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手帖:南朝歲月》,蔣勛 著,九州出版社,2017年7月
圖源于網絡
虱目魚腸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體里,變成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可以讓人連官都不想做的。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緣分。
剛從上海回來,想念起臺南赤崁的虱目魚腸。如果在臺南過夜,通常一大早會到赤崁樓后面一家小店吃最新鮮的虱目魚腸。魚腸容易腥,稍不新鮮,就難入口。因此一大早,五六點鐘,剛撈上來鮮活的虱目魚,才能吃魚腸。新剖的魚腸,經沸水一汆,即刻撈起,稍沾鹽醬,入口滑膩幼嫩,像清晨高山森林的空氣,潮潤有活潑氣味,吃過一次,就成為身體里忘不掉的記憶。
唐代歐陽詢的《張翰帖》里說到大家熟悉的一個人“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張翰當時在北方做官,因為秋天,秋風吹起,想起南方故鄉(xiāng)的鱸魚莼菜羹,因此辭了官職,回到了南方。因為故鄉(xiāng)小吃,連官也不做了,張翰的掙扎比較大,我慶幸自己可以隨時去臺南吃虱目魚腸。
“鱸魚莼菜”因為張翰這一段故事成為文化符號,一千多年來,文人做官,一不開心就賦詩高唱“莼菜鱸魚”。
辛棄疾的句子大家很熟:“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季鷹是張翰的字,他幾乎變成漢文學里退隱的共同救贖了。然而,私下里,我寧愿相信那一個秋天,張翰突然辭官回家,真的是因為太想念故鄉(xiāng)的小吃。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體里,變成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可以讓人連官都不想做的。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緣分。
張翰
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張翰出身吳地望族,他的父親張儼做過吳國的大鴻臚。吳國滅亡,江南許多舊朝的士紳期望跟新的西晉政權合作,紛紛北上求官,其中包含了陸機、陸云、顧榮、賀循、張翰。他們的時代比王羲之稍早,他們的故事卻一一都成為后來南朝王羲之那一代文人的深刻心事。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我喜歡《世說新語》里三段有關張翰的故事——第一段是吳國滅亡不久,南方士族的賀循應西晉新政權征召,北上洛陽擔任新職。賀循是浙江紹興人,北上時經過吳地金閶門,在船上偶然聽到極清亮的琴聲,賀循因此下船,認識了張翰,成為好朋友。
張翰問賀循:“要往哪里去?”賀循說:“去洛陽擔任新職,路過這里?!睆埡舱f:“吾亦有事北京?!碑敃r南方人都把北方新政權的京城稱為“北京”。
張翰因此即刻搭了賀循的船一起去了京城,連家里親人也沒有通知。
這一段故事收在《世說新語•任誕》一章,似乎是認為張翰跟賀循才初見面就上船走了,連家人也不通知,行為是有些放任怪誕吧。
張翰行為的放任怪誕更表現在他的第二段故事里。
莼菜羹、鱸魚膾
張翰的三段故事都像“手帖”,一帖一帖都是南朝歲月的美麗故事。
《世說新語•識鑒》一章記錄了張翰秋天想念家鄉(xiāng)小吃的故事。當時北上的張翰已經在齊王司馬冏的幕府里做幕僚,齊王位高權重,野心勃勃,正在權力斗爭的核心。那一個秋天,張翰忽然“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感嘆地說:人士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
人要活得開心,如何為了權力財富跑到幾千里外被官職綁住!張翰因此回家鄉(xiāng)了,《世說新語》把這一段故事放在《識鑒》,因為司馬冏不多久兵敗被殺,張翰逃過篡逆同黨一劫。
《世說新語》這一段故事并不完全,《晉書•文苑》有張翰的傳,也正是歐陽詢《張翰帖》抄錄的文本。
當時張翰跟同樣來自吳國的同鄉(xiāng)顧榮說:“天下紛紜,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P>
《晉書•張翰傳》說得明白,天下紛亂,災禍接連不斷,有名望在外的這些吳國舊士紳一定是新政權籠絡的對象,張翰用了四個字“求退良難”,退都退不了,退不好也是要獲罪遭難的?!扒笸肆茧y”令人深思。
《文苑傳》里的句子,歐陽詢《張翰帖》也有脫漏。張翰要顧榮小心,要多防備政治斗爭的可怕。顧榮很感嘆,握著張翰的手——“榮執(zhí)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耳?!?/P>
顧榮后來并沒有福氣跟張翰一起退隱,沒有福氣“采南山蕨,飲三江水”。過不多久,西晉政權因為權力斗爭,分崩離析,永嘉之亂(311年),顧榮回到南方,結合南方吳地士紳豪族,輔佐晉元帝司馬昱在南京建立東晉政權,那時候王羲之大概十歲左右,隨家人逃難南遷。
顧榮與王羲之的伯父王導是穩(wěn)定南方政權最關鍵的人物,顧榮這些南方舊士族,在北方做官,膽戰(zhàn)心驚,小心翼翼,在政權斗爭夾縫里求生存,飽受委屈。一旦西晉滅亡,王室南遷,晉元帝也要靠這些士族支持才能穩(wěn)定朝政。
《世說新語》里有一段故事是耐人尋味的——“元帝始過江”,晉元帝剛在南京稱帝,感慨地對輔佐他的顧榮說:“寄人國土,心常懷慚。”剛移民到南方的“外省人”皇帝司馬昱覺得是“寄人國土”,心里老是懷著慚愧不安。
元帝的話也許是一種試探,顧榮歷經朝代興亡,在政權起落中打滾,他的反應是有趣的,他即刻跪下,向元帝說:臣聞王者以天下為家……
顧榮講了一番漂亮的話,安定元帝的疑慮,他的這一段故事被放在《言語》一章,《世說新語》認為顧榮言語敏捷得體,我想其實是吳地舊臣長久養(yǎng)成的一種圓融的生存本能吧。
這個顧榮后來壽終正寢,元帝親自吊唁,備極哀榮,《世說新語》有關張翰的第三個故事正是發(fā)生在顧榮喪禮上。
顧榮生平好琴,喪禮靈床,家人放了他平日常用的琴。張翰前往祭吊,直上靈床鼓琴。彈了幾曲,撫摸著琴說:“顧榮啊,還能聽見琴聲嗎?”大哭,也不問候家屬就走了。
張翰的三段故事都像“手帖”,一帖一帖都是南朝歲月的美麗故事。
作品簡介
《手帖:南朝歲月》,蔣勛 著,九州出版社,2017年7月
這是一部通過“手帖”講述美麗的南朝故事的書法美學作品。魏晉時期,“手帖”是文人之間往來的書信,最初并沒有一定具備作為書法模板的功能。由于字體的漂亮,后來逐漸被保存珍藏,裝裱成冊頁卷軸,轉變成練習書寫、欣賞書法的模板,“帖”的內涵才從“書信”擴大為習字的書法模板。
特別是到了唐太宗時代,因為對王羲之書帖的愛好收藏,以中央皇室的力量,搜求南朝文人手帖。把原來散亂各自獨立的手帖編輯在一起的,刻石摹搨,廣為流傳,使王羲之和許多南朝手帖,因此成為廣大民眾學習書寫的漢字美學典范。
這些“手帖”──文人間的書信便條,因為書法之美,流傳下來,成為后世臨摹寫字的“帖”。然而,“帖”更是同時具有“私密”、“隨性”卻又極為貼近“真實”、“率性”的文體。曖昧迷離、若即若離,構成讀“帖”時奇特的一種魅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