居無聊,輒一吐其胸臆之所積,自怡取快意而已。非足下仆亦不發(fā)此也。天氣驟寒,惟萬萬保練自愛。不宣。

○答吳摯甫書
春間奉到往歲除夕惠書,承已改官畿甸,將以儒者之學,澤我民萌,敬賀敬賀。六月初旬,李佛生太守復(fù)遞到三月晦一函,適裕釗有悼亡之戚,先期歸里。一昔始來鄂城,匆匆未及報。所需姚氏評點漢書,一時未遑鈔寄,請以異日可耳。來書過以文事見推,且虛懷諮度,諄諄無已,裕釗則何足以知此?雖然既承下問,不敢不竭其愚。
古之論文者曰:文以意為主,而辭欲能副其意,氣欲能舉其辭。譬之車然,意為之御,辭為之載,而氣則所以行也。欲學古人之文,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意與辭往往因之而并顯,而法不外是矣。是故契其一而其余可以緒引也。蓋曰意、曰辭、曰氣、曰法之數(shù)者,非判然自為一事,常乘乎其機而緄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無意于是,而莫不備至動皆中乎其節(jié),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寧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間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嘗有見其營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從。
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觀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則務(wù)通乎其微,以其無意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諷誦之深且久,使吾之與古人?合于無間,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極其能事。若夫?qū)R猿了剂λ鳛槭抡?,固時亦可以得其意,然與夫心凝形釋,冥合于言議之表者,則或有間矣。故姚氏暨諸家因聲求氣之說為不可易也。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氣而通其意以及其辭與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為文,則一以意為主,而辭氣與法胥從之矣。
閣下以為然乎?閣下謂苦中氣弱,諷誦久則氣不足載其辭。裕釗邇歲亦正病此往在江寧聞方存之云:長老所傳劉海峰絕豐偉,日取古人之文縱聲讀之。姚惜抱則患氣羸,然亦不廢哦誦,但抑其聲使之下耳。是或亦一道乎?裕釗比所遇多乖舛,?迫憂患,于此事恐終無所就。閣下才高而志遠,年盛而氣銳,它日必能紹邑中諸老盛業(yè)。用敢進其粗有解于文事者,以為涓埃之裨。惟亮?不宣。

○游虞山記
十八日與黎莼齋游狼山,坐萃景樓,望虞山樂之。二十一日買舟渡江,明晨及常熟。時趙易州惠甫適解官歸,居于常熟,遂偕往游焉。
虞山尻尾,東入常熟城,出城迤西,綿二十里,四面皆廣野,山亙其中。其最勝為拂水巖,巨石高數(shù)十尺,層層駢疊,若累芝菌,若重鉅盤為臺,色蒼碧丹赭,斑駁晃耀溢目。有二石中分曰劍門,?砉擘屹立,詭異殆不可狀。踞巖俯視,平疇廣衍數(shù)萬頃,澄湖奔溪,縱橫蕩?其間,繡畫天施。南望毗陵震澤,連山青翠相屬,厥高钅?云,雨氣日光,參錯出諸峰上,水陰上薄,蕩摩闔開,變滅無瞬息定。其外蒼煙渺靄圍繚,光色純天,決眥窮睇神與極馳。巖之麓為拂水山莊舊?,錢牧齋之所嘗居也。嗟乎!以茲邱之勝,錢氏惘不能藏于此終焉,余與易州乃樂而不去云。
巖阿為維摩寺,經(jīng)亂泰半毀矣。出寺西行,少折逾嶺而北,云海豁開,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余指謂易州亦昔游其上也。又西下為三峰寺,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臨望多古樹,有羅漢松一株,剝脫拳禿,類數(shù)百年物。寺僧具酒果筍面,餉余兩人。已日昃矣。循山北過安福寺,唐人常建詩所謂破山寺者也,幽邃稱建詩語,寺多木樨華,由寺以往,芳馥載涂。返自常熟北門,至言子仲雍墓。其上為辛峰亭,日已夕,山徑危仄不可上,期以翌日往。風雨復(fù)不果。二十四日,遂放舟趣吳門。行數(shù)十里,虞山猶蜿蜒在蓬戶,望之了然,令人欲返棹復(fù)至焉。

○莫子?墓志銘
子?,姓莫氏,諱友芝,自號呂阝亭,晚號?耳叟,世居江南之上元。明宏治中,其遠祖曰先者,從征貴州都勻苗,遂留居都勻。至高祖云衢,又遷獨山州,自是為獨山州人。曾祖嘉能,祖強,州學生,皆以君考貴,贈如其官??寂c儔,嘉慶己未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改官為四川鹽源縣知縣,再改官為貴州遵義府學教授,曾文正公表其墓曰:教授莫君者也。教授故名進士,日以樸學倡其徒教其子弟。子?獨一意自刻厲,追其志而從之。當是時,遵義鄭子尹珍,亦從教授君游,與子?相靡刂以許鄭之學,積五六年,所詣益邃。黔中官師徒友,交口推轂?zāi)?鄭子尹,而兩人名遂冠西南。
子?之學,于蒼雅故訓(xùn),六經(jīng)名物制度,靡所不探討,旁及金石目錄家之說,尤究極其奧賾,疏導(dǎo)源流,辨析正偽,無株寸差失。所為詩及雜文,皆出于人人,而于詩治之益深且久,又工真行篆隸書,求者肩相摩于門。
子?癯貌玉立,居常好游覽,善談?wù)?,遇人無貴賤愚智,一接以和,暇日相與商較古今,評騭術(shù)業(yè)高下,正論詼嘲閑作,窮朝昏不倦。自通州大邑,至于山陬嶺海,公卿鉅人,學土大夫,咸推子?以為不可及。下逮武夫小吏,閭巷學徒,語君名字無不知,及其他嘗與君晤,無不得其意以去者。然君雖樂易,而中故介然有以自守。自道光辛卯舉于鄉(xiāng),其后連歲走京師,朝士貴人,爭欲與之交,然君必慎擇其可。有權(quán)貴介君友求書,辭不應(yīng)。某相國欲招致授子弟讀,婉謝之。既屢試禮部不得志,以咸豐八年截取知縣,且選官。顧君意所不樂,棄去不復(fù)顧。以其年六月出都門,從胡文忠公于太湖,明年復(fù)從曾文正公至安慶,越四年又至金陵。胡文忠曾文正公,皆君嘗所與游,舊知君者也。及今合肥相國李公巡撫江蘇,請州縣吏于朝,而是時中外大臣,嘗密薦學問之士十有四人。詔征十四人往,君其一也。于是文正公暨李相國,及諸朋好,爭要君出仕,敦勸甚至,君一辭謝不就,攜妻子居金陵,時獨出往來于江淮吳越之交。子?既好游,而東南故多佳山水,又儒彥勝流,往往而聚,乃日從諸人士飲酒談詠,所至忘歸。
同治七年冬,余與子?自金陵偕送文正公于邗上,返過維揚,登焦山,道丹徒,至吳門,并舟行者累月日,日接膝談,語十事而合者七八。余尋別子?赴杭州,明年復(fù)來吳,與子?益買舟遍覽靈巖石棲石壁之勝,觀梅于鄧尉,越日至天平山,謀且上其顛。子?苦足力乏,坐寺中待余。余乃獨從一小童,攀藤葛,凌怪石,陟絕頂以望太湖。既下,子?迎余而笑,相詫以為極一時之樂,距今忽忽四五年,日月夢想,屢欲尋舊游不復(fù)果,而子?則且卒矣。
子?之卒,以同治十年九月辛丑,春秋六十有一。生平所為書,日《黔詩紀略》三十三卷。《遵義府志》四十八卷,《聲韻考略》四卷,《過庭碎錄》十二卷,《呂阝亭詩鈔》六卷,《樗繭譜注》二卷,《唐本說文》《木部箋異》一卷。其編訂未竟者,尚有詩八卷,《呂阝亭文影山詞》,《呂阝亭經(jīng)說古刻抄》,《書畫經(jīng)眼錄》,《宋元舊本書經(jīng)眼錄》,《舊本未見書經(jīng)眼錄》,《資治通鑒索隱》,《梁石記》,各若干卷,藏于家。配夏孺人,子彝孫,附貢生,先一歲卒,繩孫,兩淮候補鹽大使,女二人,孫一人,尚幼。子?兄弟九人,多有名于時。子?既卒,其季弟祥芝官江寧知縣者,請假于大府,以十一年二月,與繩載其柩歸于貴州,卜六月壬申,葬于遵義縣東八十里,青田山先塋之次。且行,征銘于余。余與子?故相得也。既逾月,為之銘而歸之。其辭曰:烏乎子?!跡半天下,名從之馳,卒歸藏于故丘,無所不慊矣。其又何悲?

☆李慈銘○答仆誚文
先生客居,作文守歲。呼仆瀹研,仆倚屏睡。先生叱之,仆起而誶。官窮至此,官文是祟。誰使官幼?識字不忒。哦詩上口,聽經(jīng)能背。誰使官長,作文無害。鏤膺周秦,胝手漢魏。不今是逢,而古為媚。思澀苦癡,意迷若醉。官今已壯,所得者累。官之西家,佻兮崽子,貨倒?犬杖,乳臭青紫。官之東鄰,烏獻家兒,丹豉布算,猗裸埒貲。官有薄田,歲豐以蓼,三載不治,責稅荒草。官應(yīng)詔科,字必俗矯。六上不收,三十發(fā)皓。官既世贅,眥?戚即休。以專而壑,以首而邱。云胡是歆,而仕之求。云胡是?,而都之游。鷹春則鳩,橘淮而枳。謂官此來,當殊厥趾。距今匿景,畏畫于市。結(jié)舌四坐,移愿百氏。刺毛已?享,徑艾絕軌。上車秘書,平頭綠鞲。而我于官,互更褐裘。五陵騶卒,錦帳大馬。而我于官,薄笨驂駕。官窮至此,官猶有家。樂和舊坊,面城背涯。堂庋織具,門停釣車。養(yǎng)親課稻,娛賓治花。官今墨{尸木},進退何擇?局疒束 磋搓資,以至今夕。而猶文為,文將奚適!官固耐窮,我請自絕。先生聞言,囅然而笑。謂仆且退,爾無我嬲。我心太虛,白云在天。爾蘄速改,請以來年。因濡筆以為之文曰:吾拙吾力,吾默吾識。吾饑吾寒。匪吾文是職,乃天之所以全吾真而養(yǎng)吾逸。

○越中三子傳
陳壽祺,本名源,字子谷,一字珊士,浙之山陰人。祖掄英,嘉慶庚午舉人,官秀水訓(xùn)導(dǎo)。訓(xùn)導(dǎo)生三子,曰錫,曰書烈,曰文杰。文杰早殤,錫娶婦黃,五月而卒,無子。書烈娶婦陶,生君,訓(xùn)導(dǎo)命以后世父,而書烈卒無子。故君兼后小宗。訓(xùn)導(dǎo)故貧,君早喪所生母,育于黃恭人。幼善病,黃恭人日夕紡績以營藥餌。顧讀書敏甚,訓(xùn)導(dǎo)深К之,攜以之官。及訓(xùn)導(dǎo)?卒,君所生父以毀亡。時君年十四矣,隨黃恭人扶四喪還。山陰無期功之親,無田無宅,賃大木橋旁陋巷三橡以居。黃恭人并日而食,為針黹或數(shù)夕不寢,得錢以給君入塾。學為文而君益銳進。更五年,補縣學生。又二年,舉于鄉(xiāng)。又七年,咸豐六年進士改庶吉士。又三年?枚館,改刑部主事。同治元年,粵賊據(jù)紹興,君請急浮海至滬,迎黃恭人及其孥入都。旋充提牢廳主事,兼辦秋審,補奉天司主事,擢員外郎,隨尚書綿森公赴湖北勘獄,京察一等。未及引見,以丁卯夏四月?卒于京邸,年三十有九。初訓(xùn)導(dǎo)娶于李,予高叔祖孝廉府君之孫也。故予與君為中表兄弟。君之補渚生也,予祖父行皆喜曰:訓(xùn)導(dǎo)有后矣。君天性伉爽無城府,見人無親疏,皆率胸??與語,人亦樂近之。事親孝。嘗自塾歸,黃恭人持稻糗及肉食之。君問曰:母食乎?曰:食矣。及夜,黃恭人詣廚下暗中食,君持火燭之,則冷菜羹半甌淘麥屑也。君持甌泣,黃恭人亦泣。及歲甲子二月,黃恭人年七十,君稱觴于京師,予與平君步青謝君鉞往祝,夜同宿君家,君言之,淚猶涔涔下也。君文章警敏,不由師授,尤喜為詩詞,情藻艷發(fā)。既年少入翰林,篇什流播,人爭傳誦,而竟不得留館職。既改官,勤習曹事,援律比例,鉤抉爬梳。日步行人署治獄,夜閱爰書,輒至漏盡。嘗召試軍機章京列高等,竟不用。既迎家至京益困,敝衣垢面,跋涉泥淖,而吏事益精。曹中疑獄悉委之。又自授其三子經(jīng),以其暇事吟詠治小學。故甫三十發(fā)盡白,竟以積瘁死。君娶于劉,生子三,長者娶婦有子矣。君既卒數(shù)年,而黃恭人猶在堂。
王星誠,本名子邁,又名章字平子,更字孟調(diào),亦山陰人。父學厚,道光甲午舉人,慈湖書院山長。君幼穎異,目多白,眉有奇采。甫成童,為文即刻意自異,不蹈故常。為詩歌鏤心钅術(shù)腎,見者斂手。山長故予族父青田先生高第弟子也,以文章名一時,少許可,顧奇К君。嘗遍攜其文以夸于客。甫冠受知于知府徐君榮學使吳公鐘駿,試皆第一,補縣學生,名大噪。君早失恃,比長而繼母又?卒。山長恐君試失時,遂以君出后其從祖父,君不敢違,及為弟子員,釋菜于郡,時宣宗崩已逾百日,守令諸官皆吉服蒞事,君獨衣青衣。徐君以其為國恤也,詰之,君不對。未幾而山長?卒。家素貧,時山長三娶妻,甫數(shù)月,君姊妹未嫁者二人,一弟眇而甚弱,君已娶婦有子,饣?鬻不能繼,于是始客游。初為余姚令采賓王掌書記者數(shù)年,繼客于蕭山。
予自丁未冬,與君角藝于塾,務(wù)爭勝以能相高,而相得甚。君為《希有鳥賦》以贈,予賦《大鵬行》以答之。皋同補弟子員,益相親,閑日輒過從,以所業(yè)相質(zhì)證。或上下議論,窮極幽眇,盡晝夜不止,意氣凌厲,蔑視一世,以為兩人外無可與言者?;虺鲈勅?,必兩人俱抵掌高論,歌噱互作,坐客輒縮?肉避去。時御史宗先生稷辰方里居,創(chuàng)四賢講社,招致英俊,予與君皆箸錄。一日予與宗先生論學不合,宗先生嗤點予文,君聞之怒甚以告予。予遂不復(fù)至宗先生門,君亦不往。宗先生屢好言相謝,兩人始復(fù)稱弟子,然終不以所作示宗先生矣。君既客游,間數(shù)月必歸,歸則必過予信宿,或至十日始去,而郵筒詩文往來曹江上者相望也。及丙辰春,君始遠游,由京師至河南,依其叔父故副都御史履謙于河防。副都以憂歸,君遂歷客豫中諸牧令。嘗寓書予曰:自客大梁,始知鄉(xiāng)里之多才,而貧賤之可樂。蓋數(shù)年中無旬日不夢至越縵堂也。越縵堂者,予讀書處也。已未夏予入都,君亦來應(yīng)京兆試,則已病脾泄,精神頹隕。予方被橫逆之禍大困,相見唯佗傺抑郁,無復(fù)向時意矣。未幾同入試,試畢君寓邑邸,病益甚。榜發(fā)中副車,越日遂?卒,年二十有七。時君戚誼數(shù)人發(fā)其篋,得金數(shù)鎰,買棺以斂。今猶?聿城南擴誼園也。予方與同人謀之,將以明年歸喪。君娶于施,生二子一女。
孫廷璋,后更名淳溥,同治元年復(fù)故名,字仲嘉,一字蓮士,會稽人。孫氏自明正德中,江西巡撫忠烈公燧為名臣,其后益大,閥閱為江以南冠。忠烈本籍余姚,其孫吏部尚書清簡公钅龍始居郡城。入國朝稍衰。君曾祖楠為縣諸生,祖晟益貧矣。父慶琛以善刑名章奏,客督撫者二十年,家始裕。君幼精悍?斥弛,喜為刻雕藻繪之文,不治小節(jié),好諧侮人,人多疾之。甫冠,應(yīng)童子試,時學政吳公鐘駿,經(jīng)學大師也,以維黍二字題試會稽,君獨本《周禮》《爾雅》故訓(xùn)為說,吳公大奇之,擢第一,補諸生。道光己酉充拔貢生,旋舉于鄉(xiāng)。明年試國子監(jiān)學正學錄第一,授學錄,升助教。癸丑告歸,改教職,選遂安教諭,未上,丁父憂,氵存丁母憂。入貲以知府候選,謁故督師勝保于皖,不得當,歸。而浙江巡撫王壯愍有齡檄治文案。時軍事急,餉不繼,浙西嘉湖諸郡已盡陷,餉獨恃寧紹,壯愍先與將軍瑞昌公劾罷團練大臣邵文靖燦。以王副都履謙柔愿易制,特薦之佐團練,專司越餉以濟軍。而越人已疲甚,副都不能為,越紳之為副都郊奔走者,類貪污多飽私橐,壯愍婁檄餉不如額,遂積與副都哄。副都劾壯愍侵官擅威福。君既為壯愍所委任,又與副都故交,銳意解紛,以為餉可籌而民不病,乃返越以巡撫檄行事。越諸紳大怒,激副都出疏劾君及浙吏三人,以為巡撫爪牙。壯愍亦疏劾越紳四人為副都黨相持。朝廷下其事于學政張文貞公錫庚,而桐廬知縣倪某,復(fù)訐君索賄冒功事于副都,副都露移巡撫。壯愍遂并疏劾君,請褫職按治,復(fù)下其事于學政及將軍。讞未定,而紹興陷,杭州亦破,巡撫學政將軍皆死節(jié),副都竟逸去。論者謂浙事之壞,由紳撫之交訌,餉事其樞紐也。而君之疏節(jié)闊目,授人抵?,志用不遂,卒至對簿,亦可悲矣!君自賊中間關(guān)至越,迎其孥至寧波,至上海,遂入廣東??驼貞c知府龍川知縣幕者各一年,所至Θ钅吾,乃挈家浮海歸。前事得白,復(fù)原官,君遂入于潛,賃田數(shù)十頃,大治佃于山中,而病作,歸,遂劇,以丙寅十月?卒,年四十有二。
君素無鄉(xiāng)里名,見俗士輒瞠不言?;蚴揪运鳎Χ鲆曃?,故為謬語,以故益無知君者。比入京師,名乃大起。歸而與予交,益治經(jīng)史,務(wù)為本原之學。歲丙辰予館君家,傅節(jié)子以禮者,居亦相近。三人皆嗜書,日出閱市,以所得奇秘相角勝?;蚧プ囮兴鶆?chuàng)獲,相告則喜躍大叫。賓客仆隸,見者無不?Ф眙以為狂。間與君為詩詞,分題刻燭,君務(wù)饞鏤隱僻,幾至腐穎,每一篇出,千鍛百煉,必于奇麗,蓋其天性也。君素喜經(jīng)疏小學,為楷書精絕,而結(jié)體必依說文。娶于高,生子一,星華,予門下士也,未冠補諸生,好經(jīng)學,詩文有父風。
三子者,陳子最和厚,無忤于人,雖甚不肖者,未嘗有惡言加之。孫子動與俗違,仇怨日積。王子稍溫默,而不可一世之概,則較孫子尤甚焉。孫子長予四歲,予長王子二歲,而與陳子同歲生,皆積瘁早衰,有憂生之嗟。每相聚宴語,日薄西崦,攬浮云,數(shù)落葉,輒慨然念歲月之易盡,懼修名之不立。王子之殤于京師也,予與陳子同視殮,泫然流涕,以為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乙丑,予歸至杭,孫子亦自粵還,須毿毿矣,語予曰:著書未成,而老已至,奈何?陳子抵予書曰:君歸我留,南北乖異,欲如往時宣武街中同居二年,歌哭相答,此生可再得乎?孰知歲未再?其,二子繼逝。今又四年矣。予以孤露羸病之身,塊然獨立,寄家遠役,浮湛冗員,且執(zhí)筆以傳三子,而撰定其遺集,悲夫!陳子箸有《纂喜堂詩集》四卷,《青??閣詞》二卷,《越語古音證》二卷。王子箸有《西鳧山居詩詞》若干卷。孫子著有《亢藝堂文集》,《勉喜堂詩集》,共若干卷,《玉井詞》一卷。王子詩大半林攵佚,孫子詩詞,經(jīng)亂亦多毀,侍郎為陳子房考師,與孫子故交契,王子則知之于身后者。令次弟刊布其集以集于世。三子之不亡,侍郎力也。

○王母鮑太夫人墓志銘
慈銘自同治壬申,與今國子祭酒王君先謙相識,甚疏也。甲戌會試卷在祭酒房,力薦之,亻危得而以文字違格,卒被擯。心感祭酒,然?從跡益以逖。庚辰成進士,祭酒為鄰房同考官,揭榜時見慈銘名,以其老也,感唏之甚。既慈銘呈牒翰林院,乞守故官,祭酒力阻不能得,嘆惜累日,慈銘始益感祭酒,交日密,于是始知祭酒之有賢母。而祭酒門祚之單只,太夫人身世之劬勞,始一一聞之。祭酒事親孝,太夫人年高多病,自昔歲后疾屢作,祭酒朝夕左右若孺子,每為慈銘言之,慘戚不自勝。慈銘亦心憂之,相見必亟問起居。今年三月七日,祭酒有事東陵,越日而太夫人病作,遂以不起。嗚呼!鮮民之痛,天下無慈銘之酷者。交游中有親在者,羨之極而感泣,惟恐其樂之不長,懼其老而憂其病,不啻其在身也。肅肅鴇羽,哀鳴相聞。其相感之悲,有不能喻之它人者。既祭酒以所次太夫人年譜,屬為志墓之文,其曷敢辭!
按譜太夫人姓鮑氏,先由徽州遷湖南長沙府善化縣。父太學生,諱敦富,母氏熊,幼失恃,終鮮兄弟,事父孝,年十九,歸贈通議大夫長沙王公載之。逮事王舅姑及舅姑,皆得其歡心。贈公祖父皆諸生,家貧,世以教讀自給。太夫人仰事俯育盡其力,養(yǎng)生送死盡其誠。和娣姒,恤姻黨,嘗竟日一餐而甘旨無缺?;蝻垥r托故不食。嚴寒身著夏布中衣,而操作益勤,時堂上溫清而裘?之。其兄公卒,迎長姒同居,病視之惟謹,五年無倦色,門以內(nèi)熙熙如也。生丈夫子四,皆躬自授書,臬長君次君各授室能文,次君以高材生食餼,而先后夭殤,俱無子。贈公以痛子亦卒。時祭酒已補諸生,其季尚少,粵寇方熾,蹂膊遍湖南北。祭酒從軍鄂皖之交,太夫人忍死以全厥家,其勞瘁而心傷,蓋有不忍言者。既祭酒連掇科第,入翰林,奉使云南,假歸省視,季君亦以諸生得官,未及上,夫婦遠逝,亦無子。于是祭酒迎太夫人及孀姊寡嫂,俱至京師。凡十年,色養(yǎng)甚備。而祭酒連殤子女。先是贈公有兩兄皆無后,太夫人念家世之衰殄,子姓之不育,常戚戚不怡。欲求一日含飴弄孫,以慰暮年,而不可得。此祭酒述之輒號慟也。慈銘竊惟太夫人之所處,誠備生人之極艱,其所行雖亦閨門之庸德。然以富貴婦人處之,有不可以終日者。即其后親見克家,清華撫養(yǎng),而殤折之慘,無歲無之。嘗讀昌黎苗夫人之志,所謂歲時孩嬰啼笑滿前者,幾以為奇福不可幸致也。然以視不肖如慈銘者,母氏勞苦,而無一日之養(yǎng),兄弟隕替,嗣育?刂絕,而不得以區(qū)區(qū)之科名,逮親之存,則祭酒之所以事太夫人者,豈不猶在天衢哉!是亦可以無憾矣。
太夫人生于嘉慶戊辰六月十九日,卒于光緒壬午三月十六日,享年七十有五。距贈公之殤,二十有二年。子四,長先和,次先惠,廩膳生,三即祭酒,同治乙丑翰林,至今官,四先恭,縣學生,分省補用知府。女四,次適候選知縣善化龔運?,其三皆殤。以祭酒貴,封由太安人晉宜人恭人至太夫人,以某年月日葬某鄉(xiāng)某原。銘曰:先儒蕺山劉子有言,平生未嘗言及二親者,傷心之甚,不忍言也。母也天只,孰酬恩也?維太夫人,生備百屯,而終享鼎茵也。象賢有子,為名臣也,胡天靳之,未耄期而撫孫也?維艱維劬,以成厥家,終大其門也。高明令終,歸儷于原也。因祭酒之錫類,以慟吾親,欲附皋魚之淚于瀧岡之阡也。

☆王?運○御夷論(一)
蓋自黃帝畫野分九州,而常有夷狄之患。中國之于夷,常不敵者勢也,必爭者情也,代興者數(shù)也,絕之者理也,御之者術(shù)也。王道陵遲,四夷交侵,獸蹄鳥跡,交于中國。人皆知敵之強盛,而不咎我之衰弱。聞敵之術(shù)略,而不思已之暗蔽。強者憤懟而不知救禍之道。弱者輸服而不知坐亡之慘。故自衰周以來,三千余年,三策相乘,二道并用,曰戰(zhàn)與和而已。二者互相訾排,迭為其柄。當其盛則皆可以善,魏絳衛(wèi)青是也。當其衰則同歸于亡,衛(wèi)懿晉末是也。和戰(zhàn)者政教之末跡,諍議者謀國之下道。故必先明其致此之由,而后智術(shù)乃可言之。
何以明其勢之常不敵也?曰夷狄之患,起于我弱。我弱之故,生于失政。夫含生之倫,各安其分,以習為性,以勢為用。內(nèi)不強不足以謀外,人無釁不可以構(gòu)隙,其尊中國也如天,其覬覦也如鬼。其羨我土地物產(chǎn)禮樂制作之繁富,其欲襲我政事官爵文章之華貴,其聞圣人首出諸侯效命,則蒲伏稽顙,求通屬國。其有自負強大,侵軼邊界,則驅(qū)之而已奔亡矣。是故中國強,夷狄弱,則秦人置百越之郡。中國強,夷狄強,則漢又為渭橋之師。中國弱,夷狄弱,則元成受匈奴之朝。至于中國弱,夷狄強,邊患滋多矣。且夫弱非無兵也,非將怯也,非餉饣軍匱也,非城之不高池之不深也。主忘其民,夷始俘之,主棄其地,夷始侵之,主忘武備,將帥敗之,主忘求賢,謀虹亂之。無幸敵弱,彼必有余,無問寇淺,內(nèi)必盡虛。無患犬羊之難馴,無狃敵欲之不奢,無皋戰(zhàn)陣之失機,無憂憑陵之肆威。人主聞變,赫然奮發(fā)于朝{宀一}之上,蹙然自責于宮寢之內(nèi),滌蕩叢弊,胥與更始。主德朝明,而夷類宵遁,朝政夕清,而兵氣旦申矣。
何以明其然也?昔者厲王昏暴,天下蕩蕩,小疋盡廢。中國乃微,則北有犭嚴狁,西有昆夷,東有淮戎,南有荊蠻。當是之時,四方蹙蹙,岌岌乎殆,文武之地,不戰(zhàn)而削。宣王嗣之,未遑用兵,憂旱側(cè)席,求賢自輔,得方叔召虎皇父仲山之臣,然后出師,未至涇陽而匈奴北歸,始臨長江而徐驛傳騷。故其《詩》曰:薄伐犭嚴狁,至于太原。言無所用戰(zhàn),直驅(qū)而去之也。其大雅曰:鋪敦淮?,仍執(zhí)丑虜。言就而系累之也。其南征曰:薄伐犭嚴狁,蠻荊來威。言先聲而后實也。如謀其次,則天子衰廢,委任侯伯,發(fā)戍守邊,亦足暫弭。其在詩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此言紂用文王,命將遣戍,守衛(wèi)中國,筑城而居之也。其四章曰:豈不懷歸,畏此簡書。言戍卒之勞也。其遣戍曰:豈敢定居,一月三捷。言方略也。夫以文王之圣,南仲賢將,兵卒有禮,王道之洽,比之宣王,其詞劣焉,其功勤勞,倍于吉甫,豈非以君臣勢殊,功固不齊乎?
自此而降,則秦始漢武,挾全盛而謀敵,中國雖暫敝,后世受利,此以強而制弱也。漢文以強備強者也。夷狄積強,中國積弱,然后來犯,故常不敵之勢也。已不能戰(zhàn),雖降無益,而妄曰與和,此自欺之說也。然而強敵壓境,亦終取盟者,彼知我之可取而度彼不能故也。非愛我也,非忘我也。夫夷之入中國恒易,我之取夷也恒逆。賈生閎議于珠崖,劉安憂費于越南。誠以為敝財力于無益之地,委吏士于毒瘴之域,勝不為功,而敗損國威也。
若夫開山海以招鱗蟲,假冠裳而飾犬蛇,趨利如騖,爭欲內(nèi)徙,尺寸是競,貪慕而不去者,雖峻其防而猶患潰延,況引而近之乎?全力專心,累世而圖我,抵隙蹈瑕,一朝而疾發(fā),彼固操全勝之算,而熟籌乎彼己之情者也。君相當此,尚不自警,乃憤疾于一戰(zhàn),其為敗摧,何必智士而后知哉!今以必爭之情,加不敵之勢,當戰(zhàn)敗之后,為茍免之策,此又乞和之議,所由從容而徐進者也。無備而戰(zhàn),戰(zhàn)已敗矣,敗而乞和,其情絀矣。中外交通,民夷習居,國本移矣。鑒亡國之失,論和戰(zhàn)之跡,則納幣者病,而議戰(zhàn)者又見賢矣。君臣當無事之日,觀前代之史,無賢不肖,未嘗不恨和夷之非策,稱臣納地之無恥也。及夫邊陲小警,廟算已盡,俘囚﹃辱相隨逐,而箝口束手,莫敢論一戰(zhàn)之利者,其志昏于敵前,而氣餒于自強也。其攘臂切齒,主辱臣死而不悔者,雖蹈鋒鏑,不知亡國之不可存也。其日夜憂敵,覘強弱,論守戰(zhàn),求一去害而并心于外患者,其猶見蚊睫而不睹泰山者也。
夫治亂在一人,轉(zhuǎn)移在俄頃。古無必亡之國,國無不治之理。圣人得位,要荒以限之,朝貢以羈之,夷狄仰望,莫不惕栗,尚無所用戰(zhàn),其術(shù)約也。五餌豢敝,效于蒙古,和之上者也。幕南犁庭,戰(zhàn)之威者也。若力不足和,而姑望罷兵,強敵壓境,乃后言戰(zhàn)。朝無正人,野多異議,弱而愈靡,適足自亡。故其咎不在夷狄,而其政不系和戰(zhàn)。是本論也。

○御夷論(二)
夫道術(shù)立百代之要,機智用一時之利。君無茍且之臣,政有補苴之策。然則內(nèi)政未舉,而議欲攘外者,其亦必有方乎?均之治末,莫若力戰(zhàn)。夫鋒刃相接,僵伏相踵,而計勝負者,戰(zhàn)之末也。有死無二,折而不撓,明敷天之大義,指匈奴期俱滅者,此能戰(zhàn)之選也。夷狄之入中國也常遠,其畏敗也常切。其所欲在和者,利彼之完師,幸我無備故也。其先致死與我爭利,其詞不絀者,要和親之必成也。社稷之臣,懷忠貞之節(jié),羞陪妾之名,因民所疾,金鼓而征之,敗不足畏,故無敗矣。
何以信其然也?敵國之勢也。敵之兵必出于一道,我之地不盡于受敵,則出沒之情異,我便一也。彼遠而攻,士卒有數(shù),我近而征,精銳相接,便二也。遠攻者士懷歸心,守者亦各為其家,則彼不致死,我能持久,便三也。戰(zhàn)則彼失其利,和則我受其敝,棄利而決死,童子不為也,我便四也。講好請盟,彼常挑釁,守死勿去,焉能責我。其將一舉而取我乎?則不至今日矣。如其不能,我便五也。兵以練而精,士以怒而勇。彼屢勝則驕,我屢敗則懼,刷恥振弱,我便六也。有戰(zhàn)而死,無和而生,則彼之意阻,我之情暴,便七也。明華夷之限,民知國讎,膠固而不解,彼雖得城邑,不能用守,便八也。連兵中國,絕互市之利,他邦解心,外生猜嫌,我便九也。乘九便之勢,加十全之算,內(nèi)可以雪臣民之憤,外可以立旗常之業(yè),上可以拯君父之厄,下可以垂永久之統(tǒng),救患目前,徐圖其終,亦人臣立功之秋,壯士封侯之時也。
然而強藩重鎮(zhèn),變色而相戒,勇夫悍將,束甲而屏息者,不明于敵情,而猥曲于偷安也。向使帶甲之將,謀國之士,有分毫憂患救時之心,少留意于夷狄之事。知其示強為虛強之勢,議和為挑釁之本,攻其所短,而奪其所挾,明目張膽,而告之待戰(zhàn),則宋襄明英,身虜而復(fù)歸,國土覆滅,且猶復(fù)立,何區(qū)區(qū)敗衄之患哉?今之論夷,不出二策。或以我為不能,或以彼非相吞,將優(yōu)游而俟之,隱忍而從之。曾不知不能之趨于亡,而相吞之不在用兵也。俄焉而復(fù)之,城破君亡,而人臣不知有鋒刃之禍。其守疆土者,幸敵不至,而以為無事,豈非古來之奇辱乎?
夫義士含情,則生心以求逞,愚民漸漬,則忘君而向外。誠欲棄其國,不可與危言也。然而鑒往古之失,立后世之法,萬一悔悟,而勢力已困者,猶莫若論戰(zhàn),以延旦夕之命而已。夫論戰(zhàn)而求勝,怯者撓其說,連兵而相持,小人促其敗。今言戰(zhàn)而不必戰(zhàn),戰(zhàn)亦不必勝,此策士之說也。策士之效,得情故也。世有知敵之情,而不能知我之情,能為存國之謀,而不能以喻亡國之人,獨且奈之何哉!

○論文
文有時代而無家數(shù),今所以不及古者,習俗使之然也。韓退之遂云: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如是僅得為擬古之文。及其應(yīng)世,事跡人地,全非古所有,則失其故步,而反不如時手駕輕就熟也。明人號為復(fù)古,全無古色,即退之文,亦豈有一句似子長揚雄耶?故知學古漸漬于古,先作論事理短篇,務(wù)使成章,取古人成作處處臨摹。如仿書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如此者家書賬記,皆可摹古。然后稍記事,先取今事與古事類者,比而作之,再取今事與古事遠者,比而附之,終取今事為古所絕無者,改而文之。如是非十余年之專功,不能到也。
人病在好名欲速,偷懶姑息,孰肯而刊楮七日,以削棘猴。故自唐以來,絕無一似古之文,唯八家為易似耳。今貶八家不得言文,及其作文,更不如八家,以八家亦自有二三年工力,乃可至也。詩則有家數(shù),易模擬,其難亦在于變化。于全篇模擬中,能自運一兩句,久之可一兩聯(lián),久之可一兩行,則自成家數(shù)矣。成家之后,亦防其泛溢。詩者持也,持其所得,而謹其易失,其功無可懈者。雖七十從心,仍如十五志學。故為治心之要。自齊梁以來鮮能知此。
其為詩不過欲得名耳。杜子美詩圣,乃其宗旨在以死驚人,豈詩義哉!要之聞道猶易,成文甚難。必道理充周,則詩文自古。此又似易而愈難,非人生易言之境也。孔子大圣,發(fā)憤忘食,其教人不憤不啟,請一言以蔽,曰憤而已。憤者非人言好,乃憤已之不好。憤則勤學,學則愈憤。終身亻黽勉,惟日不足,而何道之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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