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美國德州小鎮(zhèn)韋科(Waco)發(fā)生了一場人間慘劇。鎮(zhèn)外農(nóng)場上有一棟被稱為“迦密山”中心的建筑,住在這里的“大衛(wèi)苗裔”(Branch Davidians)教派先是與煙酒火器管理局(Bureau of Alcohol, Tobacco, and Firearms)前來搜查違禁武器的執(zhí)法人員交火,互有傷亡,然后又與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武裝對峙長達五十一天之久。4月19日,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下令結(jié)束對峙,用催淚瓦斯強攻,意圖將這些教徒逼出來。然而樓內(nèi)忽然多處起火,七十四人葬身火海,其中有二十名兒童。
這一事件使“大衛(wèi)苗裔”這一原本默默無聞的教派受到廣泛關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介入的重要原因,就是該教派被目為“邪教”,其領袖大衛(wèi)·考雷什(David Koresh,原名沃農(nóng)·豪威爾,Vernon Howell)聲稱自己是彌賽亞,實行多妻制,甚至連未成年女孩也不放過。而在大火中失去生命的二十名兒童中,大多數(shù)是他與眾多“妻子”所生的孩子。一時間考雷什被稱為“邪教頭子”“敵基督”“假先知”,很多人認為他罪有應得,只是連累了那些被他蒙蔽的人和無辜的兒童。但實際上,這個“邪教”并非由一個妄人所獨創(chuàng),而是其來有自。我們需要了解“大衛(wèi)苗裔”教派的歷史和圍攻的具體情況,才能對整個事件做出較為客觀的評價。
異端也有統(tǒng)緒
我們先來看考雷什繼承和發(fā)展的教義。一直以來,很多基督教學者的立場都是:正統(tǒng)才有老傳承,異端都在瞎創(chuàng)新。正統(tǒng)教會有使徒統(tǒng)緒,有大公會議,有教會歷史,而異端都是橫空出世,沒有真正的根基。但實際上并非完全如此??祭资驳纳駥W,包括極端天啟主義和末世論、當代先知的威權性、脫離背景的字義釋經(jīng)和“以經(jīng)解經(jīng)”,都是有來源的。我們可以把他的先行者列舉出來,這樣能夠幫助我們梳理考雷什的思想和主張。
(一)“大失望”
1818年,紐約州的一位農(nóng)夫威廉·米勒(William Miller)通過大量讀經(jīng)和計算,認定基督很快會復臨。他開始不斷宣講末世將近,呼吁真信徒跟隨他的教導,那些不愿迎接基督的就是《啟示錄》中的罪惡“巴比倫”。后來,他還把基督復臨的時間進一步精確到1843年3月21日到1844年3月21日之間。1843年2月27日出現(xiàn)了彗星掠日的天文景象,很多人相信這便是末日征兆。大批信徒拋家舍業(yè)追隨米勒,等待基督從天而降。但1844年3月21日像任何一天那樣平淡無奇地過去了,基督并沒有來。他們并沒有灰心,而是相信之前計算有誤,1844年10月22日贖罪日才是正日子。這一天,數(shù)萬信徒跑到視野開闊的鄉(xiāng)村翹首以待,然而基督還是沒有來。這一事件被稱為“大失望”。但事后約瑟·貝茨(Joseph Bates)等信徒卻解釋說,米勒計算得沒錯,但那一天發(fā)生的不是地上的事,而是天上的事。那一天,基督進入了天上的圣殿,準備施行審判。
(二)“女先知”
貝茨一派影響力較大,在米勒于1849年去世之前,他們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而且有了自己的解經(jīng)方式:強烈的末世主義,重視天啟性經(jīng)文;認為經(jīng)文很大程度上都是預言,要用“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方式使之指向眼下所處的現(xiàn)實;當代先知不斷獲得啟示來理解《圣經(jīng)》預言,而且要親自成就這些預言,以迎接基督復臨。不僅如此,當代先知也會為信徒立下生活規(guī)范。愛倫·懷特夫人(Ellen G. White,又譯懷愛倫)就是這樣一位當代先知,她被視為基督復臨安息日會(簡稱安息日會)的奠基人。她和他的丈夫先是與貝茨一道聲稱受到了啟示,要恢復周六過安息日,棄絕周日過安息日的“異教”殘余。之后,她又提倡恢復《舊約》中的潔食傳統(tǒng),尤其是《利未記》十一章記載的哪些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吃。
(三)“牧者之杖”
維克托·胡特夫(Victor Houteff)1886年生于保加利亞,1907年移民美國,1919年受洗成為安息日會信徒。1930年,他創(chuàng)辦了《牧者之杖》(The Shepherd's Rod)刊物,開始宣講一些極端信息,說啟示錄七章的“十四萬四千”選民已經(jīng)遠超過了安息日會信徒人數(shù),這意味著大部分人已經(jīng)背道,而只有跟隨他的人才是真正選民。但主流安息日會并不接受這些觀點,將他開除會籍。胡特夫便將自己教派改稱“大衛(wèi)安息日復臨會”,強調(diào)基督在天上做王,而大衛(wèi)后裔要在地上做王,將在巴勒斯坦建立新王國。他要帶真信徒去巴勒斯坦(當時屬于英國托管)并在那里迎接基督復臨。1935年,胡特夫在德州韋科城外買了一塊地,建了“迦密山”中心,發(fā)行自己的貨幣,禁止與外界通婚,并不斷對安息日會信眾傳教。1955年胡特夫去世,他的妻子弗洛倫斯(Florence Houteff)接手,把地產(chǎn)變賣,在不遠的地方又買地新建了一個“迦密山”中心。像當年的米勒一樣,她預言1959年4月22日末世降臨,信徒們也同樣拋家舍業(yè)等待末世,但同樣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四)“大衛(wèi)苗裔”
在這一教派的低潮期,本·羅登(Ben Roden)和蘿伊絲·羅登(Lois Roden)夫妻取得了“迦密山”中心的所有權。本·羅登生于猶太家庭,改宗到保留猶太傳統(tǒng)最多的安息日會,后來加入“牧者之杖”運動。他將教派改名為“大衛(wèi)苗裔”教派,宣布自己就是《圣經(jīng)》(《以賽亞書》11:1,《耶利米書》23:5,《撒迦利亞書》3:8、6:12)預言的大衛(wèi)苗裔,是至高上帝的代理人(Vicegerent of the Most High God),他要帶領信徒去以色列重建圣殿,為千年至福王國做準備。本·羅登1978年去世后,蘿伊絲接手并自任“主教”。她聲稱曾在異象中獲得了新的啟示:上帝的靈是女性的,彌賽亞有女性的一面。她反復強調(diào),從字面上看,希伯來語中“靈”ruach和指上帝臨在的shekhinah都是陰性名詞。她還聲稱,既然《創(chuàng)世記》記上帝“按我們的形象造男造女”,那么上帝位格中必然有男有女;亞當象征基督,夏娃象征圣靈。
(五)“有罪的彌賽亞”
1981年,沃農(nóng)·豪威爾從主流安息日會加入“大衛(wèi)苗裔”教派。他與比他年長四十三歲的蘿伊絲發(fā)展出了親密關系,成為了教派準繼承人。據(jù)說他記憶力驚人,十三歲就能背誦新約的絕大部分,對經(jīng)文有一般人看不到的洞見。在蘿伊絲死后,豪威爾歷經(jīng)一番領導權爭奪,確立了自己的絕對權威。
豪威爾的教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從米勒到蘿伊絲一系的教導。每一次出現(xiàn)一位“先知”和新教導,都會造成教派分裂。所以到了豪威爾這里,已經(jīng)是多次分裂之后的一個很小的教派,但他卻認為自己持守的是最正最真的傳統(tǒng),上承六位先驅(qū),他們就是《啟示錄》中提到的六位天使,而他自己則是第七位,也是封印先知。
豪威爾認為,末日將近(從米勒到本·羅登),要把經(jīng)文串聯(lián)來“以經(jīng)解經(jīng)”(貝茨),就知道他是《圣經(jīng)》應許的“大衛(wèi)苗裔”(本·羅登),要帶領真信徒抵抗一切反對他們的“巴比倫”(米勒),未來要在以色列建立新的王國(胡特夫)。信徒要遵守周六安息日和一些傳統(tǒng)猶太節(jié)期并吃潔食(懷特夫人),跟隨豪威爾這位當代先知(從懷特夫人到蘿伊絲)。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他傳達的信息很大一部分都來自他的先驅(qū),并不是他的原創(chuàng)。
豪威爾和他的助手走遍洋海陸地引人入教,他口才很好,目標明確,成果頗豐。加入“大衛(wèi)苗裔”教派的人幾乎都是安息日會背景,包括牙買加裔、猶太裔、日本裔等各種族裔,從加拿大、英國、澳大利亞、新西蘭、以色列、夏威夷、香港等地萬里迢迢來到位于德州窮鄉(xiāng)僻壤的“迦密山”中心。他們都被豪威爾的講道折服,認為《圣經(jīng)》在他的詮釋下變得清晰易懂了。這其實是一個危險的信號:簡單、明確不等同于正統(tǒng)、正確。他們以為自己是聽從真理,但實際上聽從的是豪威爾。
豪威爾片面化、字義化和扭曲的預言化釋經(jīng)的一個結(jié)果就是:他認為《圣經(jīng)》中的“基督”“彌賽亞”既然字面意思是“受膏者”,而以色列的先祖、君王、先知、祭司都是受膏者,那么他作為末世的君王、先知、祭司,也是受膏者。換言之,他雖然不是耶穌,但仍然是彌賽亞。為了想方設法在字義上“成全”《以賽亞書》45:1“我耶和華所膏的居魯士”一節(jié),他甚至改了自己的名字,沃農(nóng)·豪威爾成為大衛(wèi)·考雷什(David Koresh)。希伯來語中的“居魯士”即Koresh,他要以此表明自己是大衛(wèi)苗裔,是今日彌賽亞,是“巴比倫”的征服者。
不僅如此,考雷什宣稱,雖然傳統(tǒng)認為《以賽亞書》五十三章是對耶穌的預言,但實際上是對他自己的預言,因為53:13“他必看見后裔”不適用于耶穌,耶穌沒有后裔?!对娖匪氖轮小白锬跎醵唷钡拇笮l(wèi)指的也是他。耶穌是無罪的彌賽亞,不能理解人間疾苦,但考雷什可以,因為他是有罪的彌賽亞。不僅如此,既然末世已到,那么人們就應當像起初受造之時一樣,不娶不嫁。他宣布教派之中一切婚姻都被解除,一切男性都要守獨身,除了“有罪的彌賽亞”自己——所有的女性都屬于他,他要和她們生二十四個孩子,而這二十四個孩子就將是《啟示錄》四章坐在天國寶座上的二十四位長老。
雖然個別男性信徒無法接受考雷什的“新啟示”(New Light),但絕大部分都照樣遵從了??祭资步o出了這樣的解釋:是,我們是“邪教”,但每一個宗教最開始都是“邪教”。是,我們守獨身,但我們是與基督聯(lián)合??祭资策€繼承了蘿伊絲的教義,說彌賽亞有女性的一面,因此男性信徒是與彌賽亞的女性一面聯(lián)合。至于女性信徒……就與考雷什在字面意義上聯(lián)合了。
德州平原上的“迦密山”
慘案是如何發(fā)生的
1992年左右,“大衛(wèi)苗裔”教派開始買賣槍支等武器。雖然在德州,擁有槍支彈藥很正常,做槍支貿(mào)易只需交三十美元注冊一個許可證,即使是擁有全自動槍支也只需交兩百美元并做登記,但他們購買的一批武器包裝破損,手榴彈掉了出來,彈殼與火藥分離引起了運貨司機的注意。他懷疑教派私自改裝武器,于是通報煙酒火器管理局。管理局接到舉報后決定介入,2月25日簽署了搜查令,準備強行進入“迦密山”。
報紙報道“有罪的彌賽亞”
2月27日,一家當?shù)貓蠹垺俄f科論壇先驅(qū)報》(Waco Tribune-Herald)整版報道了“有罪的彌賽亞”,指控考雷什重婚、虐待兒童、自立武裝。這使得煙酒火器管理局更加懷疑考雷什在私自組裝未登記的全自動步槍,于是決定第二天突襲“迦密山”。2月28日上午七點半,二十六名武裝執(zhí)法人員出發(fā),準備報道這一事件的攝像團隊卻在大農(nóng)田里迷了路。他們向一個當?shù)厝藛柭罚@個當?shù)厝苏墒恰按笮l(wèi)苗裔”信徒,于是馬上通知了考雷什。安插在教派里的內(nèi)線向執(zhí)法人員匯報了信息泄露的情況,但他們?nèi)匀粵Q定按原計劃進行。九點鐘執(zhí)法人員抵達“迦密山”,強攻開始。教派成員立即撥打911報警,說屋內(nèi)有婦女兒童,請立即停止射擊。這是事實,因為此時屋內(nèi)有一百三十人左右,其中四十三名是兒童。然而,互射一直沒有停止,直到中午煙酒火器管理局的執(zhí)法人員彈藥耗盡,被迫撤退。
這一輪進攻的結(jié)果是:煙酒火器管理局四名執(zhí)法人員死亡,二十傷?!按笮l(wèi)苗裔”教派六名成員死亡。大衛(wèi)·考雷什的肋邊和手腕被子彈擊中。他受的傷極具宗教象征意義。
因為有執(zhí)法人員傷亡,煙酒火器管理局通報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官員隨即接手,任命了“人質(zhì)解救小組”。從第二天3月1日起,行動的目標從調(diào)查私自改裝槍支轉(zhuǎn)為解救人質(zhì)。
但“解救人質(zhì)”這一定性卻未必符合實際情況??祭资膊]有擄人勒贖,信徒也可以自由離開。很遺憾,雙方一直沒有能夠有效溝通??祭资财惹械叵氚炎约旱男畔鬟_給外部世界,但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宗教性信息。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對這一教派并無了解,對其宗教性信息也無興趣。他們的目的是把建筑物里的人全部清出,以解救其中的婦女兒童。一個是宗教訴求,一個是執(zhí)法訴求,二者不在一個頻道上。
這種溝通不暢從對峙的第一天一直持續(xù)到最后一天。2月28日晚上,達拉斯當?shù)匾患译娕_KRLD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CNN)與考雷什進行了通話。電臺臺長勸說考雷什投降、治傷、放孩子們出來??祭资矃s對他們長篇大論講《圣經(jīng)》。之后考雷什還多次進行通話或者錄像,但每次都是在講《圣經(jīng)》。他引用的是語言相對古奧的欽定本《圣經(jīng)》,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一直不停。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無法理解考雷什為什么要講《圣經(jīng)》,認為他是在胡言亂語,試圖拖延。
考雷什2月28日晚上不斷反復講的內(nèi)容,是《新約·啟示錄》中的“七印”,他聲稱眼下處在“第五印”的時代,而聯(lián)邦特工就是“巴比倫”。乍聽上去,這些語詞非?;逎?,令人困惑。但如果我們打開《啟示錄》,就能看到這樣的經(jīng)文:“揭開第五印的時候,我看見在祭壇底下有為神的道、并為作見證、被殺之人的靈魂大聲喊著說:‘圣潔真實的主啊,你不審判住在地上的人給我們伸流血的冤,要等到幾時呢?’于是有白衣賜給他們各人,又有話對他們說:‘還要安息片時,等著一同作仆人的和他們的弟兄也像他們被殺,滿足了數(shù)目。’”(6:9-11)這是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場景,考雷什認為這預言就應驗在眼前:被殺之人就是煙酒火器管理局圍攻時死亡的六名信徒,而圍攻若是繼續(xù),教派就會全部死亡。但他高估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特工對《圣經(jīng)》的熟悉程度。
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看來,考雷什就是一個狡猾的江湖騙子,蒙蔽了一百多名群眾,現(xiàn)在需要解救群眾,尤其是婦女兒童。但考雷什從始至終都在強調(diào)宗教性信息的重要性,在受傷的狀態(tài)下還在堅守,而且允許信徒離開——對峙期間共有三十五人離開。這說明信徒并非人質(zhì),也說明考雷什真的相信自己所講的內(nèi)容,而留下來的信徒也出于自愿。
3月2日,考雷什先表示要出來,然后又改變主意,說在等候上帝旨意,如果上帝讓他出來,他自然會出來。3月7日,考雷什送出一卷錄像帶,他和他的多名“妻子”和孩子出鏡,其中包括與拍攝者的妻子所生的孩子。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深感震驚并決定進一步采取措施。3月12日開始對建筑物斷電,夜間用強光探照燈照射屋內(nèi),并播放高分貝音樂、藏傳佛教誦經(jīng)、宰殺兔子的尖叫聲來施壓。
3月7日,休斯頓重聚學院(Reunion Institute)的菲利普·阿諾德(Phillip Arnold)、北卡羅萊納大學的詹姆斯·泰伯(James Tabor)兩位宗教學教授主動要求與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合作。3月23日,有教派成員離開“迦密山”,隨即被捕。兩位教授與被捕的成員通電話,來了解考雷什的神學立場。3月29日到4月4日之間,他們多次試圖與考雷什溝通,考雷什也表達出了與兩位教授探討《圣經(jīng)》的愿望。但他們不知道的是,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已經(jīng)確定了強硬策略,不再花時間聽考雷什發(fā)神經(jīng)一樣講《圣經(jīng)》。
4月14日,“大衛(wèi)苗裔”教派在包圍中度過了八天的逾越節(jié)。當日,考雷什送出一封信,說要完成一部解釋揭開七印的手稿,遞交兩位宗教學教授??上У氖?,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并沒有這樣做,而是把這封信交給了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反恐專家穆雷·米倫(Murray Miron)進行評估。米倫無法理解這封充滿宗教意味的信,認為考雷什寫這封信的目的不是討論《圣經(jīng)》而是拖延時間。這使得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進一步確信考雷什不會主動投降,需要采取非常手段解決問題。
4月19日,強攻拉開帷幕。早上六點鐘,兩輛戰(zhàn)斗工程車就位,開始鑿穿墻壁,向屋內(nèi)注射催淚瓦斯;與此同時大聲廣播,要求屋內(nèi)人員投降。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很清楚并不存在兒童防毒面具,因此想用這個策略迫使父母將幼兒帶出。然而,他們沒想到教派將所有幼兒轉(zhuǎn)移到了地下車庫(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稱之為“地下掩體”)的校車中。從六點到十一點四十分,一共注射了六輪催淚瓦斯。十一點四十五分,建筑物的一面后墻倒塌,十二點零三分,工程車將一樓墻角掀掉。但始終沒有人出來。
十二點零七分,建筑物忽然多處起火。因為之前工程車注射催淚瓦斯的時候破壞了走廊末端的墻壁,所以空氣大量流入,火勢瞬間蔓延到整個建筑物,墻壁迅速倒塌,堵住了逃生通道。十二點十三分,消防隊接到報警,十二點三十四分,消防車抵達現(xiàn)場,十二點四十一分,消防員開始施救,但這時建筑物已經(jīng)所剩無幾。只有九人從火中逃生,其他人都不幸罹難。有些是死于窒息灼傷,有些——尤其是幼兒——身上有中刀和中槍的痕跡,應該是其他人為使他們免受火灼之苦才這樣做的??祭资脖救艘差^部中彈而亡,他的十幾個孩子無一生還。至于火災因何而起,美國司法部披露的報告顯示,是教派成員使用液體燃料在建筑物中縱火,當日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特工未開一槍。
大火將“迦密山”夷為平地
如何理解韋科事件
2月28日,四名煙酒火器管理局執(zhí)法人員死亡,六名“大衛(wèi)苗裔”教派成員死亡。4月19日,七十四名“大衛(wèi)苗裔”教派成員死亡,其中有二十名兒童。這些兒童本來應當是救援的對象,卻一個都沒有救出來。事后,煙酒火器管理局局長斯蒂芬·希金斯(Stephen Higgins)和其他五位主管官員辭職。
韋科慘案無疑是一場震驚全美的歷史性事件。在很多人眼中,這是聯(lián)邦政府第一次把武器對準了普通公民。事后,民兵組織和槍支銷量數(shù)目劇增,而“韋科”也成為武力反抗聯(lián)邦政府的一個標志。1995年4月19日,韋科慘案兩周年之際,俄克拉荷馬市聯(lián)邦大樓(Alfred P. Murrah Federal Building)遭遇炸彈襲擊,造成至少一百六十八人死亡和六百八十人受傷。主犯麥克維(Timothy McVeigh)聲稱,這是為韋科慘案的受害者復仇。早在五十一天對峙期間,麥克維就曾經(jīng)到過韋科,并表示公民有權持有槍支,聯(lián)邦政府無權侵犯。
麥克維在韋科對峙現(xiàn)場
雖然麥克維的極端反政府行為是個案,但民兵組織對聯(lián)邦政府的不信任、以暴力反抗執(zhí)法人員的情況在韋科慘案后卻層出不窮。2014年的“邦迪對峙土地管理局”(Bundy standoff)就是一個例子??巳R文·邦迪(Cliven Bundy)是內(nèi)華達州一名牧場主,他多年以來經(jīng)常放牛群去緊鄰的草場,但這片草場歸聯(lián)邦政府所有。土地管理局起訴邦迪,邦迪被判一百多萬美元的罰款,越界的四百多頭牛也被扣以抵罰金。邦迪向多個民兵組織求援,武裝民兵大批集結(jié)前往邦迪牧場,與土地管理局執(zhí)法人員對峙,并強行放回被扣的牛群。武裝民兵的一個口號就是“不允許韋科慘案重演”。在他們看來,邦迪私自使用不屬于自己的草場雖然有錯,但聯(lián)邦政府不能濫用執(zhí)法力量,而他們要用槍來警示聯(lián)邦政府。最后的結(jié)果是:邦迪繼續(xù)在聯(lián)邦政府的草場上放牛,而一些民兵因為襲警和阻礙司法而獲罪入獄。
邦迪對民兵組織講話
韋科慘案發(fā)生以來,主要的批評聲音即指責執(zhí)法人員處理不當:煙酒火器管理局不應在明知對方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持有大量槍支彈藥、屋內(nèi)有婦女兒童的情況下還堅持強攻,導致雙方互射,事態(tài)升級;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不應使用強光、強聲等恫嚇手段,在教派成員主動離開的時候不應將其立即逮捕,這樣會引發(fā)屋內(nèi)人們的強烈反感,更不愿出來;以及,不應釋放必然會對兒童造成傷害的催淚瓦斯。他們應當繼續(xù)對峙直到對方投降,或是暫時解除包圍,等考雷什外出的時候再一舉抓獲。他們的考慮有一定合理性,但和執(zhí)法人員一樣,他們也忽視了“大衛(wèi)苗裔”教派的宗教層面。對峙以失敗告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考雷什堅守不出。但他為什么寧可選擇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全部死亡也不出來?
在九名逃出火場的人中,有一位名叫露絲·里德爾(Ruth Riddle)。4月18日晚上,考雷什用四個小時向她口述“《啟示錄》七印解密”(The Decoded Message of the Seven Seals of the Book of Revelation),她負責錄入。4月19日起火之時,手稿尚未完成,里德爾帶著存有手稿內(nèi)容的光盤死里逃生。所以我們現(xiàn)在能夠讀到考雷什的解經(jīng)之作,了解他當時的具體想法。
手稿的開篇是一首詩,題名“從伊甸到伊甸”。這很符合天啟文學的特點:起初如何,終末亦如何。詩中提到了兩只“愛情鳥”即亞當夏娃。獵手試圖捕捉它們,卻空無所得。末世之時有君王娶親的筵席,“愛情鳥”在受邀之列。顯然,他認為上帝已經(jīng)賜給他特殊身份,在全人類中做“末世君王”,一切壓制他的力量都會失敗。
接下去,在“導論”中,考雷什說:就救贖而言,“揭開七印”比任何福音信息都重要。在第一章“第一印”中,他繼續(xù)強調(diào),不重視第一印就難得救贖。在他看來,《啟示錄》六章的“七印”是信仰的關鍵。他分析,《詩篇》四十五章的君王“赫然坐車前往、無不得勝”,是被“喜樂油”所膏之人。因此,這位君王就是第一印所顯現(xiàn)的那一位:“有一匹白馬,騎在馬上的拿著弓,并有冠冕賜給他,他便出來、勝了又要勝。”既然只有考雷什能夠解釋這些經(jīng)文,那么他就是揭開第一印的羔羊,而君王、被膏者、騎馬戴冠冕者也都是他。這是他對自己身份和使命的再次確認。在他看來,他就是彌賽亞,必將大獲全勝,而迫害他們的人會受到審判。
他繼續(xù)列出了《圣經(jīng)》全書各處的多節(jié)經(jīng)文,將《馬太福音》二十二章“娶親的筵席”和《啟示錄》十九章“羔羊之婚筵”并列,還有《以賽亞書》三十三章“王的榮美”、五十五章“我必與你們立永約、就是應許大衛(wèi)那可靠的恩典”、六十六章“好像新郎戴上華冠、又像新婦佩戴妝飾”,《耶利米書》二十三章“我要給大衛(wèi)興起一個公義的苗裔、他必掌王權”、三十三章“我必使大衛(wèi)公義的苗裔長起來”,等等。至此,他的解經(jīng)思路更加明確:他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就是《圣經(jīng)》應許的大衛(wèi)苗裔,他做王的時代即將開始,而只有跟隨他的真信徒才能參與這一盛事。
在這一章的最后,考雷什引用了《約珥書》二章“聚集眾民,使會眾自潔,招聚老者、聚集孩童和吃奶的。使新郎出離洞房、新婦出離內(nèi)室。”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考雷什一直在將自己眼下的境遇視為經(jīng)上預言的成就,并用脫離語境的經(jīng)文來決定自己的具體行為。這里也是如此。他認為他和教派成員會“出來”,離開“迦密山”,但不是現(xiàn)在,而是在他完成《七印解密》之后。這也是他對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說法。但這個“出來”有雙重含義,可能是離開建筑物,也可能是離開這個世界。實際上,他選擇的是后者,而他在作品中傳達的也都是超自然、末世論的信息。
很遺憾,考雷什一直想要傳達的宗教性信息并沒有得到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重視和理解。他對自己彌賽亞身份的認同被視為是“邪教頭子的自大幻覺”。他表示的“只要上帝指示,我們就出來”和“寫完《七印解密》就出來”被視為不誠實的拖延手段。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恫嚇和逮捕反而使教派成員確信圍攻他們的是“邪惡巴比倫”,而不是來救他們的人。在這個意義上,對峙反而強化了考雷什的天啟性教義,讓教派成員認為考雷什的解經(jīng)是正確的。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錄音中,考雷什和教派成員反復引用《詩篇》二章“外邦為什么爭鬧?萬民為什么謀算虛妄的事?世上的君王一齊起來、臣宰一同商議、要敵擋耶和華并他的受膏者”。他們認為《圣經(jīng)》經(jīng)文是天啟性的預言,而他們眼下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成就這些預言。
考雷什的天啟主義值得我們深思。他一直認為上帝在著《圣經(jīng)》向他提供新的啟示。上帝既然是全宇宙的上帝,上帝給他的信息也不僅僅是給他自己,也是給整個世界。在他看來,他的教派雖然小,但卻與整個人類的存亡救贖密切相關。他是受膏者、彌賽亞,聽從他教導的就能得救,在他對立面的就是與上帝為敵,會即刻受到懲罰。
這種思維方式雖然極端,卻也體現(xiàn)出了天啟文學的一些典型特征。天啟文學往往持有一種二元對立的立場,光明與黑暗之爭是其常見主題。無論是傳統(tǒng)猶太天啟(《但以理書》)、第二圣殿時期猶太天啟(《以斯拉四書》和死海古卷的部分內(nèi)容),還是基督教天啟(《啟示錄》和福音書的部分內(nèi)容)都是如此。天啟文學強調(diào)歷史走向已然確定,重大事件的到來無可避免,并要求受眾選擇自己的立場:要么是兄弟,要么是仇敵。
末世論和天啟主義經(jīng)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末世論是宗教正典及神學體系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但如果過度強調(diào)末世論,甚至認為眼下就是末世,就會帶來非常危險的后果。若是末世將至,那么一切人類社會傳統(tǒng)的規(guī)則、道德、價值都可以懸置,讓位于“上帝的計劃”。這對既有的秩序是一種顛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秩序。考雷什令教派成員守獨身,自己卻重婚乃至侵犯未成年女孩,而很多教派成員接受了這一安排,在受到圍攻的時候也與考雷什站在一邊,期待上帝的直接指引,這都與考雷什的末世論有關。而且,即使這種新秩序也是暫時的,會讓位于它所預表的“天上”的秩序。極端末世論強調(diào)彼岸世界的美好和權能,“選民”或“殉道者”失去此岸世界的生命非常值得,因為此岸生命短暫有限,此岸世界也很快會終結(jié),而他們會回到更崇高、他們所歸屬的地方。
這是一種美化暴力與死亡的神學,而“大衛(wèi)苗裔”教派傳統(tǒng)上就有這一傾向。胡特夫就認為,上帝將用火毀滅仇敵,而真信徒會受“圣靈與火”的洗,火會讓他們變得更純凈。蘿伊絲也說末世之時,上帝會用火為真信徒施浸禮,信徒由此進入新王國。在對峙之中,考雷什也不斷引用與火和黑暗相關的經(jīng)文,比如《約珥書》二章“耶和華的日子將到……那日是黑暗、幽冥、密云、烏黑的日子……它們前面如火燒滅、后面如火焰燒盡”,和《以賽亞書》十三章“耶和華的日子臨近了……他們疼痛、好像產(chǎn)難的婦人一樣。彼此驚奇相看,臉如火焰。天上的眾星群宿都不發(fā)光。日頭一出就變黑暗,月亮也不放光”。在與達拉斯電臺對話的時候,他也引用了類似的經(jīng)文,出自《馬太福音》二十四章“日頭就變黑了、月亮也不放光、眾星要從天上墜落、天勢都要震動”。他接下去引用了下一節(jié)經(jīng)文,但透著不祥的預兆:“他們要看見人子、有能力、有大榮耀、駕著天上的云降臨?!笨祭资蚕嘈?,他能夠死后復活、再次回來,那時他將建立王國,真信徒都會來赴他的婚宴,而與他為敵的人都將受到審判。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用工程車不斷擊穿墻壁的時候,他認為時候已到。就這樣,一個本來就有極端天啟主義和末世論傳統(tǒng)的教派,在一個不斷受到“啟示”,認為《圣經(jīng)》經(jīng)文指向他自身的“彌賽亞”帶領下選擇了縱火,并希望能夠借此永生。
雖然“大衛(wèi)苗裔”教派不斷引用《圣經(jīng)》,但我們并不能以此認為他們的教義出于《圣經(jīng)》,是基督教的必然產(chǎn)物?;浇虃鹘y(tǒng)雖然有天啟主義的一面,但視基督復臨、施行審判是在不知何時的未來,人類處于基督已經(jīng)臨在但非終末性臨在的“既然-未然”之間。不合時宜地強調(diào)末世論會削弱上帝憐憫世人、遲于動怒的一面,也會削弱人類決定未來事件的自由意志。在基督教早期,教會思想家對如何理解《圣經(jīng)》中的天啟文本有過廣泛討論,很多教父如奧利金、奧古斯丁都傾向于作歷史詮釋、寓意詮釋而非字面詮釋?!按笮l(wèi)苗裔”教派卻與基督教傳統(tǒng)背道而馳,極為強調(diào)字面義、進行時的天啟:啟示并未終結(jié),現(xiàn)在就是末世,先知今日仍有,一個威權性的“末世先知”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圣經(jīng)》如何詮釋,信徒如何生活、如何死亡。雖然這也曾是安息日會初期的特點,但二十世紀的安息日會摒棄了較為極端、自我封閉的一些主張,漸漸被基督教主流所接受。胡特夫、本·羅登、考雷什都出自安息日會,又被開除會籍,而“大衛(wèi)苗裔”教派的信徒也幾乎全都出自安息日會。他們視自己為根植于這一宗派,他們傳教所面向的也主要是這一宗派。在他們眼中,主流安息日會已經(jīng)叛道,考雷什要將其拉回“正軌”并更進一步。其實這“正軌”卻是左道,考雷什就在這左道上越走越遠。
考雷什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更不了解宗教學。他所知道的就是從米勒到蘿伊絲的教派傳統(tǒng),包括他自以為的“上帝不斷親自啟示他的末世先知”。這種褊狹視角使他過度自信,也種下了悲劇之根。比較宗教學的奠基人穆勒(Max Müller)曾經(jīng)強調(diào)了解不同信仰傳統(tǒng)的重要性:“只知其一者,一無所知?!保℉e who knows one knows none.)十九世紀英國著名文化評論家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也有類似的說法來勸誡只讀經(jīng)、忽視文化傳統(tǒng)的反智主義者:“只知《圣經(jīng)》者,連《圣經(jīng)》也不知?!保∟o man, who knows nothing else, knows even his Bible.)開放性視野可以幫助人們了解不同信仰傳統(tǒng),卻不會得出哪一種教義最優(yōu)越的結(jié)論,更不會指出哪個人是真理的化身??上У氖牵笮l(wèi)苗裔教派的一把手考雷什固執(zhí)地宣稱自己便是《圣經(jīng)》預言的彌賽亞,二把手施耐德(Steve Schneider)雖然有比較宗教學背景,卻認為學習宗教是為了尋求終極真理,而終極真理就在考雷什手中。他不惜將妻子朱迪(Judy Schneider)獻給考雷什,考雷什與她生有一女,而這四個人都沒有生還。他們“等候?qū)徟泻湍菬郎绫姅橙说牧一稹?,而被燒滅的卻是他們自己。
雖然歷史沒有假設,但是我們?nèi)匀蝗滩蛔∪ゲ聹y,如果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當時重用菲利普·阿諾德和詹姆斯·泰伯兩位教授,與考雷什面對面探討釋經(jīng)學,可能結(jié)果就會不一樣??祭资材呐掠行录s研究的一點常識,也不會在《七印解密》中寫《啟示錄》是使徒約翰所寫,《希伯來書》是使徒保羅所寫,甚至不會引用底本有問題的欽定本。他對《圣經(jīng)》經(jīng)卷的文本鑒別、歷史背景、寫作目的幾乎一無所知。考雷什曾經(jīng)表示很愿意與兩位教授深入談《圣經(jīng)》,但這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當然,這不是說兩位教授給他上幾節(jié)《圣經(jīng)》課,他就能放棄自己是“彌賽亞”的主張,心甘情愿地率眾投降。但至少他們可以了解他的立場,在明白他的極端天啟主義、末世論以及對“死而復活”的執(zhí)念之后,可以建議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暫時不采取強硬政策而是其他手段,以確保建筑物中婦女兒童的安全。然而,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看來,“邪教”都是一路貨色:一個自大狂的教主洗腦了愚昧無知的教徒。他們沒有興趣去具體了解眼下這個教派的信仰從何而來,沒有能力去組織富有成效的對話,他們的“救援”也以重大傷亡告終。
今日“迦密山”
在韋科慘案后,“迦密山”幾經(jīng)易手,現(xiàn)在的主人名叫查爾斯·培斯(Charles Pace)。他是胡特夫的原教旨信徒,對考雷什一派有很深的敵意。為了修一條橫穿地產(chǎn)的路,他執(zhí)意砍掉了很多紫薇樹,而這些紫薇樹原本是為紀念遇難者而種下的。韋科慘案幸存者一年一度的聚會地點原本是在“迦密山”,但因為他們與培斯不斷發(fā)生爭執(zhí),2019年的聚會改在韋科城里進行。
現(xiàn)在“迦密山”中心并未全面重建,只是在原址重建了禮拜堂。在走進禮拜堂的時候,很難想象當年考雷什就是在這里講道,聲稱自己是“大衛(wèi)苗裔”,是“有罪的彌賽亞”,而今禮拜堂中掛的卻是批判考雷什的宣傳海報。
原址重建的禮拜堂
批判考雷什的宣傳海報
當年教派中的很多兒童被大火困在地下車庫而不幸喪生?,F(xiàn)在地下車庫的痕跡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只有一片寒煙衰草,在廣袤的德州平原上并不起眼。若是不了解那段歷史,誰能想到二十多年前這里曾經(jīng)上演過一幕人間慘劇。
曾經(jīng)的地下車庫
“迦密山”中心的入口處有三座紀念碑,上面刻著所有遇難者的名字,其中還包括兩名尚未來到人世便告別人世的胎兒。中間較小的是一座新立的碑,由德州本地的民兵組織捐款修建,他們的立場很明確, 即公民有權武裝對抗聯(lián)邦政府。碑文說:“大衛(wèi)苗裔教會受到煙酒火器管理局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襲擊,教會成員和他們的領袖大衛(wèi)·考雷什昂然挺立五十一天?!甭淇顬椤暗轮菸鞅钡貐^(qū)民兵指揮官丹·鮑威爾(Dan Powell)少校”。
紀念碑
“大衛(wèi)苗裔”教派是大眾媒體報道的“邪教”,卻是民兵組織心中的“英雄”。這兩種意見相差極大,而兩種標簽都過度簡化,沒有對這一教派的源流、信仰和實踐做出考察,也不能為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為何處理失當導致慘案發(fā)生提供反思的可能。我們需要做的是重顧歷史,不將其僅僅視為不值得深究的“異端”或“暴徒”,而是了解他們的信仰從何而來,思考當年如何應對會更有效,并避免這類傷亡慘重的事件再度上演。畢竟聲稱自己是先知、彌賽亞甚至上帝的人一直都會出現(xiàn)。哪怕是“有罪的彌賽亞”考雷什本人,雖然已經(jīng)葬身火海,但今天仍然有他的信徒相信他只是暫時離開,還會乘馬再來。
(感謝貝勒大學宗教研究所高登·麥爾頓[J. Gordon Melton]教授帶我前往“迦密山”中心并提供一系列重要信息,也感謝同行的波蘭盧布林天主教大學羅伯特·普塔謝克[Robert T. Ptaszek]教授拍攝部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