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幾歲時,買過一本宛敏灝的《詞學概論》,看到里面討論詞的用字,引李漁《窺詞管見》對宋人“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字的批評:“‘鬧’字可用,則‘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柚^‘鬧’字極粗極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當見之詩詞?!崩顫O此語不免偏激,宛氏不以為然,駁之云:“按字的本身,一般不存在什么‘極粗俗’、‘聽不入耳’問題?
《證類本草》封面
《三國志·魏志·王粲傳》附吳質傳裴松之注引《魏略》:“始(吳)質為單家,少游遨貴戚間,蓋不與鄉(xiāng)里相沉浮。故雖已出官,本國猶不與之士名?!|自以不為本郡所饒,謂司徒董昭曰:‘我欲溺鄉(xiāng)里耳?!言唬骸抑?,我年八十,不能老為君溺攢也?!保ㄖ腥A書局本,第3冊609頁)“溺”即尿字。吳質是曹丕的好友,其所欲溺之鄉(xiāng),便是山東濟陰(今屬菏澤市)。這是尿事見正史的著例?!澳鐢€”之“攢”,宋本作“欑”字,據鄧之誠的說法,此物即是尿桶(見《鄧之誠文史札記》69頁;按,《三國志校詁》130頁訓為“污灑”,作動詞用,非是)。我認為是正確的。李詳《藥裹慵談》卷一“阮蕓臺太傅引接后進”條,最末一句:“揚郡人才,咸成由公手,不似后人專以鄉(xiāng)里為溺攢也?!闭怯眠@個典。正史中的屎典,最為滑稽的,必數(shù)《宋史·賈黯傳》:“(賈)黯修潔自喜,在朝數(shù)言事,或從或否,人稱其介直。然卞急,初通判襄州,疑優(yōu)人戲己,以人噉之。在開封,為罪人所詈,又噉以人。”(中華書局本,第29冊10018頁)“”是屎的古字,見《說文解字》。賈黯為仁宗朝狀元,其啖人以屎,在正史中無第二人。但此種荒唐事體,是否可以入詩,我就不敢懸揣了。
若牛、馬屎作牛矢、馬矢,各有出處,在宋以后的文人,也是寫入詩中的。只是沒那么多。如劉攽《古意》:“牛刀割雛雞,未足為深恥。奈何狐父戈,資以斸牛矢?!薄耙院钢觇撆J浮?,見《荀子·榮辱篇》。又蘇軾《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之一:“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笔嬖老椤妒x吟》之七:“蟲有轉丸蜣,雙角牛怒張。生子牛矢中,轉圜技所長?!倍际恰!榜R矢”二字,見于《左傳·文公十八年》:“殺而埋之馬矢之中?!泵髑逶娙擞么苏Z的,如吳偉業(yè)的《汲古閣歌》:“當時海內多風塵,石經馬矢高丘陵”,《蘆洲行》:“只好負薪煨馬矢,敢誰伐荻上漁舟。”《遣悶》六首之六:“百王遺文棄如土,馬矢高于瞿相圃?!薄对佔菊@山茶花》:“荊棘從填馬矢高,斧斤勿剪鶯簧喜?!眳窃娛菍Vv優(yōu)美的,連他筆下也不避,可見馬矢之于詩,是無妨的。有很多的俗語,因為有經典的來歷,化去了俗氣,而別具一種趣味,詩人也就取之入詩,為我所用了。馬矢、牛矢,可以作如是觀。
四
以登廁之事入詩,推李商隱的一首最有名,其題曰《藥轉》:“郁金堂北畫樓東,換骨神方上藥通。露氣暗連青桂苑,風聲偏獵紫蘭叢。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憶事懷人兼得句,翠衾歸臥繡簾中。”(上古本《玉溪生詩集箋注》,下冊560-561頁)在義山詩中,這也是最引起爭議的名篇之一。大概是朱彝尊最早以此詩為寫入廁事,何焯又繼之,馮浩則不同意,以為是寫“閨人墮胎”。另有許多別的解釋,但主要的說法,為此二種(可參觀《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第五冊3937-3940頁)。近現(xiàn)代的李商隱詩專家,葉蔥奇是從朱何說的,劉學鍇則從馮說。而在臺灣的文人,高陽寫過《釋〈藥轉〉》(見《高陽說詩》),說是登廁;蘇雪林作《論李義山〈藥轉〉詩》(見臺灣商務本《玉溪詩謎正續(xù)合編》附),則堅持是墮胎,并且推進一步,考了墮胎的是誰。蘇雪林的“考據”,仿佛紅學的索隱派,說來頭頭是道,其實不值一駁。我認為,據頸聯(lián)的連用兩個廁事之典(上句指孫皓把金像放在廁中執(zhí)籌,下句指王敦在石崇廁中吃棗子的事,下句所用之典,本《白氏六帖》。長籌即廁籌,是拭穢的木枚,唐人例用此物,見《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二十八),這首詩的題旨,是斷乎不能往墮胎上牽扯的,也不能是寫別的。我們都知道,李商隱是中國詩的用典的大師,如果他真寫墮胎,為何不使墮胎之典?用廁事而寫墮胎,這豈是義山之筆?

蘇雪林《玉溪詩謎正續(xù)合編》封面

蘇雪林《論李義山〈藥轉〉詩》一文
其實,題目“藥轉”之“轉”,就是唐人所說的“便轉”之“轉”(參觀蔣禮鴻《義府續(xù)貂》60-61頁),換言之,也就是元人的所謂“出恭”。歷來的注家,把它解作道書的“上藥有九轉還丹”之“轉”,是錯認了的。唐代的醫(yī)書里,如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三焦虛實”云:“治下焦虛寒損,或先見血、后便轉,此為近血?!薄爸蜗陆固摵畵p,或先便轉、后見血,此為遠血?!保ㄈ嗣裥l(wèi)生出版社《校釋》本,441頁)就是作此解的。而王燾《外臺秘要》卷二十“療上氣大便秘澀方”云:
右三味搗篩,以醬汁和之,令得相著,作甕(《外臺秘要按語》38頁程衍道按云:“甕,汲水瓶也。此處用一‘甕’字,未詳何義?!睋袊t(yī)藥科技出版社、華夏出版社的校注本,并以為“兌”字之訛,“兌”異體作“兊”,形近致誤,說較是)可長一寸馀,如指大,兩頭尖,仍以薄綿褁(同“裹”)之,于風日中暴令少干,內下部中。時易之,不過一兩易,即有惡物下,氣上囗(此字原為墨釘,校注本并誤去之)即定,亦下食。內藥痛時少須忍,如深內少頃,亦不大痛,急出時物即出。痛忍之不得,后可便轉,時出膿及惡物多,大便不澀停之。(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5年影印本,558頁)

《外臺秘要》封面

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
更是足資詳悉唐人的藥轉之事,而為一確證。因為《藥轉》之寫登廁事,不是普通的“便轉”,而是先因為便秘,后乃用藥以通解之的“便轉”,也就是次句的“換骨神方上藥通”,“通”便是“通便”?!锻馀_秘要》的這一節(jié),提供我們知道,唐代的人在便秘時,是如何法用藥的,這也是歷來注義山詩的專家所不知曉的?!睹匾返摹皟认虏俊薄皟人帯敝皟取?,即“納入”之“納”,納則痛,痛則須忍之,這種種的細節(jié),大可滿足我們的好奇心。由此可知,義山之為詩人,竟也吃過這等苦頭,思之可發(fā)一笑。
義凈所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卷十有一大段,是討論“便轉”的戒律及造方便處的緣起的,讀來亦有意思,不妨詳引之:
緣在室羅伐城,有一長者心懷正信,共無信婆羅門詣逝多林隨處觀看。至一樹下,見便利處。婆羅門曰:“長者,沙門釋子極不凈絜,花果樹下,而遣不凈。”長者曰:“諸圣者等,皆是大德,豈自便轉耶?應是白衣作無儀事?!毖哉勚H,忽見一摩訶羅苾蒭,以衣覆頭,樹下便利。無信婆羅門見已,報長者曰:“仁言白衣作此不凈,看此苾蒭以衣覆頭,樹下便轉。豈白衣乎?”于時長者極懷羞恥,默然無對。時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苾蒭不應于諸樹林下大小便利,若故犯者,得越法罪?!狈鸺戎埔?,諸苾蒭等,在路而行,至大林所,便利來逼,以護戒故,抑不便轉,更招馀疾。時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苾蒭道行,若至大林處,隨意便轉?!狈鸺嚷犜S道行林處而作便轉,時有苾蒭在聚落中,于樹林下,不敢便轉,遂于日中被炙辛苦。時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但是荊棘林下,隨意便轉?!逼溧w波難陀,復以大便污他菜園,佛制苾蒭不得生草上大小便利。時諸苾蒭往無草處便轉,糞穢狼藉。時諸長者婆羅門見已,共譏笑曰:“沙門釋子,大好儀式,共集一食,亦一處便轉。”時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由是緣故,我今聽諸苾蒭作廁。”彼便寺外作,夜出,怖畏虎狼師子及諸賊等,以緣白佛。佛言寺內應作。諸苾蒭不知何處應作,佛言:“應在寺后西北隅作?!保〒吨腥A大藏經》本,第三十九冊79-80頁)
義凈法師是譯律部經籍的,在唐代的譯師中,僅次于玄奘。他于玄奘也很景慕?!捌兩e”亦作“苾芻”,就是比丘,也就是和尚?!氨憷笔谴笮”?,也就是“便轉”。此處的討論,不免冗長繁瑣,卻也見得佛家于講究衛(wèi)生,是如何的精嚴!而《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其為眾僧所深惡痛絕,也就可以理解了。至于批《水滸傳》的金圣嘆,據說也因在“街心遺矢”,而招致殺身禍的,那也許是人捏造的,未可以當真。
關于廁籌之事,我還想起明代的刻薄鬼胡應麟,造了一個惡謔,不妨一提。胡的《甲乙剩言》中,有“廁籌”一條云:“有客謂余曰:‘嘗客安平,其俗如廁,男女皆用瓦礫代紙,殊為嘔穢(按,‘穢’當作‘噦’)?!嘈υ唬骸财綍x唐間為博陵縣,鶯鶯縣人也,為奈何?’客曰:‘彼大家閨秀,當必與俗自異?!鄰托υ唬骸垶榫M廁中二事:北齊文宣帝如廁,令楊愔執(zhí)廁籌,是帝皇之尊,用廁籌而不用紙也。三藏律部宣律師上廁,法亦用廁籌。是比丘之凈,用廁籌而不用紙。觀此,廁籌、瓦礫均也。不能不為鶯鶯要處掩鼻耳?!蜑閲婏垵M案。”(《寶顏堂秘笈》本)如此不堪語,而施之于“神仙中人”的鶯鶯,可謂殺盡了風景!
五
最后,附帶講一個不那么骯臟的,而又每每入詩之物?!段餍新洝罚?em>Red Star Over China)中記毛澤東:“有一天我和毛澤東談話的時候,看見他心不在焉地松下了褲帶,搜尋著什么寄生物——不過話得說回來,巴萊托要是生活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中可能也非得搜尋一下不可。但我可以斷定,巴萊托決不會當著紅軍大學校長的面前松下褲子的——我有一次訪問林彪的時候,毛澤東卻這樣做過。”(據董樂山譯本,69頁)所謂“寄生物”(原文為some guests),必是蚤、虱之類,別無其他。
作者一定不知,我國古代的大名士,多有捫虱的習氣,譬如王景略?!稌x書·苻堅載記》附《王猛傳》云:“(王)猛瓌姿儁偉,博學好兵書,謹重嚴毅,氣度雄遠,細事不干其慮,自不參其神契,略不與交通。……桓溫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捫虱而言,旁若無人。”(中華書局本,第九冊2929-2930頁)這也是歷史上最有名的捫虱的故典。周作人甚至說:“王猛的名譽,一半固然在于他的經濟的事業(yè),他的捉虱子這一件事恐怕至少也要居其一半?!保ㄒ姟吨梦募な印罚┒碛谕趺推甙倌甑耐跚G公,其本人平生極得意的一聯(lián)詩,便是——“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大概也是我國捫虱的最有名的一聯(lián)詩了,正好也是姓王的做的。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云:
蔡天啟云:“荊公每稱老杜‘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之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K展髟?,得‘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不能舉全篇?!庇囗晣L以語薛肇明,肇明后被旨編公集,求之,終莫得?;蛟?,公但得此一聨,未嘗成章也。(何文煥輯《歷代詩話》,406頁)
我們都知道,王安石的為人,是最為骯臟不過的,那篇偽造的《辨奸論》中所說,“囚首喪面,而談詩書”,形容得最是恰好,而《說郛》本《遯齋閑覽》中載其軼事:“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荊公襦領而上,直緣其須,上(按,謂神宗)顧之而笑,公不自知也?!保ㄒ姟墩f郛三種》,第一冊553頁、第四冊1188頁)所以他的寫虱子,肯定是寫實的。后世對他的這兩句詩,有很多的批評。明初人的《草木子》,還認它是“警語”;后來的王弇州,就看不大上眼了:“雖境涉小佳,大有可議,覽者當自得之?!保ㄒ姟端囋穾佈浴肪硭模m州于寫字是“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他的評詩,也一向目高于頂,看不起宋代人。一到清代,譏刺之聲就更刺耳。如謂:“‘山’能‘捫虱’,‘鳥’能‘挾書’,成何語耶?”這是趙翼的輕蔑,見《甌北詩話》卷十一?!巴跚G公論詩,開口便錯?!淦缴畹靡饩湓疲骸嗌綊惺?,黃鳥挾書眠?!嘁詾槭拙涫瞧騼合蜿?,次句是村童逃學。”這是袁枚的侮弄,見《隨園詩話》卷六。袁枚的這種“刻薄法”,是從宋人來的?!读辉娫挕分杏泤蚊烧秊楹┧o云:“客有譽呂曰:‘呂君工于詩,宜少加禮?!鷨栐娭洹?团e一篇,其卒章云:‘挑盡寒燈夢不成?!υ唬骸耸且豢仕瘽h爾?!庇钟浢穲虺颊撛疲骸霸娋淞x格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詠詩者》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局^詩之好句難得耳,說者云:‘此是人家失卻貓兒詩?!保ā稓v代詩話》本)《東軒筆錄》卷十五又云:“程師孟知洪州,于府中作靜堂,自愛之,無日不到,作詩題于石曰:‘每日更忙須一到,夜深長是點燈來?!钤?guī)見而笑曰:‘此無乃是登溷之詩乎!’”(中華書局本。按,《全宋詩》第七冊4392頁錄此二句,而據《詩人玉屑》,“更忙”作“要忙”,亦嫌欠妥帖)“登溷”即是登廁?!读凝S志異》卷七《仙人島》中那位“顧盼自雄”的王勉所誦得意之聯(lián):“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被意中人芳云誚為:“上句是孫行者離火云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狈荚频慕忸U語,真是聰明極了,比起王勉之詩,要見性靈得多??墒撬呐u法,也是仿擬宋人的。袁枚之譏荊公詩,正是如此。趙翼的話,則是有意的編排。荊公的此聯(lián)詩,不過是“在青山捫虱而坐,聽黃鳥挾書而眠”,只省掉了幾個字。因為古詩的語法,不及文的講究嚴格,這在從前讀者,是早已慣了、心知肚明的,何至引起趙說的那種誤解?只有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二所言:“人皆以為名語,吾老死不能解也?!保ā肚逶娫捓m(xù)編》本)才是“不知為不知”的老實話。時至今日,身上沒虱子的我們,若不覺得好,那再也正常不過了?!妒衷娫挕分袠伺e的荊公另一聯(lián)詩:“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敝糜谀壳?,一加映照,就更妍丑立判。
是的,我們閱讀古詩,有時不能欣賞,那并不都怪我們,所以很不必為之慚愧,自以為沒眼光。錢鍾書的《宋詩選注序》中說:有些古代的作品,“就仿佛走了電的電池,讀者的心靈電線也似的跟它們接觸,卻不能使它們發(fā)出舊日的光焰來”(人民文學出版社本,20頁)。所以如此,那也不過是社會生活發(fā)生了變遷,“大力者負之而趨”,有些行為,必然不再引起美感,文學欣賞的口味,于是就跟著煙消云散了。這幾乎就是一條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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