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是個中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他這偌大名氣,得自為秦孝公輔政,變法圖強,獲取成功,史稱“商鞅變法”。不過這種種新興的舉措,都不是尋常小民想做就能做的事兒,得先有個與之相配的身份,你才配。
那么,商鞅是以什么身份參與秦國中樞政治的呢?這個事兒看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其實是很難說清的。至少以我之孤陋寡聞,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到有人把它講述清楚;甚至絕大多數(shù)學(xué)人根本沒有覺察到這還是個值得一提的事兒。
商鞅本姓公孫。因系衛(wèi)國諸庶孽子,亦稱“衛(wèi)鞅”;死前兩年的孝公二十二年被秦孝公封為列侯,因其封邑在商地,復(fù)名“商鞅”,號曰“商君”。所以不管是稱呼他為“商鞅”,還是記述他作“商君”,都是所謂“史終言之”的用法,即以其最后的名號來作人身的稱謂。
商鞅入秦,是在秦孝公元年,時值公元前361年。是年,孝公下令國中以求得賢臣,宣稱“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鞅聞令西行,以求顯達富貴。實際上他也很快如愿以償,達到了目的。不過福兮禍伏,樂極生悲。秦孝公死后,其子“惠文君”(他也就是后來妄自稱王的秦惠文王)繼位,因為商鞅執(zhí)法嚴苛,跟他結(jié)過怨,這位“惠文君”甫一即位就抓捕商鞅,并且還以一種很殘忍的處決方式“車裂”了他。這個時間,是在秦孝公二十四年,時值公元前338年(《史記》之《秦本紀》、《商君列傳》)。
鳳凰出版社影印宋刊十四行本《史記》
我在這里特別強調(diào)秦孝公二十四年這個年份,是因為《史記·商君列傳》就在這一年間載有如下紀事: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聚不肖而王者退?!筒恍ぃ什桓沂苊?。仆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吐牼x,則恐仆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鄙叹骸霸蛔硬徽f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內(nèi)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強。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無為問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wèi)矣。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則仆請終日正言而無誅,可乎?”……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
即在同一年內(nèi)五個月之后,孝公卒而其太子“惠文君”繼位,商鞅隨之被殺。這里商鞅對趙良所說“吾治秦”云云,自是就其“相秦”以來之政治作為而言,要不國家怎么輪得到他“治”。由此可以看出,所謂“商君相秦十年”,是講商鞅在秦孝公去世之前的十年時間之內(nèi),一直持續(xù)坐著“相秦”的工作。
談到商鞅“相秦”的“相”字,很多人、包括很多歷史學(xué)人,可能很容易想到丞相。然而,商鞅并不是秦國的丞相,蓋秦國的丞相始置于武王二年,亦即公元前309年(《史記·秦本紀》),在商鞅“相秦”的時候,這個諸侯國還沒有丞相這個職位。
關(guān)于丞相這一官職的產(chǎn)生時間和它的早期形式及演進過程,是中國古代史上的一個重大問題,我擬另文述說,這里姑且置而不論。惟《史記·商君列傳》此處這一“相”字不過猶如“宰相”之“相”,只是一個通行的泛稱而已,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官職稱謂。如《韓非子·顯學(xué)》云“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起于卒伍”;又如《莊子·盜跖》云“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為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nèi)菀咨Q不足者,士誠貴也”,所說“宰相”,都是對朝堂之上那些掌權(quán)輔政高官的泛稱,商鞅“相秦”之“相”,行的也就是這種“宰相”之職。
《史記·陳丞相世家》記載說:“里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平曰:‘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彼^“宰天下”者應(yīng)即古文獻中“冢宰”、“太宰”之類的官職,而“宰相”一稱之得名或即緣于陳平所說的語義——輔佐君主公平處置各方利益,即宋景公所說“宰相所與治國家也”(《呂氏春秋·季夏紀·制樂》)。當然實質(zhì)上主要是維護君主的最高利益。
直到春秋時期,這種“相”一直是卿大夫之類貴族行使的職事,而進入戰(zhàn)國時期以后,情況發(fā)生變化,開始由專職的行政官僚來行使相應(yīng)的職權(quán)。這是中國古代行政運作制度的一項重大變化。商鞅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入秦“相秦”的。
商鞅由衛(wèi)國來到秦國,其身份只是一介平民。秦孝公元年入秦之后,第二年,昭告天下想要發(fā)奮圖強的秦孝公,即蒙“天子致胙”,也就是周天子顯王把供奉給先祖先王的祭肉分出一部分來賞賜給他。這是一項殊榮,給了秦孝公很大一個面子。原因,當然是秦國咄咄逼人的爭霸態(tài)勢。再下一年,也就是秦孝公三年,亦即公元前359年,孝公聽取商鞅的建議,“變法修刑,內(nèi)務(wù)耕稼,外勸戰(zhàn)死之賞罰”(《史記·秦本紀》),全面進入了變法圖強的歷程。
在這里,我想順便鄭重指出,這也就是所謂“商鞅變法”正式展開的一年,現(xiàn)在中國一些通行的歷史教科書,相信楊寬先生的看法(說見楊寬《戰(zhàn)國史》),把“商鞅變法”的開始時間定在公元前356年,亦即秦孝公六年,可這并不合理。
《史記·商君列傳》記述說,就在這一年商定變法改革的過程中,由于高度認可商鞅的提議,“孝公曰:‘善。’以衛(wèi)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單純依據(jù)這樣的記載,稍后正式發(fā)布的變法令似乎是商鞅以左庶長身份制定出來之后才被頒行的;至少絕大多數(shù)不人都會做出這樣的解讀。
在此需要清楚說明的是,這個“左庶長”并不是什么行政官職,而是一個爵號,是秦漢二十等爵制中第十等爵位的名號(《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明此可知,秦孝公是在給衛(wèi)鞅頒爵,而不是授官。這一舉措的歷史涵義,容下文再予敘說,這里暫且按下不表。
然而《史記·秦本紀》載述秦孝公“以衛(wèi)鞅為左庶長”的時間,與《史記·商君列傳》不同,乃是在孝公三年所記變法事宜下敘及變法的后續(xù)影響時講到:“卒用商鞅之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為左庶長?!奔粗^在“商鞅變法”三年之后,他才獲得左庶長的身份。若是從啟動變法的孝公三年開始,足足“居三年”之后,就是秦孝公六年,亦即公元前356年;若是把啟動變法的孝公三年就算作變法一年,這樣至所謂“居三年”之時,就是秦孝公五年,即公元前357年。
大多數(shù)讀書人對此并不深究,往往泛泛依據(jù)《商君列傳》的孝公三年說敘事立論,而經(jīng)過嚴謹考辨仍相信此說者,當以《資治通鑒》最有代表性(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周顯王十年)。不過也還另有人依從《秦本紀》,采用孝公五年說,譬如清人梁玉繩,還有王念孫,就都是這樣(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九。王念孫《讀書雜志》之《戰(zhàn)國策》卷一“八年”條)。那么,究竟哪一種說法對呢?
我們大家閱讀《史記》,一定首先要對它的著述體例有所了解?!短饭珪窋⑹鍪肥碌囊粋€重要特點,就是在不同篇章之間,刻意采用詳略互見的筆法,錯綜為文。這樣,既使得行文有曲折回環(huán)之妙,也更能合理地安排其本紀、列傳、世家和書、表各種不同構(gòu)件的內(nèi)容,令其發(fā)揮最佳的效益。
《史記》的本紀,直接承自《春秋》等早期編年體史書,重在以編年的形式和簡明扼要的文字載述重大史事的梗概,是這部史書紀事的大綱和主干;列傳則是通過相關(guān)的代表性人物,來比較詳細地記述史事的細節(jié),是這部史書紀事的分支和枝葉。
關(guān)于“商鞅變法”以及商鞅其人的記載,主要分見于《秦本紀》和《商君列傳》兩處。本紀既然是紀事的主干,便只能記其略,但對事件發(fā)生的時間,要盡可能清楚準確,故其系年的準確性往往會高于列傳;列傳是《史記》紀事的枝葉,因而需要不厭其詳,多載述細節(jié),但在敘事過程中,文字往往前后交錯,繽紛多彩。
基于這一文獻學(xué)背景來揣摩《商君列傳》和《秦本紀》這一紀事歧異,竊以為商鞅為左庶長還是應(yīng)當以《史記·秦本紀》載述的時間為準。仔細審度《秦本紀》的紀事可以看到,其“拜鞅為左庶長”云云,是嚴格依照時間的先后次序?qū)懭霑械模辞懊嫦日f秦孝公三年,“卒用商鞅之法,百姓苦之”;繼之復(fù)云“居三年,百姓便之”,亦即施行至孝公五年(含始行變法的孝公三年在內(nèi))或六年(不含始行變法的孝公三年),遵行新法的百姓已經(jīng)感到它的便利(真實情況是否如此那是另一回事兒),于是秦孝公“乃拜鞅為左庶長”。 《史記·秦本紀》緊接下來的紀事,是“(孝公)七年,與魏惠王會杜平”。由三年,到五年或六年,再到七年,太史公依次編排下來,文字順暢得很,而商鞅在獻策見有成效之后再被授予左庶長之位,因功受爵,也很合乎情理。簡單地說,商鞅受爵左庶長,應(yīng)當是在秦孝公五年或六年這兩年間內(nèi)。
相比之下,《史記·商君列傳》秦孝公“以衛(wèi)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的記述,并不準確。
《史記·秦本紀》在“卒用商鞅之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為左庶長”云云句下,緊接著,加了這么一句注釋性的話:“其事在《商君》語中。”這也就是說:要想了解此事更多的細節(jié),請看《商君列傳》的記述。具體到商鞅受爵左庶長的時間這一問題上來說,這等于是在說:至變法令行用三年之后,因為變法之舉得到百姓的認可,獲得成功,于是秦孝公給商鞅頒授左庶長爵位,以示激勵。在這一前提之下,讀者再去閱讀《商君列傳》中那些相關(guān)的細節(jié)。
這樣我們也就很容易理解,《史記·商君列傳》中“孝公曰:‘善?!孕l(wèi)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的說法,并沒有嚴格依照時間順序來表述“衛(wèi)鞅為左庶長”的時間,因為這在《秦本紀》中業(yè)已做過清楚的說明,司馬遷在這里只是指明商鞅為左庶長同他進獻變法之策的關(guān)系而已,相當于在“孝公曰:‘善?!本浜蠹觽€括號,附注云“于是以衛(wèi)鞅為左庶長”的意思,而這同《史記·秦本紀》相參證,正很好地體現(xiàn)出《太史公書》彼此互見的筆法。
好了,現(xiàn)在進入我們論述的主題,即“商君相秦十年”這一問題。由秦孝公二十四年亦即公元前338年向前逆推十年,為秦孝公十四年,即公元前348年。這一年,秦國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同商鞅本人直接相關(guān)的重大事件,《史記·秦本紀》只有“初為賦”一項記載,而在《商鞅列傳》里我們也看不到商鞅的身份在這一年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所以,“商君相秦十年”這一記載顯得有些不可思議,或許存在某種訛誤。
明末汲古閣刻本《史記索隱》
唐人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對“商君相秦十年”句加有如下注釋:
《戰(zhàn)國策》云孝公行商君法十八年而死,與此文不同者。按此直云“相秦十年”耳,而《戰(zhàn)國策》乃云“行商君法十八年”,蓋連其未作相之年耳。
司馬貞這種調(diào)和其事的做法,看似簡單地解決了問題,并且在很大程度上還得到清代著名學(xué)者王念孫的認同(王念孫《讀書雜志》之《戰(zhàn)國策》卷一“八年”條),可實際上卻是回避了任何深入的探討。
“相秦十年”講不通,而司馬貞對《戰(zhàn)國策》“孝公行商君法十八年而死”的解釋更為不通。蓋《戰(zhàn)國策》這種縱橫家的游說之詞,其主旨在于拿事兒說事兒,而不是忠實地記述史事,故書中對時間、年歲等項內(nèi)容同實際的情況往往會有所出入,不必都當真事兒來看。孝公三年始變法圖強,這在《秦本紀》和《商君列傳》中都有清楚記載,而由秦孝公故世之時上推一十八年,為秦孝公六年,并不是實際發(fā)生此事的秦孝公三年。所以,《戰(zhàn)國策》的說法是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即使是“連其未作相之年”來數(shù)算,也完全不對頭。
民國學(xué)者沈家本考述《戰(zhàn)國策》這一記載說:“鞅變法始于孝公三年,至二十四年孝公卒,凡二十二年,《國策》所言十八年實誤?!保ㄉ蚣冶尽吨T史瑣言》卷三)沈氏謂“《國策》所言十八年實誤”,斯乃得之,不過他以秦孝公變法的起始時間作為數(shù)算商鞅“相秦”之事的起點,這種做法卻并不一定合理。
清人梁玉繩考辨商鞅“相秦”十年之事,起算的時間,與沈家本不同:
十年誤。鞅以孝公元年入秦,三年變法,五年為左庶長,十年為大良造,二十二年封商君,二十四年孝公卒,鞅死。則十年以何者為始?《索隱》引《秦策》作十八年亦不合。……疑當作“二十年”,自為左庶長數(shù)之也。(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九)
梁玉繩以為商鞅為左庶長事在秦孝公五年,是依據(jù)《史記·秦本紀》的記載所做的裁斷,其合理性前文已有說明,此不贅述。在這里,梁氏推測商鞅“相秦”之“十年”為“二十年”的訛誤,且謂應(yīng)當“自為左庶長數(shù)之”,亦即應(yīng)當從秦孝公五年算起,這些都是很有見地的看法。蓋古書之“二十”或書作“廿”字者,都很容易泐損訛變?yōu)椤笆?,而“二十”這個數(shù)目正符合從秦孝公五年到二十四年這個時間段落的長度(含商鞅始為左庶長的秦孝公五年在內(nèi))。
左庶長這個爵位雖然不是很高,但畢竟不同于商鞅初入秦國的白丁身份,已與前文所說“卿大夫”之“卿” 大體相當(依楊寬《戰(zhàn)國史》說)?!跋唷被颉霸紫唷痹诋敃r雖然還不是什么正式的官職,只能看作是一種行使相應(yīng)職權(quán)的身份,但要想獲得這種身份認可,還是需要具備某種社會地位——這就是舊時沿襲下來的貴族名號,故商鞅得先有左庶長之爵方可正式“相秦”。
后來在秦孝公十年,商鞅又因軍功等進而獲取大良造爵位(秦漢第十六等爵,又名“大上造”,見司馬貞《史記索隱》);孝公二十二年,復(fù)進爵最高爵位、第二十等爵徹侯(《史記·秦本紀》。附案“徹侯”后來因避漢武帝名諱改稱“通侯”,亦名“列侯”)。然而,始終也沒有委任給他“丞相”之類的官職,只是以這些爵位作為資本來“相秦”而已。
不過若是進一步思考這一問題,《戰(zhàn)國策》謂秦孝公行商君法十八年而死的說法,也不容輕忽放過。此說見于《戰(zhàn)國策·秦策一》,原文為:
商君治秦,法令至行?!⒐兄四?,疾且不起,欲傳商君,辭不受。
這里“十八年”的“十”字,通行本無之,但南宋姚宏校定本注云一別本有之(見《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影印國家圖書館藏宋紹興刻姚宏校訂本《戰(zhàn)國策》卷三),前述唐人司馬貞所見之本正是如此。
《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影印國家圖書館藏宋紹興刻姚宏校訂本《戰(zhàn)國策》
又《韓非子·和氏》亦述及秦孝公施行商君之法的年數(shù):
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shè)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游宦之民而顯耕戰(zhàn)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國以富強,八年而薨。
清人王先慎校云:“《國策》‘孝公行商君法十八年而死’?!妒酚洝贰叹嗲厥辍?,《索隱》云‘《國策》蓋連其未作相之年說也’。案此作‘八年’與《史記》《國策》皆不合,疑‘八’上奪‘十’字?!保ㄍ跸壬鳌俄n非子集解》卷四)幾處記載,相互參證,這自然是合乎情理的判斷:即《韓非子·和氏》的原本,也應(yīng)當是講秦孝公行商君之法十八年而身亡??梢娺@應(yīng)該是戰(zhàn)國中期以后廣泛流行于世的說法。
像《韓非子》這樣的子書,雖然不像《戰(zhàn)國策》那樣敘事往往嚴重失實,但同樣旨在說理,紀事的準確性也不能同《史記》這類史書相比。
前已述及,商鞅變法始自秦孝公三年,這在《史記》當中有非常明確的記載,是不容否定的事實。但在另一方面,《戰(zhàn)國策》和《韓非子》的說法既已廣泛流行于世,雖然并不符合實際,也應(yīng)當語出有因。
若是變換一個視角,把這十八年看作是商鞅受爵左庶長之后“相秦”以來的年數(shù),再采用孝公六年商鞅受爵左庶長之說,那么,從秦孝公六年亦即公元前356年起算,到孝公去世的秦孝公二十四年,亦即公元前338年,前后正好滿一十八年。這樣看來,《戰(zhàn)國策》和《韓非子》講的都應(yīng)該是商鞅“相秦”以后施行新法的年數(shù)。
了解這一情況之后,我想有理由認定,《史記·商君列傳》“商君相秦十年”的“十年”也應(yīng)該是“十八年”的脫誤,而不是梁玉繩所推測的“二十年”的訛變,即今本《史記》在流傳過程中奪落一個“八”字。只是這一脫誤由來已久,在北宋人蘇轍改編《史記》撰著的《古史》一書當中,就已然如此(《古史·商君列傳》)。反過來看,商鞅“相秦”的起始時間,也更應(yīng)該定在孝公六年。
按照以上分析,今中華書局新點校本《史記·商君列傳》“商君相秦十年”的“十年”,理應(yīng)訂正為“十八年”;至少應(yīng)當添加一條??庇洠允抡f明。
與此相關(guān)的是,《史記·商君列傳》在記述商鞅變法的社會接受狀況時寫道:
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于是以鞅為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為筑冀闕、宮廷于咸陽,秦自雍徙都之。
沈家本就此“行之十年”之“十”字考述說:
“十”乃“七”之訛也?!肚丶o》衛(wèi)鞅變法在孝公三年,筑冀闕在十二年。此下文云“居三年,筑冀闕”,十二年前去二,后去三,卻得七年。(沈家本《諸史瑣言》卷三)
“十”、“七”二字在秦漢間字形相近,頗易互訛,沈氏所說信而可從,故今中華書局新點校本《史記》此處“十”字當訂正為“七”。
最后,需要稍加說明的是,《史記·商君列傳》所記“行之十(七)年,秦民大悅”,同前面提到的《史記·秦本紀》“卒用商鞅之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那段話,文句雖頗有相通相近之處,但二者談的不是同一碼事兒。前者是講商鞅受爵左庶長的條件,后者是講他受爵大良造的背景,各有各的敘事緣由,所以才會有“三年”與“七年”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