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3年10月出版的俞平伯《論詩詞曲雜著》,收錄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寫于當(dāng)年5月15日的“《牡丹亭》‘丹’字的用法(附說英文‘狗’字)”。
《牡丹亭》卷上第十六折《詰病》中有這么一句:
則(只)除是八法針針斷軟綿情。怕九還丹丹不的(得)腌臜證。
《論詩詞曲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0月版
俞平伯解釋說,這兩句里的“針”和“丹”,都是上一字是名詞,下一字當(dāng)動詞用,如同“春風(fēng)風(fēng)人,夏雨雨人”的用法。英文中也有名詞轉(zhuǎn)化為動詞的用法,譬如dog是“狗”,作動詞用時,就是尾隨之意。俞平伯舉了一個例子:
……as he dogs Aaron Cohen’s footsteps.
譯為:“像他尾隨A. C. 的腳步?!保ㄉ虾9偶霭嫔绨?,800頁)
這里加了一條腳注:“見阿克西《攝政公園謀殺案》(Orczy:The Regent’s Park Murder,1932)。”
Orczy就是Baroness Orczy(1865-1947),現(xiàn)在通譯為奧希茲女男爵,匈牙利裔英國作家,這篇《攝政公園謀殺案》是她創(chuàng)作的“角落里的老人”偵探系列中的一篇。這一系列寫的是一位鎮(zhèn)日坐在咖啡館角落里的神秘老人,一邊玩弄著一根細(xì)繩,一邊根據(jù)報紙上的犯罪新聞以及對庭審的報道,分析案情,最后破案?!督锹淅锏睦先恕酚卸喾N中譯本,筆者讀的是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的吳奕俊、唐婷譯本,《攝政公園謀殺案》收錄其中。俞平伯引的那句話,在中譯本里不會出現(xiàn)“狗”字,可能就是190頁上的這句:“現(xiàn)在試試看緊跟著艾什立走,就像他跟著艾隆·柯恩走一樣……”
《角落里的老人》,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12月版
二
韋柰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一書中說,俞平伯讀了不少英文原版書,“尤其喜讀偵探小說,尤對‘福爾摩斯’、‘亞森羅蘋’和‘Father Brown’感興趣,但不太喜歡近代女作家Agatha Christie的作品”(團結(jié)出版社,2006年6月版,111頁)。韋柰的母親,也就是俞平伯的長女俞成,也是個偵探小說迷,“在她的書架上,擺放最多的就是原文的偵探小說,尤其喜歡英國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也會把自己認(rèn)為好的作品推薦給外祖父看,父女便會有一番討論,合理之處、不合理之處,津津樂道”(韋柰:《舊時月色:俞平伯身邊的人和事》,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年1月版,50頁)。
俞平伯同女兒探討偵探小說沒有留下記錄,而他同兒子俞潤民的通信中也會交流讀偵探小說的體會,1982年1月11日給俞潤民的信中說:
那小說我覺得很細(xì)致,寫女校人物、氣氛均佳,乍看似凌亂,卻耐細(xì)看。即首段于案情亦非無關(guān)。末章尤佳,比國偵探小說三篇我都看了,以此為佳。偵探不大顯本領(lǐng)。另書《象能記憶》對話瑣碎冗長,偵探只聽人言毫無作為,但疑案之本身(一男二女之關(guān)系)極其微妙,以不了了之,實可單另寫一小說也。你閱后自知。(《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11月第一版,第拾卷,74頁)
信中提到《象能記憶》,應(yīng)該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Elephants Can Remember,有譯作《懸崖謎案》或《舊罪的陰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辛可加譯本,書名譯為《大象的證詞》(2009年7月第一版)。這是克里斯蒂“波洛探案系列”的一種,出版于1972年。說的是波洛的小說家朋友奧利弗太太有個教女要結(jié)婚了,未婚夫的母親找到奧利弗太太,要了解這個女孩的父母二十年前在康沃爾懸崖邊雙雙死于槍擊的真相。奧利弗太太找到了波洛,請求他幫助解開舊日懸案之謎。在克里斯蒂的小說中,有好幾部是破陳年舊案的,所謂“舊罪陰影長”,最著名的如《啤酒謀殺案》(Five Little Pigs,1942)。而偵查過程,只能找當(dāng)年的知情者一一詢問,確如俞平伯說的,“對話瑣碎冗長,偵探只聽人言毫無作為”,最后綜合各人之說,找出破綻,解開謎底。書名來自書中一位受訪者的話:“有句老話說得好啊,大象不會忘記?!保ㄈ宋陌?,91頁)小說最后,奧利弗太太喃喃低吟:“大象會記得,可我們是人,而善良的人們終能忘卻前塵?!保ㄍ?,220頁)
《大象的證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
由此可知俞平伯信中說的“比國偵探”,就是指克里斯蒂筆下的比利時偵探赫爾克里·波洛。波洛探案中,寫女校案件的可能就是《鴿群中的貓》(Cat Among The Pigeons,1959;中譯本史曉潔、陸乃圣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11月第一版),一所叫芳草地中學(xué)的女校,發(fā)生了三起謀殺案和一起綁架案,并涉及國際事端——小說開始講述了發(fā)生在中東小國拉馬特的一場革命,也就是俞平伯信中說的“首段于案情亦非無關(guān)”。
《鴿群中的貓》。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11月第一版
從這封信看,俞平伯讀阿加莎·克里斯蒂,還是讀得蠻有樂趣的。韋柰說的“不太喜歡”,可能只是相比于福爾摩斯、亞森羅蘋和布朗神父而言。
兩個月后,俞平伯給俞潤民的信中又提到一筆:“《Last Case》小說,偵探失敗。”(75頁)多半指的是英國作家E. C. 本特利(E. C. Bentley,1875-1956)的第一本偵探小說Trent’s Last Case,中譯本有譯作《特倫特最后一案》(吳幸芬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2月第一版),也有徑譯作《最后一案》(王美容譯,群眾出版社2014年4月第一版)。原作出版于1913年,是一本別開生面的偵探小說,作者“要探究是否有‘邏輯上合理卻不是真相’的可能”(《詹宏志私房謀殺》,臺灣源流出版公司,2001年版,22頁),也就是說,偵探的推理完全符合邏輯,但找到的并不是真兇。書中,兇案被破了三次,每一次都有新的證據(jù)出來推翻前一次的結(jié)論。俞平伯的評價就是:“偵探失敗?!?/p>
到1983年6月24日,俞平伯給俞潤民的信里還說:“仍無興動筆,看英文偵探小說消遣,書佳?!保?6頁)其實一個多月前,他剛寫了“《牡丹亭》‘丹’字的用法”,估計也是讀奧希茲女男爵的偵探小說,看到了英文中“狗”的用法,因此想到《牡丹亭》中“丹”的類似用法,才興起動筆的。
《最后一案》,群眾出版社2014年4月第一版
三
俞平伯讀福爾摩斯,最早讀的可能是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華生包探案》,俞平伯藏有此書,1986年1月13日給俞潤民的信里說:“擬將一九〇三的《華生包探案》給他(孫兒俞昌實),淺近的文言,看小說亦頗有用,不易解的可問我?!保?28頁)據(jù)張治先生提供的資料,這本《華生包探案》未署譯者名字,系商務(wù)印書館從《歇洛克·福爾摩斯回憶錄》中選譯六篇,于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也即1903年作為“說部叢書”一種出版。
《華生包探案》,商務(wù)印書館1903年版
1922年,俞平伯赴美考察,回國時帶了不少書,“有莎翁戲劇故事及福爾摩斯探案集等”,分贈許寶骙、許寶騄兩位內(nèi)弟(許寶骙《〈重圓花燭歌〉跋》,轉(zhuǎn)引自《舊時月色:俞平伯身邊的人和事》,221頁)。
日記殘篇《秋荔亭日記》1938年2月24日有“至宣南購福爾摩斯小說”的記載(《全集》第拾卷,305頁),不知買的是英文本還是中譯本,抑或就是上述那本《華生包探案》。
1985年電視里播放《福爾摩斯》連續(xù)劇,據(jù)韋柰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里說,俞平伯平時很少看電視,但這個連續(xù)劇每集都不肯放過?!坝袝r因播放時間太晚,他便索性先睡一覺,再起來看。為能聽清對白,我為他插上一副耳機,因能聽清楚,更看得津津有味。由于他對福爾摩斯的故事非常熟悉,所以每看完一集,都要發(fā)些議論,評論電視劇腳本改編的優(yōu)劣?!保▓F結(jié)版,111-112頁)韋柰沒有記下俞平伯評論的話,但在1985年3月31日給俞潤民的信中,俞平伯說:
近看福爾摩斯故事電視,你曾看到否?雖不甚佳,卻有七種,我都熟悉的,離原本接近,惜描寫少而敘述多。主角飾福不很像(似胖而年輕),是一大缺點,看了沒大興味,已看“僂背眩人”,又“藍寶石”較好,聞有七集。(《全集》第拾卷,124頁)
《福爾摩斯探案集:藍寶石案》劇照
電視劇《福爾摩斯探案集》由英國Granada Television攝制,1984年播出七集,到1994年總共拍了四十一集。杰瑞米·布雷特(Jeremy Brett)飾演的福爾摩斯,被稱為最權(quán)威的扮演者,俞平伯卻認(rèn)為“似胖而年輕”,“不很像”。他心目中的福爾摩斯,多半是英文本原著中西德尼·佩吉特(Sidney Paget)畫的形象。韋柰書里還說,俞平伯的內(nèi)弟數(shù)學(xué)家許寶騄年輕時也是福爾摩斯迷,一次家里失竊,他自為福爾摩斯,而俞平伯則扮演華生,煞有介事地偵探了幾天,卻未能破案?!跋胨麄z一個高瘦,一個矮小,該是很像的呢!”(《我的外祖父俞平伯》,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