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今天去印尼旅游,一定會注意到街面上五顏六色的糕點——熱帶地區(qū)盛產(chǎn)的各種彩色植物,讓它們有著遠比多數(shù)中國糕點豐富的色彩。被這些糕點所吸引的你向商販詢問之后,就會得知這些糕點一般叫kue,再加上另外一個詞。
和漢語不一樣,印尼語中修飾詞放在中心詞后面,所以kue是這類糕點的總稱,單種糕點的名字則是kue后加上種類,如以婆羅浮屠遺址出名的日惹,本地特產(chǎn)的一種豆沙餡的kue叫做kue bakpia,而kue lapis則是色彩艷麗、層層疊加的千層糕。
表面上看,kue無非是印尼語中對糕點的稱呼。實際上,這個kue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國產(chǎn)物。福建漳州或者廣東潮州、汕頭一帶有各式各樣叫某粿的小點心,如紅龜粿、油蔥粿、紅桃粿,“粿”在當(dāng)?shù)胤窖岳锏陌l(fā)音正是kue。
一份印尼kue拼盤
實際上,印尼的kue就是中國的粿,現(xiàn)今南洋的各類小點心,制作手藝來自被稱作“峇峇娘惹”的早期下南洋的華僑。
就印尼華僑而言,他們主要來自今天閩南、潮汕、海南等說閩方言的地區(qū)。尤其在雅加達一帶,早期下南洋的華僑以閩南人為主。
荷蘭人殖民印尼時在雅加達筑城后將其命名為Batavia,即巴達維亞,這個詞作為雅加達城的原名逐漸傳入印尼語。建城之后巴達維亞發(fā)展迅速,很快成為爪哇島上最大的城市和荷屬東印度的中心。來自印尼群島各地甚至群島以外的移民蜂擁而至。
這些被稱為Betawi的人可以算是爪哇島上的異數(shù),爪哇島傳統(tǒng)上有兩大民族,占據(jù)爪哇島西部三分之一左右的巽他人和占據(jù)東部三分之二以及西部北海岸的爪哇人。但是巴達維人既非巽他人也非爪哇人,他們講一種摻雜了大量福建方言成分的馬來語。究其原因,在荷蘭人建立巴達維城以后,到此經(jīng)商的華人眾多,他們以男性為主,其中很多人與當(dāng)?shù)嘏酝ɑ?,這些人的后裔有的皈依伊斯蘭教,融入當(dāng)?shù)兀桶瓦_維地區(qū)居住的其他民族共同形成了巴達維群體,有些則維持著一定的中華認同,保留了很多華人的風(fēng)俗習(xí)慣。
和十九、二十世紀新下南洋的華人比起來,這批早期華僑在文化、語言上受南洋當(dāng)?shù)赜绊懸畹枚?。由于這些華人男性被稱為峇峇(baba)、女性稱為娘惹(nyonya),廚房間傳統(tǒng)上是女人的天地,她們烹制的菜肴被稱作娘惹菜。娘惹菜的特點是用中國原鄉(xiāng)帶來的更精細復(fù)雜的食品加工工藝,來處理南洋豐富的當(dāng)?shù)匚锂a(chǎn),糕點正是娘惹菜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許多峇峇娘惹日常使用馬來語/印尼語(馬來語和印尼語實際可認作一種語言),但是在他們的語言中仍然保留了大量從中國原鄉(xiāng)帶來的漢語詞匯。南洋的峇峇、娘惹們的祖籍一般是閩南、潮汕一帶,當(dāng)他們制作了糕點之后,就以原鄉(xiāng)的“粿”——亦即kue——來命名。而且,日惹名產(chǎn)kue bakpia里的漢語成分還不止kue,bakpia正是閩南語“肉餅”的讀音,閩南肉餅的制作過程中也確實會加入一些糖、冬瓜條、芝麻、花生之類輔料,在日惹當(dāng)?shù)貏t已徹底演變?yōu)樘鹗场?/p>
實際上用“粿”來表示食品名稱并不罕見。天津的名小吃“煎餅果子”里的“果子”就是指油條,陜西一些地方把油炸的麻花稱作“炸果”,江浙有一種油炸的甜食叫“油果果”。日本則有著名的“和菓子”,品類少說也有數(shù)百種,用來配合茶飲食用。
雖然這個字有時候被寫成馃,有時被寫作粿,有時寫作菓,實則都來自于“果”。至遲在唐宋時期,中國人已經(jīng)把點心稱作果子。這時的果子已經(jīng)不限于水果制品,而包括了糖絲線、密麻酥、炒團等顯然屬于甜食范疇的點心。
由于印尼華僑歸國的緣故,今天如果想要品嘗印尼式的kue,也并不一定需要親赴印尼。在歸僑人口聚居的地方,如海南興隆等地,仍然能見到不少品種的南洋kue。
果到底用什么材料制作并無定數(shù),中國中部和北部的果經(jīng)常是小麥面粉制品,而在地處熱帶的印尼,整體來說kue是由稻米制作的,用麥面做的往往是西方傳來的西式糕點。
如果說kue是近幾百年來華人下南洋的產(chǎn)物的話,用來做kue的稻米則是幾千年前源自東亞大陸的先民南下的結(jié)果。
現(xiàn)存最早的栽培稻位于今天浙江浦江縣的上山遺址,距今大約九千四百年。在之后的幾千年時間里,珠江流域、東南亞、中國北方、朝鮮半島、南亞次大陸都相繼出現(xiàn)了稻作農(nóng)業(yè)。上古時期野生稻的分布相當(dāng)廣泛,但是從現(xiàn)有的遺傳學(xué)證據(jù)看,野生稻馴化過程中幾項關(guān)鍵的突變,如導(dǎo)致稻種脫粒性的sh4基因的突變在亞洲栽培稻中只發(fā)生過一次。這些關(guān)鍵的突變讓栽培稻的果實自動脫粒的情況變少,方便人類收割。對稻作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可說至關(guān)重要。
因此現(xiàn)今的栽培水稻,不管是東亞、東南亞還是印度次大陸的,都有著共同的祖先,而它們現(xiàn)在的不同之處,一方面是長期培育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與野生稻雜交后性狀得以改良。就如今天在中國,野生水稻仍然生長在中國南方北及江西東鄉(xiāng),南到海南三亞,西至云南盈江,東達臺灣的廣大區(qū)域。中國農(nóng)學(xué)家仍然在到處尋覓野生水稻,期望能夠利用野生水稻的基因繼續(xù)改良現(xiàn)有稻種。
野生水稻
這次改變了世界歷史的馴化可以說是中國先民對世界最大的貢獻。在當(dāng)今世界主要的糧食作物中,唯獨稻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作物。種植水稻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整個過程需要使用各式工具進行大量勞動。伴隨稻種傳播的則是一整套農(nóng)業(yè)工具和技術(shù),以及和稻作農(nóng)業(yè)息息相關(guān)的一整套話語。
印尼群島是水稻種植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赤道附近的炎熱氣候與太平洋溫暖的海水帶來的充沛雨水,使得印尼諸島叢林密布、草木葳蕤,從高空俯視就如同散落在蔚藍大洋中大小不等的祖母綠珠。這樣的氣候條件正適合稻子生長,而在爪哇、巴厘等島嶼,無處不在的火山不定時噴發(fā)的火山灰更是讓島上的土壤極其肥沃,有別于其他熱帶地區(qū)常見的貧瘠淋溶土。極其適宜的自然條件讓爪哇島部分地區(qū)可以常年種植水稻。為了能在山地種植水稻而開發(fā)的梯田更是巴厘島的重要景觀,每年吸引無數(shù)游客。
在印尼語中,米稱為beras,更準確地說,指已經(jīng)脫殼的米。由于水稻在印尼人生活中的重要性,印尼語對米的區(qū)分相當(dāng)細致,除了beras外,尚未脫殼的米稱作padi,這也就是英語中水田稱作paddy field的來源;而已經(jīng)烹飪的米飯則稱作nasi,著名的印尼炒飯就叫nasi goreng。
如果計算一粒米的生命周期,收割后到脫殼前的padi階段以及烹調(diào)之后被人送入口中之前的nasi階段,時間都較為短暫,我們暫且把padi和nasi放到一邊,先關(guān)注通常情況下占據(jù)一粒米生命周期最長的beras。
印尼語作為印尼的官方語言,實際上是一種馬來語的變體,馬來語發(fā)源于今天的婆羅洲,后來又先后遷移至印尼群島最西的蘇門答臘島以及馬來半島。但是縱觀整個印尼群島,諸多島嶼上的主要語言幾乎都用類似的詞指“米”,如蘇門答臘島楠榜語是bias,爪哇島西部的巽他語是beas,中東部的爪哇語是wos,巴厘語是bahas,龍目島莎莎克語是beras,蘇拉維西島武吉斯語是were?,弗洛勒斯島芒加來語是weras,帝汶島德頓語是wos。
巴厘島梯田
如果將眼光投向印尼群島之外,類似的稱呼分布遠不限于印尼,菲律賓呂宋島的他加祿語是bigás,宿霧語是bugás,關(guān)島查莫落語是pugas,臺灣地區(qū)高山族的阿美語是felac,海南島三亞回族的回輝語是phia,甚至東非外海的馬達加斯加島上的馬拉加斯語,米都稱作vary。
這樣看起來很相似的詞匯在這些語言中還有不少。印尼語中“二”是dua,萬里之外的新西蘭毛利語是rua,馬達加斯加上的馬拉加斯語是roa,臺灣島上的阿美語則是tosa?!把劬Α痹谟∧嵴Z中是mata,毛利語mata,馬拉加斯語maso,阿美語mata。
如果說一個詞還有巧合的可能性,這么多相似的詞匯就不可能是純粹巧合的結(jié)果。從現(xiàn)代分布來看,這些語言從東非外海一直延伸到大洋洲,跨越半個地球,散布在從馬達加斯加島到復(fù)活節(jié)島的成千上萬座島嶼上。雖然這些以海洋為生的人群中有不少民族的航海技術(shù)極其高超,但是海洋仍然起到了顯著的阻隔作用。南太平洋的毛利語和東非馬拉加斯語幾乎不存在和印尼語、臺灣阿美語的使用者有密切接觸并且借用大量詞匯的可能。這些語言里存在大量相近的詞匯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的祖先居住在同一地區(qū),甚至是同一人群。
對這些語言的研究顯示,從東非馬達加斯加橫貫印度洋、太平洋的人群所說的語言都有著密切聯(lián)系,存在同源關(guān)系。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這些語言被稱作南島語系。對南島語系更進一步的研究顯示,南島語系多樣性最高、分化最復(fù)雜的地區(qū)是臺灣島。也就是說,分布幾乎跨越半個地球的南島語系的幾千種語言,最可能的發(fā)源地是小小的臺灣島。南島語系的祖先從臺灣向南遷入菲律賓,然后再由菲律賓擴散到印尼群島,最終在一系列遠洋航行后,達到今天的范圍。
臺灣是個太平洋上的島嶼,并不具備獨立演化出現(xiàn)代人類的條件,也沒有證據(jù)顯示臺灣農(nóng)業(yè)起源是獨立的。數(shù)千年前的臺灣居民仍然是從東亞大陸遷入臺灣的。
事實上,幾千年前,福建沿海的古人登上臺灣島幾乎是個必然事件。臺灣海峽雖然相當(dāng)寬達上百公里,遠遠超過一般情況下正常身高的人在海平面上視物的極限,但是臺灣島上高山林立,中央山脈最高處玉山山峰接近四千米,是華東和華南地區(qū)最高峰。在福建最靠近臺灣的平潭島和南日島的山上,能見度極好的情況下可以望見臺灣島的中央山脈。
對上古南方海岸的居民來說,遠處時隱時現(xiàn)的這片大山時時在召喚他們渡海探尋新的世界。當(dāng)然,冒險不但需要勇氣,也需要精密的計劃,在南島人的祖先從華南地區(qū)登上臺灣島時,稻已經(jīng)成為南島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作物,一個精明的冒險團隊一定不會忘記把這種重要的糧食作物帶在身邊。
由青稞粉制成的糌粑是藏族人的主食
比較詭異的是,類似的詞也出現(xiàn)在藏語之中。廣袤的青藏高原干旱、寒冷,并不適合稻生長,青藏高原上的主要糧食作物是本地培育的特殊大麥品種青稞。
然而在藏語當(dāng)中,卻有表示“米”(亦可指“果實”)的詞匯????(mbras)。青藏高原上的藏人和大洋島嶼上的南島人不大可能有交集,不需要跨越千山萬水去借用這個詞。而這個詞的來源也非常古老。位于喜馬拉雅山南麓,印度東部和緬甸交界處的米佐拉姆邦的米佐語是藏語的遠親,在米佐語當(dāng)中就有ra?(?表示喉嚨收緊阻塞的音)一詞,用來表示果實。
和南島語系一樣,漢語、藏語、米佐語以及緬甸語、彝語等語言屬于一個大的語言家族,漢藏語系。如“六”,在藏文中是drug,緬文中拼為khrok,米佐語里是ruk,云南西部和緬甸的景頗語里是kru??。乍一眼看上去,這些和普通話的liu也并不是很像。但是這只是表象,幾千年來的劇烈音變讓普通話的語音和上古漢語產(chǎn)生了巨大的差別,如果拿廣州話“六”的讀音luk來對比,就可以明顯地看出相近之處了。同樣,“三”在藏文中是gsum,緬文中是sum,云南隴川縣的阿昌語中是sum,四川涼山的彝語中是s?,米佐語是thum,這些都已經(jīng)和普通話的san相當(dāng)接近,如果和廣州話的saam比起來,密切的親緣關(guān)系就更是顯而易見了。
當(dāng)我們回看beras和mbras,就會發(fā)現(xiàn)中間似乎缺失了重要的一環(huán)。
無論是野生稻的分布還是水稻馴化的考古和基因證據(jù),都把栽培稻的起源指向中國南方的濕潤地帶。甚至更精確地說,是在今天長江下游一帶。這里是著名的良渚文化的誕生地,曾發(fā)現(xiàn)過距今五千多年前的大規(guī)模稻田遺址,甚至至今都是重要的水稻產(chǎn)地。倘若順著這條思路繼續(xù)想下去,如果青藏高原上的“米”和太平洋上的“米”有關(guān),這兩片“米”中間的地理區(qū)域,栽培稻的發(fā)源地,才會是beras和mbras的共同源頭所在。
這片中間區(qū)域,即華南主要是漢語的分布地。試想一下漢語中和“米”相關(guān)的常用詞,不管是“稻”“米”還是“谷”“飯”,和beras或mbras都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要是擴展一下范圍,一個疑似對象就出現(xiàn)了——糲。
糲算不得一個多罕見的字,只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一般用于“粗糲”一詞,表示“粗糙”的意思,但是形旁“米”卻明白無誤地顯露出很多人已然不再熟悉的它的本義——糙米。這個字起源非常古老,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的《韓非子·五蠹》中就有:“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彩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睘榱吮憩F(xiàn)當(dāng)年堯的生活簡樸,說他吃的是糲。金代的字書《篇海》也把糲釋義為“米不精也”。在普通話里,糲的讀音是li,似乎和beras看不出太大關(guān)系,廣州話則讀為lai,也并不相似。然而,之前“六”的例子就說明了漢語的l來自于漢藏語祖先的r。也有其他證據(jù)表明漢語的聲調(diào)來源于原始漢藏語的尾輔音,其中“糲”所屬的去聲來自于-s。
和藏文、緬文等文字不同,漢字并不是純粹的表音文字,但是漢字中占據(jù)最大比例的形聲字的形旁對一個字的發(fā)音起到提示作用。翻開中國最早的字典《說文解字》,其中“糲”的寫法是“?”,即以“萬”為聲符。今天雖然普通話“萬”讀wan,但是在廣州話中卻是maan。不光如此,在借用了大量中古漢語詞匯的朝鮮語里面萬讀“?”,即man,說明這個字古代聲母和m有關(guān)。
文殊菩薩的文古代聲母同樣是m,因此乾隆一度聲稱“滿州”來源于“文殊”
“糲”在上古漢語的讀音,兩種主要的上古漢語構(gòu)擬體系中,鄭張尚芳體系認為讀m·rads,白一平—沙加爾體系認為讀m?-rat-s。這個讀音頗接近古代藏語的讀音mras?!凹c”可以充當(dāng)beras和mbras當(dāng)中缺失的一環(huán)。
人生活在世界上,吃是最基本的需求之一。因此像beras、kue這樣的詞,往往可以成為跨越極遠地理距離和語系差異而廣泛傳播的神奇詞匯。印尼是歷史上華人下南洋的主要目的地之一,這類現(xiàn)象尤其明顯。如炸餛飩在印尼語中叫做pangsit,即閩南語的“扁食”,肉圓則叫bakso,即閩南語的“肉酥”。反過來,來源于南洋的香葉植物pandan也成為中國南方一些地方制作糕點的原料,被音譯為“斑蘭”。相較于建筑、藝術(shù)與宗教等,食品上的交流雖然不太起眼,然而卻涉及社會各階層,接觸面極廣,表面上的不起眼的背后,是雙方文化交流過程中形成的日常生活的深層次改變。不管是幾千年的beras,還是近幾百年的kue,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