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日本正倉院,除中國外收藏唐代文物最著名的機構。正倉院的唐代文物不同于考古出土品,均為傳世品保留至今。并且文物規(guī)格很高,品相完好,其完整、精美程度是出土文物不可比擬的。因此正倉院備受日本及中國研究者、愛好者的關注。
從2012年起,每年秋天,揚之水先生都會趕赴正倉院,她將赴正倉院看展看成是一次次“約會”,正如她書中所說:“京城的銀杏樹黃了,京都的楓葉紅了,便是與正倉院約會的花信,于是帶著唐人故事走進正倉院?!逼叽巍凹s會”之后,她將所見唐代寶物與生活史的細節(jié)以及詩歌對應的物事結合起來,十年后寫成了這本《與正倉院的七次約會:奈良博物館觀展散記》,本文摘自該書第一部分,由澎湃新聞經(jīng)上海書畫出版社授權發(fā)布,標題為編者所擬。
求嘉木于五嶺,取殊材于九折。剖文梓而縱分,割香檀而橫裂。若乃琢玉范金之巧,雕文鏤采之奇,上覆手以懸映,下承弦而仰施。帖則西域神獸,南山瑞枝,屈盤犀嶺,回旋鳳池。——唐虞世南《琵琶賦》
圖一
我們七次前往參觀,獲見物品凡四百六十二件(中有少量系重復展出)。名品如綠瑠璃多曲長杯,鳥毛仕女屏風,螺鈿鏡、盤龍鏡、騎鶴仙人鏡,紅牙撥鏤尺,等等,俱曾在展覽中一睹真容。每一回里都少不了樂器,而樂器也正是正倉院藏品中的珍物。螺鈿紫檀五弦,騎象鼓樂圖捍撥螺鈿楓蘇芳染琵琶(有“東大寺”銘),狩獵紋捍撥木畫紫檀琵琶,山水人物圖捍撥木畫紫檀琵琶,鷙鳥紋捍撥紫檀琵琶,螺鈿紫檀琵琶,一共六面,其中螺鈿紫檀五弦為北倉藏品,此外均藏南倉。而可稱珍中之珍者,是藏于北倉的一面五弦[圖一]。它在《東大寺獻物帳》(《國家珍寶帳》)中留下的紀錄是:“螺鈿紫檀五弦一面,龜甲鈿捍撥,納紫綾袋淺綠臈纈里?!辟N嵌在腹板當弦處的捍撥是一方玳瑁,便是《獻物帳》所云“龜甲”。玳瑁上面用螺鈿嵌飾芭蕉、鴻雁、鸚鵡和花草間騎在駱駝上彈琵琶的一個伎樂人。琵琶之背即所謂“槽”,更是遍身螺鈿填嵌出牽枝抱葉的花朵流云和一對銜綬鸚鵡。且不說它的風華絕代之美,難得在于唐代五弦琵琶,這是存世唯一的一面。日人林謙三《東亞樂器考》(錢稻孫譯)說它“雖屬千年古器,保存比較好,益以明治年間的修補,幾乎恢復到完全的原形。通過這個,可以悉知唐制五弦的構造”。傅蕓子《正倉院考古記》稱它“為天壤間之瑰寶”。這一面五弦在各種圖錄里屢屢見到,但我們的歷年參觀,卻都無緣和它相遇,直到第七十一回,方了夙愿。展廳里同時滾動播放五弦的復制品以及制作工序,可以見出,螺鈿花心的彩色美石,原是先在美石的背面繪出花紋,然后鑲嵌。這也是唐代工藝普遍的做法,近年唐墓出土實物中即有同樣的例子。
圖二
第六十四回展出的螺鈿紫檀琵琶[圖二],它在《東大寺獻物帳》中錄作“螺鈿紫檀琵琶一面,綠地畫捍撥,納紫綾袋淺綠臈纈里”。不過腹板亦即琵琶正面的“綠地畫捍撥”今已不存,它在明治時代曾因破損而修補。然而螺鈿、玳瑁、琥珀鑲嵌纏枝花葉的紫檀槽依舊光采奐若。玳瑁為蔓,螺鈿嵌出花和葉,琥珀點綴于花蕾,兩邊的花心上各一個手捧果盤的迦陵頻迦。螺鈿細施毛雕:花葉各鐫紋理,又或于葉心刻畫鴛鴦。人面鳥身的迦陵頻迦長羽如鸞,眉心花鈿,兩頰笑靨,面若宮娃。唐虞世南《琵琶賦》“求嘉木于五嶺,取殊材于九折。剖文梓而縱分,割香檀而橫裂”,“若乃琢玉范金之巧,雕文鏤采之奇,上覆手以懸映,下承弦而仰施。帖則西域神獸,南山瑞枝,屈盤犀嶺,回旋鳳池”。出自良工之手的唐代琵琶,果然有如此風采。
圖三
圖四
所謂“上覆手以懸映,下承弦而仰施”,是腹板亦即琵琶之面的裝置,便是縛弦和捍撥。前面提到的螺鈿楓蘇芳染琵琶,捍撥是騎象鼓樂圖,覆手用螺鈿嵌出花葉、蝴蝶和飛鳥。第六十七回展出的山水人物圖捍撥木畫紫檀琵琶,所謂“山水人物”,也可以名作觀瀑圖[圖三]。所云“鷙鳥紋捍撥紫檀琵琶”,當弦處張一方皮革捍撥,捍撥的“紅蠻”地子上彩繪遠山近水間俯沖而下的老鷹拏天鵝[圖四]。演奏的時候琵琶腹板向外,唐代圖像中琵琶表現(xiàn)的便多是這一面,因此常常在捍撥上布置圖案,它自然也是詩人格外留心的細節(jié)。李賀《春懷引》:“蟾蜍碾玉掛明弓,捍撥裝金打仙鳳?!蓖踅ā秾m詞》:“紅蠻捍撥帖胸前,移坐當頭近御筵。用力獨彈金殿響,鳳凰飛出四條弦。”王建的好友張籍也有《宮詞》(二首),其二句曰“黃金捍撥紫檀槽,弦索初張調更高”??梢姾磽茈m原本為保護琵琶的撥弦處,卻因妝點的美艷,使得琵琶竟意外生色。
圖五
圖六
琵琶之外,裝置捍撥的還有阮咸,阮咸撥面上的捍撥多依腹板之形造型近圓,其上也常繪制或妍麗或古雅的圖畫。第六十六回展出藏品中的一面桑木阮咸[圖五],花朵形的捍撥上面是一幅松下弈棋圖[圖六]。松林山石間,二老坐鹿皮薦相對弈棋,一老旁坐觀戰(zhàn)。傍樹置投壺為游戲具,又一個胡瓶為飲酒具??匆娝?,很容易想到這一類不俗的繪事小品在宋代派上的新用場,即作為硯屏的嵌飾。南宋趙希鵠《洞天清祿·研屏辨》中說到,“屏之式止須連腔腳高尺一二寸許,闊尺五六寸許,方與蓋小研相稱”,“取名畫極低小者嵌屏腔亦佳,但難得耳。古人但多留意作阮面大如小碗者,亦宜嵌背”。不論琵琶抑或阮咸,捍撥上的圖畫皆或出自名家,乃至御筆,宋徽宗《宣和宮詞》:“玉鉤紅綬掛琵琶,七寶輕明撥更嘉。捍面折枝新御畫,打弦唯恐損珍花?!焙磽鼙緸楸Wo琵琶的撥弦處,卻是因為貼了一幅御筆折枝花,而使得捍撥之珍竟逾于琵琶。宋室南渡,捍撥繪事也還有繼踵者,并且風氣播向民間。鄧椿《畫繼》卷二道:“士遵,光堯皇帝皇叔也,善山水,紹興間一時婦女服飾及琵琶箏面,所作多以小景山水,實唱于士遵?!币虼怂稳擞盟鼇韸y點案頭清玩比如此際尚算得新生事物的硯屏正是合宜。唐之風流,遂成宋之風雅。
《與正倉院的七次約會——奈良博物館觀展散記》,揚之水著,上海書畫出版社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