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羅雪村繪
季先生主編的大型學術文庫“東方文化集成”出版20周年了,成績重大,影響深遠。我能參與此項工作,接近前輩,學習他們的思想,實是人生幸事。
認識吳良鏞先生有些戲劇性。我們這個小區(qū)有個風氣,清晨散步常兼聊天。一次有位朋友通知我,說吳先生要找一個江蘇南通人聊天,他推舉我明晨去相見。吳先生一見就平易爽朗。我告訴他,我是江蘇海門市人,離南通城35公里。他說正好。我告訴他我是中文系的。他又說正好。停了一下接著說:“我正好問你,我說過‘南通是中國近代江蘇第一城’,你看通不通?”我毫無準備,答非所問,只說蘇州、揚州是古代開發(fā)的城市。但是談話有亮點。他問:“海門到南通你最初是怎么走的?”我說:“1943年小學二年級時從海門乘木船經(jīng)內河到南通城,順風掛帆走三小時。兩岸滿是油菜花,岸邊蘆葦從不斷。”他眼睛都亮了,連叫:“好絕!好絕!原來賽江南?!碑敿磫枺骸艾F(xiàn)在還有嗎?”我回答:“現(xiàn)在成了高樓和馬路。”他直呼:“可惜!可惜!真可惜!”由于吳先生有人格的吸引力,我們很快就親近了。一次,我說他有些像季羨林,并且拿季先生《“東方文化集成”總序》給他看,他很快表示同意季先生的思想。這篇序文成了思想交流的紐帶,使我明白季先生指出的問題在其他領域也同樣存在。清晨愉快的聊天使我斗膽約請吳先生編一本中國建筑學的民族傳統(tǒng)的著作,因為《東方文化集成》已出版的著作偏于人文科學,有了吳先生的著作才更全面。吳先生當即表示,中國建筑學也應走“跨界”的路。但對編書,他只說:“我考慮試試?!?/p>
消息傳到季先生那里,受到極大重視。當時他正長期住院治療。他的秘書楊銳女士親自駕車帶我向季先生匯報。季先生鄭重地說:“吳先生我很了解,他是我的鄰居,感謝他的支持,出版后開個發(fā)行會?!边@樣,約吳先生寫書的事就定下來了。我只是做了信息傳遞工作。
吳良鏞 羅雪村繪
吳先生很慎重,兩年多之后才正式編完這部著作。他定名《中國建筑與城市文化》,討論中國城市與建筑發(fā)展戰(zhàn)略方面的重大問題,“出版的目的在于迎接中國建筑文化的偉大復興?!保ê笥洠┍緯轫撋闲涯坑≈骸坝又袊ㄖ幕膫ゴ髲团d?!北緯牟牧鲜菂窍壬x自自己的著作,可以說是精華的集中。我有先睹為快的機會,當時突出的感覺是與季先生的總序十分融洽的互相呼應,好像量體裁衣而成的。
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季、吳兩位先生是勇立潮頭的人,也以大聲疾呼重視民族文化傳統(tǒng)聞名于世。吳先生指出:“‘文化復興’不是提倡‘復舊’,而是‘積極創(chuàng)新’‘自主創(chuàng)新’,是吸取中國優(yōu)良傳統(tǒng)下的創(chuàng)新,也是借鑒西方優(yōu)秀成果下的創(chuàng)新。”(340頁)那時國門初開,會有追新求奇、表面模仿的風氣,急功近利必陷浮躁,迎合低俗終成淺薄。他們兩位都是明眼人,特別作為教師希望下一代建立中西融匯貫通的合理的知識結構,對莘莘學子講話更顯真情。吳先生懇切指出:“更希望要引導他們在‘中學’上要打好基礎,在新學上要有整體性理解,在藝術修養(yǎng)上要達到高境界,在思想感情上要對吾土吾民有發(fā)自內心的摯愛?!保?36頁)如果參觀過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吳先生書法繪畫展覽的讀者,讀了上面話,一定能更深切地體悟到“在藝術修養(yǎng)上要達到高境界”是他畢生的追求,也是對中華傳統(tǒng)精神的體悟達到極致。
在中西文化交流上,魯迅提出過“拿來主義”,季先生又補充“送去主義”。讀了吳先生著作,特別感受到吳先生在“送去主義”方面已取得很大成就。我們耳熟能詳?shù)谋本┚諆汉7扛慕üこ?,屬城市細胞更新的?jīng)驗,獲1992年度聯(lián)合國世界人居獎和亞洲建筑學會金質獎,讓世界知道中國建筑的新面貌。特別需要著重指出:《北京憲章》在世紀之交發(fā)表,向全世界發(fā)出了北京的聲音。這篇憲章由吳先生主持起草,與全世界同行同步作出努力。他在向來自世界1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建筑師提出主旨報告中指出:20世紀既是“大發(fā)展”又是“大破壞”的時代,“我每每捫心自問:我們將把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交給我們的子孫后代?”(312頁)
兩位大師對這個問題都作了回答,共同希望從中國古代智慧中汲取力量,中心是中國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他們二位不只是地理上的鄰居,更可貴的是思想上的鄰居,志同道合。他們看到,幾百年以來的工業(yè)社會,物質文明高度發(fā)展,然而對地球無窮無盡的榨取造成空氣、水、土壤、海洋污染、環(huán)境破壞、水土流失、怪病叢生,人類應該改弦更張,不要“征服自然”,而要“天人合一”。謙卑承認人類只是地球生物圈中的一小部分。人類應該尊天重地,包容處世,慈悲待人。如果人類毀滅自身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最終人類將變?yōu)榭铸?。在“歐洲中心論”盛行時代,東方的“天人合一”必然被人誤稱為落后思想?,F(xiàn)在,世界應該覺醒,承認文化的多樣性,發(fā)揚各種文化的長處,對于長期處于被壓抑狀態(tài)下的東方文化,更應重視在其悠久歷史中鍛造成的文化生命力。我欣喜地看到吳先生大力提倡的“廣義建筑學”,中心就是注重環(huán)境,將建筑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并在序中特別鄭重提示“季羨林先生指出,東方哲學思想重‘整體概念’和‘普遍聯(lián)系’,這是很緊要的話。”(31頁)吳先生從專業(yè)的角度,揭示江南古建筑依山傍水的人與自然相和諧的人文傳統(tǒng),總結近代張譽建設南通城處理江河關系的整體布局,將歷史傳統(tǒng)和實踐經(jīng)驗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系統(tǒng)理論,從而開拓了建筑學的深度和廣度,體現(xiàn)了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世界建筑史上獨樹一幟。
這里特別要關注這部著作的封面設計。美術家朱虹女士用山和云象征天和地,以最具東方繪畫性格的水墨畫形式表達出來,在深遠意境中托出書名,并在書脊、勒口、內封上選用吳先生手繪的有中國特色的古代城市整體建筑圖,形成一個整體。托出“中國建筑”幾個字,形神俱妙。她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季先生親自花兩個小時向她講述什么是“天人合一”。出版后被業(yè)界評為追求完美、細膩和一絲不茍,具有東方神韻。這個封面以獨有的特色承載著一位望九的大師對自身的成就與經(jīng)驗,以及同行的成績與經(jīng)驗的總匯,而且寄寓著對未來的囑托。
上世紀影響最廣的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在他完成于逝世前的最后一部自己終極關懷的偉大著作《人類與大地母親——一部敘事體世界歷史》,生動敘述按不同文明發(fā)展的世界歷史,它選用“人類與大地母親”作為正標題,很有意味。其中是否有“天人合一”的意蘊,有待讀者解讀了。作者在結語中尖銳指出:“人類,這個大地母親的孩子,如果繼續(xù)他的弒母之罪的話,他將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他所面臨的懲罰將是人類的自我毀滅。”(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32頁)
記述人與人之間的奧妙,最深層處在于思想關系,季羨林與吳良鏞的名字與中國智慧“天人合一”相聯(lián)系,我以為具有獨特的光彩。(文/劉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