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鐘離權奉東華帝君法旨,降伏蛟精,早在空中等候時機,以便下手。偏這老蛟不知進退,還在那里訓練妻子們興云發(fā)雨,驚擾民間。鐘離權再也忍耐不得,便在空中顯出身子,大喝:“妖蛟休得肆毒,俺奉法旨,正要降你!”老蛟和妻子一聽,經(jīng)春瑛識辨為夢中所見之人。老蛟大怒,騰身而起,化出原形,張開血盆大口,來吞鐘離。鐘離見他來得兇猛,也把身子一變,成百丈長、十圍闊的法身。那知老蛟法力廣大,見鐘離化成如此大體,他也不肯示弱,只把身子一扭,扭成虹一般長,山一般粗的原身。鐘離笑道:“不怕丑的妖奴,你倒是來和我比大小,給你妻子瞧么?我這法身,可以大至蔽天遮地,盡你這樣變化,都能蓋得住。但今日之事,不是和你們頑笑好耍子,那有工夫干這頑意兒,沒得把下界人民嚇壞。你張開了眼瞧罷,看我取你性命。”
老蛟也不答言,重復踴身而前,張口欲噬。鐘離權仗手中劍,喝聲:“長!長!”那劍便長得二三十丈,迎住老蛟,向他口中鉆去。老蛟大駭,忙把身子一縮,縮成原先那么大小。鐘離權那肯相舍,追上前,又是一劍,削去蛟頭一塊大皮,血溢如注,地下數(shù)十里內(nèi),頓成血雨,其腥無比。老蛟負疼大呼,山岳震動,疾忙化成人身,把他蛟須煉成的鉤鐮槍,來攻鐘離權。槍來劍往,劍去槍迎,戰(zhàn)有數(shù)十回合。鐘離權念動真言,召來十萬天兵天將,張起天羅地網(wǎng),將老蛟圍得鐵桶一般。老蛟身上早著了數(shù)十劍,流血愈多,血雨越大,老蛟憤無可泄,猛一縱身,向那東海角上用力一吸,吸來無數(shù)海水,張開口,向眾多天兵天將噴來。一時上中下三界,一齊成了大雨世界,錢江下游,水勢滔滔,頓成澤國。天兵天將,被他迫得倒退了數(shù)步。竟被老蛟殺出一血路,拚命下奔,湊巧他的子女四人,也因老蛟吃虧,奉母命前來接應,各持兵器,奮勇殺入,和老蛟會在一處,希冀逃回下界。
那知這場水災,鬧得不小。那位坐鎮(zhèn)海寧的玄珠子,一向疏于防范,只當老蛟潛形海底,一時不敢出頭,那知他化形招親這些事情。直到這時,山洪暴發(fā),方才查得老蛟肆毒,自知負罪不小,慌忙率領部下神將,風馳飆卷的趕來迎擊。剛值老蛟父子行至半天,玄珠子大呼:“孽畜,怎敢作祟害人!”四面八方兜住圍攻,老蛟也和四子分頭應敵。未及三合,后面鐘離權率領神兵神將,又已趕到,和玄珠子合在一起,先把他四條小蛟,一齊斬卻。只剩老蛟一身,又悲又痛,又是慌急,不敢戀戰(zhàn),化成一只鴟鸮,向上飛去。玄珠和鐘離正在找那老蛟不得,湊巧二郎神奉命巡查三界,見老蛟化鳥而起,便變個大鷹,直撲鴟鸮。老蛟急了,搖身一變,變條鰻魚,潛入江中。二郎神現(xiàn)出真身,告知玄珠、鐘離。他因身有公事,急急去了。二仙按住神兵,也向江中追來。那鰻正在江邊唼喋,鐘離劍尖一指,江水成冰,老蛟看看冰勢將合,忙又變成一條黃狗,躲入人家?guī)型碳S。
二仙惡其穢臭,暫不近前。鐘離笑對玄珠說:“道兄瞧,這妖奴如此狼狽,我們的法寶都是秉天地靈秀之氣而成,犯不著嘗他受用。道兄請去退了洪水,救護生靈,看小弟找個人幫忙,收拾這廝。”玄珠依言,仗劍捏訣,退回老蛟吸來之水。同時鐘離權卻請到雷公電母,說明原因,請他們用電火殛死老蛟。雷電二神口稱遵命,疾忙作起法來。鐘離權也把天羅地網(wǎng)收緊,使老蛟無處逃避。當下青天白日頭里,突然一個大霹靂,霹靂過處,當?shù)厝嗣裰灰娨粭l碩大無朋的大蛟,炸成十七八段,殘骸遺肉堆滿了十七八畝田地。這樣一來,才把歷次肆毒、久稽天討的西海惡蛟鏟除完結。
事后鐘離權退了神兵,回去繳還法旨,說起玄珠子協(xié)助之功,二郎神報告之德,東華帝君笑道:“二郎乘便幫忙,也是分所應為。若說玄珠子,平時坐鎮(zhèn)一方,所司何事?他那惟一大患,就是老蛟,竟容他潛身內(nèi)地,致數(shù)十年之久,一點沒有覺察。臨了還被他放水成災,害了多少人民生命財產(chǎn),雖有協(xié)助之功,難補疏虞之罪,上帝已有法旨。他本是白鶴修成,罰他去湘江岸上,仍做一只白鶴兒,把守湘江隘口,五百年后,還得我同你去度他,現(xiàn)時卻有得苦吃哩。”說畢,微微嘆息了一聲,又道:“若論此番之事,玄珠果然疏忽,若非平和妻子鉆通山路,截斷龍脈,老蛟也無由入內(nèi),這事查究起來,也還有一場大鬧咧。這是后話,暫且不說。但數(shù)十年后,你得再去杭州,還有一件未了之事,須去辦完結了,你的責任方可交卸。”鐘離權問是甚事,帝君道:“老蛟小蛟,雖已死完,可知還有他的老婆,立志要替丈夫兒女報仇。此女原沒什么罪惡,但是他報仇之法,卻錯誤得厲害。他以為我們前去除蛟,是因他來吾廟求簽而起,假如杭州人民不信我神,他也不得前去廟中燒香,既不燒香,丈夫之事,就不得泄漏出來,也沒那場慘劫。因此照他丈夫教訓的法子,正在日夜修煉,修煉成功,他要吸取半海之水,淹盡浙江地面,使我神廟像和玄珠法身、全浙人民禽畜同歸于盡,方消他這口冤氣。”鐘離權聽了,咋舌道:“不料這女人如此厲害狠毒。”帝君只嘆了一聲,說道:“其心可殺,志也可憐。爾等下凡濟眾,遇此等人,可留者務須將他保全,如萬不可留,方許開殺戒,也是你等自己惜福之道。”
鐘離權拜跪受命,只問:“老蛟之蛟妻,既有替夫報仇之心,與其將來養(yǎng)癰已成,難以剪滅,或竟不能保全他的生命,何如趁早曉喻他一番,使他能夠覺悟,伊夫死當其罪,勸他不用枉勞心力,自取滅亡。他要真能覺悟回頭,洗心歸道,將來還有無窮的后福,不強如等他犯罪已定,舉兵討滅么?”東華帝君聽了,搖頭微笑,說:“大凡人生受得刺激太大,一時斷難使他平息心氣,爾等既戮其夫,又將他子女殺完,一則他對于你們,已成極大深仇,二則他在老蛟未死前,已有同生死泄仇恨的約言,這等婦女,情最深,心最切,現(xiàn)在不但丈夫被戮,連他的子女都同歸于盡,他這一點報仇之心,固不能因你一言而消滅,而且他以一女子身,孑然獨立此世界上,有生之日,如死之年,覺得報仇也死,不報仇也未必能生,報仇而死,死后還得見他亡夫于地下,若是背棄約言,偷生人世,生固毫無興趣,死后又見不得丈夫和兒女之面,所以他這報仇之志,倒是十分堅深,一點不能動搖的了。至于你所說的養(yǎng)癰貽患,這也未必盡然。以我推算,他雖有報仇之心,卻是害不到一人一命,結果還是他本身吃虧。我們雖想存心保全其命,定數(shù)如此,無可如何。他那將來命運,須看他吃苦之后,是否轉心變志,能否歸正棄邪,那時方可設法周全也。”鐘離權遵旨而退。翌日,奉旨仍回華山。
韶光迅速,轉眼又過了十余年。鐘離權道力越純,功行愈深,已能神游物外,預知未來之事。這日正在石室內(nèi)靜煉元功,忽然心血一潮,便知祖師法旨到來?;琶φC衣冠,恭出洞外。只見半天之中,有赤鳥一雙,飛墮山上,化為二童。鐘離權認得是祖師身邊青白二童,忙著上前廝喚道:“師弟們將得祖師旨來了。”二童笑著和他相見。青童便說:“祖師命師兄可即去杭州一行。”白童接說道:“什么事情,到了杭州,自然知道。”鐘離權心中明白,又是十年前老蛟未了一案,因口稱遵旨,并邀二童入內(nèi),饋以本山所產(chǎn)佳果,二童歡躍稱謝而去。鐘離權更不怠慢,現(xiàn)成的裝束,掛上佩劍,駕云而起,直至錢塘江落下。因思如此裝扮,不便打探消息,如遇老蛟之妻,曾經(jīng)二次相逢,或者還能記得,反使他先事預防,反為不美。于是化作年老女子,用縮地法,走到杭州城內(nèi),先在各處游玩了一回。
此時杭州已有一種謠傳,說從前被雷擊碎的老蛟,還有一個老婆在世,預備替他丈夫報仇,正在日夜用功,煉制一個水桶,此桶可以裝盡東海之水,待他修煉成功,便要出來為害民間。紛紛流傳,婦孺皆知。鐘離權聽在耳中,隨便拉住一人,問他這個謠言從何而來,那人回說:“老太太也是本地人呀,這等大事情,怎么還不曉得。如今杭州城內(nèi)城外,多少人民,盡知老蛟之妻替夫報仇,有錢人家,都紛紛往外省搬遷,只剩窮苦人家,家中既沒有甚丟不了的東西,且也要走也走不脫身,只索在此聽天由命罷了。”鐘離權又問道:“這老蛟之妻,自然也是一條雌蛟,他丈夫有那么大的本領,還弄得身化肉泥,性命不保,難道這雌蛟的道行,比丈夫更高些兒?”那人倒笑起來道:“從前老蛟造反,有天兵天將下凡剿滅,今番有無神人前來保護我們,凡人怎能曉得。就說從前之事,說是雷公天仙,一起趕來,將老蛟擊成肉醬??墒且魂囇辏粓龊樗?,也夠我們受的了。”
鐘離權聽了,沉吟了一回,那人卻嘮嘮叨叨,把往古來今之事說了一回,鐘離權只得應著。因問:“雌蛟作祟,他又不曾出過告示,發(fā)過號令,你們是怎么得知?”那人說:“這話也有個來歷。原因雌蛟本身,并不是蛟,乃是本城一個殷戶何氏之女,叫春瑛小妹的便是。從前因受老蛟迷惑,結成夫婦。后來老蛟死了,天兵又將他子女四人一起擊斃,好好一個有福氣的女子,便被害得家破人亡,他又在丈夫面前賭過咒,立過誓,答應替他報仇,所以又有今日之事。聞說他還有個舅母再三勸他不要作此傷天害理之事,他卻始終沒有答應。他舅母倒是個好人,今年已有六十多的人了,親自跑了出來,逐家逐戶,勸他們早作防備,免受洪水之災。從此一傳兩,兩傳三的,講說開來,如今倒是沒有一家不知道了。但也有許多硬漢,偏說事近荒唐,決無此理,倒勸人不必相信。又有一位曾經(jīng)做過大官的劉大人,硬說這位老婦造言惑眾,罪該萬死,便去通知官府,派人來捉,幸得左右鄰舍大家動了公憤,說他是個好人,不該將功作罪,冤枉人家,大眾出來一鬧,官中也就沒敢奈何他了。”
鐘離權聽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不知那位替夫報仇的女子,現(xiàn)時可還在城內(nèi)么?”那人搖頭道:“他現(xiàn)在是得道之人,來無蹤,去無跡,可能變化無窮,隱形不見,誰又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咧。不過據(jù)他舅母說來,似乎他也常?;丶?,每年又至他丈夫墳頭祭奠一次,可見這人來是常來,找卻找他不到就是了。”鐘離權笑道:“既如此,煩你轉告人民,說雌蛟報仇是真,但天上已派有神人前來收伏,而且這次防備周密,決沒血雨洪水之災,請他們搬運的人,不要輕舉妄動,就是不搬之人,也可照常安心樂業(yè),切勿自相恐慌,廢時失業(yè)。”那人不等他說完,早已板起面孔,接連吐了他幾口唾沫,罵道:“那里來的混帳老婆子,我倒好意告訴你,你卻說這許多混話,和我開玩笑。須知洪水一至,我們壯丁,或者還有生路,似你這等龍鐘老嫗,只好爬在地下,預備作那海魚的食物,看你還有工夫開玩笑沒有。”說罷,回身就走,再也不去理他。
鐘離權受他這陣奚落,不覺哈哈大笑,笑得那人不知不覺,向后回顧了一眼,只見一陣金光耀人眼目,鐘離權已從金光輝耀之中,升入云中。這時立在一邊觀看熱鬧的人,也不在少,那人卻嚇得疾忙跪地叩頭,高叫:“大仙恕小人肉眼無珠,語言唐突,如今就遵大仙吩咐,容小人逐家報告去也。”那些閑看的人,也都見鐘離升天情形,也跟著那人一陣混拜,拜完之后,方才動問那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方才手舞足蹈的把上項情事,演說一遍,又央著眾人作證,分頭向左近各家,先去通知。一霎時間杭州城內(nèi),又哄傳仙人下降,收伏雌妖,杭城人民可免遭災之說。
這話不久傳入春瑛舅母尤氏耳中,這位老太倒真是一個熱心人物,慌忙又去通知甥女,涕泣勸告,叫他不要輕易舉事,一則免傷無罪生靈,二則免蹈誠夫覆轍。那知春瑛卻并不是這么想法,他說:“甥女此番舉事,早有決心,成敗利鈍,都非所問,橫豎孑然此身,生死一樣,管他天神天將,前來殛我,大都只是一死,死是我的素志。說句老實話,這樣做人,與死何異。就算報仇成功,冤氣已出,那個什么帝君,什么仙人,都給我完全淹斃,更把同城人民溺死大半,我丈夫的怨氣,或可稍泄,而我之為我,還不和從前一般無二。而且甥女之志,但求心之所安,報仇有成,也擬一死歸真,不再溷跡凡塵。如其報仇不得,死于神將之手,橫豎也可以對得住他們父子了。望舅母自保福體,勿再以甥女為念。今蒙舅母口諭,既外間有此一說,可見事在危急,甥女是迫不及待,馬上就要動手了。”尤氏見勸說無效,涕泣而去。
這春瑛便化成一個老嫗模樣,把他費盡心血煉成的水桶,按照他丈夫傳他的秘訣,吸來半海大水,用絲絳子縛住桶口,背在肩上彳亍而來。預備到杭城最高的城隍山上,以高屋建瓴之勢,倒瀉而下,可使附近數(shù)百里內(nèi),頓成澤國,他自己也預備有一柄利刃,等到大水一作,便刎頸投入水中,擬與一切神仙人物,同歸于盡,藉明自己的志趣,兼應了丈夫臨別的約言。行了一程,已到城隍山下,提著水桶,一步步走將上去。剛到山腹,覺得有些疲乏,便把桶子放下,暫時歇一歇力,再行上去。坐了一回,仰觀天空,碧靜如畫,耳聽風松,蕭然意戚,心有所感,不禁回想起一生經(jīng)過來。打從父親亡過,老母撫育教養(yǎng),代為擇配,十數(shù)年中,心力交瘁,好容易得到王誠夫這樣一個快婿,總當半子可托,母女終身均可無慮。孰知全家慘禍,也起于這個時候。母親既被誠夫現(xiàn)形嚇斃,自己又因誠夫之故,弄得孤單一身,立錐無地,到如今還要替他擔負這報仇責任。報仇是否成功,雖不可知,而悠悠此生,對于此世的關系,便算最后的一刻了。想本人如此薄命,生前如此,死后情形,不知又將何如。思想至此,心如刀割,四顧無人,不覺仰天大哭起來。忽聽身后有人問道:“你這位太太,因甚事情獨自一人,跑到這半山之中,如此傷心。”
春瑛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是一個不相識的女孩子。未知此孩何來,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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