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天大劫案
1923年5月6日星期日凌晨。
一列火車正疾駛在津浦鐵路上,此刻已然進入山東境內(nèi)。這是前一天從江蘇浦口駛出,正要開往天津的“特別快車”第二號。在這列舊中國最先進的列車上,乘客大多是衣冠楚楚的中國富人,此外就是要從華東去往華北游玩或公干的外國人。夜深了,他們大多已進入夢鄉(xiāng),渾然不覺即將發(fā)生些什么。
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引起了一連串的震動。旅客們被天旋地轉(zhuǎn)所驚醒,剎那間像賭徒們放在盅里的骰子似的遭遇了摔滾和沖撞?;疖囶^陷入了路基旁的淤泥,后面幾節(jié)車廂脫軌歪倒在路旁。
在愈演愈烈的槍聲和婦女兒童的大聲哭號中,在路旁埋伏已久的土匪沖上了火車,開始對乘客進行大肆劫掠。事后經(jīng)由報章的追蹤,人們才知道列車脫軌的地點是山東臨城(今山東棗莊薛城)的沙溝段。這里僻處魯南,地形很是復(fù)雜。土匪是當?shù)厝耍煜で闆r,早就做好了準備——他們先來到一處鐵路看守房,逼退看守人,拿出工具卸下了幾節(jié)軌道放在了路邊,自己埋伏在路邊。待快車脫軌之后,就一擁而上。
在第一時間的劫掠中,土匪們?yōu)樗麨?,從乘客身上擄走了許多金銀細軟,也很快打死了幾名試圖反抗的中國人。他們發(fā)現(xiàn)車上還搭載了幾十名語言不通的外國游客。有位英國乘客羅士滿(Joseph Rothman)不知哪來的勇氣,為了固守自己的財物奮力與土匪搏斗,無奈寡不敵眾,被槍彈擊中頭部,白白犧牲了性命。
二等車的包廂里有位二十三歲的美國年輕人——上海英文《大陸報》(The China Press)的記者李白斯(本名勞埃德·萊爾巴斯,Lloyd Lehrbas)。他早年就讀于威斯康星大學(xué),畢業(yè)時適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隨即投軍成為一名戰(zhàn)機駕駛員。戰(zhàn)后,又在舊金山、芝加哥等地擔任報社記者??吹綎|方的中國正處在多事之秋,軍閥混戰(zhàn),革命勢力興起,每天都有大新聞,為了探索不一樣的人生,他又前往中國上海做了記者。此次乘坐列車出差北上,是為了去華北搶新聞,不料竟遭遇了這樣的劫難。
列車顛覆后,李白斯趕忙躲了起來,親眼看見這些個子不高、衣衫襤褸、拿著各式不像樣武器、面相兇狠異常、扎著藍綁腿、活像上海乞丐的赤腳土匪們進出包廂,大肆劫掠。但當東西劫得所剩無幾,土匪們恨不得把地板都撬開時,藏在臥鋪床下的李白斯便被發(fā)現(xiàn)了。
搜刮了幾輪乘客的行李后,土匪們沒有忘記“肉票”的重要性,開始有目的地劫持人質(zhì),準備將他們擄去山中。中國人可能不太“值錢”,可官府顯然會擔心土匪們對“洋大爺”的傷害造成惡劣的國際影響。
土匪們搜空了李白斯的腰包之后,也把他押下車,拉到附近的高粱田里,準備一同擄走。在這個天色極黑的夜晚,土匪們四散開來,一邊背著贓物,一邊押送人質(zhì)加速前進。李白斯腳下隱痛,不知要去往何處,也走不快,還因此被隨行的土匪打了個大耳刮子。無奈之下,他只好默默等待機會。不久,趁隨行的土匪背包帶子松了,停下整理,而同行的其他土匪卻已走遠時,李白斯趕緊躍入高粱田中,往回匍匐。春寒料峭,他爬了許久才回到火車脫軌之處,在火車下面又窩藏了十來分鐘后,終于熬到土匪全部離開,趕緊回到自己的包廂中,只見彈孔無數(shù),物件散落四處。但無論如何,終于是脫險了。
像李白斯這樣僥幸逃脫的人還有一些。天色發(fā)白后,他們中的一些人選擇輾轉(zhuǎn)向北,乘車前去天津。李白斯與其他幾位脫險者則選擇乘坐由臨城往南去的列車,于7日下午返抵上海。但被押往土匪山中巢穴的幾百名中國人質(zhì)、二十多名外國人質(zhì),則被迫連夜翻越山頭五六個,就慘得多了。
由于遭綁架的外國人質(zhì)數(shù)量不少,李白斯在內(nèi)的若干逃脫者又是記者,因而國內(nèi)的中英文報章都迅速對“臨城大劫案”進行了關(guān)注。5月7日,上?!渡陥蟆肪涂隽恕督蚱致分薨浮贰斗私俳蚱周嚀锶ト偃恕返膱蟮溃灰钊?,又刊出時評《津浦路劫案感言》,把矛頭指向北洋當局,說:“以當局之不負責,國事漸停頓,地方漸擾亂,人民漸感種種苦痛?!蓖瑫r相關(guān)消息滿天飛:“被擄西婦均已釋出”,“匪大半有辮,非遣散之兵可知”,“列國共同質(zhì)問臨城事件責任”,“限日放還被擄人員”,“法使照會外部,詞極嚴重”。北洋政府面臨著嚴峻的壓力。消息迅速傳開,震驚中外。
棗莊白蘭地
消息傳開,被擄人質(zhì)的家屬紛紛請求上海各界設(shè)法營救。李白斯脫險返抵上海,本想就此安歇下來,但轉(zhuǎn)念覺得此事尚未解決,自己作為親歷者,又是記者,仍有責任繼續(xù)深入報道。上海的美國商會和美國紅十字會有意幫助解決事件,也找到李白斯,希望他牽頭辦理。李白斯覺得必須找個朋友相助,便想起了曾在《大陸報》工作過的卡爾·克勞。
卡爾·克勞(Carl Crow,1883-1945),美國記者、商人、作家,1911年以記者身份來到上海,在中國生活了25年
克勞此時在上海忙于廣告事業(yè),然而頗有余暇,為人也正直熱情,很愿意一同前往。事不宜遲,5月9日,李白斯和克勞就動身了,前去棗莊實地調(diào)查,準備與土匪接觸,并代表美國商會和美國紅十字會為人質(zhì)帶去許多藥品、食物、衣服。事后克勞這樣回憶當時的心境:“當我在去往棗莊火車站的路上,我有足夠的時間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在從事這項工作的時候,我讓冒險的精神占了上風。我還根本不知道怎樣去接近那群被有組織有勢力的土匪劫持的人?!?/p>
卡爾·克勞在美國救援團的列車上
車到山前必有路。到達棗莊,李白斯和克勞就放下心來,因為馬上有當?shù)鼐用袂皝碚业剿麄?,這些人不僅準確地知道俘虜們被安頓在什么地方,還很愿意把食物幫忙送去,而且只收很便宜的挑夫費。克勞對這樣的好事很感疑慮:“這些提議在我聽來很可疑,我不愿意把價值數(shù)百塊的東西交付給跟土匪關(guān)系這么好的人。但是俘虜們吃著最壞的食物已經(jīng)一個多禮拜了,除了冒險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p>
在被綁架的外國人之中,有個人過去跟克勞挺熟——《密勒氏評論報》的主筆鮑威爾(John B. Powell)??藙诖藭r想起了他,于是吩咐挑夫,要把幾箱罐頭、食物帶去交給鮑威爾。他留了個心眼,附上了單據(jù),請鮑威爾核對一下到底收到了什么東西。讓克勞想不到的是,讓他擔心不已的這幾個“面貌可憎得像小說插圖里的海盜”的挑夫,竟然很快就完滿完成了任務(wù)——第二天凌晨3點鐘,他們敲門把克勞吵醒,交來了鮑威爾的回信:每樣?xùn)|西全都收到了!
挑夫帶上物資,準備送去山上
克勞在當?shù)囟喾交顒?,設(shè)法營救。5月11日,他在臨城向上海方面發(fā)回電報,談到人質(zhì)中已有幾位兒童被土匪釋放,住在他這里。5月12日早上在棗莊,克勞又給美國商會拍去電報,談了他的判斷:“余意被擄之人,茍非發(fā)生不可料之意外事故,絕無危險,西人來此反足掣肘?!蓖瑫r,他也不停地向山上傳遞食品和信件。李白斯則在當?shù)亟吡蚀_報道土匪的動向和被綁架人質(zhì)的情況。就在這幾天,他們和行動遲緩的北洋政府當局幾乎同時確切偵知,人質(zhì)們被關(guān)押在土匪的巢穴——山東嶧縣抱犢崮,土匪的首領(lǐng)是孫美瑤。
克勞的救濟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挑夫每天挑著物資上山,再帶著鮑威爾確認后的清單下山??藙谥粨囊稽c:土匪首領(lǐng)會不會忽然推翻這種不成文的默契?他突發(fā)奇想:“去和他建立‘外交關(guān)系’,該是一個好主意吧!”于是他給在上海的美國總領(lǐng)事寫了封信,希望總領(lǐng)事能證明自己的官方身份,以便與土匪展開具體的接觸??傤I(lǐng)事在回信里卻大不以為然,婉拒了這個要求。事后克勞明白過來:“讓一個美國總領(lǐng)事公然承認土匪首領(lǐng)的存在,那是違反先例的?!边@條路行不通,克勞只好單刀直入,直接給孫美瑤寫去一封正式的信,說明自己的任務(wù),希望得到他的回復(fù)。
克勞竟然得到了“迅速而客氣的回信”。孫美瑤在回信中贊美了克勞的人道主義動機,還隨函送上兩瓶極好的白蘭地給克勞??藙诤荏@訝,明明自己只表露自己是美國紅十字會的代表,沒想到卻換來了孫美瑤的“中國式的客氣”——看來孫美瑤以為所有送上山的物品都是克勞自個兒出錢購買的。孫美瑤對別的富人們沒有克勞這樣慷慨表示遺憾,還在回信中引用了孔子所說的“苛政猛于虎”,這給克勞很深的印象。官逼民反,確是舊中國最老土的套路。
孫美瑤還在回信里提醒克勞注意,一定要雇用誠實的挑夫,并向他保證無須擔心自己土匪弟兄們的偷竊。他還說,如果用中文寫發(fā)貨清單,他會叫他可靠的副官之一去核對送到的貨物,如果有什么東西丟失了,他會把挑夫“從嚴處辦”??藙诟锌骸啊畯膰捞庌k’那幾個中文字寫得那樣巨大,而筆畫是那樣兇猛,所以我想,那方法必定就是斬首吧!”
克勞漸漸對孫美瑤有了點兒切身的同情,他說:“釋放外國俘虜?shù)拇枭滩]有發(fā)生多大困難,雖然孫要了個可笑的大數(shù)目,但是其實他只要十萬塊大洋,大家也覺得這數(shù)目是合理的,畢竟還得考慮到兩件事:他有七百弟兄,日常開支是很大的;他虜獲了二十幾個老外,這也能使他獲得一筆大的贖款?!?/p>
“抱犢崮土匪郵票”
除了物資,抱犢崮上山下山的書信也漸漸變多。隨著局勢漸漸明朗,人質(zhì)在上海和其他地方的親友都望風寄信而來,每天的信件便有五十到一百通之多。有人給這些通信起了綽號,叫作“匪郵”,克勞也覺得這綽號不錯。李白斯要跑新聞,時常不在,克勞便專職進行這項工作。
為了便于和抱犢崮土匪巢穴通信,克勞等人專門在棗莊車站的一節(jié)列車上設(shè)立了“郵政局”,還找了個上了漆的粗笨木匣子,外面寫上“Bandit Post”(“匪郵”)字樣,作為流動信箱。為了防止郵件遺失,信箱上面還加了鎖??梢蚤_這把鎖的兩把鑰匙,一把由克勞等人保管,一把送到山上由鮑威爾掌握。每天信箱運到抱犢崮上,即由鮑威爾開箱取出郵件,再把要寄出的郵件放在箱中鎖好,運到山下。信箱運到“郵政局”的時間不定,或許白天,或許夜里。但信箱一到,就是克勞一天二十四小時中最忙碌的時候了。土匪的最新消息都由“郵政局”最先得知,而外面的人想把消息傳遞入山,也得通過流動信箱傳入。
一天下午,克勞和助手麥堪(McCann)散步,偶然在鄉(xiāng)間遇到一家小刻字店。事后也說不清是誰的主意,但就是當場靈機一動:他們二人都覺得“匪郵事務(wù)所”萬事俱備,只欠郵票。于是二人與刻字店議定,花兩塊錢大洋,印刷五分和十分的“郵票”各三百枚。麥堪給五分票畫了圖,克勞則給十分票擬了樣式。
五分的“抱犢崮土匪郵票”上面是抱犢崮的圖形,左側(cè)有“抱犢崮”三個中文字,右邊有英文“PAO TZE KOU”,下方是“50 CENTS”“五分大洋”字樣,用紅色土紙印制??套值甑男±习逅酱至樱跀?shù)字5后面刻了個0,弄得五分成了五角,還把“TZU”刻成了“TZE”,幸而中文沒錯。十分的“抱犢崮土匪郵票”呢,則上下有橫線,四周環(huán)繞“*”字,中間英文是“PAO TZU KU BANDIT POST TEN Cts”,排成三行,用淡黃色紙印制。由于手工刻寫,每枚長得都不太一樣。
“抱犢崮土匪郵票”,左邊的為五分,其余為十分
“郵票”印成,馬上送到山上開始使用。這倒也給山上的朋友們帶來了一點兒小小的帶趣味的麻煩——之前外國人質(zhì)寄信純屬免費,此后則非貼“郵票”不可了?!氨籴耐练肃]票”的名字由此傳開。其實按克勞的意思,這不是真的郵票,沒有正式效力,只是“游戲取笑之資”,是一種紀念品而已。
因為這種郵票并非郵政機構(gòu)發(fā)行,抱犢崮寄往外界的郵件到了山下克勞等人的“郵政局”,還需再加貼正式郵票寄往各地??藙诤髞磉€設(shè)計了一個英文戳記,刻有“This letter received from Paotzuku Bandit Camp and forwarded through American Rescue Mission”(“此信取自抱犢崮土匪巢穴,經(jīng)美國救援團投遞”)字樣,在加貼正式郵票時加蓋。“抱犢崮土匪郵票”也因此得以流傳到了上海等地。
克勞在信上加蓋的英文戳記
5月25日,英文《大陸報》又有前方報道敘述抱犢崮局勢,報道的結(jié)尾不經(jīng)意間披露了“抱犢崮土匪郵票”的種種細節(jié),把流動信箱上山下山、鮑威爾開鎖關(guān)鎖、郵票怎么送怎么貼的事兒說得活靈活現(xiàn)。不用說,這又是李白斯的杰作。此事馬上引起中國輿論的注意。有人認為“抱犢崮土匪郵票”的出現(xiàn)喪權(quán)辱國,有人認為這無傷大雅,還有人認為這種集郵家的小把戲多多益善,總之七嘴八舌,沸沸揚揚。主管此事的天津郵政局認為影響太不好,趕忙派員到當?shù)亟型?,要求凡是貼有“抱犢崮土匪郵票”的信件無論是否加貼了正式郵票,當?shù)剜]局都一律不許收受。但是這不能阻止外界的極大興趣,甚至有人寫信匯款給克勞要買這種郵票收藏,克勞于是加印了一批,竟然賣出去了五百組,收到的錢款都充當了人質(zhì)寄信的郵資。再之后“抱犢崮土匪郵票”偽票的大量出現(xiàn),則是克勞始料不及的了。
郵票風波并未影響克勞與孫美瑤的通信交道,他們的友誼正“茁壯成長”。克勞說:“我們的友誼達到了他以親密而恭維地稱呼我為‘老哥’,并送給我好幾瓶白蘭地的地步。我跟他通信時也一樣地盡禮數(shù),送給他好幾盒香煙作為禮物。送給他的香煙是我誠實地買來的,而他送給我的白蘭地酒則毫無疑問是打劫來的。不過這也不會讓我們有什么遺憾——白蘭地是好的,香煙也是好的?!?/p>
孫美瑤憑著大劫案的新聞威力,一下子登上了紐約和倫敦報紙的重要篇幅??墒窃诳藙诳磥恚瑢O美瑤并不是個成功的劫匪——“因為他的年紀太輕,野心也太超過實際了”。但是,能和土匪稱兄道弟,還是使克勞不免覺得有點兒驕傲。事情還未落幕的5月31日,《大陸報》已報道了克勞回到上海的消息。事后對整個事件中自己充當?shù)慕巧藙诓幻庥行┳择?,其實他并未在當?shù)啬慷檬虑榈淖罱K解決。李白斯則在棗莊堅守到了最后。
英文報章對于克勞參與營救的報道
5月中旬就已開始的北洋政府與土匪的正式談判,在6月初開始有了成效。土匪的訴求,無外乎官兵解除包圍和收編孫美瑤所部。打打談?wù)?,?zhàn)戰(zhàn)和和,來了幾波說客,放了幾個人質(zhì),討價還價,持續(xù)拉鋸。至6月12日下午,官方和土匪終于達成協(xié)議:官軍撤防,孫美瑤部即時釋放被扣押的所有外國人質(zhì)和四名中國人質(zhì),月底之前把所有中國人質(zhì)全部釋放。轟動一時的劫車案至此告一段落。
被捉而殺頭
“招安”孫美瑤所部并不那么順利。協(xié)議簽訂后,個別土匪大不高興,認為自己吃了虧。而立刻釋放全體外國人質(zhì)卻不立刻釋放全體中國人質(zhì),又使得全國輿論大為激憤。幾番折騰后,土匪終于把全部中國人質(zhì)和留在山中的談判代表釋放。孫美瑤所部被編為“山東新編旅”,他被任命為旅長。孫旅隨即發(fā)表了一篇欲蓋彌彰的安民布告,做出一番“覺今是而昨非”的姿態(tài):“本旅官兵,原俱本土良民,只因被匪所擾,復(fù)為官府不諒,家產(chǎn)蕩然,不能安業(yè),不得已鋌而走險,久在地方父老洞鑒之中。此次幸蒙政府開誠招安,地方父兄擔保,得使編成正式軍隊。本旅官兵,素明大義,俱深感政府與地方之德,誓當宣力為國,以贖前愆……”
事情落幕,克勞在上海仍然忙回他的廣告事業(yè)。7月份,美國商會召開年會,美國總領(lǐng)事、商會成員和幾位在大劫案中幸存的外國人質(zhì)齊聚一堂。大家在會上特別稱頌克勞奔赴當?shù)剞k理營救、寄遞信件的辛勞,合伙贈給他一座銀盾和一個香煙盒作為紀念。此后外國人質(zhì)們的多次聚會,也都不忘邀請克勞和李白斯。李白斯仍然熱衷于搶新聞,后來加入美聯(lián)社,記者這個行當他是越做越出彩了,多年后他因為在華沙報道了德國對波蘭的閃擊而榮獲了普利策獎,又擔任了麥克阿瑟將軍的高級助手。
話再說回孫美瑤。被“招安”后,孫旅便被調(diào)往棗莊駐防。既已調(diào)虎離山,北洋政府有關(guān)方面對他的大加提防、控制監(jiān)視,自然不在話下,后來竟然演變到使出了反間計,唆使孫美瑤殺死自己的得力臂膀。羽翼凋落,孫美瑤卻渾然不覺大難即將臨頭,所部仍然漫無紀律如故,還與棗莊市內(nèi)的另一部隊發(fā)生了沖突。不久,最后的懲治便到來了。大劫案落幕后半年多的12月19日,新任兗州鎮(zhèn)守使張培榮以調(diào)停棗莊市內(nèi)兩部沖突為名,在中興煤礦公司擺下宴席,邀請孫美瑤前去。晚上九點,孫美瑤果然應(yīng)邀前來,早有副官將他的隨從請去一旁的小客廳。孫美瑤只身進入大堂,便有一人疾步向前攔住他的腰腹,另一人手握白石灰就勢向他雙目一拍,抽出利刃,手起刀落,孫美瑤就此身首異處。其隨從和所部也一一就擒,轟動一時的土匪集團瞬時瓦解。
隨后,一紙電文從棗莊發(fā)去了全國各地:
魯省新編旅長孫美瑤,本系著名悍匪,殺人越貨,罪惡貫盈。前于臨城地方劫奪火車,釀成交涉。中外人士咸以投鼠忌器之故,主張收撫,冀以誠信感彼兇頑。詎該孫美瑤怙悛,罔知愧奮。對于公家,則索餉索械,要挾多端,稍不遂意,即懷怨望;對于地方,則縱其爪牙,四出掠奪,人民含忿,控案累累……乃該匪野性難馴,益無忌憚。日前蘇皖魯豫剿匪副司令張培榮,馳赴蘇魯邊境剿匪,曾令該旅協(xié)同動作。孫美瑤竟敢抗不遵令,自由行動,顯露反謀,似此情形,實屬忍無可忍。經(jīng)已密令張副司令于效日午后在棗莊地方將該孫美瑤拿獲,就地正法,并將與該逆同謀之黨羽十余人一并法辦,以除元惡,而快人心??滔略撎幹刃蛉绯?,極為安靜。本日并已由省加派軍隊一營前經(jīng)鎮(zhèn)懾,一面仍飭張副司令乘機將該旅全部酌奪情形妥為收束,俾符除惡務(wù)盡之意,除將以后辦理情形隨時電達外,恐遠道傳聞失實,特電詳陳,敬希鑒照……
克勞很快聽說了孫美瑤的噩耗。對這個跟他稱兄道弟的土匪頭子,這個頗有西部片風格、他稱之為“可以上好萊塢銀幕”的綠林人士,克勞或許回想起了“老哥”的稱呼和他們互贈的白蘭地與香煙的友誼,此刻卻只默默寫下:“孫美瑤被官兵包圍了,他被捉而殺頭了?!?/p>
本文收錄于新書《四萬萬顧客》。
《四萬萬顧客》,【美】卡爾·克勞/著 徐陽/譯,九州出版社·后浪,202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