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葛亮是目前海峽兩岸和香港地區(qū)文壇備受矚目的新生代作家之一。他耗時七年完成的小說《北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10月版)是繼《朱雀》之后,又一部極具文學想象力的長篇力作。該小說分別從主人公盧文笙、馮仁楨的成長歷程起筆,以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波譎云詭的民國歷史為經(jīng),以襄城商賈世家盧氏與沒落士紳家族馮家的聯(lián)姻為緯,采用工筆細描和潑墨寫意相結(jié)合的敘述方式,鮮活地呈現(xiàn)出動蕩年月中家族的興衰、命運的沉浮和愛情的甘苦,不啻為一幅民國時期的“清明上河圖”。
王德威在《北鳶》序中指出:“當代作家競以創(chuàng)新突破為能事,葛亮反其道而行之,他遙望父祖輩的風華與滄桑,經(jīng)營出一種既古典又現(xiàn)代的敘事風格。”此言不虛。竊以為,葛亮在小說中有意識地將民國時期的風物、掌故與現(xiàn)代派敘事技法有機融合在一起,并且在明暗、虛實、動靜、濃淡、冷暖等藝術(shù)辯證法的運用上做到了游刃有余。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北鳶》存在明暗兩條敘事線索,明線講日常起居和兒女情長,暗線則寫家族興頹與歷史嬗變,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于蛛絲馬跡間伏脈千里。例如,家睦夜讀《浮生六記》,文笙慨嘆“一葉知秋”,以及小湘琴的照片、昭德的夢魘、馮仁玨與范逸美的閨閣擁泣、馮明煥與言秋凰的曖昧交談……這些欲言又止,欲蓋彌彰的細節(jié),遍布小說各個角落,雖著墨不多,卻意味深長?;廾髯兓玫臄⑹戮€索牽引出的是一個個虛實相間的民國傳奇故事,這些故事如枝椏般蔓延,似根須般滋長。
作為小說中的核心意象,“北鳶”既是推動故事進程的引擎,又是作者傳情達意的樞紐。它寄托著一場緣分,也隱喻著一方淵藪。盧文笙與馮仁楨因“鳶”結(jié)緣,可謂是“千里姻緣一線牽”。然而,纏綿悱惻的兒女情事卻被放置在動蕩澆漓的時代風云之中,則滲透出一股濃郁的宿命氣息。一場亂世佳人的愛情傳奇甫一展開便已注定了“傾城之戀”的悲劇性結(jié)局。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小說敘事節(jié)奏逐漸由靜轉(zhuǎn)動,由徐而蹙,語言風格也開始從青玉絹帛般的溫潤細膩轉(zhuǎn)變?yōu)榇罄硎愕拇旨c堅硬,這種轉(zhuǎn)變呼應著劇烈變動中的時代脈搏。當日常陷入無常,當個體生命遭遇家變、國殤,曾經(jīng)的繁華綺麗注定淪為一片狼藉,曾經(jīng)的溫婉知性也只能漸趨如鐵似鋼。尤其第三章以后,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盧家被迫背井離鄉(xiāng),一路上險象環(huán)生,如斷線遠揚的風箏,忽遠忽近,飄浮不定。葛亮采用上帝視角,冷眼含暖意,淡筆寫濃情,以剛?cè)岵P墨,將鮮活的個體生命在時代變局中催生的恐懼與勇氣和盤托出。
此外,文本中不斷閃現(xiàn)的“風箏”意象,還為小說營造和點染了一種壓抑緊張的氛圍和困頓惶惑的情緒。葛亮筆下每個人物的命運無不像風箏一般,飄浮無著卻又掙脫不得,命若游絲怎奈雨打風吹去。那些至強至大者如政客、軍閥、商賈、寓公,至雍至雅者似文人、名伶、禪師、藝工,經(jīng)過一番鐵與火的侵蝕、善與惡的碰撞之后,都已變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俯仰之間,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窒息感與“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凄涼感借助風箏意象傾瀉而出。
一言以蔽之,《北鳶》不僅勾勒出一幅民國社會的生態(tài)圖景,也書寫了中國最為葳蕤豐饒的斷代傳奇。葛亮在小說中多次以書信互文的形式提到“念念”一詞,一種凄涼滄桑之感由此而生,綿延不絕。弘一大師在《晚晴集》中寫道: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讀完《北鳶》,掩卷凝神,一幅畫面浮于腦海,揮之不去:波譎云詭處,風雨飄搖時,斷翅頹鳶已南飛,徒留蒼穹一聲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