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如果做“紅學”研究,那一般是繞不開學者李希凡的。1927年出生的李希凡是著名紅學家、文藝理論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原常務副院長,現(xiàn)任中國紅樓夢學會名譽會長。
李希凡
李希凡因“小人物”稱謂而聞名,而這個稱謂是毛澤東賦予的。1954年,李希凡與同學藍翎合作,在《文史哲》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的文章。這篇文章引起了毛澤東的關(guān)注和重視,稱“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quán)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開火”。由此,李希凡與《紅樓夢》研究結(jié)下不解之緣。曾與馮其庸先生合作主編《紅樓夢大辭典》,擔任大型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文學顧問,出版《紅樓夢》論著若干種。
近期,東方出版中心出版了李希凡的著作《傳神文筆足千秋——〈紅樓夢〉人物論》,全書對原著中的60多個典型形象進行了透徹分析。
借此機緣,筆者就《紅樓夢》以及紅學研究的相關(guān)問題采訪了李希凡。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云起伏后,耄耋之年的李先生,談到紅學、文學乃至人生,感慨良多。
《傳神文筆足千秋——〈紅樓夢〉人物論》
澎湃新聞:我想您的讀者都很好奇,您作為古典文學領(lǐng)域極具知名度的大家,最初是如何對古典文學產(chǎn)生興趣的?后來又是如何走上文學理論研究之路的呢?
李希凡:我出身貧苦,從十三歲起就在洋服店做學徒,后來又在印刷廠當童工,物質(zhì)、精神生活都極其匱乏。在這種艱苦的條件下,民間的評書、戲曲、章回小說、武俠小說、古典小說都極大地豐富了我的內(nèi)心世界,給我?guī)砹司竦淖甜B(yǎng)。
二十歲那年,我到青島為姐夫趙紀彬做筆錄,他當時是山東大學文史系的教授。姐夫是我社會科學理論的領(lǐng)路人,也是我自學成才的榜樣。他熟悉各類歷史文獻,善于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解析哲學史和先秦諸子的學說,再加上嚴謹?shù)倪壿嫞逦乃急妫啙嵉奈娘L,這些都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我后來的文字工作。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在古典小說研究中,《紅樓夢》研究是您用力最勤、成果最豐的一個領(lǐng)域,在從事大半生的紅學研究之后,您對《紅樓夢》的整體評價是什么呢?
李希凡:《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文學杰作,它整體反映的是“百科全書”式的社會真實,它對封建社會生活深度和廣度的刻畫,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無與倫比的?!都t樓夢》寫出了封建末世的世態(tài)人情的真境界,人的命運遭際的真境界,人在復雜矛盾生活中的思想、意緒、感情的真境界。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于,他以深邃的洞察力和驚人的藝術(shù)天才,概括和創(chuàng)造了如此眾多的藝術(shù)形象。他們個性鮮明、內(nèi)蘊豐富,實在是人類文明的寶貴財富。如果說“文學是人學”,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人學中的人學。
《紅樓夢大辭典》
澎湃新聞:《紅樓夢》的確是一部寫人的杰作,這也正是您撰寫這部“人物論”的原動力吧?
李希凡:對。最初我的想法是,我多年熟讀《紅樓夢》形象資料,根據(jù)這些積累,寫本平實的人物論,自以為應能多方面闡釋藝術(shù)典型論的真理,彰顯曹雪芹杰出的藝術(shù)天才,或許還能說出一點獨到的看法。這個設(shè)想是從二十世紀末就開始醞釀的。在此之后,紅學研究界亂象叢生,細碎的索隱、抉微勢頭再起,正經(jīng)的文本研究總是被岔開,始終無法占據(jù)主導地位。真正感動人的還是《紅樓夢》本身??!紅學研究還是要重視研究文本創(chuàng)作。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批評,重點關(guān)注的就是作品的社會意義和思想意義。文學自有其產(chǎn)生的社會基礎(chǔ)和時代條件,文學是獨立的審美創(chuàng)造。我想我總得做點事,在文本研究上更深入一步。
《紅樓夢》插畫
澎湃新聞:這真可謂是苦心孤詣了。具體到典型形象創(chuàng)造上,《紅樓夢》與其他名著相比,有什么獨到之處呢?
李希凡:在中國文學史上能寫出這樣典型的有才能的作家,只有曹雪芹;能寫出每個人都是典型的作品,也只有一部《紅樓夢》。我讀過的外國作品不多,但以個性化的典型形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果戈里《死魂靈》的乞乞科夫、岡察洛夫《奧勃羅摩夫》里的奧勃羅摩夫,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里的葛朗臺老人,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卡列尼娜……那都只是小說主人公“個體”給我留下的印象。而曹雪芹《紅樓夢》的典型形象的創(chuàng)造,卻不是集中在一兩個主人公身上,而是著力塑造了同一生活環(huán)境中眾多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這曾被譽為“如過江之鯽”。
在《紅樓夢》里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四百人,其中多數(shù)人物生活在末世繁華的膏粱錦繡的貴族府第,但在曹雪芹的筆下,卻各有各的身世經(jīng)歷,各有各的命運遭際,各有各的個性風采,各有各的審美意義。
金陵十二釵,雖然都是生活在大觀園的同一環(huán)境里,年齡和生活方式也大體相同,可個性、氣質(zhì)、言談、風采,以至音容笑貌,卻決無雷同的描寫,她們深印在讀者心目中,既是熟悉的陌生人,又是獨特的這一個。特別是處于情節(jié)中心的婚戀悲劇的主人公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借用“脂評”的一句評語,都應當是“亙古一人,并無二致”的“真的人物”。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20世紀50年代,關(guān)于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典型共名”問題——如愛哭的女孩就被叫作“林黛玉”——您曾與何其芳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在這本著作中,就這個問題您有什么新的認識?
李希凡:首先,姑且不論這種“共名”說是否真能闡述藝術(shù)典型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用“愛哭”這樣一個抽象化的詞語去概括林黛玉的典型性格,就顯得過于偏頗了。如果有個女孩子,沒有文化內(nèi)涵,長相丑陋,但也很愛哭,把這樣的女孩子稱為“林黛玉”,試問《紅樓夢》的讀者有誰愿意接受呢?“愛哭”只是林黛玉性格中非常外化的表面特征,把“愛哭”作為林黛玉“典型性格的最突出的特點”,就把林黛玉的人格魅力弱化、庸俗化了。
陳曉旭飾演的林黛玉
澎湃新聞:近年來興起的《紅樓夢》“揭秘”熱,您是怎么看待的,能具體談談嗎?
李希凡:正如曹雪芹生前所憂慮——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正在被曲解、貶低,甚至誤讀?!都t樓夢》的博大精深已曲解為“宮闈揭秘”,成了“索隱大全”,簡直不再是文學杰作。他們只在瑣碎考證上下功夫,看不到《紅樓夢》對封建末世貴族統(tǒng)治的腐敗、社會矛盾的尖銳化,以及意識形態(tài)、等級觀念滲透在人物形象性格中的多姿多彩的表現(xiàn)?!都t樓夢》絕不只是流言家看見的宮闈秘事,也不是曹雪芹家事的紀實,而是通過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典型的人物創(chuàng)造和感人的藝術(shù)魅力,對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及其上層建筑進行的深刻揭露和批判的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杰作。
澎湃新聞:您對于學術(shù)研究中的論爭現(xiàn)象是如何看待的?您把畢生精力獻給了紅學、文學研究,對此您最深的感慨是什么?
李希凡:對于學術(shù)發(fā)展而言,自古以來就有百家爭鳴的傳統(tǒng),論爭是有益的,沒有論爭就沒有學術(shù)的進步,不怕稚嫩,不怕匆促,展開批評是對著者最大的尊重。當然,思想問題和學術(shù)問題是屬于精神世界的很復雜的問題,學術(shù)應多注意討論,平等切磋。我始終暢快地寫著自己想寫的東西,盡管也會犯錯誤,或者會被誤解,有不同意見的,我還是要參與論爭。我從不后悔自己的選擇,能夠一生從事所愛,又能在文藝評論繁榮的時代參與其中,已是極為幸運。
87版《紅樓夢》劇照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紅樓夢》改編的影視作品中,87版電視劇《紅樓夢》堪稱影響一代人的經(jīng)典之作,當時,眾多國寶級的學者組成了“超強陣容”的顧問團,您正是顧問之一。就在前段時間,87版《紅樓夢》開播30周年紀念音樂會上演,您也被邀請到了現(xiàn)場,還為導演王扶林頒了獎。能談談您對這部影視作品的評價嗎?
李希凡:87版《紅樓夢》當年開播,在國內(nèi)外反響巨大,對于《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普及,可以說是居功至偉。這部電視劇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與劇組嚴謹、認真的態(tài)度是分不開的,是現(xiàn)在一些粗制濫造的快餐電視劇所無法企及的。在拍攝籌備階段,劇組的演員們下足了功夫,他們不光要研讀《紅樓夢》作品,研讀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及人物形象,還要學習琴棋書畫,培養(yǎng)古典氣質(zhì),增強藝術(shù)修養(yǎng)。劇組在圓明園舉辦了兩期培訓班,請來了當時國內(nèi)各領(lǐng)域的眾多學者,有歷史學家、民俗學家、紅學家、戲曲理論家等等。我也應邀去講了“《紅樓夢》的歷史背景”。
從總體上來說,這部電視劇準確地傳達了原著的宏大主旨與悲劇內(nèi)涵,但也并不是毫無瑕疵的。在“探佚”得來的八十回后劇情的處理上,例如寶黛愛情悲劇與黛玉之死的問題上,如果電視劇能從寶黛愛情悲劇的內(nèi)在意蘊做更深的開掘,找到寶黛愛情的悲劇沖突以及致黛玉之死的合理的生活真實的根據(jù),而非局限于諸如遣寶玉送探春遠嫁,致使黛玉相思病故這些太淺薄、表面的東西,應該會更加成功。(文/龍吟詞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