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齊國卜商,帶五十輛茶車離臨淄城,行了多時,到得魏邦,將茶車進上魏王。魏王大喜,令人收下,著光祿寺設(shè)宴于金亭館驛中,差宰相朱亥相陪。朱亥領(lǐng)旨,同卜商來到金亭館驛。光祿寺排宴齊整。飲酒中間,卜商問道:“朱大人,當日燕國孫操興兵征戰(zhàn),因為何事?”朱亥道:“孫操興兵,因其子孫臏在我魏邦,特來取討。”卜商道:“為此何須征伐!后來曾還他孫臏么?”朱亥道:“不曾還。那孫臏明于五遁,法術(shù)精奇,蹤跡不定,雖然在魏,畢竟難得出城?!辈飞逃謫枺骸皩O操既不得孫臏回去,怎肯退兵?”朱亥道:“某與講和,寬限一年,尋訪送還,如一年不還,再來征戰(zhàn)?!辈飞痰溃骸叭缃駥O臏還有尋處么?”朱亥道:“不知他藏在哪里。”及宴罷,朱亥遂別回府。卜商在館驛歇下。
朱亥回家,孫臏問道:“大人今日朝罷何晚?”朱亥道:“齊國遣卜商來進茶五十輛,朝廷著我金亭館驛中陪宴,以此來晚?!睂O臏道:“大人,卜商此來名為進茶,實乃訪我蹤跡。我今若錯過此機會,永世不得回去。明日大人再到金亭館驛去,我有緘書,煩寄與卜大人看。”朱亥應(yīng)諾。
次日,朱亥帶了孫臏書,到館驛中來見卜商。四顧無人,袖中取出,奉下卜商。卜商接書看,上寫:“卜大夫開拆。話不漏泄。明早于朱大人府中相會。孫臏頓首?!辈飞痰溃骸爸齑笕?,孫先生書上教我明早到府上一會,我已領(lǐng)教,望大人多多拜復(fù)?!敝旌マo了卜商回家,見孫臏道:“先生,卜子夏看書,說多多拜復(fù),已知道了?!睂O臏道:“我明日要行,大人可打點紙人五個、白米一升,與我?guī)??!敝旌ニ齑螯c紙人、白米,付與孫臏。
次日,卜商入朝拜辭魏王,出朝,坐了茶車到朱亥府中拜別。朱亥迎入后堂,禮畢,令從人退出,將門關(guān)上,孫臏才出來相見。卜商道:“我主久聞先生大德,特著某來相請?!睂O臏道:“愚癡小道,何幸得仁君相召?!庇窒蛑旌ブx道:“久在尊府,蒙恩藏匿,若得寸進,自當厚報?!敝旌O臏入茶車夾底,開了門,送卜商出去。
卜商使眾人推茶車先行,自己隨后,將一茶車放一紙人,即時變作孫臏。方出東門,被守門軍將孫臏提下車來綁了,解至駙馬府來見龐涓,龐涓大喜。西門軍士又報拿著孫臏。南門又報。北門又報。龐涓無了主意,一齊解到法場取斬,一刀過去,卻是四個紙人。刀斧手急報龐涓,龐涓大驚,連忙袖中一卦,見真孫臏往東去了,登時帶了軍士,追出東門。
再說孫臏在茶車上對卜商道:“龐涓追趕甚急,等我下了茶車與大人分路,倘龐涓追來還好脫身,約定在新梁橋相會?!辈飞痰溃骸跋壬鷨紊硇凶?,倘遇龐涓拿住,非同兒戲,路上要小心仔細?!睂O臏道:“不妨?!毕铝瞬柢?,分路而獨行。
不數(shù)里,見一個婦人倚門而哭,孫臏上前問道:“娘子為甚事在門前啼哭?”婦人道:“我丈夫在前邊田內(nèi)做工未回。我婆婆年七十二歲,適患心病而死,為此啼哭?!睂O臏聽了,向前而走,走到前邊,果見有個農(nóng)夫在田里鋤田。孫臏叫道:“鋤田的,你母親心疼死了,你速速回去?!鞭r(nóng)夫聽了就哭走。孫臏道:“我送你一丸藥,去放在你母親口內(nèi),就得還魂轉(zhuǎn)來。你把箬笠、蓑衣、耕器放在這里,我替你照管。”農(nóng)夫把箬笠、蓑衣、鋤頭交與孫臏,三腳兩步如飛走去。孫臏戴了箬笠,穿了蓑衣,拿了鋤頭。
身邊還有個紙人,取出來念動靈文,叫聲“變”,又變做孫臏模樣。正北上一口水池,把那紙人丟在水池上,取出一升白米,向周圍一匝,誦起真言,那些米變了百萬蛆蟲,把那尸首緊緊攢住。自己往田里鋤田。說那龐涓帶領(lǐng)軍士出東門,趕了四五里,望見卜商茶車。龐涓大喝道:“卜子夏,快留下孫臏去!”卜商停了茶車道:“龐駙馬,何太欺人!我來進茶,不知你孫臏在哪里?況孫臏又不是活寶,要他怎么?五十輛茶車皆在這里,任憑細搜。”龐涓叫軍士一齊動手,把茶車內(nèi)一一搜過,并無孫臏。
龐涓又策馬前趕,趕到田邊問農(nóng)夫:“你曾見一個拄雙拐的黃衣道人過去么?”孫臏不抬頭,也不做聲,用手向北一指。眾軍士說:“是個啞巴,不要問他!”一齊向北趕去,只見一口水池,水上一個死人。眾軍士道:“這水池內(nèi)死的是個黃衣道士,莫不是孫臏?”龐涓近前一看道:“果是孫臏。你這賊,死在宜梁城,我也與你一口棺材,擇地葬你。怎么死在這去處,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狈愿儡娛炕厝?,那些軍士一齊趲回宜梁城。
說那孫臏行此法騙龐涓回去,也不等田夫來,把箬笠、蓑衣、鋤頭放在田邊,拄著一雙拐就走??纯刺焐珜⑼?,兩邊一看,通是田地,沒有安宿去處。再走幾步,瞧見前面樹林內(nèi)隱隱有人,趲入林內(nèi)一看,卻是個八字門墻,門首立兩塊馬臺石,不像個尋常門徑。
孫臏正要進去,只見一個老漢出來問道:“你是哪里來的?”孫臏道:“我是過路的,不期到此天晚,欲借空房暫宿一宵,明早就行。”老漢道:“我這里不是擅入得的人家,待我進去稟員外?!闭f畢,就走進去。不多時,老漢出來道:“員外著你進去?!睂O臏歡喜,隨老漢進了墻門,穿東過西,走過許多所在才到正廳。老漢把手向廳門邊一指道:“出來的就是員外。”孫臏看那員外,年過耳順,形容蒼古,不似山村野老。那員外見孫臏身穿黃衣,又是道家打扮,便問道:“先生從何處來?”孫臏道:“某乃云夢山鬼谷仙師徒弟孫臏,向在宜梁,如今將投齊國,至此天晚,欲借宿一宵,明早就行?!眴T外道:“先生在宜梁,可認得鄭安平否?”孫臏道:“鄭安平乃吾至友,員外為何問及?”員外道:“鄭安平是我小兒,說起來,先生是相知了?!睂O臏道:“原來是令郎,多有獲罪?!眴T外吩咐整治晚飯,將孫臏引至書房安歇。
次早,孫臏拜辭起身。員外殷勤相留再住幾日。孫臏道:“不敢相瞞,有齊國上大夫卜商,約定在新梁橋相會,所以急于要行?!眴T外道:“既是如此,不好強留,待我打發(fā)一乘轎送先生到新梁橋去?!睂O臏欠身致謝。家童捧出早飯。飯畢,員外叫家人鄭千、鄭七出來,抬了孫臏,作別起身。兩個抬了孫臏,走了許多路,歇在三岔路口。
鄭七悄悄對鄭千道:“哥哥,我想抬這道人到新梁橋未必有謝,不如走小路抬進宜梁城,送與龐駙馬,我們盡夠個小發(fā)跡了。”鄭千聽說,點頭道:“有理?!眱蓚€抬了,轉(zhuǎn)彎抹角,遠遠望見宜梁城。孫臏在轎里認得前面是宜梁城,心內(nèi)大驚,暗想:“我被這兩個畜生捉弄了,抬我到這里,豈不害我的性命?!笨谥忻φb真言,須臾,霧涌云漫,把一座宜梁城遮了。鄭千、鄭七不辨東西南北,隨路而行。兩個心下忖量道:“奇怪!適才明明望見宜梁城,怎么走了這許久,不見了影子?”兩個只得抬了又走,抬得通身是汗,氣吼如雷。忽見前面一座高山,高接云霄,四圍險峻,八面崔嵬。
兩個把轎歇在山腳下,背地道:“莫不這道人有些法術(shù),故意把我們弄到這里,也不知這山叫什么山?”說未了,山上一聲鑼響,閃出一伙嘍,手執(zhí)刀棍,趕下山來,喝道:“快留下買路錢!”鄭千、鄭七嚇做一團,磕頭如搗蒜道:“眾大王饒命。我們是抬轎的,身邊并沒分文,要買路錢,只問轎里的道人討?!北妵D上前揭起轎簾,仔細看時,哪里有甚道人,一塊大頑石在內(nèi)。鄭千、鄭七通看呆了,說道:“古怪!明明一個道人,怎么變做頑石?怪道越抬越重?!北妵D道:“且綁去見大王,要著落你兩人尋出道人來。”就把鄭七、鄭千綁了,一齊走上山。忽聽得轎里叫道:“我在這里?!北妵D回身看時,不見頑石,轎里坐著黃衣道人。
眾嘍把他捉出轎來,一齊說道:“這道人有鬼禳法的,拿上山去見大王?!辈灰茣r,兩個大王出來問道:“這道人哪里來的?”孫臏道:“我是云夢山鬼谷仙師徒弟孫臏,從宜梁來,今投齊國去。”二王聽說,倒身下拜道:“聞名久矣!有眼不識高人,望師父恕罪。”孫臏道:“某從來未曾會面,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二王道:“我二人一名吳獬,一名馬升,原是魏王駕前帶刀指揮。因魏王只信龐涓,將我二人打了五十御棍,削除官職,因此在這蛇盤山上落草為寇?!?眾嘍帶過鄭千、鄭七稟道:“兩個轎夫求大王發(fā)落。”孫臏微笑對吳獬、馬升道:“他兩個原是鄭安平丞相家童。前某借宿其家,感彼主人大德,著他們抬轎送某入齊。二人雖懷歹意,被我也擺布得夠了,饒他回去,好復(fù)主人之命?!眳氢场ⅠR升遂放鄭千、鄭七下山,即令整酒款待。
吳獬、馬升道:“某等愿從師父投齊國何如?”孫臏道:“同去雖好,但不知齊王如何?待某先去,看齊王果真敬賢愛士,那時保舉二公同為一殿之臣,有何不可?”二人大喜,遂送孫臏下山。
孫臏行了多時,到得新梁橋。卜商望見,下車迎接,依舊同坐茶車趲路前去。孫臏對卜商道:“大人,我此來身無寸節(jié)之功,倘被讒臣離間,可不費了大人一片美情?煩大人到齊,先尋個愛賢惜士的所在,等我暫住幾時,待有功之日,才可進見齊王?!辈飞痰溃骸跋壬槐剡^慮,我國有個魯王田忌,即齊王御弟。他最尊敬賢士,送先生到他府中暫住便了。”孫臏道:“若得如此,感謝不盡?!毙械脚R淄城,兩人下了茶車,同到魯王府門首。
卜商先將孫臏之意報知魯王,魯王叫請進來。卜商轉(zhuǎn)身出來,接孫臏進府。孫臏見魯王,行了君臣之禮。魯王大悅道:“久仰先生盛名,不意今日相遇。幸甚,幸甚?!睂O臏道:“一朝得遇殿下,生平之愿足矣,又蒙寵留,何勝雀躍。”魯王就叫門人灑掃東邊書院,請孫先生居住。孫臏稱謝。
卜商遂別魯王,入朝見駕。齊王問道:“卿回來了,孫臏可盜得么?”卜商奏道:“臣領(lǐng)命入魏,茶車上已把孫臏盜了出城。他恐龐涓追趕,又下了茶車,與臣分路而行,約新梁橋相會。臣在彼等候多時不來,想往別邦去了。但孫臏分路之時,曾對臣說道:‘耿耿丹心壯,巍巍忠孝存。荷蒙齊王德,端不負仁君。’臣諒孫臏決非背義忘恩之人,必不食言,不久必來?!?齊王尚答應(yīng),忽黃門宮人朝奏道:“楚國遣使進魚,現(xiàn)在朝門外,不敢擅入?!饼R王令宣進來。楚使入朝,高呼拜畢,奏上道:“臣奉楚王命,特來進魚?!饼R王道:“有多少魚?”楚使道:“魚只兩尾,與別的魚不同。本國無人認得什么名色,因此我王遣使進上,說兩班文武,有人認得此魚何名,情愿年年納貢,歲歲來朝,若文武中沒人認得,要大王納降書表章于我楚王?!饼R王道:“魚在何處?取來與寡人看?!背钩龀?,抬了水柜,將魚送至殿上。齊王仔細觀看,那魚僅長尺許,皮如墨色,巨口細鱗。齊王搖頭道:“寡人從沒有見過此魚。”眾文武一齊上前,觀看一會,各各閉口無言。齊王問道:“眾文武認得此魚是何名色?”眾臣只說不知。
齊王不樂,說道:“終不然到楚國納降書表章不成?”眾臣道:“我王勿憂,要識此魚,除非是魯王殿下。他博覽古今,必然認得?!饼R王就宣魯王上殿。須臾,魯王宣到。齊王將楚王遣使進魚情由說了一遍,道:“適才文武看過,俱不認得,故宣御弟來認看?!濒斖踅议_水柜,看了多時。不知說出此魚是何名色?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