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賈誼傳

白話漢書 作者:漢·班固


  賈誼,洛陽人,十八歲時即以博學能文而聞名全郡。

  河南守吳公聽說他才華出眾,將他召至門下供職,倍加賞識。

  漢文帝即位初,聽說河南守吳公政績突出,在全國數(shù)第一。

  又因他與李斯同鄉(xiāng),曾以李斯為師,于是將吳公征為廷尉。

  吳公便向文帝進言,說賈誼年少有為,精通諸子百家之書。

  文帝便將賈誼召入朝廷為博士。

  在當時的博士中,賈誼只二十來歲,最為年輕。

  每次皇帝詔命博士議事,諸老先生不能應(yīng)答的,賈誼卻能對答如流,每每道出諸生心中所想而又說不出來的意思。

  因此,諸生無不佩服賈誼的才干。

  文帝大悅,將他越級提拔,一年不到便官至太中大夫。

  賈誼認為漢開國已二十余年,天下太平,應(yīng)當改訂歷法,變易車馬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

  于是他創(chuàng)制了一套儀法上奏皇上,祭祀用五種犧牲,崇尚黃色,職官名也全部更換。

  文帝為表謙讓不肯改制,但各種法令的更定以及列侯各回封國等,這些都照賈誼提出的主張辦了。

  因此,文帝提議以賈誼任公卿之位。

  周勃、灌嬰、張相如、馮敬等大臣群起反對,并詆毀賈誼說:“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贝撕?,文帝疏遠了賈誼,不再采納他的建議,并將他貶為長沙王太傅。

  賈誼因受貶離朝,情緒低沉,渡湘水時寫下了一篇《吊屈原賦》。

  屈原是楚國的賢臣,遭受讒言而被放逐,因憂憤而作《離騷》。

  《離騷》結(jié)尾寫道“:已矣!國亡人,莫我知也?!庇谑峭督员M。

  賈誼追思傷感,借吊屈原以自況。

  其賦如下:“微臣恭承皇上詔命,以待罪之身赴任長沙。

  沿途聽說屈原大夫,就自沉于汨羅江中。

  我今憑借湘江之水,謹表傷吊先生之情。

  上天不公,讒言無忌,才斷送了先生性命。

  嗚呼哀哉,先生所處是何世道!鸞鳳高潔卻藏匿逃竄,鴟號鳥丑惡卻振翅翱翔。

  不肖之徒竊踞高位,進讒諂之小人得志;賢良之屬橫遭謫貶,正直之士無地容身。

  罵卞隨、伯夷為污濁,捧盜跖、莊碒為廉潔;斥莫邪之劍為魯鈍,譽軟鉛之刀為鋒利。

  可悲可嘆正氣不伸,先生何能僅以身免!拋棄珍貴的周鼎,反將瓦盆當作寶貝。

  用疲牛駕轅跛驢拉套,讓駿馬垂耳去拉鹽車。

  以冠為屨上下顛倒,理所當然不可久長。

  可悲呀苦命的先生,為何偏偏遭受此難!“算了吧!算了吧!舉國之人不知我心,獨自憂傷對誰訴說!本應(yīng)像鳳鳥飄然而逝,自己引退而遠遠離去;本應(yīng)像九淵之神龍,深深潛藏以珍重自己;隱處避開鱷魚水獺,更何況與蝦蛭為伍?只是保持圣賢的美德,遠離濁世以潔身自好。

  假使麒麟可被羈絆,那與犬羊有何不同?身逢亂世遭此禍殃,也有夫子自己的過失!可遍歷九州擇君而輔,何必留戀此一故都?鳳凰翱翔于千仞之上,覽德政之輝才肯下來,察見德行敗壞之征兆,便重新振翅高飛遠去。

  那尋常的溝溝洼洼,豈能容下吞舟之魚!橫行江湖的魚..鯨啊,困于溝洼,當然要被螻蟻所欺了?!辟Z誼做長沙王太傅的第三年,一天,有只服鳥飛進他的館舍,落在坐席上。

  服鳥類似于號鳥,被認為是一種不祥之鳥。

  賈誼謫居長沙以來,常因長沙地勢低洼潮濕而暗自傷悼,認為壽命將不長,于是借服鳥作賦以自我寬解,其文如下:“歲星在單閼之年,孟夏四月,日逢庚子太陽西斜之時,有服鳥飛進我的館舍,落在坐席一角,其貌好像甚為優(yōu)閑。

  異物猝然來臨,必有其非常的緣故,找出書來翻閱,果然有此征驗。

  書上說:‘野鳥入室,主人將去?!谑俏覇柗B:‘我將向哪里去?是吉利的話請告訴我,有兇險請講明災(zāi)禍,發(fā)生得是遲還是早,請告訴我確切的日期。’“于是服鳥嘆息,作舉頭奮飛之狀,其口雖不能言,卻能以意相對:萬物的變化,本來無休無止。

  流水變易,或后浪推前浪,或曲折回旋。

  形體精氣轉(zhuǎn)相接續(xù),是以變換形式相嬗遞。

  此中之奧妙,何能說得清楚?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于一門,吉兇同在一地。

  那時候吳國該強大吧,夫差卻遭到敗亡;越國不過是棲息于會稽一山的小國,勾踐卻稱霸于世。

  李斯游秦功成名就,但終于被處以五刑;傅說也受過胥靡之刑,后來卻被武丁拜為宰相。

  禍之與福相為表里,正如絞索之兩股互為附會。

  命運不可言說,誰能知其止境?水流得激則干得快,箭發(fā)得急卻射得遠。

  萬物運行止息,相互震蕩轉(zhuǎn)換。

  水蒸發(fā)為云降落為雨,無不相互糾紛交錯。

  天地造化如陶者作器,精氣聚散無有一定。

  天不可與慮,道不可與謀。

  禍福之遲早自有天命,哪能知道它的時候?“況且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其聚合離散消亡止息,哪有一定之規(guī)?千變?nèi)f化,無始無終。

  人之生也忽然,何必玩弄愛生之意;化為異物,又何必害怕!小聰明之人自私,輕賤他人而貴惜自我;通達之人則目光遠大,對天下萬物一視同仁。

  貪婪之輩為財貨所累,忠烈之士為名節(jié)所系;醉心權(quán)勢者死于權(quán)欲,貪生怕死者則布衣終身。

  趨利之徒,東奔西忙;賢人不為名利折腰,榮辱進退處之泰然。

  愚士為流俗所羈絆,拘束窘困如同囚徒;圣人遺世獨立,只與天理美德同在。

  眾生蕓蕓,所好所惡積滿胸臆;真人恬淡無為,只按自然天性行事。

  絕圣棄智而忘形,超然物外而無私;寥廓宇宙海闊天空,與道逍遙自由翱翔。

  乘風順流則前往,遇險受阻即止步;放浪形骸聽任天命,都不出于一己私意。

  將生命視若浮云,把死亡當作吉慶。

  安靜有如萬丈深潭,行動有如無鏈之舟。

  不因求生而自保,只養(yǎng)虛空若浮行。

  圣德之人無牽無掛,樂天知命無憂無慮。

  像‘野鳥入室’之細微小事,又何足心存芥蒂疑神疑鬼呢!”過了一年多,文帝想起賈誼來,將他征召入京。

  賈誼入朝覲見時,文帝剛祭祀天地完畢坐在未央宮前宣室之中,因?qū)砩裰掠兴杏|,便向賈誼詢問鬼神之本元。

  賈誼便將鬼神之所以然一一道來,直至夜半,文帝聽得入神,不知不覺中竟挪到了他的身邊。

  事后文帝說:“我很久未見到賈生了,自以為已超過他,而今看來還未趕上他?!庇谑?,拜賈誼為梁懷王太傅。

  懷王是文帝的小兒子,最受寵愛,因他好讀書,所以讓賈誼任其太傅。

  其間,文帝經(jīng)常以國家大事向賈誼征詢。

  當時,匈奴強盛,不斷侵犯邊境。

  漢天下初定,法制寬松而不完備。

  有些諸侯王僭越,占地超過古制,淮南、濟北王都因謀逆被誅。

  賈誼幾次上疏指陳政事,多為匡正過失建立制節(jié)而作,其中最重要的一篇如下:“臣認為目前的形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嘆息者六,而其他背理傷道之事,則難以遍舉。

  進言的人都說天下已經(jīng)大治了,唯獨臣以為未必。

  說天下已安已治的人,不是愚蠢便是阿諛,事實上都不是知治亂之道的人。

  將火放在干柴之下而睡在其上,火未到燒起來的時候便稱之為安全,今天的形勢,與這有何不同!本末倒置,首尾斷絕,國制紛亂,毫無綱紀,怎能稱之為治!陛下何不令臣下條陳治安之策,以供抉擇!“射獵之娛樂,與國家安危之樞機,哪個為急務(wù)?假如為治國而勞心損智,??嗌眢w,荒廢了鐘鼓之樂的話,不那樣作也行。

  讓游樂與現(xiàn)在相同,而使諸侯們各遵法制,兵革不興,民眾安寧,匈奴賓服,四夷向往,百姓淳樸,訟獄衰息。

  這些大的方面解決了,則天下即可順而治之,海內(nèi)之氣象,清新平和,都可一一調(diào)理。

  那樣,陛下則生為明帝,沒為明神,英名美譽,永垂不朽。

  對祖先有功,對宗室有德,使您的廟號稱為太宗,上可與太祖相配,下可與漢室同光。

  那樣,建立起久安之勢,完成了長治之業(yè),以繼承祖廟,以奉養(yǎng)六親,可稱為至孝;恩澤天下,養(yǎng)育眾生,要稱為至仁;立法定制,賞罰分明,可作為后代萬世效法的程式,即使有年幼愚昧不肖之子孫,也能憑借祖宗的基業(yè)而安然無恙,這可稱為至明。

  以陛下之通達圣明,即使讓幾個稍稍懂得治國的人在下輔佐,要達到這一步也并非難事。

  這些臣以前已向陛下上疏條陳過,望陛下幸覽不要遺忘。

  這是臣以天地事物相稽考,以往古事例為驗證,研究當今之時務(wù),經(jīng)日思夜想而形成的,即使禹、舜再生,為陛下謀劃,也無以改變這些。

  “分封諸侯國太大,其勢力強固必然犯上作亂,下民橫遭禍殃,皇上日夜懸心,這絕非使上下安全之策。

  而今已有皇上之親弟圖謀自立為東帝,皇上親兄之子發(fā)兵西向進攻京師之事,現(xiàn)又有人告發(fā)吳王不軌。

  當天子春秋鼎盛,施行仁義,未有過失,恩德廣被,賞賜有加之時,尚且如此,何況那些大諸侯國的勢力比這些諸侯國更強大十倍呢!“然而,天下并未因此大亂,是何原因呢?是因為這些大國之王年幼未及成人,勢力弱小,由朝廷任命的傅、相等正掌管著實權(quán)的緣故。

  數(shù)年之后,這些諸侯王大都成人,血氣方剛,借口朝廷派去的傅、相老病而將其罷免,自丞、尉以上的官吏全部安插上他自己的人,那樣的話,就會步淮南、濟北王之后塵。

  那時再想要治國安邦,即使是堯舜也無辦法了。

  “黃帝說:‘日中必彗,操刀必割?!駝t,便是失時、失利,現(xiàn)在按這個道理來治理,很容易達到目的的。

  如果不肯及早動手,毀于骨肉之情而不忍削除,那跟秦代之末世豈不一樣?以天子之尊位,趁現(xiàn)在有利之時機,可利用上天之扶助,尚且害怕而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shè)陛下處在齊桓公的位置上,會不會聯(lián)合諸侯以匡護天下呢?依臣之見,陛下一定不會那樣做。

  假設(shè)天下如過去一樣,即淮陰侯仍為楚王,黥布為淮南王,彭越為梁王,韓信為韓王,張敖為趙王,以貫高為相,盧綰為燕王,陳..為代王的話,陛下在這六、七個人仍在的時候即位,能夠覺得自己安全嗎?依臣之見,陛下不可能安全。

  當天下紛亂之際,高皇帝與這些人一同起事,不借助他們的勢力則不能成功。

  這些人中的佼佼者可為中涓之臣,其余只不過配作舍人之類的屬官,因其材力不夠差得太遠了。

  高皇帝因明圣威武登上天子寶座后,分割膏腴之地封他們?yōu)橥酰嗾哌_百余城,少的也有三四十縣,恩德可謂深厚之極。

  但那以后十年之間,這些王造反的有九起。

  陛下與這些人,不是親身與之進行才力的較量而迫使他們?yōu)槌嫉?,他們的王位也不是陛下所封的,既然像高皇帝那樣都不能有一年的平安,所以臣知道陛下更不可能?br />
  當然還可推諉,說他們是異姓王,那么臣再試舉宗室之王看看。

  假使悼惠王仍為齊王,元王為楚王,其中子為趙王,幽王為淮陽王,共王為梁王,靈王為燕王,厲王為淮南王,陛下如果在這六七個親貴還在時即位,能夠治理好國家嗎?依臣之見,陛下也不可能。

  這些王,雖然名義上稱臣,但實際上自以為是皇上的兄弟而不論君臣之義,無不處心積慮想稱帝自為天子。

  他們擅自拜官封爵,赦免死罪,甚至僭越使用天子的儀仗車馬,使朝廷的法令不能推行。

  有像厲王那樣無法無天的,連詔令都不肯聽,召他們進京豈會來么?就是來了,又安能依法治其罪!動一個親戚,其余的都環(huán)目而視群起而攻,陛下的臣子雖然忠勇有如馮敬的人,但恐怕剛一開口,匕首便已捅進了他的胸膛。

  陛下雖然賢明,又有誰來幫助治理呢?所以說疏者為王必然危險,親者為王必然叛亂,這已為事實所證明。

  異姓王恃勢妄動的,所幸朝廷已戰(zhàn)勝了他們,但并沒有改變制度鏟除禍根。

  同姓王步其后塵而動,既然也被驗證,但其勢力卻原封未動。

  禍患之變亂,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發(fā)生。

  賢明之帝處在這種形勢下,都不可能得到安寧,后世將如何是好?“有個名坦的屠夫一天肢解十二頭牛,而且其刀刃鋒芒不鈍,因為他無論剖開、剝離和分割,都是按肌理而解。

  至于髖髀等大骨之處,便非用斤斧不可。

  仁義和恩澤,可比為人主的芒刀,權(quán)勢與法制,則是人主的斤斧。

  而今諸侯王都是些如髖髀一樣的大骨頭,放下斤斧不用,而想施用芒刀,臣認為不缺便會折斷。

  對淮南、濟北二王為什么不施以仁義恩澤而予以誅殺呢?是因為形勢不允許。

  “臣總結(jié)以前的事實,大抵勢力強的先行反叛。

  楚王淮陰侯最強,便最先反;韓信倚仗匈奴接著反,貫高得到趙的資助,則又反;陳..兵力最精,則又反;彭越役使梁民,則又反;黥布役使淮南民,則又反;盧綰力量最弱,所以最后反。

  長沙王只不過二萬五千戶,功少而最能保全,勢弱而對朝廷最忠,并不只是其性情與那些人不同,也是形勢之使然。

  假使讓樊噲、酈商、周勃、灌嬰擁據(jù)數(shù)十城為王,到如今已滅亡了也未可知;讓韓信、彭越之輩只是列為徹侯,到如今仍然存在也說不定。

  所以說天下之大計是可以推測的。

  希望諸王都忠于朝廷,則不如讓他們都像長沙王;希望臣子們不遭菹醢之刑,則不如讓他們像樊噲、酈商等;希望天下能得治安,不如多封諸侯而減少其勢力。

  力少則容易用禮義約束,國小則對朝廷不起邪心。

  使國家的形勢像身體指揮臂膀,臂膀指揮手指一樣,莫不隨心所欲。

  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爭先恐后向天子效命。

  即使是普通小民,也能看到他們已安分守法。

  因此天下都知道陛下的圣明。

  割地分封應(yīng)定下制度,下令將齊、趙、楚等國各分為若干小國,讓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孫按繼統(tǒng)各受祖宗的份地,直到其地分完為止,至于燕、梁等其他諸侯國也應(yīng)如此。

  其份地多而其子孫少的,先分為幾國空缺放置著,待其子孫出生后,讓他就國為君。

  凡諸侯之地因犯罪而沒入漢室的,都用來作為列侯國邑和封其子孫的補償之數(shù)。

  這樣做,一寸之地、一人之眾的利益,天子都沒有得到,只不過是為了國家的安定和大治,因而天下都知道陛下的清廉。

  分地制度一定,宗室子孫無需考慮不被封王,在下無反叛之心,在上無誅伐之意,因而天下都知道陛下的仁愛。

  只要法制確立不受侵犯,詔令頒行而無違抗,像貫高、利幾之徒的奸謀就無以產(chǎn)生,像柴奇、開章之輩的詭計就無以萌發(fā)。

  小民日趨馴服善良,大臣越發(fā)恭謹順從,因而天下都知道陛下的禮義。

  那樣,即使繼天子之位的是不會走路的嬰兒,天下也照樣太平,甚至以遺腹子繼位,天下也不會動亂。

  一朝實現(xiàn)大治,后世稱頌圣明,動此一點其他便可迎刃而解,陛下為何畏難而久不下此決心呢?“今天下形勢正如患了腫足之病,小腿幾乎粗如腰,指頭幾乎粗如大腿,平時不可屈伸,如遇一、二個指頭抽搐,則全身疼痛無可奈何。

  今天失去機會不予醫(yī)治,必然成為錮疾,以后即使有扁鵲一樣的良醫(yī),也不能治了。

  天下之病并不只是足腫,還苦于腳掌扭轉(zhuǎn)。

  楚元王之子,是陛下的堂弟,現(xiàn)在的楚王是陛下堂弟之子。

  齊悼惠王是陛下親兄之子,現(xiàn)在的齊王是兄子之子。

  親近的抑或無份地可封以安天下,疏遠的抑或控制了大權(quán)以逼天子,所以臣說不只是足腫,而是苦于腳扭。

  臣可為之痛哭的,正是這個病啊!“天下形勢又恰如倒懸之狀,做天子的,理當為天下之首,為什么呢?因他在上。

  蠻夷之人,則為天下之足,為什么呢?因其在下。

  而今匈奴倨傲無禮侵掠邊境,大不敬之極,是天下最大的禍害,而朝廷每年卻送給它金銀絲錦彩帛。

  征召號令夷狄,是主上掌握的權(quán)柄;向天子進貢,是臣下的禮數(shù)。

  足反而在上,頭反而在下,如此倒懸,而不能解救,還能說國中有人么?非但倒懸而已,而且又像得了痹癥和痱癥一樣,痹者半身麻木,痱者一方劇痛。

  現(xiàn)在西部、北部邊郡,雖有高爵之位也不能輕易免除徭役,自五尺以上孩童都要備戰(zhàn)戍守,偵察哨兵了望烽火晝夜不眠,將士們披著甲胄而臥,這就是臣說一方有病的原因。

  臣能醫(yī)治此病,而陛下不讓醫(yī)治,可為流涕者此為其一。

  “陛下為何忍受得了以皇帝之尊號甘為戎人之諸侯,氣勢上既已低下屈辱,而禍患并未因此停息,長此以往如何是好!為陛下出謀劃策的人都認為只有如此,真令人不可理解,太沒有治國安邦的才具了。

  依臣估算匈奴的人口不會超過漢朝的一個大縣,以天下之大被一縣之眾所困,太叫主事的人羞愧了。

  陛下何不試以臣擔任屬國之官以主持匈奴之事?按臣的計策行事,定將絞索套上單于脖子而制其死命,定將叛徒中行說捉回來用鞭子抽其背,定使匈奴部眾唯皇上之命是聽。

  但是今天不去攻兇猛的敵人卻去圍獵野豬,不去緝捕叛徒而去獵捕野兔,玩于小的娛樂而不顧國家的大患,這正是國之不安的根源所在。

  皇上的恩德應(yīng)可施之遠方,軍威應(yīng)可加之遠方,而今只數(shù)百里之外威令即不能傳播,可為流涕者此為其二。

  “現(xiàn)在民間買奴婢的人,給奴婢穿刺繡的衣服、絲作的鞋子,鞋子還用名貴的‘偏諸’裹邊。

  這都是古代天子、后妃的服飾,并且只在入廟祭典時穿,平時宴會時都不穿。

  而今天竟然能給奴婢穿用。

  用白紗為面,有薄紈為里,用‘偏諸’作緶,繡上彩紋,是古代天子之服,而今的富商大賈卻在接待賓客之所用它來裝飾墻壁。

  古時奉養(yǎng)一帝一后,需其節(jié)儉才負擔得起,而今平民之屋墻上都掛著帝王之服,下賤的倡優(yōu)奴婢都穿上帝后之服,但天下財盡之家,絕不會沒有。

  況且,以皇帝之身只穿著厚綈,而富民墻上卻披著文繡;皇后只以‘偏諸’綴衣領(lǐng),而平民的奴婢卻用‘偏諸’裹鞋邊,這正是臣所說的錯亂??!一百人勞作不能供給一人穿衣,想天下無人受凍,怎能實現(xiàn)呢?一人耕作,供十人吃喝,想天下無人挨餓,是決不可能的。

  饑寒對于民眾有著切膚之痛,想使他們不做奸邪之事,也是不可能的。

  國家已經(jīng)窮困,盜賊將起只在早晚,然而為陛下獻計的還說:‘天下太平,不可動搖。’真是好說大話。

  風氣已到了大不敬,已到了無尊卑等差,已到了犯上作亂的地步,而進言獻計者還在說‘無為而治’,可為長嘆息者這是其一。

  “商鞅遺棄禮義,拋掉仁愛,鼓勵人們專心于進取之道,推行了二年,秦國風氣日益敗壞。

  由此秦國富足人家的兒子長成便要分家,貧苦人家的兒子長成便出為贅婿。

  兒子借給父親農(nóng)具用用,臉上都要露出恩賜之色;母親拿兒子的箕帚用了,馬上會遭到白眼相責。

  女人竟然當著舅兄之面給孩子喂奶,無禮之甚。

  嫂姑一不高興,便反唇相譏。

  各人只愛其子又貪嗜財利就跟禽獸差不多了。

  不過當人們同心并力于戰(zhàn)場上時,還可說是為了吞并六國、統(tǒng)一天下。

  但大功告成之后,卻始終不知應(yīng)恢復廉恥之心、仁義之道,讓兼并之法、進取之業(yè)進一步發(fā)展,導致天下大壞,出現(xiàn)人多的壓迫人少的,聰明的欺騙愚蠢的,勇武的威嚇怯懦的,強壯的侵凌衰弱的局面,其混亂達到了極點。

  因而大賢大德的高祖出世,威震海內(nèi),以德行服膺天下。

  以前為秦所有的,現(xiàn)在都轉(zhuǎn)而歸漢了。

  不過,其遺風余俗,尚未得到改正。

  今天人們互相競賽侈靡,不要制度,不要禮義,不要廉恥,一天比一天厲害,一年比一年加劇。

  人們只是追逐利益,而不顧行為的善惡,為利甚至有殺父殺兄的。

  盜賊不但割下人家的門簾,連宗廟的神器也敢偷竊,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剽劫錢物。

  有個官吏矯詔偽造文書盜出國庫上十萬石粟、六百余萬錢,竟乘坐驛車大搖大擺穿行郡國,這真是見利忘義之尤。

  然而,大臣們只是把上報文書、不誤期會看成急務(wù),而對世風日下,人心敗壞,竟安然不以為怪,以至熟視無睹,認為是勢所必然。

  說起來,要移風易俗,使天下人回心轉(zhuǎn)意向往仁義,也不是這些俗吏所能辦得到的。

  俗吏所能做的,只在筆刀筐篋上,而不知大局不識大體。

  但陛下也不以此為憂,臣不禁為陛下深感哀傷。

  “建立君臣,分別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序,這并非上天的規(guī)定,而是人間的創(chuàng)設(shè)。

  人之所以要創(chuàng)設(shè)這些,是因為不設(shè)君臣則不能立國,不定上下則勢成僵局,不修禮儀則人心敗壞。

  《管子》上說‘: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绻苤偈莻€愚人,他說的話倒罷了,但管仲是懂得治體的,他的話難道不令人心寒嗎?秦滅掉了四維,致使君臣之間乖張錯亂,六親之間造禍相戮,奸人并起萬民叛離,只十三年,其社稷便化成了丘墟。

  今天四維仍然未能齊備,因此奸人存僥幸之望,而眾心也疑惑不定。

  如今應(yīng)規(guī)定綱常之制,使君有君德,臣有臣道,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有相應(yīng)之禮,使奸人無隙可趁,而群臣共為忠信,皇上也不必猜疑惶惑。

  這個大業(yè)奠定,世世可致太平,而且后人只需堅持循行即可。

  如果不定此綱常之制,就好比渡江河丟掉了纜錨漿揖,一到江心遇上風波,船必然要傾覆。

  臣可為長嘆息者此為其二。

  “夏為天子,傳了十余世,被殷取代。

  殷為天子,傳二十余世,被周取代。

  周為天子,傳三十余世,被秦取代。

  秦為天子,二世而亡。

  人情事理并沒有相去甚遠,為何夏商周三代之君有道而傳世久長,而秦卻無道而暴亡呢?其原因是可探求的。

  古代之王,太子剛出生,必舉行典禮,派壯士背負著他,由專門的官員給他沐浴,穿戴禮服冠冕,帶到南郊之外,表示引薦給上天。

  凡過宮闕則須下地,過宗廟則須趨拜,以示孝子之道。

  因而古代之王從嬰兒起就開始受教。

  過去周成王年幼尚在襁褓之中,就定下了以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

  所謂保,即保其身體;傅,即輔其德行;師,即教其知識經(jīng)驗,這就是三公的職責。

  由此又為太子設(shè)置了三少,都是由上大夫擔任,稱為少保、少傅、少師,并與太子居于一處。

  因要使太子從孩提就有卓識,所以三公、三少必須通曉孝道仁德禮義并善于以道傳習,要驅(qū)逐邪人,不使他接觸壞的行為。

  于是,挑選的都是天下高潔端正之士,自身孝悌、知識淵博而又有道術(shù)者才能作為太子的衛(wèi)翼,讓其出入于太子居處。

  因而太子一生下來便見正事、聽正言、行正道,在其前后左右的都是正人。

  長期與正人在一起,自身就不能不正,好比生長在齊國就不能不說齊國話一樣;長期與不正之人在一起,就只能為不正,好比生長在楚地不能不說楚語一樣。

  所以說要有選擇地養(yǎng)成他的某種嗜好,只有經(jīng)過授業(yè),才能有所嘗試;有選擇地培養(yǎng)其某種興趣,只有通過學習,才能有所發(fā)展。

  孔子說:‘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即指此。

  等到太子將近成年,漸知男女之事,便送其入學。

  所謂學,即與所學有關(guān)的官舍所在。

  《學禮》記載:‘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圣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學而考于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

  此五學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揖于下矣?!鹊教尤豕诔扇?,免去保、傅的嚴厲管束,則又有了記錄過失的史官,直言極諫的太宰,進言勸善的就站在旗下,譏諷惡事的就寫在木上,有要事面諫的就擊鼓上殿。

  還有盲史以詩歌、樂工以箴言相諫,卿大夫出謀劃策,士人傳達民間的呼聲。

  這樣,習以為常智慧日增,所以雖每被切磋,但絕無可恥之事;長期潛移默化于心,所以其行為之合乎圣道就像出自天性。

  此外,三代之禮還有:春季朝拜早晨的太陽,秋季膜拜傍晚的月亮,以此表明對上天的敬畏;天子在春秋兩季入學,請國中三老上坐,親執(zhí)酒漿相贈饋,以此提倡孝道;出行時車上要配以鸞和之鈴,慢步時配以《采齊》之樂,疾走時配以《肆夏》之樂,以此明示行為規(guī)范有度;對于禽獸,見過其生則不食其死,聞過其聲則不食其肉,因此要遠離廚房,以此表示恩德所及之廣,也表明有仁愛之心。

  “三代之所以長久,是因其輔翼太子有這種種方法。

  到秦時就不同了,秦的風氣本來就不重視謙讓,所崇尚的是相互攻訐告發(fā);本來就不重視禮儀,所崇尚的只是刑罰。

  讓趙高作胡亥的太傅,所教的都是訟獄之事,所學的不是斬首劓鼻,便是如何夷人三族。

  因此胡亥今日即位明日就用箭射人取樂,他把直諫的忠言說成是誹謗,把深思之遠見說成是妖言,把殺人看成像割茅草一樣。

  難道是胡亥的本性特別兇殘么?不是,是因為教給他的東西都不是正當?shù)牡览怼?br />
  “諺語說:‘不學怎樣做官,只看已成之事?!终f:‘前車覆,后車誡?!蚤L久,其以往之事是可知的,然而卻不肯照著做,這是不效法圣賢之智的表現(xiàn)。

  秦代之所以急速滅亡,其前車之跡是可見的,然而卻不規(guī)避,這是后車又將顛覆的征兆。

  存亡之變化,治亂之轉(zhuǎn)機,其關(guān)鍵就在于此。

  天下的命運,系于太子一人;太子的好壞,在于及早教育和慎選身邊之人,趁其心性未濫而提前施教,則良好的習性易于養(yǎng)成;開啟其智慧確定其學業(yè)的方向,則在于教育的方法和內(nèi)容;至于其行為習慣,則在于左右之人的影響。

  如匈奴、南粵之人,生下來時聲音相同,嗜好欲望也不相異,等到長大成人,經(jīng)幾次翻譯語言也不能相通,如到一起,寧死也不愿與對方為伍,這都是教育使然。

  所以臣認為太子慎選左右及早教諭是最急迫之事。

  教育有方而且左右之人正直,那么太子就正,太子正則天下才會安定。

  《尚書》有言:‘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是有關(guān)國計民生的大事??!“普通人的智力,只能看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而不能預見將要發(fā)生的事。

  禮約束人們于事發(fā)之前,而法則懲處于事發(fā)之后,因此法的作用人們?nèi)菀滓姷?,而禮的作用則難以察知。

  用獎賞來勸善,用刑罰以懲惡,古代先王以此執(zhí)政,政權(quán)堅如金石;以此發(fā)布命令,信用有如四季;以此主持公道,無私有如天地。

  豈能反其道而行之?用禮治國者,重視杜絕惡習于未萌之時,而開始教育于幼小之時,使民眾不自覺地逐漸近善而遠惡。

  孔子說‘:聽訟,我與人差不多,但我能先以德義感化人,使其無訟!’作為人主所考慮的最重要莫過于先決定政策上的取舍;取舍的準則決定于內(nèi),而安危的處置即可應(yīng)付于外。

  安不是一天可實現(xiàn)的,危也不是一天造成的,都是由小而大逐漸形成的,不可不予明察。

  人主的積習,在于其取舍。

  取禮義治國的,積重禮義;取刑罰治國的,積重刑罰。

  刑罰積重則人民怨恨背離,禮義積重則人民平和親近。

  歷代君主想人民向善的愿望大都一致,而如何使人民向善的途徑則不同。

  有的以德教相開導,有的以法令相驅(qū)使。

  以德教開導者,德教諧和而民氣安樂;以法令驅(qū)使者,法令苛重而民風哀傷。

  而哀樂正是與禍福交相感應(yīng)的。

  秦王與湯武一樣,也想尊宗廟,安子孫,然而湯武的德行宏大且不斷擴充,傳位六七百年而不失,而秦王治天下,僅十余年就大敗。

  這沒有其他奧妙,只是在決定取舍上湯武慎重而秦王不慎重。

  天下,好比一個大器物。

  人們放置器物,放在安全之處它就安全,放在危險之處它就危險。

  天下的情形與器物一樣,在于天子把它放在何處。

  湯武把天下放在仁義禮樂之上,便德澤洽和,禽獸草木無不豐饒,盛德遍及周邊四夷,推及子孫數(shù)十代,這是天下人所共聞的。

  秦王將天下置于法令刑罰之下,德義恩澤一無所有,而怨恨之毒充滿人間,百姓憎惡它就像仇敵一樣,大禍差點就降到自己頭上,子孫竟被誅滅殆盡,這也是天下人所共見的。

  誰是誰非何等鮮明,功效后果何其應(yīng)驗!人們常說‘:聽言之道,在于必以事實相參看,則發(fā)言之人不敢妄言?!F(xiàn)在,有人說禮義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罰,陛下為何不援引殷、周、秦的故事來看一看呢?“人主之尊好比殿堂,群臣好比臺階,黎民好比土地。

  因而臺階等級越多,宮墻離地就越遠,則殿堂越高;沒有臺階等級,墻離地就越近,殿堂就低。

  堂太高則難于攀附,太低則容易凌駕,理所當然。

  所以古代圣王創(chuàng)制等級,內(nèi)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各級官吏,層層相延以至平民,等級分明,皆為天子所加,所以天子之尊不可企及。

  有句諺語說‘要打老鼠卻又怕打壞了器物’是個很好的比喻。

  老鼠靠近器物,尚且顧忌而不打,恐怕傷及器物,何況對于親近主上的貴臣呢?用廉恥節(jié)禮約束君子,因而有賜死而無誅戮的恥辱。

  黥面劓鼻之刑不施及大夫,是因為他們離主上不遠。

  禮規(guī)定,人君所乘之馬不得察看其齒數(shù),踐踏其食草者應(yīng)予懲罰;見到君主所用幾杖要起立,碰上君主乘坐的車要下拜,進入宮殿正門便要碎步疾走,君主所寵之臣即或有過錯,也不對其本人施加刑戮之罪,這都是因為尊君的緣故。

  這就是主上用以預先遠離不敬之人,而對大臣優(yōu)禮有加以礪其志節(jié)。

  而今自王侯三公等親貴,都是天子應(yīng)和顏悅色予以優(yōu)禮的,即古代天子稱之為伯父、伯舅之人,然而把他們與黎民百姓一樣繩之以黥、劓、..、刖、笞、罵,棄市之法,那不是像殿堂失去了臺階一樣嗎?被殺被辱者不是過于迫于天子么?如果不行廉恥,大臣無以掌握重權(quán),大官不是有像罪徒皂隸一樣的無恥之心么?秦二世被定重罪殺于望夷宮之事,即源于秦制投鼠不忌器之風習。

  “臣聽說,鞋子雖新不宜放在枕上,帽子雖破不能用于墊鞋。

  曾在貴寵之位的人,天子曾和顏悅色優(yōu)禮有加,吏民曾俯首伏拜敬畏不已,現(xiàn)今有了罪過,皇上下令廢黜他也行,斥退了也行,賜他死也行,誅滅他也行;但如將其束縛,用長繩牽著,送到司寇衙門,編入一般罪徒,任由司寇小吏鞭打詈罵,恐怕讓黎民百姓看見不是好事。

  卑賤者將知尊貴者既有一旦之刑,心想我也可以如此對他,這不是讓天下學習禮義,懂得尊尊貴貴之理的做法。

  天子所曾寵貴,萬民所曾敬畏之人,死便死了,豈能如此舍棄禮義讓卑賤者污辱他么?“豫讓曾服侍中行的君主,智伯討伐中行將其滅掉后,他轉(zhuǎn)而服侍智伯。

  到趙滅智伯時,豫讓卻熏面毀容,吞炭壞聲,定要報答智伯,趙王五次起用他而不任。

  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說:‘中行之君待我像一般人一樣,我也就同一般人一樣對他;智伯以國士禮遇待我,我當然像國士一樣報答他?!@同一個豫讓,以前叛君事仇,行如豬狗;以后又堅持氣節(jié),盡忠報主,具有烈士之風。

  這都是人主使然。

  所以主上待其大臣如犬馬,大臣也就以犬馬自為;待其如待罪徒,他也就以罪徒自為,愚鈍無恥,喪志無節(jié)。

  沒有廉恥之心,又不自尊自重,凡有利益便去,一有機會就奪。

  主上一旦失敗,就乘機予以謀篡;主上遇到災(zāi)難,則只求自己茍免而袖手旁觀;只要對自己有利,就不惜出賣主上。

  這種人對于主上有何用處?在下的群臣極其多,在上的人主只有一個,主上之生命財產(chǎn)完全托附于群臣,如果群下都是無恥之徒,茍安之輩,則是人主的最大病痛。

  所以古代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以此來砥礪寵臣的志節(jié)。

  古代大臣犯有不廉之罪的,不叫做不廉,而說成‘..簋不飾’;犯有污穢淫亂之罪的,不叫做污穢,而說成‘帷薄不修’;犯有疲軟不勝任之罪的,不叫做疲軟,而說成‘下官不職’。

  如此,親貴大臣有其特定的罪名,就好比不加斥責但正色稱呼一樣,實際上是加以遷就并為其隱諱。

  大臣犯罪如在大譴大責范圍之內(nèi),聽到責問便穿上喪服,放置一盆水和劍,在請罪之室里自剄,不需主上派人綁縛而去。

  如罪在中等,聽到主上之命便自己吊死,主上無需派人絞其頸項。

  如屬罪大惡極,聽到主上之命便應(yīng)北面朝拜,然后跪著自裁,用不著主上派人按住其頭顱行刑。

  并說‘:作為大夫你自己犯下了罪過,我對你可是待之以禮?。 绞谴远Y,群臣越是自重;顧其廉恥禮義以待其臣,而臣下不以氣節(jié)回報其君的人,就真不是人類了。

  等到教化而成風俗,那么,為人臣者就會念主忘身,憂國忘家,為公忘私,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只與禮義同在。

  教化達到上乘,那么父兄之臣便能真正為宗廟而死,法度之臣真正為社稷而死,輔翼之臣真正為君上而死,守土之臣真正為城敦邊疆而死。

  所以,所謂圣人擁有金城之說,即是以物來比擬人的志節(jié)。

  他既能為我死,我當然能與他同生;他既能為我亡,我當然能與他俱存;他既能為我不避危難,我當然能與他共享平安。

  有顧德行而忘私利,守節(jié)操而仗義氣之臣下,就可以托付不須制御之權(quán)柄,可以寄托尚未成人之遺孤。

  砥礪廉恥奉行禮義以致如此,對主上有什么損失呢!而當今不但沒有這樣做,反而長期沿襲無階無級之法,所以臣可為長嘆息者正在于此。”當時絳侯周勃被罷相回其封國,有人告發(fā)他謀反,被逮捕囚禁在長安獄中,不久釋放,又恢復了他的爵位封邑,因而,賈誼正是為此而諷諫文帝。

  文帝深深為其所感,從此注意涵養(yǎng)臣下志節(jié)。

  此后凡大臣有罪,都賜其自殺,再不受刑辱。

  到武帝時,從寧成開始才又恢復下獄。

  當初,文帝是以代王的身份入京即位,后來將代國分成了兩國,立皇子劉武為代王,劉參為太原王,小兒子劉勝則封為梁王。

  以后又將代王劉武遷徙為淮陽王,而太原王劉參為代王,完全恢復了原來代的地盤。

  幾年以后,梁王劉勝死了,沒有兒子。

  賈誼又上疏說:“陛下倘若不定制度,依如今之勢,只不過能傳一二世而已。

  現(xiàn)在諸侯王尚且已恣意妄為難于制服,等它廣植黨羽強大起來,漢朝之法就無法施行了。

  今陛下可作為藩衛(wèi)、皇太子可作為依恃的,僅有淮陽、代兩國。

  而代北邊緊挨匈奴,與強敵為鄰,能保全自己就不錯了。

  而淮陽和大諸侯相比,僅如臉上的一顆黑痣,只能被大國所吞食,而全然沒有防御之力。

  方今之世,權(quán)柄握于陛下手中,封一國立兒子為王卻只配被別國所吞食,難道能算是良策嗎?人主行事本與布衣不同。

  布衣之人,積點小德賺點小錢,能自立于鄉(xiāng)黨之中足矣,人主則非使天下安定,社稷穩(wěn)固不可。

  高皇帝瓜分天下封功臣為王,反叛者卻像刺猬毛一樣豎起,認識到異姓王不行,才翦除了那些不義諸侯而虛懸其國,另擇良日,在洛陽上東門外將諸皇子盡立為王,這樣天下才安。

  所以大人物不能被小節(jié)所拘,才能成就大事業(yè)。

  “今淮南之地遠離京師數(shù)千里,中間隔著兩個諸侯國,雖屬于漢室但懸如飛地,其吏民往來長安服徭役,走到中途衣服就破了,為置衣物耗盡了家資,其他諸多費用也和這個相當。

  淮南苦于屬漢而非常想有一個王去治理,其罪犯逃往相鄰諸侯國的也不少。

  這種狀況不能長久下去。

  按臣之愚計,希望將淮南之地劃歸淮陽,而為梁王立一后嗣,再割淮陽北二三座縣城加上東郡劃歸梁國;這樣還不行的話,可將代王遷都睢陽。

  梁以新妻阝為起點北靠黃河,淮陽包著陳國南接長江,這樣,即使大諸侯有起異心的,膽子再大也不敢謀取,梁足以與齊、趙抗衡,淮陽足以抗吳、楚侵犯,陛下即可高枕無憂,再無山東之慮了,這可說是二世的大利。

  當今安然無事,是因諸侯王都還年少,數(shù)年之后,陛下再看看吧!以前,秦日思夜想苦心勞力解除了六國的禍亂,而今陛下在力制天下、頤指氣使之時,卻高抬貴手重新釀成六國之禍,實在難以說是明智的。

  只求本朝無事而茍且,種下禍根亂源,熟視無睹而不定下治安之策,那么萬年之后,如傳位于老母弱子,必將使其不得安寧,這就不能稱為仁愛。

  臣聽說圣明之主欲發(fā)言必先問其臣,所以才能讓為人臣者得以盡其愚忠。

  唯請陛下裁擇。”文帝于是采納賈誼之策,徙淮陽王劉武為梁王,北以泰山為界,西至高陽,擁有大縣四十余城。

  又徙城陽王劉喜為淮南王以撫淮南之民。

  當時還把淮南厲王的四個兒子都封為列侯。

  賈誼知道文帝必將復其王位,便上書進諫說“:臣擔心陛下不久將把淮南諸子封為王,而不會與臣等反復計議。

  淮南厲王之悖逆無道,天下誰不知其罪?陛下降恩將他赦免遷徙,他自己患病而死,天下有誰認為他不該死?今天如尊罪人之子為王,恰好表明厲王無罪被漢枉殺。

  這幾個兒子長大,豈能忘記他們的父親?從前白公勝為父報仇的對象,就是自己的親祖父、伯父和叔父。

  白公勝作亂,并不是想要奪取王位,而只是要發(fā)泄仇恨,親手剖開仇人之胸而后快,與仇人一起滅亡而不惜。

  淮南之地雖小,黥布卻曾據(jù)此反叛,漢室能滅黥布得以保存實為天幸。

  如封仇人之子為王,等于送給他危害漢室的本錢,這不是高明之策。

  雖說將淮南一分為四,但四個兒子是一條心。

  送給他們民眾,讓他們積聚財富,他們即使不像伍子胥、白公勝那樣明目張膽起兵報仇,恐怕也會派像專諸、荊軻之徒到宮中來行刺,這真可謂借給敵人兵力、給老虎添上翅膀。

  希望陛下再三斟酌?!绷和鮿購鸟R上摔下死后,賈誼憂傷,自責未盡到傅的責任,經(jīng)??奁?,一年多后也死去了。

  死時年僅三十三歲。

  四年后,齊文王去世,沒有兒子,文帝想起賈誼之言,于是將齊分為六國,立悼惠王的六個兒子為王;又把淮南王劉喜遷到城陽,而將淮南分為三國,立厲王的三個兒子為王。

  十年之后,文帝駕崩,景帝即位,僅三年,吳、楚、趙和四個齊王就聯(lián)合起兵,向西進攻京師,被梁王所阻,才得以破滅叛軍。

  到武帝時,被封為王的淮南厲王的兒子有兩國也因謀反被誅。

  武帝即位初年,賈誼的兩個孫子被薦舉入朝,后官至郡守。

  其中賈嘉最好學,可算是繼承了家業(yè)。

  班固評論:劉向曾說:“賈誼探討三代與秦治亂的道理,其論甚為宏美,對國體之通達,即使是古代的伊尹、管仲也未必超過他很多。

  假使當時予以重用,其功德教化必然隆盛。

  但為庸臣所害未能得志,真是可悲可惜?!被叵胛牡酃袃€約以倡導移風易俗,賈誼的主張大體上還是被采納了。

  至于想改定制度,以漢為土德,服色為上黃,犧牲以五數(shù),以及出仕諸侯國,采用五餌三表的方法以羈縻單于等,其治術(shù)確實也顯得粗疏。

  賈誼天年早逝,位雖不至公卿,但還不算是懷才不遇。

  他的著述共有五十八篇,現(xiàn)只選擇了其中切近世事的幾篇放在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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