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正在重新認識和關注非西方世界的藝術(shù)與建筑。近日,展覽“獨立項目:南亞非殖民化建筑,1947—1985”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MoMA)舉行,聚焦南亞國家獨立后的建筑師和工程師如何體現(xiàn)政治和社會抱負以及新的國家身份,他們利用有限甚至貧瘠的資源來建設新的城市。今天的南亞往往將后殖民時代的建筑貶斥為貧困的遺跡,但它們體現(xiàn)了設計者將現(xiàn)代主義與本地傳統(tǒng)結(jié)合的優(yōu)美成果與宏大夢想。策展人馬蒂諾·斯捷里(Martino Stierli)希望將那些長期處在“歷史等候室”的南亞建筑師們重新推向更廣闊的視野中。
1956年,在印度昌迪加爾勒·柯布西耶設計的國會大廈,一名婦女在秘書處前搬運水泥。
圖:Ernst Scheidegger,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早在20世紀50年代,建筑師明奈特·代·席爾瓦(Minnette de Silva)就在英屬錫蘭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住宅的新形式。她用細長的混凝土底層架空柱讓生活區(qū)漂浮在花園上方,為家庭聚會和佛教儀式設計了通風和流動的室內(nèi)空間,房間環(huán)繞著一段弧形樓梯。建筑采用了木菠蘿和六翅木等本土木材。
1951年,明奈特·代·席爾瓦在爬梯檢查科倫坡一處住宅建設中的混凝土柱
圖:Anuradha Mathur,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代·席爾瓦的設計明智地回應了錫蘭的熱帶氣候,并將歐洲現(xiàn)代主義視為和當?shù)貍鹘y(tǒng)、材料、技術(shù)一起儲存于工具箱中的另一種工具。錫蘭,即現(xiàn)在的斯里蘭卡,后來宣布獨立。代·席爾瓦為國家的自治提供了一種新的建筑。
一場洪水夷平了拉合爾的貧民窟,亞斯梅恩·拉里在原址上建造了阿格拉堡
圖:Jacques Bétant/Aga Khan Trust for Culture,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20世紀70年代初,巴基斯坦建筑師亞斯梅恩·拉里(Yasmeen Lari)嘗試了一種不同的住房理念。阿格拉堡(Anguri Bagh)是一個由陰涼的街道、陽光下的庭院和兩三層的住宅組成的地方,主要由缺乏訓練的工人使用社群當?shù)氐拇u塊建造。拉里希望這個項目能成為容納大量人口的樣板。其布局的靈感既來自希臘建筑師康斯坦丁諾斯·道薩迪亞斯(Constantinos Doxiadis)上世紀60年代為巴基斯坦新首都伊斯蘭堡設計的方案,也來自木爾坦(Multan)和拉合爾(Lahore)的城墻古城。
在現(xiàn)代巴基斯坦,拉里相信,住宅應該“遵循人的尺度,像織布一樣編織村莊的肌理?!?/p>
“獨立項目:南亞非殖民化建筑,1947—1985”正在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舉行,展覽由馬蒂諾·斯捷里(Martino Stierli)和一群策展人和顧問進行組織,他們研究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解體后的斯里蘭卡、巴基斯坦、印度和孟加拉國。這是一場全面的、偶爾令人心碎的展覽,到處是充滿宏大的思想和優(yōu)美的作品,其中有太多不為大眾所知。
明奈特·代·席爾瓦的住宅作品
圖:Anuradha Mathur,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傳播自然是展覽的首要目標:超越勒·柯布西耶和路易斯·康的古老故事,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標準下,他們將拉里和代·席爾瓦這樣的人驅(qū)逐到了印度歷史學家迪佩什·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所謂的“虛構(gòu)的歷史等候室”。
或許你還記得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建筑與設計主策展人斯捷里幾年前參與策劃的一場關于戰(zhàn)后南斯拉夫的展覽“走近混凝土烏托邦”。一個地區(qū)接一個地區(qū),他正從那間等候室里接回那些偉大而未受賞識的建筑師,是他們開啟了二戰(zhàn)后的“夢想與藍天”時代,彼時,從巴西利亞到貝爾格萊德,再到新孟買,設計師、規(guī)劃師和工程師突然受到委任,從零開始建設城市、社會和民族國家。
當然,南斯拉夫不是南亞。南亞在世界版圖上是一個更多元、更復雜、在地理上也龐大得多的地方,但最終,人們?nèi)匀灰酝瑯拥呐f視角來探索它。
我所謂的舊視角在于“獨立項目”仍然基于歐洲框架,也就是英國殖民的終結(jié),并圍繞西方影響的焦慮——仿佛南亞數(shù)世紀的寺廟建筑、莫臥兒建筑、當?shù)氐拇u造建筑和其他本土建筑和設計,這些展覽中諸多作品所汲取靈感的地方,仍然只能以相對西方的角度加以理解。
如果這是個問題的話,我不知道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這樣的地方要如何解決。我猜想,這次展覽會在比我更了解這些材料的人中間引發(fā)辯論。
比如,我想知道,人們會不會討論諸如阿富汗或者尼泊爾巴基斯坦建筑形式的缺席。我也很好奇是不是有人想到了展覽缺少到1947年前發(fā)生的事情的語境。說到底,現(xiàn)代主義早在印度首位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的興趣與柯布西耶對于喜馬拉雅山腳的興趣達成一致之前就來到南亞了。20世紀30年代前,裝飾藝術(shù)和混凝土工業(yè)在印度已經(jīng)存在。
與此同時,英國人撤退時,南亞陷入赤貧。經(jīng)濟學家烏特薩帕特奈克(Utsa Patnaik)最近估計,在近兩個世紀的時間里,統(tǒng)治者從印度掠奪了相當于45萬億美元的財富。聯(lián)合國前副秘書長沙?!に敔枺⊿hashi Tharoor)聲稱,多達3500萬南亞人在殖民統(tǒng)治下死亡。但與歐洲或東亞不同的是,這里沒有后殖民時代的馬歇爾(Marshall)或麥克阿瑟(MacArthur)復蘇計劃。
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有怎樣的可能性?
在印巴分治后,設計師不得不用傳統(tǒng)的方式來應對酷暑的挑戰(zhàn),比如使用陽臺和交叉通風。他們沒有德國鋼鐵、玻璃和空調(diào)。我不知道你們怎么想,但看到這么多的項目不像今天幾乎所有的大型建筑那樣是密封的玻璃盒子,這讓我感到快樂和解脫,更不用這在氣候變化的時代大有裨益了。他們用更少的材料制作出了20世紀中葉一些最美麗、最具質(zhì)感、最深思熟慮的設計。我想到的是巴克里希納·多西(Balkrishna Doshi)在班加羅爾為印度管理學院設計的伊甸園般的校園;穆扎魯·伊斯蘭姆(Muzharul Islam)設計的孟加拉國吉大港大學;以及勞里·貝克(Laurie Baker)在印度特里凡得瑯(Trivandrum)設計的頗具裝飾性的發(fā)展研究中心(Center for Development Studies),該中心的磚墻上布滿了被稱為“jail”的格子狀開口,這些開口投射出有圖案的陰影,并讓空氣在室內(nèi)流通。
穆扎魯·伊斯蘭姆為孟加拉國吉大港大學設計的總體規(guī)劃圖 1965—1971
圖:Muzharul Islam Archives,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勞里·貝克在印度特里凡得瑯設計的發(fā)展研究中心
圖:Randhir Singh,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巴克里希納·多西設計的班加羅爾印度管理學院
圖:Randhir Singh,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從呼吁拆除那一時期各大地標的頭條來看,今天的南亞人將后殖民時代的建筑貶斥為貧困的遺跡,它們來自一個如今被遺忘的時代。這是可以理解的。據(jù)說印度在分治后有近50萬的人死亡。幾百萬人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家中成了難民,因為他們處于新劃分的宗教邊界的“錯誤的一邊”。暴行的規(guī)模將縈繞在幾代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心上。
一夜之間,對大規(guī)模住房、學校、公共機構(gòu)和新城市的需求激增。人們會住在哪里?獨立將采取怎樣的形式?
建筑師和工程師們被要求解決這些謎題。尼赫魯認為,一個國際化的印度需要清除建筑石板,為全球商業(yè)和工業(yè)建立現(xiàn)代寺廟。在他看來,勒·柯布西耶的昌迪加爾市令人欽佩地“不受歷史的束縛”。圣雄甘地有另一個想法。甘地認為,展現(xiàn)后殖民時代自主性的建筑依賴于當?shù)氐膫鹘y(tǒng),并利用當?shù)厥止に嚭袜l(xiāng)村文化的精髓。
這些愿景是如何協(xié)調(diào)的,這一主題貫穿了展覽“獨立項目”。展覽奇怪地忽略了一個明顯的例子:艾哈邁達巴德的甘地紀念博物館。這是查爾斯·柯里亞(Charles Correa)的第一個大型獨立項目,由尼赫魯主持開工,他非常喜愛這一項目。斯捷里突出了像新德里國家大廳這樣的其他案例。這座大廳由拉杰·雷瓦爾(Raj Rewal)和偉大的結(jié)構(gòu)工程師馬亨德拉·拉杰 (Mahendra Raj)于1972年設計并完成,這座大廳——一系列截斷的金字塔,內(nèi)部巨大的坡道縱橫交錯——是紀念印度獨立25周年的國際貿(mào)易博覽會的中心。尼赫魯?shù)呐畠骸⒂《鹊谌慰偫碛⒌侠じ实兀↖ndira Gandhi)為開幕式剪彩。
雷瓦爾和拉杰設想過使用金屬。但是因為當時沒有足夠的金屬,價格也不合適,而且整個國家找不到像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的商業(yè)空間框架,最終大廳重新設計為混凝土結(jié)構(gòu),由大量的人力在工地現(xiàn)場一個接一個地徒手澆鑄模塊。
這樣的結(jié)果是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主義的杰作,一種手工制作的工業(yè)規(guī)模的野獸派變體,它彌合了尼赫魯和甘地之間的差異。
哈佛大學教授、建筑師拉胡爾·麥羅特拉(Rahul Mehrotra)在圖錄中談到了住宅挑戰(zhàn)。面對幾百萬難民,南亞的新生國家最終擴大了地產(chǎn)建設,但結(jié)果只是加大了以及持續(xù)了數(shù)個世紀的階層分化。伊斯蘭堡(Islamabad)是為了巴基斯坦軍事與貴族精英所建,難民和貧民白安置在卡拉奇(Korangi.)。
也有一些例外。比如阿格拉堡還有柯里亞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設計的藝術(shù)家之村,后者建于新孟買邊緣的貝拉布爾(Belapur),這是一座新城,柯里亞也參與了規(guī)劃。正如麥羅特拉指出的那樣,柯里亞在孟買貧民窟和其他非官方住所的演化中認識到一種有機的智慧:他從為自己建造住屋的人們的創(chuàng)造力和樂觀中,從那些幾乎是徒手造起來的城市空間共享社區(qū)中獲得了經(jīng)驗。
柯里亞試圖在藝術(shù)家村集結(jié)他學到的這些經(jīng)驗。這是一個由砌成白色的獨立房子組成的定居點,有石砌的院子和斜瓦的屋頂,圍繞公共區(qū)域組織起來。這是一個低成本、低層、高密度、漸進的開發(fā)項目,供不同階層的人居住。
我想,如今的藝術(shù)家之村已經(jīng)溶解在新孟買這座不斷蔓延的都市中了,它就像所有老化的開發(fā)區(qū)一樣,變得破舊。但是正如柯里亞所希望的那樣,城市仍然在他所植入的都市DNA的基礎上擴展,維系著他對于更好的印度的夢想。
新德里國家大廳透視圖 1970—1972
圖:Musée National d’Art Moderne, Centre Georges Pompidou,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可惜的是,新德里國家大廳卻不能這么說。2017年4月的一個晚上,這里被夷為平地——印度現(xiàn)任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的遺產(chǎn)保護委員會官員沒能聽取世界各地請愿保護該項目的建筑師和歷史學家們的聲音。官員們聲稱,這座大廳不夠古老,不值得保護,它應該為新的開發(fā)項目騰出地方。
1974年的新德里國家大廳內(nèi)部
圖:Madan Mahatta/Photoink, via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在展覽圖錄中,斯捷里將這次夷平稱為“惡意破壞的行徑”,破壞了一座象征印度進步愿景的建筑,而如今“印度政府的民族主義立場與這一愿景背道而馳”。
(本文編譯自《紐約時報》)
展覽“獨立項目:南亞非殖民化建筑,1947—1985”將持續(xù)至2022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