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刨除掉寫情愛的部分，《今生今世》仍然可作民國汪偽政府史之補余來看。只不過，對這個補余，我們閱讀時必須有高度的警醒，因為做此書者，處處煌言自飾，即使不過只有“跳梁小丑”的斤兩，他也要將自己拔到“魑魅魍魎”的噸位上。
前幾年因為張愛玲遺著《小團圓》的出土，張、胡戀又被重炒。今天談胡蘭成，其男歡女愛的方面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我只想談?wù)勛鳛槿鲋e大王的胡蘭成。
一部《今生今世》，基本上是“韶華盛極”篇寫發(fā)妻玉鳳，“民國女子”篇寫張愛玲，“漢皋解珮”篇寫小周，“天涯道路”“永嘉佳日”寫范秀美，“瀛海三淺”寫佘愛珍，其余女人如繼妻全慧文，下堂妾應(yīng)英娣，日本女人一枝等不過點綴其間。但即使刨除掉寫情愛的部分，《今生今世》仍然可作民國汪偽政府史之補余來看。只不過，對這個補余，我們閱讀時必須有高度的警醒，因為做此書者，處處煌言自飾，即使不過只有“跳梁小丑”的斤兩，他也要將自己拔到“魑魅魍魎”的噸位上——仿佛壞也要壞透才偉大似的。
胡蘭成是如何向汪派靠攏并合流的，的確有據(jù)可查。約在盧溝橋事變前一年，胡仍然不過是廣西的一位中學(xué)小教員。他短暫地參與過《柳州日報》的編輯，自稱是因為“鼓吹對日抗戰(zhàn)需與民間起兵開創(chuàng)新朝的氣運結(jié)合”而遭到桂林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軍法審判，監(jiān)禁33日，后得到白崇禧干預(yù)才釋放。這是胡蘭成政治生涯之濫觴，也是他的政治第一謊。胡遭軍法審判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鼓吹兩廣分裂，但此時他已經(jīng)引起汪系宣傳機構(gòu)的注意，《中華日報》開始向他約稿。
盧溝橋事變前三個月，胡蘭成被聘為上?！吨腥A日報》的主筆?！吨腥A日報》是1932年林柏生奉汪命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胡言，因他的文章“讓《中華日報》大有面子”，“本來是當(dāng)總主筆”，但因為他本人“不想加入汪派”，故此“謝絕林柏生，將總主筆讓給了古泳今”。胡蘭成這位遠來的和尚，不管怎樣念得經(jīng)好，總不會一來就被擢為總主筆吧？熟悉胡蘭成的人都知道，他是因在艷電后寫出了《戰(zhàn)難，和亦不易》的社論，才受到汪系注意，被提升為汪記機關(guān)報《中華日報》總主筆的。若論在1937年4月他的聘任之初，那時離抗戰(zhàn)發(fā)生還有3個月，離“艷電”發(fā)生還有8個月，汪兆銘的低調(diào)俱樂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縱然你胡蘭成滿腹主張不抵抗的才華文章，你又能施獻于誰、而誰又知道你這個失業(yè)的廣西中學(xué)小教員是誰呢？
胡蘭成在上海的生活，隨著“八一三”滬戰(zhàn)而變得潦倒起來?！吨腥A日報》自開戰(zhàn)停止發(fā)薪，老婆全慧文生孩子，胡蘭成每日要自己點煤球、買小菜、照顧產(chǎn)婦。新生嬰兒生病，因無錢醫(yī)治而死，胡向林柏生借錢買棺材，兩次才得到15塊——試問，這樣的吝刻，怎么可能是辦報人對總主筆之所為？后來《中華日報》因缺乏資金?？?，原社的一部分人馬南遷入港，辦《南華日報》。胡蘭成當(dāng)時領(lǐng)60元港幣月薪，完全就是個掙扎在貧困線上的窮書生，他卻硬要說，“和平運動初起時，從汪先生夫婦數(shù)起連我不過十一人”，又曾對陳璧君發(fā)牢騷說，“和平運動初起時我位居第五、六，現(xiàn)在名落孫山之外又之外了”?？梢娫谒约盒哪恐校桥磐粲浟锜熼w的前六名的。
但問題是，汪記政府總?cè)淮蹅尾坏?，但它在香港醞釀時，還不至于要月薪60元港幣，“穿藍布長衫”、需要“在蔚藍書店兼事”才能養(yǎng)家的一個窮文人來做它的開國大佬吧？胡蘭成說他能排上汪記凌煙閣的前六，最不濟也能排到前十一，好，我們就替他算算這本帳，將汪皇上和陳娘娘兩位拿掉，看他能不能排個老九。當(dāng)時汪氏人馬里，大來頭的有顧孟余、林柏生和陳公博（汪的舊人），周佛海和梅思平（蔣的舊部親信），羅君強（早在“寧漢合流”時就進入國民黨軍政界），曾仲鳴（心腹、秘書兼世交），陶希圣（著名文人，教授），高宗武（國民政府官員，主管外交）；老牌華北漢奸有任援道，梁鴻志和王揖唐；打手有李士群（特務(wù)頭子），丁默村（美女鄭蘋如因刺殺此人未果身亡），吳四寶（上海白相人，佘愛珍前夫）；筆桿子有樊仲云，李圣五，穆時英，劉吶鷗；此外，三親六戚里有褚民誼（連襟），汪孟晉（兒子），汪宗準(zhǔn)（侄子），陳耀祖、陳昌祖（妻弟），陳春圃、陳國琦、陳國強、陳國豐（內(nèi)侄），王敏中（梅思平連襟）……這些人誰不比他胡蘭成在汪偽政府里名頭更響、更大牌？胡蘭成特意點出，汪精衛(wèi)“對周佛海他們是帶名稱先生，對公館派的人則只稱名，惟對我稱蘭成先生”，仿佛他是汪精衛(wèi)“以國士待之”的第一人；而陳璧君看他，那簡直比小弟還親近——以至他都要經(jīng)常對她耍耍性子撒撒嬌！他可未免太抬舉自己了吧？那陳璧君可是少女時期就敢入京城取攝政王項上人頭的烈女子，中年后變成丑而爆的河?xùn)|獅，其眼珠唯盯著她老公那張民國第一英俊的臉是轉(zhuǎn)，這個男人婆如果能接受到胡蘭成撒嬌弄癡的電波就作怪了！
高陶事件發(fā)生，高宗武、陶希圣出走香港，將汪逆密約昭之于世，此時陶氏家眷萬冰如及三個子女仍滯留上海。胡蘭成說他以宋太祖與趙普的典故勸諭汪氏，使他放棄對婦孺的加害之心。而汪竟答應(yīng)道：“我亦是這個意思，所以剛才我報告僅到此為止，即是不許他們輕薄。希圣的家眷可派他的學(xué)生送到香港?！薄@真是無稽之談。陶氏家眷當(dāng)時是如何身冒萬死從上海出逃的，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找陶家第三子陶恒生先生窮十年之功寫作的《“高陶事件”始末》來讀一讀，那陶家的弱妻幼子，可是杜月笙親自運籌，萬墨林親臨指揮，派了十幾個槍手從日汪魔掌下?lián)尦鰜淼娜嗣?，這胡蘭成上下牙一磕，那幾條人命倒成了蒙他恩庇而保下來的了！
胡蘭成稱“兼任汪先生的機密秘書凡四年”，更是天大的瞎話。連他自己也承認，他從來沒有進入過秘書室?！巴粝壬惺陆形胰ィ傇诳蛷d里見?！蓖舻拿貢幹?，起初都在“侍從室”的第二室，主要由“夫人派”把持，掌之者為汪之侄孫婿周恭生，次為汪之侄孫汪翔輝，汪之外甥張恩麟，和陳常燾等；即使“侍從一室”的總務(wù)，也早被陳璧君操縱，掌柜的就是她娘家親侄陳國琦。而“先生派”雖有浸潤，如“宣傳部長”林柏生，“法制局長”陳允文，“參事廳長”陳君慧等，也不得不看“夫人派”的臉色行事。這個水潑不入、針扎不進、連林柏生都插不進腳去的地方，那胡蘭成又是怎樣進去“機密”的？他難道是孫悟空變的飛蟲不成？后來汪公館正式設(shè)置機要秘書，共為五人：“夫人派”的陳春圃，陳昌祖，“先生派”的林柏生、陳君慧、陳允文。胡蘭成于1943年12月，因越過主子交鉤日本人而得罪了汪氏，罹遘牢獄之災(zāi)，而將他下獄的正是林柏生和陳春圃。這就足以說明，他無論在汪派還是陳派里都沒有根基。要不是他主子忌憚太上主子日本人的干涉，胡早就死在七十六號的亂槍之下，也就不會在出獄后禍亂張愛玲的感情世界了。
胡蘭成的“老鼠上秤臺，自稱自”，最莫過于在李士群死后向吳四寶太太佘愛珍表功一事。李士群殺了吳四寶，胡蘭成對佘愛珍表示“將來我會報仇”，于是借舊友熊劍東的手除掉了李士群，一個月后，他回上海向佘愛珍報告道：“吳先生的仇我已報了”——這就是胡蘭成自說自話的版本。但即使在這個版本里，佘愛珍也沒有接他的茬，“吳太太聽了卻不接下聯(lián)，我亦頓時覺得慚愧”。其實那李士群之死，完全是他取禍三方的結(jié)果——重慶戴笠處，他已是被掛了號非殺不可的；周佛海及其手下，恨不能將其啖之而后快；而東京方面也已決定讓上海的日本憲兵干掉他。熊劍東固然是經(jīng)手人不錯，但他是聽了日本方面的指令才下手的，當(dāng)時李士群正是汪氏的心腹紅人，沒有太上主子的指令，熊劍東發(fā)什么昏去砍主子的人？胡蘭成至多是在其中得知了一點先機——如果他的記敘可信的話，至于說到他起到了哪根蔥的作用，這是連后來當(dāng)了他老婆的佘愛珍也不肯信的。
日本戰(zhàn)敗后，胡蘭成出亡，跑到了杭州舊同學(xué)斯頌德（斯君時已故世）家，由斯母收留，斯弟與斯家姨奶奶范秀美帶他求遍五親六眷，到處尋找藏身之地。他在逃亡路上與范秀美配作夫婦，從此更多了一層保護色。因范秀美多年失散的娘家在溫州，胡后來就索性躲到溫州來了。他約在1947年春刻意結(jié)識了當(dāng)?shù)氐奈幕鲃⒕俺?，通過談詩論學(xué)取得這位耆宿的好感，冒了張愛玲的家世，自稱名叫“張嘉儀”，本貫河北豐潤人，先祖張佩綸。劉先生于是道：“這是家學(xué)有傳了?！蓖ㄟ^劉，胡得以進溫州中學(xué)教書，不但解決了生計問題，并結(jié)識了當(dāng)?shù)氐膬晌粚W(xué)人，吳天五和夏承燾。夏承燾，字瞿禪，近代著名詞學(xué)家，時在浙江大學(xué)任教。夏承燾的《天鳳閣學(xué)詞日記》中，記有他與胡蘭成——當(dāng)然，他以為是張嘉儀——些往還的事實。
夏最初得知張嘉儀，出于劉景晨的推介。7月9日，夏“與天五詣劉貞晦翁。小病初起，以紹興張君嘉儀所著《中國之前身現(xiàn)身》稿本二冊囑看。天五攜歸讀一過，甚為嘆佩?！?月10日，兩人至胡所居的竇婦橋訪之，“頗直率謙下，謂曾肄業(yè)北京大學(xué)，從梁漱溟，魯迅游，與漱溟時時通信”。胡蘭成的確曾在1926年當(dāng)小郵遞員被開除后，跑到北京，由同學(xué)推薦，進入燕大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日三小時，剩下時間他在燕大旁聽了一些課程。可是他在1927年9月就離開北京了。胡蘭成從來就未曾獲得過燕大的學(xué)生資格，談何肄業(yè)？更談何從北京大學(xué)肄業(yè)？“從梁漱溟游”？——也許馬馬虎虎說得過去吧，因為他當(dāng)時正在與梁通信；但如果我們細究“從游”這個詞的意義，它意味著朋友間朝夕相處、切磋的友誼，這是不符合終生未曾謀面的胡、梁兩人的情況的?！皬聂斞赣巍保俊B解釋也不用解釋，這牛吹得讓人笑掉牙。
好笑的是，這位張嘉儀先生還特別愛八卦魯迅之家事。7月29日，“嘉儀來，談魯迅遺事，謂其與作人失和，自踏死其弟婦家小雞。作人曰婦甚不滿魯迅，謂其不潔，又生活起居無度，且虛構(gòu)魯迅相戲之辭告作人，致兄弟不能相見”。魯迅兄弟失和事由羽太信子調(diào)撥而起，本是文壇盡知的掌故。但這個“小雞事件”倒是新鮮，卻不知張嘉儀先生又何所見而云然？
胡蘭成于8月31日求夏承燾畫一副荷花，實誠的夏先生9月1日就寫好送去了。這副荷花是給誰的呢？說來嚇?biāo)廊?。“嘉儀悼其聘室黃女士死于法國飛機，囑寫此為紀(jì)念，以黃女士平生最愛此花。為題放翁句云：若教具眼高人見，雨折霜摧或更奇?！焙m成原配唐玉鳳，繼室全慧文，哪怕是下堂妾應(yīng)英娣，沒一個姓黃的，更沒一個死于法國飛機的！
1948年12月27日，“張嘉儀寄來新印之中國文明之前身與現(xiàn)身，改名張玉川，不知何故”。張嘉儀之搖身一變成了張玉川，這不過是胡蘭成這個百變蟲的一變罷了，可憐的夏先生卻被弄糊涂了。
1950年10月16日，“晨接張嘉儀九月廿九東京書，由香港唐君毅轉(zhuǎn)來。嘉儀過杭北上，數(shù)月無消息。云中秋到日本，過文字生活，每月寫六千字，可維持一家三四口。有時亦去大學(xué)作學(xué)術(shù)演講，不知所寫所講是何種學(xué)術(shù)也”。此時胡蘭成的確是跑到了日本賣文為生，但他本是單身一人出亡的，家眷兒女全丟在大陸，由他的侄女青蕓代為養(yǎng)家照料；胡蘭成在日本，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很快睡上房東之女一枝，那“維持一家三四口”的人，是留在大陸的苦命女青蕓——她為了照顧這個不停娶老婆生孩子的六叔一家，自己拖到三十歲才出嫁——而不是正在風(fēng)流快活的胡蘭成。
《今生今世》里，溫州部分最詳述者為劉景晨和徐步奎，蓋劉景晨是胡蘭成的恩人，徐步奎是他的好友。通過徐步奎，胡蘭成又結(jié)識了莫洛，莫洛在多年后得知他當(dāng)年認識的“張嘉儀”的真正身份后，曾寫了一篇回憶文章，既肯定當(dāng)年交往中的一些互動事實，也補充了一些新信息。一是莫洛夫人林綿對他的反感：胡蘭成有時會趁莫洛不在家時去造訪，林綿給孩子洗澡時，胡蘭成“胡言亂語，顯得過分隨便”。二是，徐步奎夫人“楊笑梅也對張嘉儀印象不好”。三是，莫洛后來見到劉景晨的女兒劉萊——在胡蘭成自序，劉家二女劉萊和劉芷，因為是溫州中學(xué)的學(xué)生，都對他執(zhí)禮甚恭——薦《今生今世》給她閱讀后，劉萊與同班女生張素軒回憶道：“我們女同學(xué)都很討厭他，給他起了個綽號，背后便叫他‘紅頭蒼蠅’?！蹦暹@篇發(fā)表于《溫州晚報》2005年11月23日副刊的文章，用詞克制，態(tài)度中肯，并不帶“打落水狗”的火勢，即使對太太林綿被胡蘭成輕薄一事也不過一筆帶過，因此可被視為較可信的史料。
胡蘭成能夠從已經(jīng)移鼎變色的大陸跑到香港、繼而跑到日本，全在他成功地撒了一個彌天大謊。1950年3月，一直與胡蘭成通信談佛學(xué)的梁漱溟邀他北上，胡蘭成先到上海，住舊友熊劍東家，見形勢不妙，遂有了去國之心。但此時他一文不名，盤川何在，如何上路？幸而巧舌就是他生成的銀行，靠著大言煌煌，他說他與現(xiàn)任蔣介石心腹秘書的陶希圣為知心舊友，可以謀求陶的幫助，從香港轉(zhuǎn)去臺灣，這番話居然騙得了另一位老漢奸鄒平凡的相信，鄒替他出了一部分錢，又聯(lián)系了另外兩位商人給他湊路費，條件當(dāng)然是他要帶三人入臺。這樣四人一起到了香港。胡蘭成即使到了這樣時候，為了給自己留條后路，還是沒舍得不去忽悠梁漱溟一把——他寫信告訴梁，他要先去香港接家眷，隨后即來北京。
陶希圣的拒信徹底堵絕了胡蘭成去臺灣的幻想。他隨后就靠在佘愛珍處軟蹭到的兩百港幣，熊太太給他的六百港幣，和另一位舊人給的四百港幣，偷渡去了日本。
胡蘭成謊話連篇處還有許多，如能將他的《今生今世》與夏先生的《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或與盧禮陽的《劉景晨年譜簡編》對照來看，自然還能找出一些。這方面的先行研究有樓培的《夏承燾胡蘭成“對照記”》。限于篇幅，此文就僅舉證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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