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回?真多情無心逢彼美?假殉難到處散喪條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從這馬龍車水之場,忽的辟出一番清涼世界,無論甚么人總須耳目一新,心境一快。何況云麟近年來閑愁綺恨,外面看來雖似擺脫得干凈,其實他這一顆心,既悲寡鵠之吟,又抱斷鴻之感,不觸則已,一觸必發(fā)。果然僅與那些齷齪人士周旋,到也罷了。偏生在這個當兒,眼看著這珠樓翠闥,耳聽著這刻羽流商,不由的愴懷身世,黯然消魂,最奇怪那個女郎身影,便宛然是他前幾年俠骨柔情感恩戴德的意中玉人。你想他那時候且驚且喜的神情,真?zhèn)€畫也畫不出。兩只腿頓時不由他做主,便癡癡的直立在一株垂楊之下,千重萬疊的心緒,不知打那一處算起。剎那之間,叫聲苦,那簫聲猛可的戛然而止,美人身影,更瞧不見,幾眼疏欞,真?zhèn)€是云山萬里,不禁灑了幾點眼淚。因為這地方道途又靜,人跡又少,況在黑夜時間,不敢留戀,復又匆匆的繞向大路。此時心神恍惚,這上海路徑,又不熟悉,好在路旁有現(xiàn)成的人力車,自家便跳上去,叫車夫一直拉向新馬路一百三十八號。到家之后,伍晉芳正同三姑娘以及淑儀都坐在屋內議論早間刑場的事,及至見云麟回來,大家都笑著說道:“這不是支部長回來了?!?br />
  旁邊站的幾個仆婦,也都望著云麟掩口而笑。云麟到反惶恐起來,一時又摸不著頭腦,也只好癡癡的立著發(fā)笑,盡管拿眼睛望著淑儀。淑儀手里剛捧著一鐘茶,轉把個頭低下來不理會他。轉是晉芳努努嘴,叫云麟坐下來說道:“這件事讓我來告訴你。前次都督夫人曾到我這里來過幾次,你妹妹狠關切你,思量你在揚州也不曾做著甚事,你母親又漸漸老了,這菽水之奉,到是一件緊要的事。閑話之間,便將這意思告訴了都督夫人。原來都督夫人也是同你相識,一口便應承了,所以我這里便寫信去請你到這上海。如今不是有了十多天了,都督被他這夫人催迫不過這上海地方又是人多于鯽,急切無從安插你。好笑今天午后,都督署里送了一封函札來,因為他們起先的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各處都設有機關,卻好揚州也須組織一個支部,便委任你做這國民黨支部部長。唉,你姨夫老了,這些名目,便狠是聽不入耳。當這世界,又不能妄參末議,只好替你將這委任狀接收下來。你姨娘他們同你鬧著頑,所以有適才的說話。但是一層,你如答應了,自然須要遄回揚州。老實告訴你我也好挈眷隨著你回去。在先因為避難,聊將此地當著桃源,其實這薪桂米珠,居家固不容易。至于一切飲食服用,奢靡已到極頂,我們這老不入時的,也一點看不上眼。揚州雖然僻居江北,論我們這份人家,有茅屋數椽,聊蔽風雨。薄田數頃,聊佐衣食,也還可以從從容容度日。你的事還須你自家斟酌罷?!?br />
  云麟聽著這一番話,到反將自己住了。他也并不是因為不愿意就這支部的事,他心里卻橫著適才路間所見那件事,轉一心舍不得離這上海,必須探聽個水落石出,方才罷休。又不好將這意思明說出來,只得含糊答應道:“承姨夫同妹妹的盛情,替我謀劃了一個位置,侄兒卻沒有不愿的道理?!蔽闀x芳笑著說道:“這件事全是你妹妹替你籌畫的,我卻不敢掠美。你看你姨父這樣古板人物,那里會認得甚么都督,以及甚么都督夫人。你既然愿意就這事也好,照這樣辦,我們便在這三五日內一齊動身回揚罷。”

  云麟也笑道:“雖是妹妹的鼎力,然論起善則歸親的大道理,妹妹待我的好處,就是姨父待我的好處。……”一面說,一面又拿眼瞟著淑儀。淑儀只是低頭含笑。云麟又接著說道:“至于姨父講到回揚這一層,侄兒意思,想且緩一緩。”晉芳笑道:“好呀,我說少年人不宜到這上海,一到上海,就像蚊子見血一般,老遠戀著,舍不得便走。老侄你難道有了奇遇不成?。……”這句話轉將云麟臉上說得紅了,疾忙分辯道:“姨父又來說笑話了。不瞞姨父說,侄兒自從國家多難以來,憂患余生,了無興趣,不過因為家貧親老,少不得奔走風塵,至于那些綠意紅情,久經銷歇,況此次荷蒙寵召,盛意殷拳,更何敢偶涉狎邪,重勞掛念?!?br />
  晉芳不待他說完,忙笑道:“偶然同老侄鬧著頑笑,老侄千萬不可見怪。好在便是動身,也不是一兩日間可以定奪的事,我暫且失陪,你有甚么話,不妨同你姨母斟酌罷?!闭f著自家便踱向前面去了。此時堂屋中間,更沒有別人。先是三姑娘笑向云麟道:“你姨父越老越糊涂了,人家到一處地方,少不得有些勾當,一經他嘴里講起來,便是甚么奇遇怪遇。他少年時候,不尷不尬的慣了,他都把人當著自己?!闭f到此,又伸出兩個指頭笑道:“不是這一位管束得緊,你還怕你這姨父不么二長三的鬧鬼么。他說回揚州,我狠是愿意。揚州親兒眷兒,這幾年間,也疏遠得久了。好孩子,你這耽擱的意思,想是要去謝謝都督,這也是理所當然。”

  云麟也笑道:“姨母說的話,怕不有理。只是妹妹們不知道,就算揚州要設立同盟會支部,論這部長也須經黨員選舉,沒有個由都督委任的道理。這分明是都督被明小姐逼迫不過,才想出這敷衍門面法兒,侄兒到也不須去謝委,學那前清官場習氣。況且風聞那個都督公務狠忙,一天到晚,也沒在署里分兒,道不得還會想起侄兒這名字。侄兒已拿定主意,不再去都督那里糾纏。少不得借這名目,能于回到揚州,替國民黨里做點事兒,也是分內的事。不過今晚打從一處地方經過,驀的見著一人,不由的到反將侄兒牽絆住了,想訪一訪這人消息?!痹器胝f到此處,狠有些哽咽,漸漸的便把個頭垂下來,幾乎要潸然墮淚。淑儀是個聰明不過的女子,見此情形,已料到九分,也覺得駭然,便接著說道:“哎呀,難道她也在這上海不成?論起情理,哥哥料的定然不錯,你們看,凡是在前清做過闊官的,沒有個不把這上海做個逋逃淵藪。那個意大人當這亂離時代,或者不敢北上,南京離這地方又最密近,盈盈一水,挾眷潛逃,自是意中之事。豈但哥哥舊情未斷,思量一近芳姿,便是妹子也狠感激她樹碑埋骨之恩,急欲竭誠拜謁。但不知哥哥經過的那個地方,究竟在于何所,到是快去打聽為是。”三姑娘道:“原來為的這件事情,要想在這上海耽擱幾天,這也是正經,便告訴你姨父正自不妨,你又何必瞞他呢?”云麟笑道:“并不是要瞞姨父,我總怕姨父責備我狎妓,記得那年在武昌初次會見姨父時辰,姨父說的那些話,真?zhèn)€叫人羞愧無地。妹妹說的話甚是,便當重到那所在打探一個下落?!?br />
  果然次日云麟起了一個清晨,便出門跨上一輛人力車。那個車夫便問少爺拉到甚么地方?云麟被他一問,轉問得住了,想了想,更沒有話回答,引得那車夫也笑起來,說沒有地點,叫我向那里走呢?云麟道:“不妨。我坐在車里,你只聽我指點,我叫你怎生走,你就怎生走來,多給你幾個酒錢不妨?!蹦擒嚪螯c點頭,便將車子拉著向馬路上馳去,云麟目光四注,依稀走到一處地方,亭榭樓臺,依然罨在綠陰深處,心里大喜,便命將車子停住,自己跳下了車,張著樹陰行去。誰知一經近看,卻又不是。分明昨晚那個樓窗,靠著一株柳樹。此處雖然也有樓閣,四圍卻全是芭蕉。知道錯了道兒,重跳入車里又走。接連走了幾處,越走越迷惑起來。自己暗暗叫苦,說我為甚么昨晚不在那地方問一問地名,眼見得是沒處訪尋,只得怏怏的又將車子折回,開發(fā)了車價,匆匆的便將此事告訴淑儀,急得長吁短嘆。淑儀笑道:“你那晚模糊之中,也不知可曾看得清楚。大凡一個女人家聲音態(tài)度,大致總還仿佛,你心里刻刻思念這人,自然觸處皆有這人影兒在眼里。我還有一件事奉問,這紅珠姑娘當初于這簫笛上可是慣家,你可曾聽見她吹過簫不成?”

  云麟呆了一呆,說:“這卻不曾聽見她吹過簫笛。她當那出局時候,大率都是彈的月琴?!笔鐑x道:“可又來,總算她此刻從了良,不大弄那月琴。她畢竟又為甚么去學吹簫笛,在我看來,還將這件事放著罷,不必再鬧入魔,也是不好?!痹器雵@道:“難道今生我同她究沒有再會的緣分了?……”說了這一句,那眼淚不禁紛紛墮入襟袖,哽咽得再不能說話。淑儀見他這情形,也有些替他扼腕??纯磳⒔星锕?jié)了,晉芳因云麟離家日久,便催他早些回去,云麟只得應允。臨行之時,伍府送了許多禮物,淑儀又囑咐他探聽揚州信息,如沒甚變動,可趕急寄封信來,我們即便可以回揚。云麟拜別就道,及抵揚州,正是八月十五日。先到岳家,龔氏柳氏見他回來,非常喜歡。依龔氏主意,便要留云麟在此度中秋佳節(jié),不放他回去,云麟因為此番回家,尚不曾見過母親,允著晚間再來賞月。柳氏也說出必告反必面,是為人子的大儀節(jié),母親到不可苦苦留他。龔氏只才答應,還叮囑云麟務僅今晚到此,夫婦團圓。云麟點點頭,他忙著一口氣跑回家中。秦氏見了兒子回家,如獲珍寶,只管笑得攏不起嘴來,盡著問長問短。云麟略略將在上海事跡告訴了一遍,說到親自用槍去擊林雨生,嚇得秦氏索索抖個不住,說:“哎呀,你好生大膽,你是個甚么人,你敢拿著槍做這殺人的勾當,我只怪你姨父姨娘都太糊涂,為甚不攔著你,讓你如此胡行。罷罷,你以后老實安穩(wěn)些在這揚州罷咧。我一天放著不死,我再不讓你到外面去胡做?!?br />
  黃大媽在旁邊也插口道:“又是一個被槍斃了。如今的國法,是愈出愈奇。怎么人犯了罪,也不砍頭,也不碎剮,動不動都是拿槍去打他,只算甚么王法?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都是鐵打的,一個活鮮鮮的人,叫他死在槍頭子上。我的好少爺,你是讀書君子,這些毒惡的事,千萬不可去學他們?!痹器胝直妫谎垓嚾磺频阶雷由戏胖粡埌准?,上面疏疏落落的寫著十幾個大字,這一驚確是不小,不由失聲叫道:“哎呀,這是打那里送來的?如何不告訴我一聲?”

  黃大媽笑道:“少爺是問這紙條兒么?這個有甚么打緊,是今天清早起我剛才開了大門,便走過一個短衣的漢子,手里拿著像這樣的紙條,倒好有一疊兒,冒冒失失的遞了一張在我手里,掉轉頭就跑,我還趕著問他,說這東西可要錢不要錢,他也不理我。我如今上了幾歲年紀,也有些閱歷了,知道有些店戶新開張兒,大都叫人散著這牢什子,說得他那店里貨真價實,老少無欺,這勞什子又叫甚么傳單,每年我也收有好幾十張兒,規(guī)矩是不要錢的。其實這勞什子過后人家都把來燒掉了,不見得因為這個就跑到他店里去買物事去。少爺這般大驚小怪,難不成這勞什子有甚么要緊的話在上面不成?”

  云麟越發(fā)頓腳說道:“不是不是???,也不曾聽見他得了甚么病癥,我前次到上海,還到那里辭了行,他老人家還是活跳新鮮,有談有說的,這才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呢。黃媽幸虧你還自夸著年紀大,閱歷深,你到不曾將這勞什子毀掉了。”

  秦氏先前也不曾留意,此時見云麟說得如此鄭重,才從桌上拿過來,瞧見上面明明寫道:宣統(tǒng)四年八月十五日,何其甫老先生午時仙逝,謹于十六日午時大殮。傅事稟高升。秦氏讀了一遍,也不由落下眼淚來,說道:“也不過五十多歲的人呀,怎么說死就死了?麟兒論起理來,他算是你的恩師,自幼兒便從他讀書,出來應考,又是他老人家一手提拔,可憐你那個師母,此時不知是哭得甚么樣兒了,你快換一件素衣服,帶點錁錠到他老人家面前磕一個頭,萬一師母叫你在那里照應一切,你今晚就不回來也罷。想起來,我還不曾問你,你回來可曾到過你的岳家不曾?”

  云麟道:“一進城便隨著姨娘們到他家里坐了一會,本擬先回來看看母親,偏生姨娘同姨妹又送了好些物件給媳婦,累累贅贅,不便再拿到家里來,所以便先攏了媳婦那里。好笑今天狠是不吉利,姨娘那里老太太是哭哭啼啼,想起小美子,又觸動姨妹妹的傷心,大約也是想起富大哥又哭了,無巧不巧,剛才到家,又看見何先生的喪條,這不是白白的將個中秋佳節(jié)弄糟蹋了。岳母還分付我到她那里度節(jié),還不知今夜在那地方,可許分身回來呢!先生挺尸在床,少不得夜間還要延僧放瑜珈焰口,除掉師母一人,師妹又還弱小,幫忙的人正自不多,論情理我便不能磕了頭便走。母親累你老人家等一等,萬一等到半夜里不見我回家,可命黃媽去柳府上跑一趟,將這緣故說明白了,省得你媳婦老等。”秦氏道:“你這說話也不錯,年年有個中秋節(jié)呢。便糟蹋一次,正自不妨。若說因為是中秋必定圖個吉利,你那個何先生他不曾求求閻王老爺,過了中秋再死呢?!?br />
  黃大媽聽他們母子二人的談論,才知道那牢什子并不是甚么開店的傳單,實在是何先生死了的報喪條兒,心下兀自慚愧,只管立在一旁呆呆的望。后來又因見云麟要在那里過夜,一個中秋佳節(jié)不及回來賞月飲酒,又甚不以為然,便有些咭咭噥噥的在一邊發(fā)話。云麟也不理他,特換了素服,帶了些錢,走上街又買了一卷紙錠,一路直向何其甫家走來。心里異常悲感,想起當初在書房里讀書的境況,忽忽如在目前。不謂轉眼滄桑,那些同學的朋友,也就凋零大半。今先生又溘然長逝,雖說死生有命,畢竟北邙荒草,無論甚么人總不能免此慘劫。細想起來,人生在世,爭名爭利,有何意味!又猛然想到那年何先生鄉(xiāng)試,在船上曾得一異夢,夢中有四句偈語,分明說他是宣統(tǒng)優(yōu)貢,如今宣統(tǒng)是亡國了,科舉又停,這優(yōu)貢兩字,當不復再見世界,足見夢境荒幻,未可憑信。又因為想到宣統(tǒng)年號,便覺得如今世界共和,改為民國,如何何先生喪條上依然用著宣統(tǒng)四年字樣,這填寫喪條的人,難道不怕違背共和國的法律。這不必問了,定然是他老人家臨終分付的遺命。我知道我那先生他是念念不忘故國,今日之死,未嘗不是因為平時感喟抑郁,以至一病不起,所以死后必須仍用故君年號。此公愚忠,誠不可及,然而較之世上那些圓滑士夫,朝進共和,暮趨專制,民國勝則自命黨人,君主興又效為犬馬,覺得較勝一籌。一路上且走且想,早不知不覺已到了何先生家門首。此是自小兒束發(fā)受書之地,此度重輕,不由的愴然雪涕,忍著淚更進一步,只覺得門首靜悄悄的,站著一個小管家在一個賣糖果的擔子上抽那天九。云麟分明認得那小管家,是當年孫大同小媳婦子生的。因為孫大年紀漸漸老上來了,不能在何先生家服役,因此命他的兒子承受了他這份事業(yè),名字便叫做小孫。云麟三腳兩步的趕得上前,劈口便問道:“小孫,我們先生果然是今日歸天的,怎么你到有這閑工夫在這里賭錢耍子?”

  小孫猛不妨有人問他這話,一抬頭見是云麟,笑道:“云少爺請里面坐,事便有只件事,只是我不大清楚?!痹器肼犓@說話,益發(fā)心里糊涂起來,更不同他講甚么,便大踏步直望里走,又將腰間挾的那卷紙錁,輕輕把來放在門口。走到前一進屋里,那些坐學生的桌椅,依然縱縱橫橫的排列在一處,因為節(jié)間例假,更沒有一個學生在此??缛氲诙仄灵T,一眼早瞧見美娘站在階下,身邊還立著那個三歲的師妹,一雙小手捧著一塊月餅,美娘逗著他頑笑。云麟心下狠是吃驚,轉立著腳步,遲遲疑疑的不敢前進。美娘已瞧見他身影,笑道:“云相公幾時回來的?聽見說你到上海做官去了,如何還有功夫趕回家來度節(jié)?”云麟一面支吾,一面便偷眼向先生房里瞧,似乎尋覓他先生挺尸所在。美娘心下明白,不由的含笑問道:“云相公,你先生的死信難道你們那里都知道了?這消息真是飛快?!痹器胍残Φ溃骸霸墙袢涨宄勘憬拥较壬@里一張紙條兒。學生因為到家遲了,見了很是詫異。特地趕來一問,先生此時究竟怎么樣了?”

  美娘聽時此處,方才長長的嘆了口氣,說:“云相公你問你的先生么?他狠忙著呢,適才又跑出門去訪他那幾位朋友?!泵滥镎f著話,便邀云麟向里面坐,放下那小孩子,親自到了一杯茶遞給云麟。云麟接到手里,只呆呆的望著他師母,半晌才掙出一句話說:“照師母這樣講,似乎先生連病也沒有,這紙條兒又是誰同他老人家鬧著頑的呢?”美娘又嘆道:“誰人敢同他鬧著頑呢,這實在是他親筆寫的。昨天忙了一晚,寫了有幾十張,分付小孫替他分送,是我嫌忌晦,說一個中秋佳節(jié),巴巴的將這東西送給人家,你不圖個吉利,人家還要圖吉利呢,攔著小孫,不用理他。他還氣憤憤的同我爭論,說這是成圣成賢的大事,怎么都嫌起忌晦來。他畢竟鬼鬼祟祟的將那個傳事稟高升喚得來,在束修里提出一串錢賞給他,大約云相公那里,也是這高升送去的了。”

  云麟聽一句點一句頭,聽到后來,依然聽不出一個頭緒,急得問了一句說:“究竟我們先生做這件事,是個甚么用意呢?”美娘笑道:“他這用意,承他的情,也曾一長一短的告訴我過來。只我是個極懵懂的人,一總還猜不透他這大道理。他如今越發(fā)呆頭呆腦的了,或者不見得真做得出來。云相公你是聰明人,你先生也常??滟澞悖腋嬖V他這呆主意,你或者可以猜測得出來,也未可知。云相公,目下外邊不是鬧著甚么共和國么,你先生的病根便在這共和上發(fā)出來的。自從那一天在街市上瞧見宣統(tǒng)小皇帝退位的消息,便嚎啕大哭,直鬧進屋子里,把我魂都嚇掉了,趕忙勸著他,他轉劈頭劈臉的罵我不懂得君臣大義,他說世上有個三綱五常,這是最要緊不過的。譬如你就是小丫頭的綱,我又是你的綱。宣統(tǒng)皇帝呢,就是我的綱。自古及今,滅掉了一個皇帝,又有一個皇帝出來,這還扯個直,因為只要有皇帝,我們就可以安然過日子。目前是天翻地覆了,我打聽得明白,說甚么不用皇帝,單單交給百姓治這國家,這叫做甚么放狗屁的民主共和。我們是讀書人。一部史鑒透熟在肚里,老實告訴你,萬一果然大清國滅了,我們不用想活著,定然烈烈轟轟追隨先皇于地下了。我那時候還勸著他,說宣統(tǒng)又不曾死,你口口聲聲喊他先皇,你不怕忌悔?況且皇帝一時退位,保不定沒有幾位大臣,重新將那些反叛滅掉了,仍然保宣統(tǒng)做皇帝,你死在九泉之下,到那時候也應該懊悔。他其時聽見我這話,到還有理,便暫把覓死的心腸放下了,終日的同他那幾位老朋友,在外面打聽消息,果不其然,說是宗社黨在西北上起事,你先生歡喜的了不得,每天焚一爐好香,禱祝宗社黨速速成事。這是去年間的事?!?br />
  云麟凝神想道:“不錯不錯,記得去年有一天會見先生,他便探聽宗社黨的消息。我只說了一句,說是宗社黨既無勢力,又乏時機,怕終究是個枉而無功罷。先生聽了這話,頓時將個臉色放下來,說我年輕,沒有經驗,只是信口妄論國事。好笑若不是我已出了先生的書房,怕當時就要被先生打幾十下手心呢。如今想起來,真是冤枉,我那里會猜到他老人家安著這樣意見呢。我早是知道,便不同他老人家辯駁也好。然而這件事到后來畢竟宗社黨失敗了,他老人家又怎樣呢?”

  美娘笑道:“人家也這樣說法,你道他肯相信呢,他滿口里都是甚么圣天子百靈相護,斷不會就此覆亡的道理,將來必定必有一番了不得的人出來輔佐宣統(tǒng)皇帝登位。他那幾位朋友,大家都也摩拳擦掌,儼然就是個自命是個了不得的人意思。就拿剪辮子這件事而論,他們的心上,都覺得這辮子一剪,便不是大清國的忠臣。他的那些好朋友,單單因為剪辮子這件事,到議論了有三天的功夫?!痹器胄Φ溃骸斑@又奇怪了。不過一條辮子罷咧,說剪就剪,說不剪就不剪,又有甚么議論呢?!?br />
  美娘道:“這個卻不能不佩服他們的老成練達。論他們心里,自然是不肯剪辮子了。又因為外面鬧得利害,不剪辮子便有人來干涉你,或是告到地方官那里,就須辦罪??蓱z他們千萬為難,想來想去,還是我們那一位想出一個變通辦法。把各人的頭發(fā)絞開了,剪去一半,留著一半。留的那一半,挽成一個小小鬏髻兒,藏在帽子里,走出去,外人看著好像是剪了辮子似的。只等大清國一朝重復過來,他們老實仍然將那一半辮子垂出來,總被那些光滑滑剪成和尚頭的人取巧得許多。那一天你的先生才將這主意說出來,直喜得那幾位朋友,連珠價喊好,通不怕把喉嚨喊破了。嚇得我在屋后不知道甚么事,只索索的抖。后來知道就因這話喊好,才把我這顆心放下來。當這一晚,人人高興,便在家里吃酒吃菜,鬧了有大半夜,最可笑不過,你先生他因為高興狠了,這一晚是他出的酒菜用款。用過之后,他又懊悔不迭,埋怨我花費得太多了,真?zhèn)€叫人又好氣又好笑。這也罷了,誰知過了有半年多太平日子,到后來不知他怎樣打聽得外面時局,說是清朝小皇帝萬萬沒有登位的妄想,他便好像入了風魔似的,鎮(zhèn)日價眼望著半空里,用手指兒畫著圈兒,嘴里又嘰哩咕嚕,又聽不出他講的是甚么。學生的功課,也懶得去查考,時常同我講,一經挨過這長夏,轉到秋涼天氣,他決計是要以身殉國,還替我們孤兒寡婦料理身后的度活。我起初聽他這些說話,沒有一次不哭泣。后來因為聽得慣了,轉不甚介意。有時惱著他,我便直問到他,說你口口聲聲說死,也不曾見你死過了一次。想是你這位大清國忠臣,是專在嘴上講究的么?他見我問得緊了,他只冷笑著說:死是必須要死的,只是一人死得沒趣,在陰間冷清清的,連一個伙伴也沒有。我們庠序里同志的秀才狠多呢,我有心邀集他們做一個殉難大會,已約定了在府學明倫堂上聚齊,所以他近日更是忙的利害。……”美娘正在指手劃腳說得高興,猛的向外一望說:“這不是你的先生回來了,你親自去問他那喪條子的緣故罷?!痹器氪藭r向外面望得一望,果然他先生蹣跚回來,后面還跟著幾位衣冠齊楚的朋友。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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