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學以為己:傳統(tǒng)中國的教育》,李弘祺 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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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考試與論辯考試的差別
中國教育一個重要的特質(zhì)就是不強調(diào)口頭的考試,而多采用筆試。這個特質(zhì)表現(xiàn)于科舉制度里,最為清楚。因為強調(diào)公正或公平,而要采用糊名、謄抄等措施。
再因為科舉又是唯一具有社會流動的制度,沒有任何其他制度或途徑可以讓一個人快速地在社會里上升,因此口試完全被排除??婆e的筆試還要定下各種寫作的規(guī)定或評分的標準,諸如答案的字數(shù)、作文對仗、分段的原則、評分的標準等等,以至于最后發(fā)展出八股文這樣完全形式化的寫作文體。
雖然從敘述及論辯的角度上看,八股文字并無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它對屬于寫作格式或與思考無關的字數(shù)、錯字及對仗的規(guī)定,以及對避諱、題目來源乃至于用語或用喻的種種無理限制,都窒礙學子創(chuàng)意的發(fā)揮。所以雖然最近有許多替八股文辯護的說法,我個人還是認為它絕對不適合創(chuàng)意與文字表達的訓練。
匿名考試真的公平嗎?
由于近千年來中國的科舉都采用匿名考試,它對中國教育當然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最先提到這一點的應該說是前東京大學的中山茂。他注意到日本、韓國和中國的考試(日本實行科舉的時間很短,中山指的是其后乃至近代的各種考試,例如大學入學考試)都采用匿名的筆試,避免讓考官與考生見面。
他認為這種考核學生學習成果的方法和西方重視辯論,特別是口頭辯論的傳統(tǒng)有很大的不同,因此也影響了東西知識(特別是科學知識)發(fā)展的方式。中山的說法受到中外學者的重視,值得提出來簡單討論并加以引申。
匿名考試禁止學生與考官的接觸,強調(diào)的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公正性,帶有強烈的平均主義(egalitarianism)的涵意。從整個社會的公平性來說,這樣的設計其實并不能體現(xiàn)真正的平等(equality)。特別是在傳統(tǒng)中國,由于社會把很多的資源給了科舉出身的士人,并且相信讀書(為應科舉而讀書)是社會唯一的出路,因此就造成排除發(fā)展其他才能或學術的情形。
每種文明都有它們特別重視或發(fā)達的生活價值或職業(yè)才能,例如英國的戲劇、德國的音樂、猶太教的經(jīng)典學術或者說美國早期的律師或牧師工作等等。但是傳統(tǒng)中國把絕大的資源給了儒家經(jīng)典的學者,這就造成了比其他文明更為明顯的不公平。
19世紀密爾(John S. Mill)談到中國時,就指出中國社會資源分配非常不平均?!敬颂巹h掉兩句】雖然中國的知識人追求的理想是積極參與并匡正政府的政策,但是參與和批判之間是有它的內(nèi)在和外在的困難的,這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和教育的困境。
總之,科舉雖然實行的是匿名考試,事實上它因此變成社會不能多元發(fā)展的幫兇。這些可以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統(tǒng)一的考試內(nèi)容和標準、只考進士一科以及八股文等各種政策或措施看得非常清楚,不必多說。
不同考試傳統(tǒng)對東西方文化的影響
上面的討論是由匿名考試所引發(fā),本節(jié)的重心是要指出東西兩種不同的考試傳統(tǒng)對文化的影響。毫無疑問,東方(中、日、韓)都是重視文字的文化傳統(tǒng),而西方則是重視口頭論辯的文化傳統(tǒng)。這是大體而論,因為中國至少在魏晉南北朝的時代也講究演說及辯論的技巧。
西方講究論辯固然從古希臘就已經(jīng)非常明顯,但在中古早期的教父時代,因為重視冥想(meditation)而有衰退的現(xiàn)象,因此兩個文化傳統(tǒng)的分野不是絕對的,而只是相對的。那么這兩方面的相對差別又引致什么樣的重要不同呢?我現(xiàn)在簡單做一個梳理。
應該說西方發(fā)展演講或雄辯術,像似重視以理服人,但這個理與中國人常講的理有一個基本的不同。中國人一般講到“理”這個字,大概都是指接近自然法的“天理”,而且重點多在它的道德意義——中國人相信有一個默默的、道德的“天”。這個至少從孔子已經(jīng)開始,而朱熹對“天理”的闡釋則加重了它的原始義。
但是西方的辯論強調(diào)的是以邏輯作為思考的基礎,早于自然法的觀念;后者要到大希臘化時代才真正得到系統(tǒng)的發(fā)揚。不管如何,西方從早期就注意以邏輯和雄辯合而為一的教育。相對來說,強調(diào)邏輯的思維在中國沒有受到重視。
進一步說,雖然中國早已經(jīng)有自然法的觀念,但是正如李約瑟(Joseph Needham)所說,這個自然法和西方以定義自然的秩序為目的的邏輯思維有基本的不同。中國的自然法并不強調(diào)道德的秩序和自然的秩序必然是合一的,因此對缺乏道德意義的自然秩序不僅沒有興趣,甚至認為是怪力亂神,把它放在自然法的范圍外面,對之“存而不論”,甚至認為不應該談它。
因此中國盡管很早也有邏輯的討論,但是它并沒有成為教育的一部分,也沒有與自然法思維發(fā)生什么明顯的關系。相反,因為重視道德的自然法,中國學者較多關心“學以為己”的自我養(yǎng)成,而輕忽以理服人的辯論能力和邏輯思維方法。
事實上,拿八股文的許多術語來和中古大學對口試所立的各樣名稱,可以看出中西對表達方式及論辯技術的用心的不同:八股文的一些術語有如起講(這個講指的是書寫)、入手、起股、大比、束股、落下等等。中古考試的格式則包括(disputation):sophomes, inceptions, determinations及qudragesimals,口試:priorums, 或 postiroums,以及演講: clerums, aula等等;后者都是口試的各種不同形式。兩者關心的不同,非常清楚。從重視口試的邏輯性與重視天理的道德性這樣的原始差別,中西各自發(fā)展出他們所重視的教育法及其評量的細節(jié)。
上面我提到中國傳統(tǒng)教育法重視不分年齡的、同學們與老師的答問、對話或會話,并強調(diào)結論常常是共識所產(chǎn)生。這里,我要加上一句:如果沒有共識,那么結論就依賴老師的意見。任何讀朱熹語錄的人都可以看到這一點。
觀察中國的思想史,“天地君親師”五字連用是宋代開始的,也就是說老師的權威到了宋代被推到與天地君親一樣高。唐代一本啟蒙書(《雜鈔》)說:“一朝為師,當日為師?!边@句話到了元雜?。P漢卿《玉鏡臺》)就變成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見老師的權威在宋元以后,變成了裁斷是非最重要的試金石。從教育的觀點言之,其地位的權威性幾乎無與倫比。
我在上面討論有關教學法中的會話特質(zhì)時,特別說明討論及對話或會話的教學法主要是書院教學的理想,它的確是一個特色,但屬于理想的層面遠多過現(xiàn)實的實踐,甚至于反而助長了教師的權威地位。
由此看來,東方文化中的權威式教育主要是來自對邏輯思考以及論辯訓練的缺乏。它與傳統(tǒng)中國(或東亞)多采取匿名考試有相當程度的關聯(lián)。被長久稱羨的科舉考試,因為過分重視程序正義的公平原則,用宋代人畢仲游的說法,就是以小公而害了大公,最后造成了舉子只知背誦四書五經(jīng)、八股程文、標準的經(jīng)典注疏而已,更惡劣的甚而欺瞞賄賂、暗通關節(jié)等等,不一而足;從知識的發(fā)展和道德的培養(yǎng)來說,脫離教育的理想太遠。
作品簡介
《學以為己:傳統(tǒng)中國的教育》,李弘祺 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4月
《學以為己:傳統(tǒng)中國的教育》是臺灣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講座教授李弘祺對中國教育思想及制度演變問題的論述。繁體版最早于2012年6月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李弘祺結合過去四十多年中國教育史的研究,采取宏觀的方法,總結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特色,并澄清這些特色如何與中國人對教育的構想、理念和價值相互影響以及如何形塑成所謂“傳統(tǒng)的中國人”。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盀榧褐畬W”的觀念從孔子就已經(jīng)開始,并支配中國讀書人的理想兩千多年,其重要特點就是讀書是為了自己的道德培養(yǎng)。在李弘祺看來,把教育視為一種高度個人化的事務,是中國傳統(tǒng)教育思維中一再出現(xiàn)的主題,最能代表中國傳統(tǒng)教育精神。書中對中國傳統(tǒng)教育思想的論述,一方面強調(diào)儒家經(jīng)學的復雜發(fā)展和深遠影響,另一方面也重視道學教育在擺脫威權桎梏的實踐。中國教育一直在尋求一種完美的機制,能夠讓個人的學習樂趣和社會責任達到適切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