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晶,旅日十年,東京大學博士。曾任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博士后研究員?,F為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華東師范大學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學術興趣領域為現代社會理論、近代國家關系史、古典政治哲學。李永晶的新作《分身:新日本論》向一個多世紀以來日本論先賢致敬,以世界史的眼光重構近代日本精神史,去看近代以來的日本的崛起和毀滅?!斗稚恚盒氯毡菊摗返慕裹c不在于重述人們熟知的近代日本史重大事件,如明治維新、日俄戰(zhàn)爭、參加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等,而是在于分析這些大事背后的精神機制,同時揭示這種精神機制與東亞史、世界史的關聯。以下系李永晶《分身:新日本論》引言摘錄。
一
這是一個需要新的日本論的時代。
本書描述的這種以“分身”命名的日本論,說的是關于現代東亞國家前生后世的故事 ;這個故事關乎“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其實,早在一百多年前,中國就出現了一次“日本熱”。晚清著名外交家、詩人黃遵憲(1848—1905)所撰的《日本國志》,大約在 1895 年底出版,旋即在士大夫中間廣為流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提到1895年,中國人多會想到甲午戰(zhàn)爭,它是構成近代中國屈辱史的一個標志性事件。當時人們對《日本國志》的關注,更多是因為受到中國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的刺激。在當時普通中國人的認知中,中國是“天朝上國”,而日本即便不再是“海外三神山”,也無非是“蕞爾小邦”,長期受惠于中華制度文明的學生。但 1895 年《馬關條約》的簽訂及觸目驚心的巨額賠款,不僅讓當時的士大夫無比震驚,而且在當時人們的觀念中,這更是學生打敗老師的大事件。這種心理以及認知上的顛覆性,是對當時“天朝上國”普遍自負的國民心態(tài)的致命打擊。
在甲午王師敗績的當年,黃遵憲就拿出了這部皇皇巨著。自1877年11月赴日并出任中國駐日本公使館參贊始,黃遵憲就廣泛收集日本文史資料,“網羅舊聞,參考新政”,大約在1882年春完成了《日本國志》初稿的編纂工作。書稿內容涉及日本的天文地理、政治經濟、風俗宗教、軍事法律等方面,總計四十卷,可謂是一部關于日本的“百科全書”。1887 年夏,他最終完成了這部大書。書稿甫一完成,就受到當時著名的外交家薛福成以及朝廷重臣李鴻章、張之洞等人的重視,但陰差陽錯的是,這部巨著遲遲未能公開出版。
書稿未能及時出版,自然使得國人在開戰(zhàn)前喪失了一次升級日本認知的絕佳機會,甚至有人感嘆,如果國人早讀到此書,或許會省去二億兩白銀的戰(zhàn)爭賠款。書稿未能及時出版的緣由,暫略過不談。這里我先為大家引述一段黃遵憲自己對撰寫這部書的意圖的說法 :
昔契丹主有言 :“我于宋國有事,纖悉皆知 ;而宋人視我國事,如隔十重云霧。”以余觀日本士夫,類能讀中國之書,考中國之事 ;而中國士夫,好談古義,足己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無論泰西,即日本與我,僅隔一衣帶水,擊柝相聞,朝發(fā)可以夕至,亦視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若鄒衍之 談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誕不足議論也者,可不謂狹隘歟?
黃遵憲引用中國歷史上宋遼戰(zhàn)爭期間的舊事,顯然是想喚醒讀者的問題意識。從 979 年宋太宗攻遼開始,到 1005 年雙方結成“澶淵之盟”,宋遼之間長達 25 年的戰(zhàn)爭,最終以宋王朝慘敗并割地賠款告終。雖然有很多原因導致了這種結局,但“宋人”對遼國的認知“如隔十重云霧”,未做到“知己知彼”,可以說難逃其咎。不知道1895年的黃遵憲重讀這一段寫于1887年的文字時,是否有一語成讖的感慨,但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士大夫們讀到這近千年前的往事會受到怎樣的刺激?!
在這種時代氛圍中,《日本國志》的出版猶如及時雨,迅速催生了人們的日本意識,讓國人重新打量起這個“陌生的鄰人”來,出現了歷史上的第一次“日本熱”,并在 1905 年日本在日俄戰(zhàn)爭中取勝之后達到高潮。各路學子互相約集,“齊步辭別國內學堂, 買舟東去,不遠千里,北自天津,南自上海,如潮涌來”。
這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世界”體驗,他們的視野、觀念和格局頓時開闊起來。而打量對方的目光,自然也會轉向自身,于是,自我和世界認知也就得到了改換和升級。
這是“認識日本,認識自己”的第一層意思。
二
南宋詩人陸游有言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睂τ谑熘寮摇爸泻弦弧钡闹袊硕?,這句話不難理解。無論是人還是事,也無論是“絕知”還是“躬行”,都需要強大的精神動力,才能走出心理舒適區(qū)。時代的大趨勢往往為人們提供了這樣的契機、能量和舞臺。
甲午敗績和黃遵憲《日本國志》的出版,震撼了一部分士大夫的心理和認知結構??涤袨?、梁啟超等人發(fā)起的“ 戊戌變法”,正是師法日本明治維新的頂層政治改革。1898年9月28日,以譚嗣同為首的“戊戌六君子”血灑菜市口,變法戛然而止。這雖然是近代中國史上最為悲壯的一頁詩篇,但認知日本的時代潮流也由此打開了閘門。短短數年間,“ 科學”“民主”“民族”“政治”“經濟”等日本創(chuàng)造的富有時代自我意識的“名詞”,如汪洋一般沖決了傳統中國士大夫的自我與世界認知的牢籠。中國知識分子已然完成了近代史上第一次重大的認知升級。
但這還只是認識日本、認識自我的開始。在《日本國志》出版三十余年后,1928 年出版的戴季陶(1891—1949)的《日本論》,則代表了中國近代史上日本認識的一座高峰,今日讀來仍不失啟發(fā)意義。我接下來要引述的,同樣是戴季陶對于撰寫這部書的意圖的自述。在他感慨當時除了《日本國志》外“沒看見有什么專論日本的書籍”之后,他這樣寫道 :
你們試跑到日本書店里去看,日本所作關于中國的書籍有多少?哲學、文學、藝術、政治、經濟、社會、地理、歷史各種方面,分門別類的,有幾千種。每個月雜志上所登載講“中國問題”的文章,有幾百篇。參謀部、陸軍省、海軍軍令部、海軍省、農商務省、外務省、各團體、各公司,派來中國常駐調查或是旅行視察的人員,每年有幾千個。單是近年出版的叢書,每冊在五百頁以上,每部在十冊以上的,總有好幾種,一千頁以上的大著,也有百余卷?!覀冎袊藚s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對,再不肯做研究工夫……我勸中國人,從今以后,要切切實實的下一個研究日本的工夫。
戴季陶的這段話,我自己時常引用。雖時隔三十余年,戴季陶與黃遵憲的認知和感慨卻出奇地一致。他們都在說,我們中國人的日本認識還遠遠不夠,我們要重視起日本來。這當然不是危言聳聽,而是他們看到和體驗到的實際情況。實際上,從我自己 的經驗來說,戴季陶的這番話就算拿到今天來說,似亦不為過。
我在這里引述這一段話,是要說另一件事。與中國的“日本熱”相比,日本則一直有“中國熱”。古代日本的“中國熱”,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它要從中國學習和吸收先進文明。但到了近代,甚至在今天,它依然對中國保持著高度的關注,這又是為什么?除了各種實用的意圖,諸如政治的、商業(yè)的利益外,是否還有不為我們所察覺的、隱匿的動機?
回答當然是,有。這是“認識日本,認識自己”這個說法的第二層含義 :日本不單單是我們當下觀念中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自古以來,它就是和“中國”在一起的 ;自古以來,它就是東亞世界的一個成員,在東亞大陸各民族的共同演化進程中,逐漸形成了穩(wěn)定的民族意識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國家形態(tài)。當然,日本和東亞大陸上的其他民族還不同,它很特殊。人們通常說它是中國的兄弟、中國的鄰居、中國的鏡像,但這些說法似乎還不夠,還不足以表達中日之間的這種關系。
我們已經看到,所謂的“中國熱”或“日本熱”意味著雙方正在互相打量,正在凝視對方。那么,彼此在對方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自己的“分身”,看到了另外一個自我!
今天,中日兩國互相關注的熱情愈發(fā)高漲,這是一種自我確證的欲望的結果。要尋找各自的前世今生,觀察互為“分身”的對方不正是一個終南捷徑嗎?
當然,“分身”是一個比喻,它所要揭示的是中國和日本兩個國家的深層關系。所謂“深層關系”,和表面容易觀察到的各種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互動正相反,我們只有通過努力闡釋才能將它揭示出來。而這個深層關系,在更廣闊、更深遠的尺度上型塑著彼此以及彼此的關系。
我在本書中使用“分身”,是要借助“分身”這個“新語”在身體(物理)上、心理(精神)上與“自我”的關聯,提出一種新的觀察和認識日本的視角。中日兩國兩千余年來有文獻記錄的互動表明,中日兩國正是互為彼此的“分身”!
關于中日兩國國民性的異同,已經有很多出色的描述和論述,類似中國國民是個體主義的而日本國民是集體主義的說法就很流行。在這些描述中,一些宛如本質的、宿命的屬性往往被賦予一方,而另外一方則有相反的屬性。這些說法很讓人著迷,它們似乎解答了我們很多的疑惑,但可惜的是,這種“解答”還只是流于表面,并未觸及真正的問題。因為那些用以說明的“屬性”,其實正是需要說明的對象。就人類事物而言,并不存在一個民族特有而不見于其他民族的屬性,“分身”不再專注于對二者異同的發(fā)現和比較,而是要激發(fā)互為“分身”的二者反觀自身、重建協和的自我意識。
那么,究竟什么是日本?這里,我無意各種關于“日本”的客觀描述和大數據,也無意提供一種新的關于日本的百科全書,我要講述的是一個近代以來日本的成長及其精神演進的敘事。這個敘事,在“分身”的意義上,關乎的是我們自己。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面對這個存在。更進一步,這是我們現代中國人的宿命嗎?如果是,我們未來的命運又將如何?這同樣是這一敘事要嘗試回答的。
這個敘事自身,就是我要與你分享的“日本”。現在,我們可以暫時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閱讀日本,就是尋找自我分身、探索自我命運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