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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琺:《安南怪譚》,一路向南,不安于南

很早就知道朱琺以研究越南志怪出名。一般來說,對日本怪談、歐洲吸血鬼之類話題感興趣的人比較多,但朱琺的偏好卻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長期從事越南漢文文獻的整理研究,他一路向南,找到了秩序之外的一種可能性。最近

很早就知道朱琺以研究越南志怪出名。一般來說,對日本怪談、歐洲吸血鬼之類話題感興趣的人比較多,但朱琺的偏好卻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長期從事越南漢文文獻的整理研究,他一路向南,找到了秩序之外的一種可能性。最近他出版了新書《安南怪譚》,全書寫了九個越南志怪故事,似乎可以歸入虛構類,可他并不滿足于按部就班地講故事,在每個故事后又附了一篇幾乎同樣篇幅的“琺案”,記下與故事相關或不相關的各種雜感乃至文字實驗。在他看來,這可以跟前面完整的文本構成一種完整的對立關系,形成天平的兩端,達成溝通交流和平衡。他一路向南,卻不安于南。

《安南怪譚》,朱琺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5月版,250頁,49.80元

你寫這本書的緣起是什么?不僅僅是這本書,在這之前,你其實一直對怪力亂神的東西感興趣。

朱琺:從2005年我博士畢業(yè)到2010年,有五年時間,主要是在上海師范大學做越南漢文小說的??睒它c和出版。因為之前的碩士和博士階段就一直在做越南的漢文文獻的整理研究,所以有機會留校,來參與這個項目。越南漢文小說總共有六百萬字,一百種從古代到近代用漢文寫的小說集和一百多年前在期刊上發(fā)表的小說,我們有一個老中青的學術團隊,對它們進行搜集整理,我一個人就把全部的稿子過了一兩遍。最后是到2011年1月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以《越南漢文小說集成》之名出版,排成了二十冊之多。

《安南怪譚》可以看作我個人參與這個古籍整理工作的一個副產(chǎn)品。而我也將它視為一次推進,那些越南古籍中的虛構作品,經(jīng)由《越南漢文小說集成》,依現(xiàn)有古籍整理規(guī)范,進入學術的視野;而《安南怪譚》則愿意把這些故事及其相關的敘述,歸于當下的文學,收納到現(xiàn)代漢語中來。

朱琺

早在讀碩士、博士的時候,導師要求去看那些越南文獻,我一開始多少也有某種抵觸情緒。因為之前,我們對文學,對漢文化,總歸會受到“正典”的影響。最簡單來說,比如語言要優(yōu)美雅馴,意蘊要豐厚深刻如此等等,然后就發(fā)現(xiàn),越南文獻不論從哪個維度上說都很邊緣化。雖然把它們劃到漢文化圈里,實際上那是一些非常遙遠的南方邊境上的東西,甚至會有不夠通順,離經(jīng)典很遠的那種感覺——后來想想,這無疑算是文化中心主義的倨傲。慢慢的,隨著時代的變遷,隨著我自己興趣的轉(zhuǎn)移,對越南文化和文獻就越來越熱衷了。不知道這算不算被研究對象綁架了——這種情況實際上蠻常見的,也可能是所謂“日久生情”,對研究對象長期保持關注,放大了其魅力。但我覺得,更有可能,還是跟認知觀念有關。我認識到,我更想尋求某種多元化的狀況,這在南方會比在北方更容易找到,或者說,是南方本身容易呈現(xiàn)出這種支離破碎的、多元的狀況。它可能已經(jīng)被北方的一元化覆蓋,但是這種覆蓋可能并不完整。尤其是在越南那邊,這就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文化上,它與漢文化有一種既相似又有不同的東西。如果夸張一點說,其實南方普遍存在一種想要各自區(qū)分認同,或者互不認同的狀況,這或許就會形成割據(jù)的愿望。因此南方民間敘事中才常會有,“東南有天子氣”以及風水先生到南方來“敗風水”——出真龍?zhí)熳拥娘L水寶地的說法。我覺得,南方族群確實更零散化,地理環(huán)境更復雜;因此,文化可能也呈現(xiàn)出更多元的面貌來。其中還有一個因素當然就是怪力亂神,那是我一貫的興趣所在。我可能比較自覺地會往這個方向去體認越南。

《嶺南摭怪》書影

我注意到你有很多標簽,第一個是越南的、安南的,然后你比較喜歡博爾赫斯等南美作家,你的豆瓣名字叫馬達+S+狐猴,你關注南方都是我們通常說的博物學、志怪之類,是一個所謂的正統(tǒng)的秩序之外的東西?

朱琺:我回想自己在很年輕的時候,可能是想去追求某種靜止的、永恒的、純凈的價值。那時候會想象這種價值具有某種絕對性,它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但是后來,可能受到時代的影響,尤其是最近幾年,會越來越注意到一些當下的語境,從當下出發(fā)去尋找和生發(fā)意義。你剛才說到的這些,我覺得能夠反映出我的一種傾向,我好像有自覺去求異,而不是求同,異當然是一種對既有格局的抵抗。我會想在秩序之外尋找一種可能性,也可以說,是不太滿足于一個現(xiàn)成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就會有一個方向性:往邊緣的、混亂的南方。我們說“指南針”,但是實際上在更專業(yè)的范圍里來說,其實是“指北針”,因為正北那邊有一個穩(wěn)定的北極星標志著方向,南方?jīng)]有;在我們這個緯度上,即使有也看不見。所以北是一個具體而確切的,有秩序的方向,《論語》里說到:“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南方只是其對立面的存在。在古代志怪里,曾經(jīng)虛構出據(jù)說是送給越南人的指南車,指南指的其實是很抽象的一個概念,有說是周公甚至用木頭做了這樣一個很神乎其技的東西,它到底最后指到哪里去了,其實也不太清楚。先是,南方有個叫越裳氏的部落——有說就是越南,有說可能在南中國,江西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部落里的人夜觀天象,發(fā)現(xiàn)北方天下已經(jīng)平定了,所以越裳氏就派出使者,帶了會跳舞的野雞之類的奇珍異寶,千里迢迢去見周公,我們可能都知道的,使者沿途,帶上了九重翻譯;使者辭別,周公送了他指南車,讓指南車帶他們回去。這個故事我一直很喜歡。南方肯定是基于地理環(huán)境意義上的,但也有在此基礎上的,與歷史、文化傳統(tǒng)相關聯(lián)的,精神意義上的南方,而確實要比北方要顯得更加復雜一些。

靈樹《安南恠譚》插圖:何烏雷

靈樹《安南恠譚》插圖:徐道行

你把一些故事以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鋪陳開來,有沒有一個暗含的主題?

朱琺:《安南怪譚》里的每一個故事,很可能是各自獨立的,很難說彼此之間有什么一定的聯(lián)系。人從本質(zhì)上來說,總想尋求秩序,不過于我而言,它未必不是一種現(xiàn)成的秩序。所以以往我曾經(jīng)列過很多寫作計劃,很多都有龐大的結構和細密的系統(tǒng),但基本上沒有完成,甚至大多沒有動筆。從某種意義上說,《安南怪譚》是偶然的產(chǎn)物,在我剛才所說的那些計劃中它并非具有一個優(yōu)先的位置,只是因為當年剛剛編完《越南漢文小說集成》而順便寫了九個。那時候我設計和構想的不止九個故事,如果按照我全盤整理越南漢文小說的經(jīng)驗來說,起碼有五十個故事值得改寫和重述,但寫到九個故事就覺得可以停下來了,好像很多個故事要說的話都已經(jīng)代為表達,所以停了筆。后來兩年我的興趣轉(zhuǎn)向了另一個寫作計劃,用中國古代文獻中的材料來寫越南,那是另一本書了。

這本書看上去確實沒有完全構成一個結構,它是一個散漫的篇什的集合,有點違背于我前些年極力鼓吹的“要寫書”而不是寫集子的說法。但也有朋友讀了以后,覺得整本書是有主題的,這九個故事都在說“生死之間”的事情——但其實這是志怪共同的主題。

這書還有一個好玩的地方,每個故事寫了以后,然后你有一個“琺案”,有點像注釋,最前面兩段基本上是注釋出處,但是這個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在這個故事里面由此生發(fā)出很多現(xiàn)實的感悟,可以說是各種各樣零星的東西,就借這個題目放進來。你做這樣一個“琺案”的初衷是什么?是有一種文體實驗的意識,還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朱琺:正像你所說的,“琺案”前兩段為這個故事交代一個出處,為正文提供一個補充。如果放在文獻學的學術傳統(tǒng)中,案語和尾注當然太常見了,在文學的傳統(tǒng)中也并非沒有。當初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有一個比較明確的意識,覺得要向卡爾維諾的《意大利童話》等一批書籍致敬??柧S諾整理的兩百篇《意大利童話》,其實是一個民間故事集,書中有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每一篇故事都有一個交代:這篇故事是什么時代的,誰講述的、誰記錄的,曾經(jīng)收錄于哪本故事集,然后卡爾維諾他作為一個小說家來編選,又把它重新摘錄出來,做了怎么樣的處理。這種處理既不同于對民間故事不夠了解的其他小說家,又不同于當代小說敘事經(jīng)驗不夠充裕的民間故事研究者們。于《安南怪譚》而言,最初我就想沿襲卡爾維諾的做法,一次又一次很誠實地坦白,對故事而言,標示其來歷,起到一個著陸的坐標作用。但在實際的寫作過程當中,某種冒險的況味逐漸產(chǎn)生了,在落筆時,我有更自由發(fā)揮的沖動,可并不知道,也無以把握最終這案語將走向何方,會呈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這個也跟我剛才所談到的,從內(nèi)容層面上去接觸南方文化時,我們所能看到的與先前假想的不一定能對得起來,某些初衷并不能完全實現(xiàn),在南方,研究和探索的進展有可能就是意外的,有意外的失落,也意外的收獲。這個“琺案”后來也就有點意外了,它逐漸有那種超出“補充正文”的意圖,甚至帶上了點搗亂的意味,說不定還有了一些拆解原文的意思。前面的怪譚很本分地在談安南的故事,但是在后面的“琺案”中羼入了我的經(jīng)驗,加入了我的閱讀經(jīng)歷,所以就不止于安南了,東南西北都有了,也就不安于南了。其中有一些新的內(nèi)容,也有一些很古老的文學文本,它們都想摻雜滲透進來。我最終的想法是:它可以跟前面完整的文本構成一種完整的對立關系,形成天平的兩端,達成溝通交流和平衡,或者套用一個術語來說,互文。因此,我試圖去控制每一篇“琺案”的篇幅,跟前面的文本字數(shù)差不多,從而在形式上也趨于平衡。

阿Q正傳安南版[《越南民間故事》插圖]

我有點感覺,前面的文本,你是按照一個比較傳統(tǒng)的敘事節(jié)奏,在敘事方式上沒有什么太多的花樣。對“琺案”是不是有一種故意的意圖,就不給你各種秩序?

朱琺:的確如此?!艾m案”中看起來就是各種零星的內(nèi)容拼貼出來的。但這未必叫混亂,它就是秩序與非秩序之間的一種對照關系。在其中,我甚至把我自己的筆名、把“琺”字嵌了進去——朱琺掉到“琺案”里去了。提到過好幾次,這個時候,朱琺其實不是作者,而是一個敘事者,甚至就是小說里的一個人物?!艾m”還有一個諧音,就是法律的“法”,就是試圖定一個規(guī)則,或者說是一個規(guī)定,一個出處。但當它出現(xiàn)在小說中,又有所不同?!艾m”字字形上拆開來也就是“王法”,又不是真的“王法”,因為在文字學上,那是個玉字旁。它提示一個悖反的邏輯:本來比較接近于規(guī)則的,但卻又與之背道而馳。

書中有一些異體字,后面還有一個不勘誤表,你還特別喜歡在“琺案”里面拆解這些字,有的時候感覺你是故意在文本的形式上弄一些變化,有很多類似文字游戲的東西,這是出于一個什么樣的想法?

朱琺:簡單招認的話,我好像一直對文字游戲比較感興趣,始終號稱是個形式主義者。我深受那樣一種文學觀念的影響,認為形式即內(nèi)容。一個內(nèi)容,必然可以找到一個最合適的形式?!栋材瞎肿T》中一些形式,包括你剛才說到的對文字的拆解,以及對篇幅、對排版的考量,不是完美的形式,而是一次又一次嘗試,對完美形式的向往和探索。我想要去尋找跟通常的甚至正常的秩序不一樣的、另外的狀態(tài),也是出自同樣的考慮,而不是為反秩序而反秩序。譬如:書中角色的臺詞照道理應該一句一句順下去,但是我把它截斷,在某種意義上借鑒了詩歌的經(jīng)驗。詩行跟詩行之間必須要有跳躍,必須要有一種非邏輯的、非散文的關系。那種處理方式是有意為之的,而且敘述者也是想通過這種反常的視覺形式暗示讀者,這里面會不會存在著某種與通常理解不太一樣的意思。所以,包括異體字的使用等等,它都可以在形式層面上來讀解,也可以表達為與某種庸常秩序的對抗。所以,如果完全按照作者的心意的話,出現(xiàn)在書名中的“怪”字應該寫成“恠”。

書里面有一些故事,中國也有類似的,可能有相通的地方。那么你怎樣看待這些故事呈現(xiàn)出的異域和異域文化?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有一點點對秩序的一種對抗嗎?因為中國的文獻實在太多了。

朱琺:我們?nèi)菀自谟蛲怍咚^受漢文化影響的境外區(qū)域,也就是漢文化圈里,譬如在日本、韓國看到很多與中國古代文本相似的因素,這類似性甚至也能在西方文學中找到。這當然就是一種求同的思維,“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但是我想強調(diào)的是,在中國的文獻傳統(tǒng)中,也有主流跟非主流之別,或者說,有為人所熟知的一些,也有需要重新被擦亮的一些。其實,我們都很感興趣的志怪,在我看來,就屬于后者。至少從近代以來,不太被人重視。即使近世以來人們不得不講到《聊齋志異》,也往往是講書里的鬼狐更像人,有廣義上的教化意味,還要肯定它有這樣的針對現(xiàn)實的價值,而忽略它的情節(jié)中對異世界的建構及其意義?,F(xiàn)實當然是無邊無際的,任何想象和幻覺也都可以說是現(xiàn)實一種,但它畢竟跟我們觸目所及的、跟我們現(xiàn)在稱之為“非虛構”的那些書籍所呈現(xiàn)的不同,我覺得有需要重新評估、重新關注的必要。所以,這本《安南怪譚》有那么明確地說是越南的文本嗎?我曾試圖含混地處理這個歸屬,所以用“安南”這樣的表述。而且,怪譚的原材料畢竟就是用漢語呈現(xiàn)的,現(xiàn)在的篇章更是漢語文學的組成部分。當然,里面的界限從來就很復雜,越南古代有兩本比較重要的、帶有神話志怪色彩的文獻,一本是《嶺南摭怪》,一本叫《越甸幽靈》。書中有些故事與唐代末年裴铏的故事集《傳奇》頗為相似。裴铏當年在安南都護府做過事,他是北方來的讀書人,在嶺南聽聞了一些傳聞和奇事,遂把它們記錄了下來。廣義上的嶺南,南方的故事,曾被越南的古人認同為是自己的東西,在過去的五六個世紀中,他們反覆用漢字記錄下曾被裴铏寫過的故事。我覺得,這其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是很難說清楚國別歸屬的。而從民間文藝的角度上來看,故事傳播的軌跡很難考據(jù),傳播的范圍有的也超乎想象。一個可能在意大利西西里島講述的故事,結果發(fā)現(xiàn)中國東北也在講,情節(jié)很像。里面會有一些當?shù)匾蛩兀┤缯f西西里文本中說狼打扮成了外婆的樣子,東北可能就講的是虎姑婆。會存在一些變體與異文,但是從故事類型的角度上來說,是相似的,相同的故事類型、故事母題。我一直很迷戀故事類型學。我覺得,你說的類似與相通,有一部分是傳播的結果。

印度以大象為題材的細密畫

書中提到的故事里,當然很明顯也有一些南方或者越南的色彩,比方說,幾次提到中國使者到越南的事,也涉及越南使者到中國的情節(jié),后者與朝鮮《燕行錄》的記載可以對勘,都代表了同一種文化情境中的政治實體意識。這種文化情境也許可以稱之為中華,或者是漢文化。從文化關系的角度看,越南與中國之間也很微妙,古代越南一方面很認同這一套文明規(guī)則,甚至把這文明規(guī)則架構為處理與自己周邊那些在他們看來更野蠻、更蒙昧的族群之間的雙邊關系,它就是“小中華”。但另一方面,它又會很警惕于來自北方的龐大帝國,南北之間始終有著繃緊的張力。這可能是我們在域內(nèi)、包括在南方不大有的一種強烈意識。具體地說,他們有時陷入矛盾的邏輯而不自知:一方面,模仿北方歷史和現(xiàn)實中所呈現(xiàn)的文明模式與宏大敘事,他們也講風水,也說大地上有某些風水寶地,所謂天子地,誰把祖先的骸骨葬下去子孫后代會出皇帝,這“皇帝”甚至就是統(tǒng)治天下,而不只是統(tǒng)領一國。但另外一方面,他們又會覺得,某些北方來的風水師不懷好意,想搶占安南的天子地。這種復雜關系,我覺得可以在政治史、文化史上討論,也可以在文學上展開它的意義。

我覺得很多人看了以后,可能會對越南的志怪有一個大致的認識,以后是不是還會繼續(xù)寫?

朱琺:應該不會再寫,還有其他很多計劃需要一個個地去做呢。當然,編一個民間故事集,這種狀態(tài)我自己覺得還是很有意義的。在文學層面來說,我認為它是回到了敘事的母體。最古老的時候,大家就開口講故事,這種故事先被稱之為神話,后來稱之為傳說,又稱之為故事。這些口頭上的情節(jié)可能一直在那里傳與說了幾千年。幾千年中,也許有一些古代知識分子把它記錄下來了,但也許一直沒有,《安南怪譚》里有一兩個故事,是到了近代時候,才被有現(xiàn)代學術訓練的、或有現(xiàn)代學術意識的一些民間文藝工作者,或是人類學家、民族學家,去有意識地采集到的。民間故事看上去在技巧上是樸素的,但是我覺得——可能也是卡爾維諾、愛爾蘭的葉芝,甚至更早的格林兄弟都有的一種想法,他們都覺得——這是一個敘事的母體。從文學發(fā)展的角度上來說,回到民間故事意味著重新出發(fā),就像一個拳頭要再打出去就得先縮回去一樣,如何從高度技巧化的現(xiàn)代小說中破局而前行,民間故事值得借鑒;當然從學術角度,比如說文藝學、民間文藝學、民俗學這方面,還有其他很復雜的意義。所以那些現(xiàn)代民間文藝工作者在收集越南民間故事時最初的想法,都是沿襲了格林兄弟的傳統(tǒng),完成一個相當于“越南童話”或者“越南民間故事”的選集。但這個選集不同的人來做,狀態(tài)肯定是不一樣的??柧S諾的《意大利童話》,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意大利民間故事》。讓學者來選的話,那就會變成比如說關敬吾所編《日本民間故事選》,阿法納西耶夫所編《俄羅斯童話》……那是學者的路數(shù),可能會注意到故事的類型、分布等等,一般的可讀性或許會有,適合于孩童閱讀等等,與當下的文學小說關系卻未必很大了。但如果找一個小說家來編選,則可能會去注重文學的意味,而忽略使用學者的方法搜集資料,掌握樣本又常常會有所欠缺。我自認為有點跨界,想要在這兩方面達到平衡。當然,如我剛才所說就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書是一個計劃沒有完成的狀態(tài)。它可以說是一個選集,但其實是半部選集——因為書中另一半是“琺案”,兩者加在一起形成的一個比較奇怪的文本。如果誰要尋求更加原汁原味的、更多的越南故事,可以去看《越南漢文小說集成》,而他也許會發(fā)現(xiàn),“全集”的實現(xiàn)是何其困難的一件事情。

靈樹《安南恠譚》插圖:風水師

你做越南志怪很長時間了,不光是寫這本書,有同道嗎?

朱琺:廣義上來說,對越南感興趣的人還是有的,對越南的典籍文化感興趣的人也有。十年前,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有兩批朋友。一批是職業(yè)選手,我廣義上的同行,把越南歷史文化作為研究對象。他們經(jīng)常發(fā)表論文,跟越南那也有很多接觸,他們也可能在不斷探索,而并非只為稻粱謀。還有一批朋友具有奧林匹克精神,據(jù)我所知,有幾位當時為維基百科補充了很多關于越南文史的條目;有幾位孜孜以求,其熱情與專注,及時間、財力物力的投入,令職業(yè)選手大感汗顏。大家在網(wǎng)絡上也會呼朋引伴,在某些網(wǎng)站譬如豆瓣、那時候在QQ上,現(xiàn)在在微信群有一些交流和互助。但總體上來說,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偏遠的領域,蕞爾小國,大家未必會感興趣,也不知道那邊發(fā)生過什么事情;稍年輕一點的人會知道那里曾是小資背包游的熱門目的地之一;稍年長一點的知道中越戰(zhàn)爭或叫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老山、貓耳洞、血染的風采。但往往僅此而已。據(jù)我所知,甚至有位治國學的教授還曾經(jīng)把越南和泰國混淆起來,把越南漢文小說當作了泰國漢文小說——后者似乎是不存在的。而日本跟朝鮮半島就幾乎不會發(fā)生這種識別度的問題。

同是漢文化圈中的區(qū)域,對越南的興趣不如日韓,早年也許有經(jīng)濟地位的因素。有些人對越南的歷史文化感興趣,最初也許是拾遺補缺的動機:對日本對朝鮮了解得比較多了,現(xiàn)在再填補上最后一塊空白。這在學術上也能成立:越南典籍自上個世紀末開始,隨著我們有所接觸和了解,進入學界視野,作為新材料構成了很大誘惑。這本書的寫作,包括對南方的這種關注,也是我職業(yè)生涯的產(chǎn)物。之前提到的書中常有拆解文字的表述,以及表現(xiàn)出的對異體字、繁體字的興趣,也都與我所經(jīng)受過的學術訓練相關。我最初寫繁體字是學習古代文學和古典文獻的專業(yè)需要,但是慢慢地,就會從盲從,而辨識出其中意義上的不同路徑,比如說對繁復之美的一種追求。當然,會有些人覺得簡約才是大道,但是無疑存在著簡派跟繁派兩種不同而都可以成立的美學。寫繁體字及異體字,也是求異思維的體現(xiàn),背后其實還有一個立場問題。

一開始提到,對越南的興趣也是這樣確立起來的。一旦明確了意義追求,我就發(fā)現(xiàn)越南很多東西都太有意思了,在文化交流史上很特別。比如說,那里是中國文化往南推,印度文化往東走,相交疊的一個地區(qū)。越南北方有些傳說可能受到了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的隱微影響。明面上漢文化的影響很多,但印度文化也在。光是中印當然還不足為奇。到了近代,法國人來了;然后美國人也來了。我一驚一乍地發(fā)現(xiàn)幾大文明板塊在這里碰撞交匯。這樣理解越南,對那里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我就沒覺得那么意外,甚至會覺得它們是必然會在越南出現(xiàn)的。

比如:法國人設過一個叫“遠東博古學院”的機構,云集了最好的一些漢學家和東方學家,其中有一個對中國人來說相當有名的學者叫伯希和,伯希和號稱對中國所有的東西都有興趣去調(diào)查、去研究的——當初我對學術很有熱情的時候,也曾號稱對越南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很感興趣——遠東博古學院的總部曾經(jīng)設在哪里呢?伯希和研究中國的據(jù)點在哪里呢?在越南河內(nèi)。所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漢學的前哨站,是在越南的,早先一度,歐洲人是在越南看中國、看遠東的。此外,在越南西貢,我們也可以找到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中國《情人》。所以,越南是一些人觀看中國的角度,也是一些中國人出國、產(chǎn)生愛情的立足點。此外,還是一些中國人離開中國又返回中國的中轉(zhuǎn)站,是中國的一條懸在外部的線索。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看見汪精衛(wèi)在河內(nèi)發(fā)表艷電及險些遇刺;也可以看見抗戰(zhàn)時,從上海想要去往云南大后方的人坐船到香港,從香港坐船到越南的沿海城市海防,然后從海防坐車到河內(nèi),一路坐滇越鐵路的火車抵達昆明。那個時代很多知名學者因此都到過越南河內(nèi)。這些線索,包括更早的陶瓷之路或者叫海上絲綢之路,隨著我們視野的拓展與深入,就會相互接洽,彼此攀上關系。在《安南怪譚》的故事中,這些文明史上的牽連也許在文本中被埋伏過一些,也許并沒有那么多;但如果繼續(xù)發(fā)散的話,或許就在不遠處將被觸及到。所以,我想,也可以說我希望,將來會頗有一些對越南、以及對越南志怪有興趣的同好者,而目前,他們可能就是《安南怪譚》的讀者,或者準備要成為《安南怪譚》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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