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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炮盡矢窮盧督師殉難花明柳暗洪經(jīng)略降清

清朝秘史 作者:陸士諤


太宗向范文程道:“這件事情,我就交給你,你替我慢慢兒勸勸,勸得他回心轉(zhuǎn)意,自有恩旨賞你?!? 文程領(lǐng)旨下來,陪洪承疇到自己營中,陪著小心,百般勸說,亨翁長,亨翁短,說了無數(shù)的好話。怎奈這位洪老先生,冰霜鐵面,一點兒情用不進,恁你辭鋒如劍,舌底生蓮,他終閉著雙目,一聲兒不言語。勸他吃飯也不吃,喝水也不喝,一連三日,都是如此。弄得能言善辯智足謀多的范文程,也沒了法想。太宗聞知,異常愁悶。忽接紅旗捷報:豫通親王攻破錦州,明將祖大壽也投降了。又報:杏山塔山,相繼攻破。太宗道:“洪承疇不肯投降,就得一百座城池,也沒甚趣味。” 文程道:“皇上這么愛他,他還這么固執(zhí),想來總是此老沒福。 現(xiàn)在咱們且班師,回到京里,再慢慢兒想法子?!? 太宗道:“自然要班師的,他不肯降,咱們就在這里陪他一輩子不成!” 于是傳旨,留幾支兵,鎮(zhèn)守新得城池,其余人馬盡行隨駕回京。 一到盛京,就叫把洪經(jīng)略安置在上書房,派四名內(nèi)監(jiān)輪流伺候。洪承疇在這時,丹心一片,豪氣千秋,一死而外,并無他念。在上書房閉自危坐,瞧那樣子,宛似古院枯僧,荒村嫠婦。大凡一個人存了要死的念頭,必定把別的富貴利達,貨利聲色,一切可戀的東西,盡都捐掉,所以心里比了平時,反倒清凈透徹。洪承疇絕粒廢飲,起初也覺難過,后來得著一法,每逢難過時光,便把文天祥的《正氣歌》像念咒般默默背誦。 一誦《正氣歌》,諸念盡絕,難過便也好了些。于是每天把這《正氣歌》,當作件免苦功課,默誦個不已。 這日,承疇正在做功課,忽地一股奇異香氣,觸鼻而來。 那香氣從鼻子管透進,直沁到腦門里,覺著比一切花香脂馥都來得甜靜。接著一陣腳步晌,仿佛一個人走近身來。承疇這雙尊目,自城破被擒后一竟沒有張過。這會子被這奇異香氣一觸,觸動了他老人家好奇之心,不禁張開眼來,瞧一個明白。不張時萬事全休,張開一看,可就了不得,頃刻兒把這老經(jīng)略嚇得個魂飛魄蕩。你道進來的,是個什么東西?原來是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色女子,眉如春柳,面似芙蓉,春融楚國之腰,香委甄家之髻。瞧她打扮,更是妖艷,穿一件桃花素緞繡鳳小襖,外罩著密綠緞灰鼠里子、金繡龍鳳長禰襠,沿下露出品藍鑲邊的褲子。一雙天足,穿著棗紅緞京式旗圓。一手執(zhí)著塊紅縐手帕子,一手提著把耀眼爭光的銀茶壺。承疇見了這樣的女子,不覺突的一跳,暗道:這莫非是妖精么?世上女子,哪里有這么標致!連忙瞪起一雙昏花老眼,趁著光亮,再仔仔細細打量了一會子,急問道:“你是誰?是人是鬼?到這里來,敢是要索我的老命嗎?” 那女子紅潮暈頰,俊眼流波,對著承疇嫣然微笑,一句話也不回話。承疇愈加驚疑,連問不已。那女子笑容可掬的答道:“你問我嗎?我雖不是鬼,比較起來,卻與索命鬼也差不多?!? 承疇聽了這種千嬌百媚的聲音,仿佛花外鶯啼,林間鳥語,輕柔清脆,全身精神頓時健旺起來。不覺問道:“你到底是誰?誰叫你這里來的?你來做什么?如何不說個明白?方才那些話,真是個悶葫蘆,越聽越叫人昏悶。” 女子聽了,櫻唇半啟,皓齒微呈,低鬟一笑道:“先生難道還怕死么?我是什么人,來做什么事,先生都可不必問,先生喜歡死,就當我做催命無常;先生不喜歡死,就當我做救苦菩提。 ”承疇道:“你這人越說越奇怪了。你到我這里來,到底是做什么?也須說個明白呀?!? 女子道:“先生不用疑慮,實不相瞞,我此來特地要結(jié)果你的性命?!? 承疇驚道:“我與你往日無冤,今日無仇,為甚忽地要害我性命?” 女子笑道:“你老人家在這里,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不是決計求死么?” 承疇點頭道:“不錯,我是要死,是決計求死。” 女子道:“你老人家抱著這么的志氣,甘愿殉節(jié),不愿偷生,果然可敬得很。 只是絕食以來,差不多五六天了,依舊沒個了局,倒落得活不得活,死不得死,又餓又渴,苦得要不的。我是個軟心腸的人,瞧你這么活受苦,心里怎么不替你難過?因此煎得一壺毒藥來奉敬你。這藥毒性非常猛烈,一喝下肚,馬上就見功效。你如果不信,試一試就知道了?!? 說著捧起銀壺,湊在承疇嘴兒上就倒。承疇身不自主,接說:“不錯不錯,承情承情?!? 張開嘴盡力地喝。哪里知道,喝得過急了,咽喉里承受不住,咳嗆一聲,吐了個滿地,連女子的蜜綠緞繡金灰鼠禰檔上,也濕透了一大塊。承疇很是不好意思,不禁兩頰通紅?;乜茨桥樱瑓s沒事人似的,笑吟吟地拿著手帕子,徐徐揩拭,一面說道:“這么看來,先生死不成功了,好似先生的祿命,還沒有盡絕呢?!? 承疇道:“什么話?我立志求死,總要到死方休?!? 女子道:“那也隨便先生?!? 說著又把銀壺湊送上來。承疇接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干凈。那女子斜溜秋波,向承疇一笑道:“不信先生竟是個視死如歸的君子,可敬可敬。只是先生家里,家屬諒也不少,你在這里殉了節(jié),把他們都拋撇了,致使夜夜金釵,深閨入夢。先生你的心腸,未免太殘忍點子?!? 承疇低頭半晌,嘆了一口氣道:“并不是我硬心腸,事到臨頭,我也叫沒法兒呢。城亡兵敗,身為俘囚,我要是還要想家,一定就要投降外國。要是投降了外國,那不更受萬人唾罵了么! 你替我想想,我這境界,為難不為難?” 女子道:“先生說話很是,可惜還有一點兒差誤?!? 承疇道:“差在哪里?” 女子道:“照先生所說,是只知道一身,不知道國家了。” 承疇愕然道:“我的死正為著國家,怎么你倒說我光為一身呢?” 女子道:“先生你是聰明人,難道這點子還解不過來?你既然為著國家,盡忠出力,很應(yīng)該耐著一時的羞辱,圖一個恢復(fù),才是正理。再者你先生在中原,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倘只仗這個‘死’字,酬報國家,我不知先生這一死,在國家上頭,究竟有何利益?我方才說可惜有一點兒差誤,就在此處。但是先生已經(jīng)喝過了毒藥,我又不是阻你死的人,不過就尊論差誤之處,妄論一番罷了。先生卻不要見怪?!? 承疇聽得目瞪口呆,一聲兒不言語。女子又道:“一樣一個‘死’字,這里頭卻大有輕重之別。像你先生死了之后,中原英雄豪杰,都被你反激出來,繼續(xù)你未了的志愿,這一死果然重若泰山,死得很是值得。但是你瞧瞧現(xiàn)在的明朝,還有誰出來辦事?你們中原人,要緊講著黨爭,什么東林黨咧,西林黨咧,吵一個不了,鬧一個不休,誰有功夫抗敵?勢必至長驅(qū)直入,破竹一般。日后宗邦淪喪,只落得銅駝荊棘,禾黍故宮,還不是先生一死的遺害么?你這一死,就輕于鴻毛了?!? 承疇聽罷,嘆一口氣道:“不信你們女子,竟有這樣的見識,我也非常佩服。但是我智窮力盡,只好拼著一死,哪里還顧得這許多呢?” 女子點頭道:“為先生算計,卻也死得干凈。所以我并不來阻止你。但是我想人家死的時候,終不免有些囑咐,況先生的一副肩膀,擔過國家重任,難道到這臨死時候,竟一些囑咐都沒有么?” 承疇被女子這幾句話,勾動心事,一陣難過,那股酸楚氣,從心窠里直冒上鼻子管,兩眼中的淚,宛如斷線珍珠,一顆顆滾下來,連咽帶泣的道:“我本是多情的人,豈有沒有囑咐話兒?胸中千情萬緒,怕費了幾日幾夜,還說不了。現(xiàn)在我死在這里,教我向誰去囑咐呢?我只望死了之后,一點靈魂,飛還故國,倒還可跟心上人兒夢中相訴。萬一魂兮無靈,我心頭磊磊的遺恨,只好跟著白楊衰草,同埋在塞外了?!? 說到這里,不禁又嗚咽起來。女子道:“先生且不要傷感,我只道先生沒甚囑咐,卻不道先生滿肚皮都是話。只為見不著家人,無從囑咐。先生你眼前竟沒一個好替你傳話的人么?” 承疇道:“眼前除你之外,還有誰肯和我講話?你雖是憐憫我的人,但是頭回兒相見,如何就好把這囑咐話兒,請你傳達呢?” 女子道:“我不想先生這樣磊落豪爽,卻還沒脫迂儒習(xí)氣?;蛘吣阆壬€不相信我。如果信我,還有甚顧忌呢?” 承疇道:“你這么熱心,一輩子感激你不盡。我死了之后,還要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你呢。但不知你的話是真還是假?” 女子道:“誰謊你,難道我沒處撒謊,卻要來謊你垂死的人么?” 承疇見女子有嗔怒的意思,連忙謝過道:“我真昏噴,唐突了美人,萬望見?!迸右娝@樣,倒嗤的笑了出來。承疇道:“我這樣垂死的人,還有你來哀憐著我,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只是我心中要說的很多,只覺得千言萬語,教我從何處說起。就是說了出來,怕你也要厭煩呢?!? 女子道:“你說罷,我決不厭煩的。我要厭煩,也不到你這里來了?!? 承疇道:“這么我就說了。我心里要說的話,是分著家國兩層。那國一邊的事,諒你也不很明白,我也不便囑咐?,F(xiàn)在光把家里頭事情,說給你聽罷。我家里還有著老太爺老太太,勸他們兩老,須知我做兒子的死在異域,也是分所當然,移孝作忠,古人是常說的。況家里頗有點子產(chǎn)業(yè),他們兩個人,盡可以敷衍過去。不要因著我哭哭啼啼,傷壞了身子,教我做兒子的,在地下都不安逸。就是我們太太,生平得我的好處卻也不少,只是嬌養(yǎng)慣了,稍有點子不適意,就要使性子。我見了她也有點子忌憚。這回得著我死信,一定鬧個天翻地覆,叫老太爺老太太看開點子,不要掛在懷了。只有我那四位姨娘,咳,可憐從此墮入苦海了?!? 說到這里,眼圈兒一紅,喉間宛如有一樣?xùn)|西塞住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 女子見承疇這個樣兒,明知他動了心境,就故意挑撥道:“現(xiàn)在先生這么地想念她們,不知這四位姨娘,在家里更怎樣想念先生呢?也不知被太太磨折得怎樣苦楚呢?” 承疇聽了,兩行淚珠兒直流下來,哽著聲說道:“我的姨娘沒一個不是從這千選萬選中選出來的,并且定情的時候,也沒一個不是指天誓旦,不說在天比翼,就說在地連枝。誰想變生不測,偏碰到這不情老夫,活剝剝拆散我鴛鴦舊侶,害得我花一般艷、月一般潔的姨娘,做了樓下綠珠,樓頭關(guān)盼。你想,叫我如何處置呢?” 說著把衣袖掩著臉兒,早又嗚鳴地哭起來。隔了半晌,才嘆了一聲說道:“我也顧不得許多,索性放著她罷,她們究屬女流,懂什么天經(jīng)地義!只曉得寵養(yǎng)她的,就是一生知己。 張三也好,李四也好,那些指天誓日的話,好算甚憑據(jù)。懇你日后傳信她們,說我洪亨九并不是不疼愛她們,實因她們年紀輕,世界又不平靜,日子很不易過,倒還是各人放出眼光,揀一個心滿意足的人,跟了他去,樂得后半世逍遙自在,做個快活的人?!? 說著,低了頭不住地嘆氣。 女子聽完,微微一笑道:“先生的用意,果然不錯。但姨娘里頭,倘有不愿意嫁人的,你又如何?” 承疇搖頭道:“斷不會的,女人家水性楊花,有甚氣節(jié)!聽得我這樣就死,有這樣的遺囑,怕喜還喜不了,仿佛獄里囚人,聽著赦免的恩旨呢。 ”女子變色道:“洪先生你太看輕了,女子和男子,有何異樣? 有身事二夫的女人,即有身臣二姓的男子,好好惡惡,終不能一筆抹倒。洪先生你認真這樣輕看女子么?” 承疇知那女子生心,忙分辨說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安心誣蔑女人家。 不過現(xiàn)在,想不出別的好法兒安置她們。這幾句骯臟言語,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求你原諒點子才好?!? 便又嘆道:“我的本心,原要和她們住在一處,生生死死,永不相離。怎奈命運不濟,我偏偏要死在此間,倘教她們守節(jié),別說太太要跟她們嘔氣,就是她們心里,究竟肯守不肯守,我也不能揣測。倘或她們不肯,那就壞我名氣,辱我門戶,倒不如爽爽快快,做個方便的好。她們聽了就走,人家也不會說她們失節(jié),只說是遵依我的遺命。萬一她們不走,那她的志氣,我的聲名,豈不是要增長起十倍。方才說那骯臟言語,就為這緣故,你如今懂得么?” 女子點頭道:“懂卻懂得,不過先生到現(xiàn)在的時候,還用這樣保全聲名的心思。要保全自己的聲名,就來誣蔑我們女子,在先生心上,倒還過得去么?” 承疇聽了,頓時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女子道:“怎么又不言語了?講呀!” 承疇尋思半晌,忽地心有所悟,向女子道:“你的盛情,我已感激不盡。但你心兒又巧,口兒又利,決不是尋常的人物,你莫非被人指使來探我隱情么?然而我的死期,已在旦夕,還顧甚隱情不隱情。 只覺得你的高義,上薄霄漢,請你說個姓名。也教我鏤心鐫肝,做個最后的紀念。” 女子聽了,橫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脧了承疇一眼,隨道:“方才不是向你說過,要是喜歡死,就當我催命無常,要是不歡喜死,就當我救苦菩提。先生你敢是忘記了么?” 承疇起初,原立意要尋死,萬萬不肯活著的。自與那女子接談后,聆了這番通明透僻的議論,見了這副淺笑輕顰的舉動,不知不覺,把那要死的念頭,漸漸消了下去,便深悔自己方才不該喝盡一壺毒藥,少頃藥性發(fā)作,定然性命攸關(guān)。 欲知洪老先生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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