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脫口秀大會的流行,日本的漫才表演形式,也在中國舞臺上有了驚艷的表現(xiàn)。漫才起源于日本平安時代習俗中一種叫萬歲「萬歳(まんざい)」的賀歲歌舞,鐮倉時期傳入民間,后逐漸融進口技、舞蹈、歌唱等藝術,發(fā)展成為日后富含諸多曲藝要素的漫才。本文就漫才的發(fā)展沿革及其與中國文化與文物考證之間的聯(lián)系做相應探索。日本早期的萬歲表演,其實更類似中國的儺儀。
由于脫口秀大會的流行,日本的漫才表演形式,也在中國舞臺上有了驚艷的表現(xiàn)。日本漫才藝人又吉直樹反應漫才藝人生活的小說《火花》,獲得第153屆芥川獎。并被拍成電視劇《火花》,而日本導演北野武,最初也是講漫才出的道。
圖左:年輕時期的北野武,圖片來源:網絡
在著名網綜《脫口秀大會》第四季總決賽中,唯一一組進入總決賽的漫才組合“肉食動物”,在總決賽中墊底,成為第七名,但是這也是漫才這種形式所爭取到的脫口秀比賽的最好成績了。
組合才2年的“肉食動物”從沙發(fā)上直接走向舞臺,也是從網上搜索UP主譯制的漫才表演視頻觀摩學習,例如三明治人、東方收音機、千鳥等日本知名漫才組合的視頻,自行摸索的門道。
中國漫才演員晃晃與大木,他們的組合叫做“肉食動物” 圖片來源:網絡
在當代中國,相聲和小品被公認為雅俗共賞的藝術形式,而日本的漫才總是被看作中國相聲的模仿,但事實上,漫才起源于日本平安時代習俗中一種叫萬歲「萬歳(まんざい)」的賀歲歌舞,鐮倉時期傳入民間。那么令人好奇的是,它是怎么區(qū)別于相聲,從傳統(tǒng)曲藝發(fā)展成為僅靠語言創(chuàng)造價值的藝術形式,并且廣為流傳的。
日本傳統(tǒng)萬歲表演 圖片來源:網絡
據(jù)可考歷史,萬歲禮最早流行于關西地區(qū),也是二人成一組挨家訪問,漫才演員人頭戴烏紗,身穿禮服。他們對屋里的人說完表達吉利的話后,一人敲鼓,另一個人手拿折扇,隨著鼓點起舞唱歌,這就是最初的萬歲禮。這種儀式的目的,是為了驅魔。
這些表演的作品通常還要在前面加上地名,藝術形式等,例如《尾張萬歲》《三曲萬歲》。隨著萬歲禮的擴張與發(fā)展,逐漸在歌舞形式上附加了很多滑稽的語言,這可以被看作是現(xiàn)代漫才的發(fā)展雛形。再到后來的明治時期,萬歲被改名為萬才「萬才(まんざい)」。玉子屋圓辰(本名西本為吉「西本為吉(にしもとためきち)」)在全國各地巡回演出萬才,他是尾張萬歲的分支《伊六萬歲》的演奏名手,他根據(jù)三曲萬歲,創(chuàng)作了二人為一組的獨特形式,這與后來的對話漫才「しゃべくり漫才」有很大關聯(lián),可以說圓辰是連接今古漫才的橋梁。
日本傳統(tǒng)萬歲表演 圖片來源:網絡
昭和初期多使用“萬才”“萬歲”的稱呼,一說是吉本興業(yè)公司公開征集命名,后來以“漫畫”「漫畫(まんが)」為啟發(fā),把“萬才”和“漫畫”“漫談”的“漫”結合,只取漢字表記而為“漫才”「漫才(まんざい)」。昭和初期最受歡迎的搭檔組合橫山圓辰「よこやまえんたつ」和花菱achako「はなびしアチャコ」,他們是對話漫才開創(chuàng)發(fā)展的重要標志,對話漫才可以追溯到他們在1930年開創(chuàng)的《早慶戰(zhàn)「そうけいせん」》,指早稻田大學和慶應大學的斗爭。
圖片來源:網絡
不但是歷史層面,從藝術表現(xiàn)形式這一塊,漫才就與相聲有很大的區(qū)別。在相聲中,捧哏和逗哏起到的作用相差非常大,逗哏在表演中的臺詞比捧哏多太多,而捧哏一般擔當對逗哏的話語、笑點、包袱,做出“對”“錯”此類簡略的應答。然而在漫才中,我們在對應地擔當吐槽職能角色的嘴巴里,可不止聽到“對”與“錯”。在漫才中,負責吐槽的漫才師擔當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說相聲沒有逗哏也可以順利進行表演,那么漫才沒了吐槽役,那趣味可能會小一半,因為吐槽役也是推動整個表演行進的不可或缺的角色,吐槽役很多情況下承擔整個表演的包袱,極度增加了段子的笑點,為整個表演補充潤色。由于這個原因,裝傻役和吐槽役之間必須配合地非常默契,吐槽役要自然順暢地借助裝傻役的段子包袱,并且要花大力氣在神情、動作,和反應力表現(xiàn)的鍛煉之上,以使整個表演天衣無縫行云流水。也是一部分由于這個原因,使漫才整體表演不能出太大破綻,要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藝人的張力、表現(xiàn)力、爆發(fā)力,全部濺射在觀眾的眼睛里。這就是為什么優(yōu)秀的漫才時間很短,表演速度很快,卻能讓場上的笑聲此起彼伏,一秒接著一秒。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區(qū)別于現(xiàn)代相聲,漫才有著自己獨立曲折的歷史沿革,在表演形式上也迥然有別,所以不能把它與相聲等同看待,更不能認為它是對中國相聲的模仿。
然而,不能因此而絕對地否定日本漫才歷史上與中國藝術文化的聯(lián)系。就目前而言,受日本史料的局限,國內對日本漫才藝術沿革的研究少之又少,有很多問題還是很值得我們去生發(fā)探索。比如,有學者認為,漫才的“吐槽役/太夫(たゆう)”與“裝傻役/才蔵(さいぞう)”一個正經地說胡話,一個荒唐地搞笑,與唐代開始流行的參軍戲的角色分工和表演服色十分相似。參軍戲由“參軍”和“蒼鶻”兩個角色演出,“蒼鶻”負責一本正經的裝傻,戲弄參軍,面部被化妝成小丑,到了宋金時期,雜劇中的貼凈角色,更是不僅面部化妝成為小丑,而且頭上“裹一頂油油膩膩舊頭巾, 穿一領邋邋遢遢潑戲襖”。
唐代綠釉參軍戲俑 國家博物館 圖片來源:網絡
而“參軍”是被戲弄者,頭戴官帽,身穿寬大服飾。與早期漫才表演中頭戴烏紗帽,身著大禮服,拿著扇子跳舞的藝人頭目“太夫(たいふ)”的扮相類似。
唐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穆泰墓出土彩繪陶塑人物,一說為參軍戲俑
同時,在漫才中常常有吐槽役用扇子打裝傻役的頭的橋段,這與參軍戲及宋金雜劇中的“打諢”也不謀而合,另外,日本漫才的雛形萬歲表演,其肇始的時間,也正是日本平安時代,相當于中國中晚唐到南宋的這一段時間坐標。這種觀點不失成為一種很好的探索形式。
當然,萬歲表演開始的時候,其性質只是一種口說吉利話的簡單歌舞形式,目的也只是驅魔。這種表演在鐮倉、室町時代稱作千秋萬歲,所以,它與參軍戲的路數(shù),至少表面上還是不同的。
萬歲表演具有幾個特點,一個是逐戶去說千秋萬歲吉祥話,二是性質是驅魔,三是伴隨舞蹈擊鼓持扇等表演要素,四是有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
從這個角度去觀察,日本早期的萬歲表演,其實更類似中國的儺儀。中國的儺儀起源非常之早,《論語》《禮記》中就記載了周代的儺儀,宋代高承《事務紀原》中就稱周時歲終的“索室逐疫”是“驅儺之始”。民間驅儺的時候,既要“擊鼓大呼”(見《呂氏春秋》高誘注),到了南北朝,更落實為“細腰鼓”(見《荊楚歲時記》),驅儺也有“舞者”(見宋文天祥《衢州上元記》),過程中也要沿門說吉利話(見光緒《沔陽縣志》),舊時路岐上門所說的吉祥話,就是對著人家的兒子喊“太子千秋歲”。跟萬才的千秋萬歲非常類似。
由此可見,每逢新年,逐室祛疫,擊鼓歌舞,成了民間儺儀的常見形態(tài),這不僅也正是日本萬歲表演中的“驅魔”之意,也與萬歲表演中的擊鼓、歌舞、說吉利話的要素一一吻合了。號稱日本儺戲的能,也是每到新年,就到人家門口唱“天下太平,國土安穩(wěn)”之類的祝詞,和“祝賀新年”之類的祝壽詞,并且逐家進行。日本每逢節(jié)分(立春前一日),各神社有扮鬼者,口呼“招福驅邪”,跳躍舞蹈,也應是儺儀遺風,可資參考。
早期的嚴肅的驅儺儀式,逐漸向曲藝歌舞發(fā)展,四川犍為地區(qū),驅儺已經有了說唱歌舞形式,儺戲本是百戲之祖,孵化演變出了多種戲曲曲藝形式,而日本的萬歲,到明治時代,早期的萬歲表演已不單純是拜年賀詞,而是把傳統(tǒng)的《三曲萬才》和《御殿萬歲》融為一體,改稱萬才,并由藝人園辰于1887年首次作為舞臺藝術搬進了劇場。萬才改作漫才之后,形式比以前更加豐富多彩。不僅融進了口技、舞蹈、歌唱等藝術,而且出現(xiàn)了戲劇漫才 (相聲劇) 、多口漫才 (多口相聲)等形式,也就是戲劇化了。
宋金雜劇磚雕 裝孤色 山西博物院
不過,從更為宏觀的視野來看,參軍戲與此后的宋金雜劇,也與百戲之祖儺戲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王國維在《宋金戲曲考》中,對宋金雜劇中的“竹竿子”做了專門探索,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九“宰執(zhí)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條中,也記有“參軍色執(zhí)竹竿子作語,勾小兒隊舞”的內容,《夢梁錄》卷三“宰執(zhí)親王南班百官入內上壽賜宴”條,記錄第四盞時,“進御酒,宰臣百官各送酒,歌舞并同前。教樂所伶人,以龍笛腰鼓發(fā)諢子。參軍色執(zhí)竹竿拂子,奏俳語口號,祝君壽。雜劇色打和畢,且謂:‘奏罷今年新口號,樂聲驚裂一天云?!瘏④娚僦抡Z,勾合大曲舞。”可見,作為宋代雜劇中參軍色的“竹竿子”,他的作用就是喊吉祥語,所謂的“祝君壽”,其實也就是千秋萬歲之類。沒有本質的不同。他的另一個作用,就是勾出舞蹈隊。在這點上,與早期日本萬歲表演中,一個口頌千秋萬歲吉語,另一個擊鼓舞蹈的情形,有一種內在的對應。
這種竹竿子通過演變,在宋金雜劇中,存在光桿,鞭形,芴形等,對表演進行著節(jié)奏上的控制。在河北武安固義村的儺戲《打黃鬼》中,有一個手拿長竿子的人,就是用竹竿子指揮表演,而他本人,也是一邊在唱著,他的裝扮,也就是“頭戴沒翅烏紗(即幞頭官帽),身穿紅色蟒袍(即寬衣)”。
垣曲縣坡底村宋金雜劇磚雕 山西博物院
唐保成在《儺戲藝術源流》一書中,深刻地將宋金雜劇中的竹竿子,與儺戲中的霸王鞭做了探源,在各地儺儀中,有的叫做霸王鞭,有的叫做祖師棍,打邪鞭,據(jù)清代范興榮所著《啖影集》卷一中,他記載了在他家鄉(xiāng)十二月的鄉(xiāng)人儺“跳神”儀式,說是扮神者手持竹鞭,在半路上用鞭擊打路人,“舉國若狂”,......“主翁肅衣而迓之,謂之‘接財神’。神曰:‘增福增壽!多子多孫!牛馬成群!金銀滿庫!’”而北京的霸王鞭又叫做“打連湘”,清代乾隆年間所編的戲曲折子《綴白裘》六集《花鼓》中,有打連湘的情節(jié),其中三個腳色,一個是貼女,以歌舞為主,凈扮其夫,手持鑼錘,付扮相公,手持扇。
而到了民國時期《戲學匯考》卷八所載的《打花鼓》,其中的劇本繪有附圖,其中旦角挎腰鼓,公子持折扇。
《打花鼓》圖
由此,與儺戲的發(fā)展軌跡相同,日本漫才的形式,從早期簡練的乞吉祥,到日后豐富多彩的含有諸多曲藝要素的漫才,其大體的走向,也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