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人”與“人文物”》是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定宜莊、香港浸會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博士后蘇柏玉為“老北京”常人春、常壽春兄弟做的口述采訪記錄。常氏兄弟是旗人后裔,常人春先生是著名的北京史專家、民俗專家。作為最后一代親眼見證了這個大嬗變時代的人,他們的口述記錄為我們保留了殊為可貴的民眾記憶。文本節(jié)選自常壽春先生的口述采訪。
定宜莊和常壽春在飯館交談
旗人的規(guī)矩
蘇:您家里面滿族風(fēng)俗是不是還保留得比較多?
常:有。滿族人剛?cè)腙P(guān)的時候無非是一種游牧性的,不會很講究,只有上層的一些個人講究,真正的普通人沒什么講究。但逐漸地,畢竟變成一個統(tǒng)治民族了,慢慢就高檔了?!?/p>
滿族人啊,早上起來,打掃庭除這一套,倒是整規(guī)矩的。第一收拾屋子,知道雞毛撣子嗎?把高處的東西都撣了,什么膽瓶啊,架幾案啊,都不擦,就是撣。因為這些東西不臟,也不是用來擺飯的。掃地是肯定得干的,然后刷茶碗,坐水沏茶,這是每天的功課。收拾完了,喝茶吃點(diǎn)心。吃,得應(yīng)時當(dāng)令,講究節(jié)氣。那時候不講究吃油餅兒喝老豆腐啊,那檔次低。當(dāng)然后來窮了也那樣了。[笑]
我們那時間規(guī)矩也大,放學(xué)了,到爺爺奶奶那兒鞠躬去。這必須得先是他們。然后再往下,按著輩排,到八奶奶那兒就:“bāi!”,[笑]管她叫“bāi!”,她“哎!”還答應(yīng)得挺好,高興著呢!有時候她接我們一塊回來,就不叫了,如果她不接,我們就叫“bāi!”,這隨便就看出規(guī)矩來了。
說站在門檻子上,這不行。說坐在門檻上吃飯、坐在臺階兒上吃飯,那是絕對不允許的。吃飯就得坐好了,筷子得放得好好的,盆兒碗兒那什么上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很講究,而且都得放一致的。比如,吃炸醬面是最簡單的了,中間一碗炸醬,醋瓶子蒜罐子不許往上擺。醋得倒出來,醋是醋碗,醬是醬碗。作料盤都得一邊大,一個樣的,一水兒的,放好了??曜臃琵R了,人坐好嘍。不能說把面條端上來,大伙兒撈吧!那是不允許的。外頭撈吧撈吧,端進(jìn)來,全擺好了,再吃。吃不言睡不語,不要嘮嘮叨叨,我們小孩說一兩句,倒是不管,說多了就不行了。我奶奶有時候管得也挺嚴(yán)的。尤其像我這沒心少肺的,有時候也不招待見。那時候生活也苦了,我記得在鼓樓大街那兒,我這一邊吃,嘴里還嚼著呢,一邊就說:“媽媽,咱們晚上吃什么?”我奶奶說:“你先把這口咽嘍!”[眾人笑]不愛聽了,怎么?中午還沒吃完呢!還晚上吃什么。說明管得還是非常嚴(yán)的,不允許中午飯沒吃完呢,先問晚上吃什么。那時候還不是肚子虧、饞,所以想晚上吃什么好一點(diǎn)的,是那個意思。規(guī)矩大,說話,必須說“您”;給人倒茶,放茶壺,不能茶壺嘴兒沖著人家。茶壺嘴兒沖里而不沖外,如果里邊還坐著人,那也絕對不允許沖,就沖著你自己,這是必須這樣的。
定:這個我小時候家里都教過,拿剪子,[比畫]不能拿剪子尖給人家,拿剪子要這么拿[比畫],把剪子把兒遞給人家,刀把兒也是倒著的,連我們家都教這個。
常:刀遞給人家的話呢,必須手捏著刀背。你又不能攥著刀刃那頭,你也不能這樣攥著刀尖那頭。是橫著這樣的[比畫],把兒遞給人家,很有講究,都是這樣的。
定:其實(shí)這都是對的。
常:不允許端著碗滿世界轉(zhuǎn),門兒都沒有!吃飯就得桌上,絕對在桌上吃飯。就是窮到連飯桌都那么回事了,也是在桌上吃。不允許說坐在門檻上就吃了,說上院子拿一板凳,自己吃去,不行的。仍然那個旗人的架子沒倒。
定:旗人的規(guī)矩還在。
常:實(shí)際上,旗人的規(guī)矩很多。但是,我認(rèn)為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有一定的規(guī)矩,如果什么規(guī)矩都沒有,這就不成方圓了。
定:也得有一個對別人的尊重,對吧?
常:要不然你一點(diǎn)條理性都沒有,弄得亂七八糟,那怎么能行呢。
定:胡來,現(xiàn)在。
常:所以到現(xiàn)在,我們吃飯,還是愿意把它擺好了,不能隨隨便便就瞎放。我們家的碗,雖然是很糙的瓷碗,但是都用一樣的,不能亂七八糟,擺得跟古玩鋪似的,沒有成對兒的,不能這樣。
還有,我們家從來不逛天橋。天橋那地兒是下九流待的,不是正經(jīng)人待的地方,都不能去。
蘇:逛也不能逛?
常:不能逛,那里頭胡說八道,說的都是臟話、葷話,學(xué)不了好。我第一次到天橋是1953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那時候坐電車不花錢,我們幾個人去動物園玩兒去,在西直門上車,一路到的天橋。
家人的打扮
常:咱們再從衣食住行幾方面說吧!原來呢,(滿漢)穿衣服不一樣,滿族人穿長袍馬褂,女的梳兩把兒頭。
蘇:民國還這樣嗎?
常:不,民國時候沒有梳兩把兒頭的了。
蘇:滿漢是不是就分不太出來了?
常:逐漸就滿漢同化了,滿族人不吃香了,自動就放棄了。清末時候,街上梳兩把兒頭就很少了。
蘇:特別好奇您奶奶那時候的裝束是什么樣的。
常:我奶奶那時候年輕,梳著大兩把兒頭照的相有好多呢!可惜“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把照片都燒掉了。到民國時候服裝就不一樣了,新發(fā)明的,[比畫]這兒大寬袖口,短一點(diǎn),這兒鑲的絳子邊兒;這地兒是元寶領(lǐng),大領(lǐng),新式服裝。你看宋慶齡那相片,“五四運(yùn)動”游行時女學(xué)生的照片,滿族人也開始穿得半漢化的,就合并了。旗袍也逐漸變成西式、歐式的,過去旗袍不能掐腰兒,哪兒有像現(xiàn)在,收收收。那時候旗袍是直筒下來,沒有說還帶三圍的。
我奶奶冬天是穿長的駝絨大棉襖。出門有斗篷,黑緞子狐脊的。夏天穿夏布大褂,短的,大襟兒,一身白,腳底總是黑緞子鞋,那很講究,一般人穿不起。夏布是一種麻,涼快。我媽的斗篷質(zhì)量就差了,也是黑緞子,但是“烙鐵印兒”,一塊塊拼的。我媽還有洋式的長毛絨大衣,帶手揣子,手揣子下頭還有個包,有拉鎖,里頭擱點(diǎn)錢、化妝品,很時髦的東西。夏天我媽在家里穿竹布大褂,月白色的;出門就是綢子旗袍,還有緄緞旗袍,繡的大楓葉,絳紫色;還有湖縐的墨綠色旗袍、白緞子暗繡旗袍。
我爺爺在家里頭穿什么?銀鼠的皮坎肩兒,正中間吊白羊脂玉的胡兒梳,上邊還帶珊瑚。冬天多少講究一點(diǎn),長皮襖,大襟兒,外面是寶藍(lán)緞子,帶萬字兒的川繡。最高級的羊皮襖是“口皮鷹爪”,里頭的羊毛俗稱“蘿卜絲兒”,就一寸那么長,像擦的蘿卜絲兒那么細(xì),毛貼著里頭穿,外頭是緞子面兒。再有就是“小麥穗兒”“大麥穗兒”,此外還有寒羊、灘羊、胎羊的。胎羊是在母羊懷胎的時候,就把小羊拿出來,那個皮很薄,毛很短。家里都有,我都見過。再往下說就不夠品了,就是普通皮襖。老羊皮是拉駱駝那勞動人民穿的。我爺爺再穿就是水獺領(lǐng)子禮服呢大衣,里頭是“二毛剪茬”的。夏天穿串綢的衣服,有米色的,也有淺灰色的。
我父親穿得洋氣,夏天是巴拿馬草帽,串綢的大褂,底下西服褲子,尖皮鞋。[比畫]有的時候這兒帶個銀表鏈兒懷表,手上戴金戒指,倆。有的時候穿中式的,對襟兒紐襻兒,腳底是禮服呢皮底皮鞋,白絲線襪子,戴著墨鏡。冷天是禮帽,水獺領(lǐng)子青呢子大衣,里頭是西服,毛料兒的,褲線倍兒挺!腳底下皮鞋。我父親幾乎沒穿過棉鞋,他是現(xiàn)代派。反正出門就坐車,無所謂。有時候這兒還插一管鋼筆,或者是一個徽章[比畫],但我父親很少戴徽章。
1950年,我們搬到順城街的時候,我奶奶穿的是藍(lán)布大褂,長袖,大襟兒,到腳面上頭一點(diǎn),那是歲數(shù)比較大的旗人女性穿著,街上很隨便就看著了。我爺爺夏天穿漂白布的中式對褂,腳底是千層底兒便鞋。冬天穿的是寶藍(lán)的大皮襖,里子是“大麥穗兒”的。派出所有個警察叫孟昭君,還跟我爺爺說:“喲!老大爺!您這大皮襖真不錯!”[笑]其實(shí)那都是賣剩下的。那時候還有緞子棉襖、棉褲。鞋是大云字頭的“老頭樂”,還有“氈趿拉”,就是氈鞋。北京有沒有穿“烏拉”(據(jù)常先生解釋,“烏拉”是東北的一種鞋,用牛皮制成,里面放入烏拉草,保暖抗寒的效果很好)的?有。什剎海這邊兒打冰,那時間沒有雨鞋,就穿“皮烏拉”,里頭絮的是稻草,底下是氈墊兒,開冰用,濕了也不怕。我母親穿的是花布旗袍,短袖高領(lǐng),白底小碎花,到磕膝蓋這兒;但那也不是當(dāng)時做的,也是四幾年做的了。我父親當(dāng)時還能穿夾克,羊皮里兒,小皮領(lǐng);底下是棉毛褲,西服褲子。到1951年就不行了,他折進(jìn)去了。[笑]
我最心疼的是什么呢?那時間還沒有我哥哥呢,就是我爸、我媽、我爺爺、我奶奶四口在舊鼓樓大街院子里照的一張相片。民國十八年(1929),院子里鋪了家里頭最好的一條大地毯,是大龍的,上頭擺了四把椅子,人坐在那兒,中間是我爺爺我奶奶,我奶奶這邊是我媽,我爺爺那頭是我爸。這張照片是地安門大街那兒光麗照相館的前身給照的。
定:什么照相館?
常:光麗照相館。光明的“光”,美麗的“麗”,光麗照相館。那個相片那么大[比畫],上頭還帶熱壓的花兒,非常清楚。我媽穿的是白緞子旗袍,底下是肉色絲線襪子,皮底的白色緞子繡花鞋。我奶奶呢,穿的是一件大團(tuán)繡,萬字不到頭的銀灰色旗袍。我爺爺我爸爸戴的都是禮帽,我爺爺穿的是黑馬褂,水獺領(lǐng)禮服呢大衣。我父親那時候穿的,好像外頭還是馬褂,下面是駝絨袍。我最欣賞這張照片,從新疆回來,問:“媽媽咱那照片呢?”我媽說給燒了,我說:“唉,您怎么把這個給燒了?”她說:“那大龍指不定要了咱命呢!”當(dāng)時的照片也沒有底版。
定:那太可惜了。
《“文物人”與“人文物”:常人春、常壽春兄弟口述》,定宜莊、蘇柏玉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窯調(diào),小曲兒和流行歌曲
常:有人說《探清水河》這類的是窯調(diào),其實(shí)不是。好些民間小曲兒無非就是講個故事。這個事?lián)f是發(fā)生在京西藍(lán)靛廠,我給你唱兩句吧?。鄢?/p>
桃葉兒那尖上尖,柳葉兒就遮滿了天,在其位的這個明公,細(xì)聽我來言哪。我表的一段的故事是多么地慘啊,在京西藍(lán)靛廠,有一個宋老三咦嗨喲。提起那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一輩子無有兒,生了個女嬋娟哪。女兒呦,年長二八的一十六啊,名字兒叫大蓮哎咦兒喲——身量兒也不高誒,大姐兒多么苗條,柳葉眉,那個杏核眼,配上那個楊柳腰誒,誰家的閨女她長得了這么好啊……
就這東西,它有什么啊!什么是窯調(diào)?咱們唱一小段,當(dāng)然這都是前清民國過來的啊,絕對不是現(xiàn)在的。[唱]“今天晚上我不叫,你走吧喲!”“我瞅見了你我就懶得了走吧,我揪著你的胳臂我拉著你的手吧,摟你的腰兒我摟一摟啊,親你的脖子我撇上一口吧,小心肝兒……”這是窯調(diào)!現(xiàn)在你能找一個人唱出來我見了鬼?。坌Γ葸@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蘇:[笑]挺好玩兒的。
常:趕明兒等我上了八寶山也就沒了。[笑]我覺得人什么都應(yīng)該知道點(diǎn)兒,不能什么什么都混在一起,得分得開。不能說只有土匪唱《探清水河》。
過去這類的歌兒,哪兒還有?。 ?/p>
過去有好些這個調(diào)兒,要現(xiàn)在再找,很難找出來了。譜子究竟是幾分之幾,什么調(diào)啊,都不知道了。就這里邊,[翻書,唱《五月的風(fēng)》《瘋狂世界》《夫妻相罵》《三輪車上的小姐》《可愛的早晨》《討厭的早晨》等歌曲]這點(diǎn)兒歌我都會唱。家里頭原來有留聲機(jī),美國大使館朗德威給的,挺好的,要不我們怎么會唱那么多流行歌曲呢!那時候條件畢竟好,哪家有留聲機(jī)??!一百家一千家里也不敢說有一個。而且你還得買得起唱片,家里唱片那么一大摞[比畫],百代公司的唱片有的是。后來讓我給拿著唱針兒劃著玩兒,順著那紋兒磨,給弄壞了。還有一些個曲藝的,主要就各種大鼓,什么單弦啊,京韻大鼓啊,樂亭大鼓啊,西河大鼓啊,梅花大鼓啊……這類東西。家里還有收音機(jī),我們天天聽。
錢一天天地毛了
蘇:以前的平民,他知道魯迅啊,梁啟超這些人嗎?
常:不知道??赡苓€知道梁啟超,因為他有一個變法,很有名。畢竟譚嗣同被砍在菜市口了,好些人知道。不會知道魯迅的,平民畢竟不是文人。
蘇:那平民對這些軍閥還是比較熟悉的吧?
常:哎,就知道這些軍閥。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影響著北京的形勢,甚至說左右吧。
蘇:軍閥干什么,平民都知道嗎?
常:往往也是一知半解,道聽途說的多。比較知道的像馮玉祥啊,吳佩孚啊,張作霖啊,這些。
……
要沒有日本人,我們家不至于蕭條到這種程度,這是從大的環(huán)境說。從小處說,我們是“內(nèi)耗”。日本人來了,把我們家弄垮了。日本人走了,我們家又緩了一下。1945年、1946年那時候家里有一段還算可以。四七年,一下子陡轉(zhuǎn)直下,就不行了。
蘇:為什么一下子就不行了?
常:我們家敗了,也是環(huán)境使然,沒辦法。那時候一方面家里是坐吃山空,越來越?jīng)]錢了;另一方面就是物價,通貨膨脹太厲害了。今天有一萬塊錢,隔上一個禮拜,這一萬塊錢就值一千塊錢了,錢毛得太厲害。關(guān)于花錢的問題,我說說我的記憶,那是絕對真實(shí)的,經(jīng)得起推敲、經(jīng)得起檢查的。
我花過中國聯(lián)合準(zhǔn)備銀行的偽幣,日本(統(tǒng)治)時期的聯(lián)幣??偛猛魰r璟當(dāng)時就住地安門大街。聯(lián)幣在當(dāng)時來說,通貨膨脹不是很嚴(yán)重。日本人控制很嚴(yán)格,可有一套。他并不能允許這票不值錢了,什么都講究配給。買盒火柴,那陣兒叫取燈兒,也按配給。跟解放后似的,什么都按購貨本,什么都發(fā)票兒。聯(lián)幣沒有大票面的,1塊是黑的,5塊、10塊,10塊是綠的,[比畫]那么大,我們管它叫“大綠被臥”,再大的票兒也沒見過。有硬幣,也有紙幣,1分的、5分的,上面是十七孔橋,雪青色的。1分錢可以買1個棒子面兒餅,棗餅。東西不貴,說明這幣值還比較高。
到國民黨時候就不行了。一開始花法幣,1塊的、5塊的,緊接著10塊的、50塊的、100塊的,都出來了。很快千塊的,然后萬塊的。法幣上頭的人像是孫中山。花法幣的同時,還有一種豎條的,咱們錢不都橫條的嗎,[比畫]這是豎條的,叫“關(guān)金”,也是流通幣,中央銀行出的。和法幣同時流通,幣值幾乎一樣,沒什么特殊,但豎條兒就叫“關(guān)金”。1萬塊錢一張是綠的,5000塊錢一張好像是黑的。緊接著,這票子越花越大,甚至有10萬、百萬的票子。1948年10月底,百萬的票子已經(jīng)出來了,法幣改成金圓券。怎么兌換呢?1∶300萬,300萬法幣兌換1塊錢金圓券。金圓券上面是蔣介石照片,1塊是藍(lán)的、5塊是草綠色的,一開始確實(shí)很值錢,但也毛得非???,貶值非???。等到冬天的時候,已經(jīng)出現(xiàn)100塊錢一張的了,是粉紅色的。在北京(時稱北平)就出到100,再大的錢我沒見過,緊接著就解放了。
我記得最清楚,1948年的深秋,我和我表妹常瑛在鼓樓這兒買倆柿子,一人一個,花60萬塊錢,合金圓券兩毛。結(jié)果沒過幾天,我上學(xué)去,家里給我金圓券1塊,當(dāng)時我非常高興,結(jié)果就買了10塊餅干,就這么大[比畫],在小攤兒上買的,極次極次的餅干,不可能跟現(xiàn)在同日而語。1948年的時候,1兩金子值5億法幣,銀號存款給的利息是多大?64分的利!你想想!如果當(dāng)時通貨膨脹不是達(dá)到這程度,能給64分的利嗎?
蘇:現(xiàn)在是不差不多有5分利?
常:哪兒有5分利呀!2.5,3就到頭了,還是定期的。那時候活期利息都非常高,當(dāng)然我那時候還弄不清是活期還是死期的,就是定期的,北京叫死期。64分利,可以想象。銀行要賺錢,它不能賠啊,還要大賺。
蘇:金圓券就能貶值到這種程度!那家里面賺錢的來源怎么樣?
常:那時間已經(jīng)不行了,來源就很困難了。仗著我爺爺賣古玩也好,給人打官司也好,或者給人辦事,人家給點(diǎn)兒酬金,是這種情況。古玩已經(jīng)就賣不出去了,亂世存黃金嘛,亂世時候誰買古玩哪,誰搞收藏?。烤唾嵅簧襄X了,幾乎斷檔了。最繁榮的時候是1946年,抗戰(zhàn)勝利了,轉(zhuǎn)過年兒來古玩行一下兒就起來了,但緊接著急轉(zhuǎn)直下。解放戰(zhàn)爭開始了,一打又三年,一直打到1949年。可以想見家里的收入情況,那時候就開始賣東西了,賣了不少。家里原來很富裕,賣出去也不顯。
蘇:也沒弄點(diǎn)兒金子哈。
常:哎呀,我奶奶是很不會過日子、毫無心計的一個女人,生活能力、料理能力表現(xiàn)得很強(qiáng),弄點(diǎn)兒什么都很像回事情,但持家上她不行。她是有今兒沒明兒地那么過,并不知道我得存一部分。當(dāng)時我爺爺沒少掙錢啊!他有寫日記的習(xí)慣,但是他日記寫得隱晦,哪哪天進(jìn)錢了,他不寫進(jìn)錢了,用紅筆點(diǎn)了好多個紅點(diǎn)兒在上頭,今天去了哪哪兒地兒,都寫上,也“噔噔噔”點(diǎn)好多紅點(diǎn)兒,究竟多少錢?不知道,只有他知道。他死了,但日記還在啊。1952年、1953年左右,我一看他1946年的日記,到處排著都是紅點(diǎn)兒,點(diǎn)得多錢數(shù)多,點(diǎn)得少錢數(shù)少,說明當(dāng)時很好。如果會經(jīng)營的話,哪怕你買一點(diǎn)銀圓、買點(diǎn)兒金子存起來,應(yīng)當(dāng)有這個遠(yuǎn)見哪!
我們家里頭最大的缺點(diǎn)是什么呢?對世界的、國內(nèi)的形勢茫無所知,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應(yīng)該看得出來??!東北都已經(jīng)丟了,讓解放軍給占了,國民黨已經(jīng)潰退了。緊接著就是解放北平啊,淮海戰(zhàn)役也打起來了,平津戰(zhàn)役也打起來了。到那個時候家里并沒有什么感覺,說:“呦!可了不得了,要打仗了!”還是怎么,根本就還是那么回事情。
蘇:是不是因為這幾十年,軍閥來來去去的,大家也已經(jīng)疲憊了,覺得跟我們老百姓也沒太大的關(guān)系。
常:對了,是有這種關(guān)系。就是誰來了也得吃飯,誰來了也差不了,誰來了沒準(zhǔn)兒還能弄得更好呢,可能有這種想法。咱們就說得遠(yuǎn)一點(diǎn),八國聯(lián)軍進(jìn)北京,家里頭也沒受過多大的傷害,也沒被搶也沒被殺,房子也沒被燒,平平安安算過來了,似乎也不要緊,外國人來了也不可怕。日本人來了,家里頭也基本保了平安,畢竟日本人在市里頭沒怎么殺人,沒聽說把哪兒點(diǎn)火燒了,但殺人肯定是有的,什么敵對勢力抓了就殺了,但沒說到街上放槍又拿刺刀捅的,沒有這種情況。他為了維護(hù)自己的統(tǒng)治,也有統(tǒng)治方法啊,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啊,倒不是對老百姓多么仁慈,這是兩碼事。家里也認(rèn)為沒什么事,可能共產(chǎn)黨來了呢,也沒什么事。就是這樣,漠不關(guān)心。再有就是長期以來,對政治時事不通不懂、不聞不問。
“北京口述歷史”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