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榜》的懸鏡司。
即使在架空歷史，花枝招展的熱門影視劇中，《瑯琊榜》的懸鏡司和《楚喬傳》的諜紙?zhí)煅圩鳛樘摌嬘谀媳背恼檲髾C構，注定屬于暗黑的存在。懸鏡司主理臣民監(jiān)察，諜紙?zhí)煅坫@營軍情和政情搜羅，撇開顛倒的歷史人設，魏晉南北朝軍閥混戰(zhàn)的帷幕背后是否上演過亂世諜影的真實戲碼？
“魏吳有校事官，似北魏之侯官，明之廠衛(wèi)……或謂之典校，或謂之校曹，或謂之校郎，或謂之校官。”清人俞正燮在《癸巳存稿·校事》中道出真相?？兹谥D、崔琰之死、毛玠之廢肇始于檢舉揭發(fā)，卻也是曹操生逢皇權廢弛、監(jiān)察失靈的末世中選擇踏出的血路。據《魏略》記載，校事官本設軍中為撫軍都尉，后由曹操擴充成耳目爪牙，與幕僚為主的霸府相向配合，刺舉群臣，打擊政敵。校事初設，“檢御有方”，魏文帝時，黃門侍郎程曉已忍不住抱怨其無孔不入：“上察宮廟，下攝眾司，官無局業(yè)，職無分限，隨意任情，唯心所適?！保ā度龂尽の褐尽罚┩鹊牟话踩谢\罩著一江之隔的東吳，孫權亦步亦趨，設中書、典校，大將軍陸遜的軍務活動亦需受其桎梏。可惜滌蕩政局的愿景總易落敗挾勢弄權的困局，中書、典校遭致眾人責難后短暫離席。孫皓時又置校事，增設彈曲官，直至吳國滅亡。司馬氏專權，顧慮校事皆為曹魏舊人，這才下旨將其裁撤。
《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劇照，司馬氏三父子。
近期熱播的《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開局，張春華就因忌憚校事府眼線泄露夫君司馬懿雙腿痊愈的事實，無奈殺人滅口。這種恐懼，倒并非空穴來風。盧洪、趙達由曹操親自選拔，主管校事。他們如何因貪婪政績毀短大臣、排陷無辜，古籍確著墨不多，只截錄了一則軍中歌謠：“不畏曹公，但畏盧洪，盧洪尚可，趙達殺我?！保ā段郝浴罚?/p>
曹操得意于秘密警察的發(fā)明原創(chuàng)，卻同樣不屑他們的出身和為人。法曹掾高柔主理司法，自然與校事常有齟齬，曹操卻反過來開解他：“卿知達等，恐不如吾也。要能刺舉而辨眾事，使賢人君子為之，則不能也。昔叔孫通用群盜，良有以也?！保ā度龂尽の褐尽罚┘热痪拥纳矶尾蝗萑铔]，那就只好糟踐小人了。這種心態(tài)，曹、孫兩家別無二致。黃門侍郎程曉鄙稱其為“校事區(qū)區(qū)”，孫吳的驃騎將軍步騭亦放言“小人因緣銜命”。校事大多出身卑微，一來易受主公操控，二來“官輕則愛惜身家之念輕”，他們被打磨成一把利刃，也是主人想養(yǎng)在身邊的一條狗。所以，《瑯琊榜》中夏冬、夏春、夏秋自小被領養(yǎng)，《楚喬傳》之星兒為奴籍的設定，也算班班可考。
作為進階農耕文明的少數民族政權北魏，立國之初對魏晉的機制架構頗多借鑒。但若論及南北朝時反腐倡廉的制度建設，北魏大公無私的廉政抱負恐無出其右?！段簳す偈现尽酚涊d，開國皇帝拓跋珪心儀復古，打造雙重監(jiān)察機構，一面仿魏晉舊制，重置蘭臺御史掌糾彈，亦設尚書左丞和司隸校尉；一面托古改制，“以伺察者為候官，謂之白鷺，取其延頸遠望”，總屬候官曹。蘭臺即御史臺，候官亦為白鷺官，雖然前者才是名正言順、耳熟能詳的監(jiān)察機關，但北魏君主的天平往往更樂于向后者傾斜。據《魏書·刑罰志》，候官的甄選嚴限于皇帝親近的鮮卑人群，候官的行蹤神出鬼沒，他們“微服雜亂于府寺間，以求百官疵失，其所窮治有司，苦加訊惻而多相誣”，他們可能是白日里的一道陰影，或就是黑夜的一部分。所以，候官曹名義上是磊落光明的廉政公署，實質是攜帶民族防備色彩的御用情報機構。御史臺反倒實權有限，機構和屬官旋設旋廢，至獻文帝才重沐圣恩。孝文帝親執(zhí)后，漢化進程突飛猛進，為拉攏漢族官僚，弱化胡人專政的標簽，也由于候官自身肅貪不成反淪貪腐源流：“奸巧弄威，重罪受賕不列，細過吹毛而舉”。于是，御史臺重執(zhí)監(jiān)察權杖，候官曹則在職員全體換血之后，履行巡街維穩(wěn)的新職責。股掌傾覆間，曾經耀武揚威的皇家特工也有一日需低至塵埃，委身彈撥社區(qū)保安的人生變奏。
當候官作為傳統(tǒng)監(jiān)察機構的補充橫行于北魏之時，南朝劉宋的文書小吏——典簽正冉冉上升為特務界的新星。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中提及：“齊制，儲王出鎮(zhèn)，其年小者，則置行事及典簽以佐之，一州政事以及儲王之起居飲食，皆聽命焉，而典簽尤為切近?！背烁婷苓@個永恒主題，典簽還需負責藩王的一應生活，力行光明正大的監(jiān)視。這恐怕是校事官、候官都未曾享過的揚眉吐氣，據《南史》所載，典簽一年往返藩鎮(zhèn)與朝廷數次，皇帝依其報告對地方賞罰決斷，“刺史行事之美惡，系于典簽之口”。若貴為藩王胄將，生活就比較悲慘了。南海王蕭子罕戍守瑯琊，因典簽姜秀不批準他去東堂游玩，與母親哭訴：“兒欲移五步亦不得，與囚何異”；邵陵王蕭子貞身患風濕，聽聞熊脂可醫(yī)，“廚人答典簽不在，不敢與”；南康王長史王僧孺被典簽湯道愍構陷養(yǎng)妾后棄官，半生頗不得志。后來蕭鸞奪位稱帝，派典簽誅殺先朝皇室。也許膽寒典簽在殺戮中的表現過于出色，蕭鸞即位后便著手縮減典簽權力。與所有棋子一樣，典簽終難逃鳥盡弓藏的命運。南齊貴胄身陷“威不在身，恩未接下”（《南齊書·孝武帝諸子傳》）的困境萬劫不復。這是王朝的悲劇，也是制度的悲劇。
《楚喬傳》劇照。
無論是校事官、候官還是典簽，和常規(guī)監(jiān)察人員的最大差別在于，他們不涉黨爭，直屬最高權力，獨立于官僚機構和朝廷法度的掣肘，同時極易揮霍意志，使法造于筆端，獄成于門下。所以，《瑯琊榜》的梁帝始終不愿裁撤懸鏡司，《楚喬傳》的宇文玥不擇手段只為奪取諜紙?zhí)煅?，《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的曹丕自薦掌管校事府。類似這樣的機構，在歷朝歷代都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鮮活著。漢武帝時已有繡衣御史，又稱繡衣直指、直指使者，類似皇帝老兒的特派員；唐肅宗的太監(jiān)李輔國秘密網羅數十探子，組建察事；唐大歷年間的進奏院表面上是節(jié)度使駐扎在京城的聯絡機構，實際是向地方販賣中央軍情、政情的諜報據點；明朝“三廠一衛(wèi)”組織之系統(tǒng)完備，至今仍盤踞古代特務機構畸形發(fā)展的高峰；清時江南的三個織造署和密折制度潛伏在偵緝奸佞的隱蔽戰(zhàn)線。
只是，好制度能夠迫使人的壞念頭落荒而逃，壞制度才會縱容人的好愿望四處碰壁。潛規(guī)則是當權者們親手豢養(yǎng)的一條蛇，能咬別人，有一天，也會咬到自己。我們也許可以體諒身居高位，一葉障目的恐懼，也可以領會整肅朝綱，激濁揚清的初衷，卻始終無法對摒棄底線后的濫權放下戒備。畢竟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誘惑。當光明被踐踏，潛規(guī)則是他們的盔甲，也是軟肋。
其實，中國古代特工起源于軍事而非政治。《說文解字》中“間”意為“隙”，“諜”指代“軍中反間”。世界上比較系統(tǒng)的間諜理論發(fā)端于《孫子兵法·用間篇》，《司馬法》和《六韜》已有零星指導偵察的文字?！吨芏Y·秋官》證明士師是最早負責間諜活動的官員；《六韜·王翼》首次出現“間”“諜”組合的新詞，沿用至今；《左傳·哀公元年》中記載女艾被夏主少康遣至寒浞中心澆刺探軍情的傳奇，成就世上明文實錄的間諜鼻祖。
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第一個大變革時期，軍事間諜同步迎來首個黃金時代。日益頻繁的偵控需要呼喚各國的諜報機構走向專職?！读w·王翼》就向后人興致勃勃展示了當時特工們是如何接受統(tǒng)一指揮又適當分工的。但像由韓至秦的水利工程師鄭國那樣，事敗后仍全身而退的，寥若晨星。
雖然與草原角逐時，大宋顯得略遜一籌，卻并不妨礙它在暗流涌動中大放異彩。唐杜佑《通典·兵典》中已有《間諜》篇可資宋人借鑒，八大家之一的蘇洵將文章《用間》收錄于《嘉祐集》，還有一些《武經總要》、《虎鈐經》、《百戰(zhàn)奇略》等宋代兵書對諜戰(zhàn)均有研究。樞密院和皇城司、安撫司和邊鋪，分設首都、地方或邊境，肩負情報的搜集和傳遞。南宋時又增設機速房，由宰相直接處理戰(zhàn)時情報；專設水坼堠，便于軍情海上流轉。不過，宋人多稱諜者為“細作”，如《水滸傳》里就有小旋風柴進主動請纓充當方臘處細作的橋段。他們往往身負絕技，要么是水性極好的“蛙人”，要么熟稔地形、擅長繪圖，要么精通番語，博聞強識。
間諜理論在明清時《武備志》、《智囊補》和《投筆膚談·諜間》等著述中繼續(xù)豐沛。清末由朱逢甲編著《間書》，旁涉諸多有趣的間諜史話，是古代軍事文獻中唯一間諜研究專書。
至于《楚喬傳》里一閃而過的竊聽神器和隱形藥水，雖然形制有誤，也并非超越祖先智慧的純屬虛構。一種口小腹大的陶罐，是人類最早的竊聽器?！赌印吩敿氄f明了這種陶罐的使用方法：將甕身埋于地下，耳朵貼在事先蒙于甕口的薄皮上辨聽聲響。沈括的《夢溪筆談·器用》記錄的矢服，是種多動能竊聽器，平日里牛皮制的箭袋，偵察時吹足氣，枕在頭下能夠聽到幾里外的人馬聲。聽甕和矢服，都運用了空腔收納聲音的原理。密寫術則在《三朝北盟會編》有所出處，宋欽宗于開封被圍時情急“以礬書為詔”，因為蘸明礬水書寫的字跡會蒸發(fā)無痕，只有當紙上殘留的硫酸鋁鉀浸水后重組成明礬，字跡才顯露?？滴醯膹U太子胤礽就是因為“礬書案”，崩落翻盤的最后希望。
此外，字驗由北宋將領符彥卿首創(chuàng)，《宋史·輿服志》亦有記載，是有宋一代對保密技術的最大貢獻。所謂字驗，就是以字為暗號，一一對應，暗號的合集類似于抗日諜戰(zhàn)片中的密碼本。即使情報中途被截獲，只要作為“鑰匙”的密碼本不得，就無需擔心破譯的風險?！段浣浛傄肪图s定了四十種暗號，如請進軍、賊多、被賊圍、戰(zhàn)不勝，等等。不過，字驗的靈感似乎來自于《六韜》中的陰符和陰書，相傳由姜子牙發(fā)明。一套陰符無圖無字，每只尺寸不等、形狀各異的符代表不同的含義，只有約定人間心知肚明。陰符先用竹制，后改為木、銅，雖方便攜帶，卻無法承載精密復雜的內容，逐漸被陰書替代。陰書常被拆解為三份，分派三名信使傳送，由相同的收件人代為整合。但若丟失其中一份，收件人怕也難解其意。所以，后世才會流行回文詩、藏頭詩等隱晦寫法吧。（文/陳宜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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