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臨平山一

? 錢塘山水名天下。四方之人不遠(yuǎn)千里以一游為快，何況吾蘇與之名相亞，地相望。徐行四日，疾行三日皆可達(dá)。然而足跡未嘗一至者，何也？蓋無名人勝士可依借以行，故徘徊顧望而不即遂者。蓋將以有待焉耳！前三四年，鄉(xiāng)先生劉僉憲、友人沈啟南嘗與子訂為斯游。因竊自賀，以為平生所待而借者茲遂矣。又各以事縻不果行。成化辛卯歲二月，乃始克踐之。

? 先是一月，與啟南定行日，其仲繼南聞之欲向往，子欣然諾之。是月四日，三君子過子家，留信宿。行逾嘉興，歷石門、道崇德，始望見有山隱隱出天際，人指云：“臨平山也。”又行余五十里，乃至山下。時(shí)快雪新霽，重岡覆嶺，積素凝華，上下一色，寒光皓彩，奪人目睛。瓊林玉樹，布列嚴(yán)崖上，玲瓏玓瓅絕可愛。凡龂齶之狀，蒼翠之色，舉蒙被皎白，斂巧藏奇，一返太樸如仙姝玉女，不為世俗艷媚態(tài)。而淡妝素服，風(fēng)韻高潔，終異凡人。僉憲歡曰：“始吾之南也，以斯景為不及見。而今茲遇之，豈天將全吾觀乎！雖然仲春之雪，非時(shí)也，吾何敢游觀之樂為哉！”宜不忘吾憂，不溺吾樂者。吾其為心樂至而憂或忘者，吾其為跡君子之道也！二三子其識(shí)之。作《望臨平山記》。

記寶石山二

? ? 自臨平指西南行，將六十里至杭。山皆在城西，舟不得至其處。命家僮持橐自山后先往。客皆肩輿入市，訪劉邦彥。他出不遇，投刺而去。入北關(guān)門，至洪福橋，飯諸立夫家。相與舍輿，步出錢塘門，度石函橋。湖水自橋下出，屈折沖蕩有聲。倚闌聽者久之，遂與持橐者會(huì)寶石山下。山之僧傳上人，子鄉(xiāng)人也。其住山時(shí)子曾送之。有“明年不負(fù)登臨約，應(yīng)叩禪扉借竹房”之句。至是，聞?dòng)鑼?shí)來，候道左迎。謂：“日前言可不食矣！”相與撫掌一笑。遂導(dǎo)客躡石磴數(shù)十級(jí)至寺。為房皆負(fù)陰向明重疊，石山半顧。見群山自天目來，環(huán)湖之西南北三面。南止巽為鳳凰山，宋故宮在其麓。北止艮即寶石也，今保叔寺踞其冢，岡嶺連屬，蜿蜒委她，高下嶔岑凡三十里不斷，郡城橫截其東。西三門皆俯臨湖水。南曰清波，道湖陰者出焉。北曰錢塘，道湖陽者由焉。中曰涌金，復(fù)分道于南北湖。幅員可十里許，泓淳淵瀠，蓄細(xì)泄大，納污流惡。蘇公堤如蛟龍出水，挐云卷雨，橫亙湖面。城中官府、居民、軍師之署舍，與夫浮屠、老子之宮皆棟宇櫛比，榱角鱗次，氣郁郁如霧。東望浙江，如白練曳城下，繚南縈東，連接海氣。蒼茫無際，不騖遠(yuǎn)，不窮高，一舉目而得其大都焉。傳上人出酒飲客，眾樂甚。惟啟南時(shí)起倚闌檻，語之不應(yīng)，飲之不舉。穆然若忘，凝然若寂，疑其神與造物者往游而不息也。日欲暮，立夫?qū)⑥o歸?？屯炝敉扌迬煼?。燈下相對(duì)如夢，不意此身之真在山水間也。

記參寥泉、鄂王墓、飛來峰三

? ? 明日邦彥來訪。握手相問勞已，即謀入西山。前時(shí)游者，皆朝往夕返。而幽勝處多在深僻，往往迫日暮而莫得竟也。于是置重累保叔，獨(dú)從家僮輦食飲、舍頓具偕往。余百步，有寺峨然臨湖上，云智果也。入門循東廡行，過佛殿稍北，一小亭甚幽闃。中有泉曰“參寥”。讀徐一夔碑，云東坡在黃州時(shí)，常夢與參寥子道潛賦詩。覺時(shí)，記“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shí)新”兩句。后守杭，闖參寥住智果寺，有泉宜茶。寒食日泛湖尋之。忽憶舊夢，因以名泉云云。頃之，從者舁酒至，遂列飲泉上。各賦一詩，觴至則歌以侑之。飲散登輿，西從葛嶺訪賈似道故居，則已鞠為瓦礫場矣。噫！擅威福、窮逸樂，身不欲危、家不欲敗、國不欲亡得乎！又行二三里許，至棲霞嶺，過岳鄂王墓下。下輿趨入，僉憲拜，眾皆拜。嗚呼！高宗忍忘其父兄之仇，其忍于殺王也宜矣！然墓上木今猶南向，則王之忠義豈以冤死而有間哉！悲慨者久之。折而南行，度洪春橋。見蒼松夾路，大皆連抱。而高或百尺，依依如人立道傍。肩摩武接，或拱或揖。自此至靈隱及三天竺，不間他族，故曰九里松云。上則枝鬣偃蹇，下則石甃夷潔。雨不沾衣，土不涂足。每風(fēng)自山頂下，則龍鳳飛舞，翱翔霄漢；濤鼓籟鳴，淙錚鏗鍧，響應(yīng)山谷，如聆廣樂于洞庭之野也。少焉，涉芝嶺，游普福寺。愛其清雅欲止宿，而寺僧皆出游未歸。乃進(jìn)次飛來峰。峰在西山中。始由天目山發(fā)源東來，至湖止不可去，其氣郁積，融結(jié)為此峰，故其秀為諸山冠。重岡如城，圍合無間。惟東北稍隙，所謂九里松者，路所從入。有橋曰“回龍”，宋南渡后名也。行又?jǐn)?shù)十步，復(fù)有橋曰“合澗”。峰南北有泉至橋下，同入于湖。兩寺夾立峰下而中分之。陽曰靈山，陰曰靈隱。臺(tái)殿重沓，掩映前后如畫。故白樂天有“一山門作兩山門”之詩，蓋指此也。峰之石，無秋毫土壤，皆紺碧膩滑，攢蹙疊皺，峛崺礧磈。俯若頹云，仰若偃蓋。

? ? 峙者獸踞，騫者鳥騰。望其顛，如圭璋呈露；即其址，如瓊瑰委積，神設(shè)鬼施，千態(tài)萬狀而莫有同者焉。其上，則異木奇卉，不辨其名。穿透崖石，根露蔓延，而膚理光澤，枝葉葳?，華盛美好類人力所治灌也。其下，則巖洞空豁，容納光景。東曰“龍泓”，西曰“呼猿”，皆曲暢連貫。窈然若窮，忽又明朗縱橫，出入恍不知其端倪?？铜h(huán)行交錯(cuò)，卒與眾遇，則大呼笑以為樂。家僮伺主者出，亦竊入馳逐洞中，互相持驚叫聲如甕盎中，響久未能出。冷泉澗如一玉帶，抱峰背流至。靈隱寺前有亭翼然臨之，名與泉同。澗底皆小石平布，圓潔如鳧雁子。泉軋其上，紋如織縠，聲如鳴佩，使人目駭耳聾。岸址則蘭芷叢生，搖青曳紫。蕊折苞敷，香氣<香愛><香逮>，凡此皆其略耳。他勝殆不可為狀。方舉酒欲飲亭上，而靈隱祥禪師歸自城中。見輿上挾書冊(cè)，遙呼曰：“客非常人也?！辈粏柮惋嬔?。眾皆引滿不辭，頹然就醉。邦彥以事不可留，辭歸。予五人者皆露坐寺前石上，融然神釋、快然心暢、萬慮俱息，直欲身世兩忘也。久之，日沒林影外，暮色蒼然，瞑無所見。覺露濕衣上，乃始入憩祥師面壁軒中。夜深月上時(shí)，時(shí)開南牖望之，如見故人，與語而不忍休也。

記韜光庵、三天竺寺四

? 環(huán)西湖之山凡三面，西山為最佳。據(jù)西山之佳，惟四寺，靈隱為最勝。領(lǐng)靈隱之勝，有五亭，韜光為最幽。韜光在寺后之北高峰下。其始由西北隅上。山路險(xiǎn)峻，曲折蛇行。兩旁皆巖崖，斗絕數(shù)里中連屬不斷。嘉樹美竹森其上，兔絲女蘿之屬蔓延而羅生。枝陰交加，蒼翠蒙密。日光漏木葉下，瑩凈如琉璃可愛。禽鳥聞人聲近，輒飛鳴翔舞若報(bào)客狀。峰迥路轉(zhuǎn)，客或先后，行相失。望見樹隙中微有人影，往往遙相呼應(yīng)。遇會(huì)心處則倚樹而息，借草而坐，悠然遐想者久之。起而行，行而止，猶徘徊不忍去。道中聞梵音泠泠如金石出林杪，因徐步聽之久，方及門。堂宇因山為高下，明凈潔整，一塵不生。周圍峰巒環(huán)抱，勢極奧曲，窈然深秀。乳泉交流，屋上下隨處充滿，晝夜常如風(fēng)雨聲。老僧八九人皆擁衲趺坐，閉目靜觀，客至不起。惟融庵主者出，肅客坐小軒中，焚香供茗果甚虔。復(fù)引客出屋后，見大竹數(shù)萬。竹盡，西一小邱高可數(shù)丈，攀援而登其上，望見西湖湛然在城下。南北兩山繞湖，如雙龍抱一白銀盤，滉漾不定。使人心目蕭爽，神思飄逸。疑乘云御風(fēng)，浮游于灝氣上也。吁！快矣哉！復(fù)循舊路下山，而傳上人追及，客飛來峰下，同往游三天竺。初慧理法師自西域來，見峰之秀拔，有靈鷲小朵飛來之嘆。蓋言其形似而未必有實(shí)也。既建靈隱于峰后，次建靈鷲于峰左，又次建靈山于峰前。靈山一名天竺，靈鷲已久廢。靈隱地勢又窮。惟靈山之右，山益深，地益高，勢綿延未已。后人乃于其隙相繼建二寺，并靈山為三。三寺并列，同名天竺，而上中下別之。以高下言，先上竺后下竺；以久近言，先下竺后上竺，中竺則兩乎其兩間。二竺皆臨絕澗，限溪運(yùn)，山深秘密勿疑若無路。惟其左有所入處，署曰“佛國山”，張即之書也。長松參天半，路平坦，無上下之險(xiǎn)，無陟降之勞。行不甚遠(yuǎn)，人不甚困，而舉盡其游觀之美焉。上竺既深邃在五峰之間，雙桂乳竇，白云磈礧，獅子其目也。寺有鴛鴦殿，蓋重而合之。中藏沉香大士像，人捐寶玉為供，至建閣貯之，雖多而無絕異者。寺僧獻(xiàn)秉中名，能詩。出稿示客，惟絕句頗佳耳。中竺稍荒廢，僧有寶楚瑛巖，自言其師吳僧也，故視客為尤親。延入千歲巖下，登曲水亭。亭有巨石，上鑿為蜿蜒形，引水注之。屈折行其間，因呼酒實(shí)觴而流焉。至則接取以飲客，甚歡洽。下竺多古跡，葛公井、理公巖、三生石、香桂林、翻經(jīng)臺(tái)、跳珠澗、東坡煮茶亭咸具在無恙。方丈負(fù)飛來峰，其背不施戶牖，恒與峰面。石之秀者與冷泉同。中有王叔明畫壁，甚佳。但恨其未畢委去，有沈士稱者補(bǔ)之。老宿祿萬鐘，年八十余而好客，觴于小朵軒中，客已先醉不能飲，惟徜徉泉石間。會(huì)日暮天黑，祥師又頻遣人促回，乃行。歌過合澗橋，月已出東山，掛青松頂矣，遂乘月歸。直指堂上，師復(fù)出酒飲客。問游事，余曰：“三竺，下竺勝?！眴⒛蠎?yīng)聲曰：“四僧，此僧高?！币虼笮Αｏ嬌?，啟南秉燭作圖，相與賦詩其上，留山中為故事。皆冥搜苦思，務(wù)出奇語以相勝。夜將半，猶吟聲鳴鳴然不休。

? ? 記風(fēng)篁嶺、靈石山、煙霞洞五

? ? 西山之勝既盡，將理輿南游。傳上人引治裝者先往六通寺候。僉憲與客辭飛來峰。出路口，猶時(shí)時(shí)回顧，至不見乃已。因指而誓曰：“自此，當(dāng)歲一相見也?！彼旖?jīng)集慶寺，過夕佳樓，歷梅坡園，皆荒丘草舍，遺跡無幾存者。豈宏大侈麗之觀，為天道所惡而然耶！抑廢興別有數(shù)耶！相與一慨。道中見古墓在山半，立夫指云：“此句曲外史張?zhí)煊暝崞湎??！毕ч幻Щ姆x，不果登。又行數(shù)百步，始至風(fēng)篁嶺下。福邸園、龍井寺正據(jù)其上。嶺甚高大，上下純嵌空。大石玲瓏挺秀，萬怪千奇無以為之狀。近年有中貴人將事搜剔，則愈出愈奇，度不可窮乃止。園廢久，垣屋卉木已蕩然。惟水樂洞在。水自頂溜洞中，淙然有聲，如合節(jié)奏，儼乎宮商之相宜也。坐洞口，聽久不去。龍井在山頂，率然石眼也。刻石為龍頭吐之，頦下石發(fā)濯濯然，如須鬣動(dòng)水中。寺僧以泉煮茶飲客，味絕勝。他水自此南行出荊筱間。上靈石山磴道，危險(xiǎn)如登梯，輿人皆喘汗欲仆?？颓靶姓哂X有異，則指示大呼笑。后行者亦呼而應(yīng)之，聲振林壑不已。連山綿谷，萬石如林，奇怪迭出。大者、小者；側(cè)者、正者；瘦者、壯者；皺者、滑者；枯者、潤者；方者、圓者；奮者、斂者；青者、紺者、黝者；起者、仆者、蹲踞者、偃蹇者、蜿蜒者；突怒者、透漏者；人立者；羊觸者；牛眠者；虎搏者；抑而欹者、俯而屈者、騰而上者、頹而下者，如人之面目皆具而無一相似，信天設(shè)其巧，地發(fā)其秀以表異于此邦也歟！然嶺上無水，雖鑿井亦不得，意其下皆空洞穿漏，故不能停滀乎。轉(zhuǎn)東行二里許，至一寺，有洞在西北山上，以煙霞名之。寺又以洞名名之。僉憲倦步欲不往，眾強(qiáng)輿至。洞約高二丈，中窅然深黑不知所止。溜水下滴石上，歲久成波浪粼然。洞頂及兩壁，皆鐘乳凝結(jié)，青白黃碧相間，其紋如云氣、如雨腳、如蓮花龍鳳不可勝計(jì)。雖甚巧，莫能角其技焉。欲一飲，從者咸不在。寺僧慧無自攜山蔬新釀來供奉。傳上人在六通，遲客久不至，遣治裝者賚酒肴隨路訪之。崎嶇厯數(shù)處，問樵者始追及山下。立夫望見歡呼曰；“酒至矣?！庇柘参?。僉憲笑曰：“是生未醉先狂矣。”乃列飲洞中，令童子歌《竹枝詞》以侑觴，客從而和之。悠揚(yáng)飄搖，如步虛聲鳴云霄上也。于是飲酒樂甚。醉后猶連索未已，不復(fù)言他往矣。俄有言象頭峰，始撤而往觀。有鼻蜷然下垂，甚肖似也。撫玩者久之。噫！今夫世之名有力者，往往逞志于泉石。窮險(xiǎn)阻、竭工費(fèi)，以聚其秀且異者于私苑之中，務(wù)在盡取必得而后已。然求如彼，自然之奇曾不能仿佛其萬一。今乃知造物者巧與力，豈區(qū)區(qū)私智所可擬倫哉！

記石屋洞、虎跑泉、玉岑山、六通寺六

? ? 游煙霞洞后，客相與并輿語道中。以為斯洞之奇不可復(fù)得。輿人有沈安者進(jìn)曰：“石屋洞當(dāng)不下此，且甚近，盍往游乎？”客聞喜甚。因移輿指之，洞在山麓前，臨平地約高三丈許，深如高而闊倍之。爽塏明徹，可容數(shù)十人坐洞口。奇石倒懸，危欲下墮。下突起一石向之連比昵接，儼然若二故人附耳語也。洞底如螺殼新蛻，旋轉(zhuǎn)深入。愈下愈小，窺之甚黑，莫測其淺深。西南有xiao穴，上出漏光納明。遙望見青天，如紫云中懸一碧玉盤耳。石壁上有賈似道題名。乃咸淳中往上天竺禱雨回經(jīng)此。后有廖瑩中、翁應(yīng)龍名。賈專政時(shí)，廖為館客、翁為堂吏，事一切委之。于此可以見二人無時(shí)不從，他人雖賢者弗得預(yù)耶。轉(zhuǎn)而上山，有二洞相望，東曰“天然”，西曰“隱身”?！疤烊弧眲t上平下坦、如怒猊張吻，哆然未收。俯首乃可人?！半[身”一名蝙蝠，直石罅耳。是日，微安幾失之。出坐道旁樹下，因共論二洞優(yōu)劣。余推煙霞，啟南推石屋，爭辨莫能決。僉憲方面山吟哦，初若不聞。乃相與質(zhì)之，徐曰：“煙霞麗，石屋奇，要亦不相上下?！北娔舜笮ζ鹑?。度小石橋南行田野間，兩山谷夾道，連綿起伏，如二陣并進(jìn)為犄角。天衡地軸，鶴立魚麗，靡不畢備。而縱橫變化，出奇無窮。使人心目蕩駭，左顧右盼，得此失彼，直應(yīng)接不暇也。又西南行五里許，覺山益奇，路益曲，水泉多交流，乃虎跑寺也。嵐氣藏納，竹樹掩映。窈然而深，郁然而陰。后行人望前行人，如入綠云中，倏忽不見。如此者又二里余，方至重門。內(nèi)有方池水清如鏡，俯見天影。石橋跨之，水從門竇中出，轟然雷鳴澗中也。樓殿宏麗，重疊處出。上下門廡堂室，無一不整齊完好，南山中之最清處也。敬祖規(guī)上人道客往觀虎跑泉。泉在佛殿西階上，覆以亭，護(hù)以朱欄。泉流階除下汨汨然。云性空中法師開山時(shí)，患無水將遷他處，忽二虎跑地出水，師遂止不去。蘇東坡學(xué)士守杭時(shí)，曾此養(yǎng)疾。所賦詩石刻猶在。遂往游滴翠軒。壁間有求無已禪師遺像。因憶鏗為兒時(shí)，聞先君子言虎跑之勝，以為杭諸山無能過之。且甚愛求師之為人，別后不能忘懷，至形于詩詞。然以事，竟不及再游。俯仰隔世，凄然久之。歸坐翠濤軒上。軒內(nèi)外花木、幾格，種種皆可愛。有倪云林《樹石圖》，上書為“德常畫二絕句上”：“春雨春風(fēng)滿眼花，夢中千里客還家。白鷗飛去江波綠，誰采臣園谷雨茶。”“燕子低飛不動(dòng)塵，黃鶯嬌小未勝春。東風(fēng)綠盡門前草，細(xì)雨寒煙愁殺人?！痹娂讯嫹钦孥E，其戴文進(jìn)摹歟，亦亂真矣。啟南云：“出門見夕陽在山，山色盡紫。松枝上有鳥如山雀，毛羽蒼綠，見客不驚，意甚閑暇。”頃之，經(jīng)南高峰至玉岑山下，游慧因寺。寺又名高麗，像塑繪畫，皆神彩生動(dòng)。故宋時(shí)名手也。遂往六通寺與傳上人會(huì)。寺僧惠天澤亦予之鄉(xiāng)人，設(shè)酒樂客。客困不甚飲，夜就宿焉。

記南屏山、玉泉寺、紫云洞七

? ? 客游虎跑時(shí)，立夫即欲別去。眾不許，乃偕至六通寺。先是，皆連榻同寢。是夕忽他宿，晨起不見，則已遁歸城中矣。眾怪之，予曰:“飫?dòng)陲嬍痴?，固異夫饑渴之人也。山水日接乎其目，匪若吾徒來游之，為樂方未饜也。其去也固宜?！彼焱ㄏ?、法因兩寺，皆少憩。自此以東，至南屏山，游凈慈寺。寺甚大，佛殿、羅漢堂尤宏敞。新整五百應(yīng)真像，皆面相對(duì)、背相負(fù)，環(huán)坐無端。游者多周行其間。寺門外有池。前有雷峰塔，類炎上鑿此以厭之。樟樹四株，大各數(shù)圍，高六七丈，拳曲擁腫，與他生者不類。湖山勝概樓、藕華莊皆近湖上。樓以供監(jiān)司郡守宴游。莊則有僧居之，但名佳耳。僧言：“故老云杭之諸寺，靈隱秀氣、虎跑清氣、凈慈市氣?！毙湃?！遂道六橋往湖北歸。湖光山色，映帶左右，而六橋橫界乎其中。客連輿循行。若駕飚車、驅(qū)羽輪、凌弱水而遨游乎蓬瀛方丈間也，亦樂矣哉！道中見流水下，石子多金色可愛，人云金沙灘也。俄入北山后，訪玉泉寺。地勢益進(jìn)益下。泉在西北，有二池作石梁限之。大者可一畝，小者亦數(shù)十步。水瑩澈明凈如汞，沙土盡碧色。日映風(fēng)動(dòng)，光景蕩漾，疑露珠走大荷盤上也。人撫掌，則泉脈涌發(fā)，勃勃作湯沸狀。巨魚可百余頭。類若游行鏡中，鱗鬣可數(shù)。見客怡然不驚，若與之相忘。客亦坐是不去。時(shí)主僧仁上人出游吳興，其守舍者以客之樂乎此也，為汛掃池西小閣。客呼酒坐飲其上，戲以餅餌投之，皆噞喁就食，或趨而奪之。其已得者則悠然遠(yuǎn)逝，若畏避狀。因忽自悟：人之懷利自私者，其亦何以異于是乎？為之一笑?？惋嬀撇灰?，皆至醉。俄而僧歸，共舉酒勸之，亦醉。遂由山背南上，舍輿步往紫云洞。初入低甚，轉(zhuǎn)西稍寬，已而忽高曠。洞頂斜卓，石色純紫，類畫家所謂斧劈皴者。益上有穴西出，臨大野，見落日在其下。乃自山前下去，由棲霞嶺西出路口，歸保叔寺中。

記西湖八

? ? 錢塘為東南佳麗，而西湖為之最。重山環(huán)之，名藩枕之。凡峰巒之連絡(luò)，城郭之逶迤，臺(tái)殿亭榭之參錯(cuò)，舉凌虛乘空以臨其上，天光水色顛倒上下。煙云起滅，其狀萬殊。而酒棹游艫，往來交互，歌吹之聲相聞，自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無日而息也，其盛矣哉?？蛠礤X塘?xí)r，僑居寶石山上。湖之勝盡在幾席下，然猶以未即其中為恨，故連為三游焉。雖所遇之景不同，而所得之樂無不同也。二月望日，其始游也。主則邦彥，客則僉憲、啟南、繼南、立夫、沈明德暨予凡七人。時(shí)春日妍麗，湖水明凈。萬象在下，柳色微綠。梅花猶繁盛，點(diǎn)綴遠(yuǎn)近。篙師刺船紆回宛轉(zhuǎn)，傍湖徐行。而賣花之人，皆乘小紅船。鳧飛水上，迎前尾后，由東之南，由南之西、之北、復(fù)之東而休焉。遇勝而登，適興而返。感今悼昔，形諸詩歌。有唱斯和，雖興寄不同，然皆沨然成音，可諷詠也。凡所履歷并記之：孤山在湖北，去岸猶二里許，無所連系，林和靖墓在其上。后人建祠肖白香山、蘇東坡，并和靖曰三賢堂。慶樂園在湖南，今廢，惟太湖石在耳。園昔為韓侂胄山莊，初名勝景，即趙師■于此效雞鳴犬吠者。后侂胄誅，入宮更今名云。后五日，其再游也。主則杭人歸生，客則惟邦彥、明德不至，余咸在，凡六人。是日風(fēng)雨交作，船不得出外湖，惟在斷橋內(nèi)迤邐行耳。顧望四山，云霧蒙冪，霮<雨+對(duì)>淋漓，儼如水墨畫中。繼南笑指曰：“天殆欲別出—奇乎？然對(duì)此無言，恐山靈亦將笑人矣。”因其聯(lián)一律。又后二日，其終游也。舍始游、再游之主與客凡八人，妓則碧玉簫、翡翠屏二人。時(shí)宿雨新止，天宇朗然。日光漏云影中，乍明乍滅。群山凈洗，絕無塵上氣，空翠如滴。眾壑奔流，水色彌漫，湖若加廣。草木亦津津然，有喜色焉。遙望云氣出山腹，如白浪在大海中，洶涌不定。方欲賦一詩紀(jì)之，而僉憲赴臬司招，不終飲而往。邦彥、立夫又間與二妓為諧謔，竟不及成章而散。噫！客志此久矣。私心以一至為足，而今乃三焉。天又隨所至，輒改張其觀以示，若使盡識(shí)之。況主客多能言。清而不固，麗而不侈，樂而不流，其可謂無負(fù)賞酬者矣。因次第書之。

記銀瓶祠、紫陽庵、三茅觀九

? ? 客恒往來湖山間，而城中之游則未也。始游西湖之明日，乃相與詣之。由錢塘門入，至立夫家。竹下少憩，共往游銀瓶圣女祠。祠故岳鄂武穆王居也。王遭誣時(shí)，家屬俱徒嶺南，惟女抱銀瓶墜井死。杭人義而祠之，至今香火猶盛。豈其貞烈之性，死而猶靈歟。徘徊顧嘆，共舉酒酹之。由祠東轉(zhuǎn)南，入一尼院。觀所藏伯顏畫像，魁然偉丈夫也。遂行街南。行數(shù)里，過朝天門，復(fù)西上吳山之鰲峰，乃紫陽庵也。前后左右皆大石，怪怪奇奇，如蛟龍、如虎豹、如麒麟、如鳳凰、如獅子，如羅漢、如壽星、如蓮花、如芝草，如慶云、如蜂房、如燕巢、如車蓋、如馬鞍、如浮圖、如蝦蟆，又如牛、如鹿、如鐘、如磬、如鼓、如鼎彝、如筆架、如屏風(fēng)者甚眾?？脱衅溟g，常若上墜旁仆，戰(zhàn)懼失色，毛發(fā)森豎。道士顧本清出，陪客談故事云：昔徐洞陽夢紫陽張平叔授丹訣，故以名庵。復(fù)導(dǎo)客往登丁仙亭，有遺蛻一軀，云：“丁野鶴也?！庇钁?yīng)曰：“神仙家以為得道可不死，野鶴其已得者歟？將未得者歟？”道士與客皆大笑。因取酒飲亭上，索之，詩成酒盡。遂由庵后竹林中出往三茅觀。觀雖大，然不逮庵之勝多矣，乃不顧而去。

記鳳凰山、勝果寺、浙江潮十

? ? 杭人多春游。盛時(shí)?？喽嘤?，為之廢者什六七。今年雨獨(dú)少，客來游時(shí)，鮮或值之。邦彥詩有“南游半月無風(fēng)雨”之句，蓋紀(jì)實(shí)也。游城中后之三日，天宇忽黯。然云氣自山谷中出，上接太空，頃刻彌布，欲雨不雨?？皖櫺υ唬骸疤齑鶎⒋傥矣魏?？”乃始整頓為游事。然以邦彥、明德咸在遠(yuǎn)，卒未能致。惟立夫居稍近，因紿之來。相與循城下南行，歷錢塘、涌金、清波三門，凡數(shù)里。乃折而西行，登萬松嶺，鳳凰山之左翌也。可二三里許至絕頂，見怪石數(shù)十株，奇秀挺拔無與比。屹立相向，中止通一人行。路盡有草屋一間，僧一人居之。而巖下有石龕可坐，然皆類人鑿而成者。僧言舊有羅漢居此，不煙火食，惟茹黃精耳。客相視竊笑，以為其言近于妄。遂循磴南下轉(zhuǎn)西，有坊曰萬松，故宋宮也。然陵谷變遷，城邑移改，非復(fù)往時(shí)氣象矣。不勝黍離之悲，彷徨者久之。前有岡嶺，白塔在其上。昔元君令番僧楊璉真珈發(fā)宋之諸陵，盜殉寶焚尸，取骨葬此，建塔鎮(zhèn)之。復(fù)因故宮為報(bào)國寺，蓋以厭勝云。嗚呼！忍乎哉！何其用心之若是耶！抑不知帝王迭興，自有天運(yùn)。豈專在宋氏之裔乎。為是術(shù)者，多見其不仁而淺陋也。自是益西，行松徑中。盤旋曲折將數(shù)十轉(zhuǎn)，至圣果寺，鳳凰山之右翌也。寺創(chuàng)始于唐，至宋規(guī)為苑，今復(fù)之。背山臨江，風(fēng)景殊絕。主僧茂古林迎客松樹下，歡然如舊相識(shí)。因?qū)У撬潞笾唛w遙望。見江波浩渺，東連大海，與天為際。而會(huì)稽佳山水，屢見疊出，縈帶如畫?？桶驳门c浮鄴、廣成輩乘鸞鶴往游乎！壁間有僧處默詩云：“路自中峰上，盤回出薜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鐘磬雜笙歌?！笔窃姳M之矣，后雖有賦者，未見其能逾此也。復(fù)下觀洗馬池，看月巖，宋之遺跡可見者僅此耳。西南一嶺甚平坦，云女教場也。嗟乎！高宗有臣如岳飛而殺之，乃欲教女子以兵用圖恢復(fù)，難以哉！方列席欲飲，繼南走報(bào)曰：“邦彥至矣。”蓋過立夫家，聞客為此游。遂南度慈云嶺，追至天龍寺不見。復(fù)東逾嶺阪，始及寺中也。客歡甚，競舉酒勸之飲。散，將西游天龍，邦彥不欲往。乃至江上，觀錢武肅王所筑捍海塘，厥功甚偉，而杭人今猶追思之，蓋以此也。適潮自海門上，初如牽一線白，久之有聲轟然，萬人鼓也。俄見潮頭如雪山移來，震蕩天地，噴薄日月，可駭可喜。江中之船欲西往者，反東向迎之。潮與船相搏，向天欲立者數(shù)四，若與之角力斗技。須臾潮過，乃旋艫隨之。其往如箭，轉(zhuǎn)眼已不見矣。

? ? 是日竟不雨，明日乃雨?？驮唬骸疤熘扇艺咧烈樱刹恢购?！”因共謀為歸計(jì)。僉憲命鏗記之。噫！錢塘山水，古今之名士，游覽探索盡發(fā)其勝者多矣。鏗何人，乃欲抗顏而廁名耶？然其足之所及、目之所見、心之所感，不容以不書，姑記之。僉憲名班，字廷美，以鄉(xiāng)薦為秋官，屬僉山西憲事，五十即致政；啟南名周，繼南名召，長洲人；邦彥名英、立夫名中、明德名宣，皆錢塘人；鏗字明古，吳江人，史氏?！段鞔迨洝方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