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上)焚書有令莫橫經(jīng),且避江湖作客星。今夜月明聊自餞,陽關(guān)一曲唱還聽。
小生自蒙高鄰仗義,不受券約,假以多金,眼見得治生有賴,行囊早已辦就,只在明日起行。是便是了,我乃無家無室之人,作客與在家總是一樣。論起理來,今日出門,只該歡歡喜喜,沒有一毫牽掛才是;怎么這心窩里面,還有些不伶不俐,卻像有些甚么物件丟不下一般?待我在這茅舍之旁,竹籬之下,一面閑走,一面思索,看是為些甚么來?(且行且唱介)
〖懶畫眉〗自叉雙手問心期,何事臨行苦皺眉?呀!怎么來到竹籬之下,忽然停住腳跟走不開去,卻是為何?數(shù)莖殘竹一圈籬,這家私有限何難棄,為甚的欲去還留把足羈?
哦,是了,這籬笆西首,就是曹小姐的臥房。他時常隔著籬笆,將一雙嬌嬌滴滴的眼兒覷我,所以走到這邊,就覺得依依難舍。原來我不忍離家,就為著這樁心事。你看臥房門啟,想是曹小姐聽見聲音,知道小生在此,又出來探望了。我且閃在一邊,看他出來做些甚么?
〖前腔〗(旦上)輕將蓮步背親移,畢竟與那正大光明舉動違。又并無誰個進(jìn)柴扉,我這心慌似有人來至!縮住金蓮不敢西。
(生)你看他遮遮掩掩,欲進(jìn)不進(jìn),分明要待我呼喚,方才近身。噯!我若要招攬他來,有甚難處,只為他父親是個好人,又有恩義到我,我若調(diào)戲他令愛,就是個負(fù)心漢了。我且不言不語,聽其自然。
(旦)立了半晌,不見他則聲,可見是個志誠君子,愈加令人起敬。我如今說不得了,把帕兒擲在籬邊,竟進(jìn)臥房,且看他作何舉動?(擲帕介)須知今日投桃志,稍異當(dāng)年擲果心。(急下)
(生)呀!丟下一件東西,竟自去了。那件東西,分明是贈與我的,卻又?jǐn)S在籬笆東首。哦,想是心慌手軟,丟不過來。且待我撥開籬縫,拾將過來,看是甚么物件?(作撥籬、取帕看介)“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毖?!分明是許我婚姻的意思!
(嘆介)小姐,小姐!你既有這段好心,叫我如何走得開去?
〖太師引〗怪得我心似癡,身如系,足趑趄難將步移;又誰知有個情疙瘩預(yù)將心結(jié),欲籬笆暗把身圍。我這相思病呵!未曾識破先害起,怎受得他手口親提。難違你,任從指揮;便要我,拋生就死也相隨!
(又看帕并念前詩介)好個聰明女子!他不好自稱“窈窕”,竟移在我身上來。我也要寫幾句答他,只是沒有羅帕汗巾,教我寫在何處?(想介)有了,那根玉尺,也是婦人家用得著的,就把詩句寫在上面。有理,有理!
(轉(zhuǎn)身取玉尺介)他用毛詩贈我,我也用毛詩答他;他會顛倒字眼,我也會變換文法。待我寫來!
(寫完,念介)“投我以瓊瑤,報之以木桃。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贝乙琅f撥開籬縫,塞將過去,把身子閃在一旁,且看他拾到手時,說些甚么?
(作撥籬丟尺介)欲知情意長多少,留待他年取次量。(虛下)
〖前腔〗(旦上)偷覷伊,把門潛啟,為藏羞頭兒故垂。呀!怎么不見了他?莫不是辭好合預(yù)將身躲,帶羞慚不使人窺。他既不在,待我散行幾步,訴訴悶懷,有何不可!無人由我長嘆息,愁日后命薄無依。真堪恥,無因自媒;都只為,遭逢亂世預(yù)防危。
——人便不在,卻有一件東西擲在籬邊,一定是他回贈之物了。待我拾將起來。
(取尺介)原來是根玉尺。有字在上,試念一番。
(念前詩介)回得好,回得好!“瓊瑤”二字不便自稱,也移在奴家身上。真可謂機(jī)鋒對合,旗鼓相當(dāng)。這“永以為好”四個字,分明是訂就婚約,終始不渝的了。我擲詩與他,并無邪念,不過為此。如今既得回音,何須久立,只索進(jìn)去便了。姚郎,姚郎!我不須玉尺量情意,則這地久天長在永字中!(徑下)
(生)好一位小姐!不但聰明,又且端淑。他方才所說的話,都被我聽來了:擲詩與我,并無邪念,不過要訂婚姻。連這要訂婚姻的念頭,也無別想:不過是為遭逢亂世,恐怕失身。這樣女子豈非才德兼全,心容并美!我方才不出來見他,一來要自保聲名;二來也是愛人以德。我兩個的姻緣既然訂就,只索早去早回,央人說合,與他完成好事便了。我們二人呵,
〖針線箱〗訂腹心曲全瓜李,遭坎坷終敦節(jié)義。不似那惡姻緣到處成歡會,輕合自然輕背!是便是了,我病中加病從今起,究竟前番是破題。從今始,只怕夢中樓,又添上一座笆籬!
一對才人競筆鋒,毛詩剪碎又能縫;
木桃變作瓊瑤色,窈窕翻為君子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