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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人間失格》創(chuàng)作原型,源自死亡的自我剖析

東施效顰。洞察者亦會為人洞察。想必也有更好的姓名,但對我而言似乎有點麻煩。索性就寫“我”亦無不可,但這個春天,我才剛寫過以“我”為主角的小說,所以連續(xù)兩篇都這樣也不大好。

本文摘自《小丑之花》,太宰治 著,劉子倩,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7年6月

太宰治《人間失格》創(chuàng)作原型,源自死亡的自我剖析

圖源于網絡

“過了此處便是悲傷之城?!?/P>

朋友全都遠離我,以悲傷的眼神望著我。吾友啊,與我說話,嘲笑我吧。啊啊,友人空虛地撇開臉。吾友啊,質問我吧。我什么都會告訴你。是我用這只手,將阿園沉入水中。我以惡魔的傲慢,祈求著當我復活時阿園死去。還要我說更多嗎?啊啊,但是吾友,只是以悲傷的眼神望著我。

大庭葉藏坐在床上,望著海上。海上煙雨蒙蒙。

自夢中醒來,我重讀這幾行,那種丑陋與猥褻,讓我很想刪除。算了算了,太過夸張。先不說別的,大庭葉藏算怎么回事。不是酒,是被更強烈的東西醉倒,我要為這大庭葉藏拍手。這個姓名,非常適合我的主角。大庭,恰好將象征主角非比尋常的氣魄表露無遺。葉藏,又是何等新鮮。令人感到一種自陳舊底層涌現(xiàn)的真正的嶄新。還有,“大庭葉藏”這四字排列起來的這種爽快協(xié)調!光是這個姓名,不已是劃時代的創(chuàng)舉嗎?這樣的大庭葉藏,坐在床上眺望煙雨蒙蒙的海上。這豈不更有劃時代性?

算了。嘲諷自己是卑劣之舉。那似乎來自痛苦受挫的自尊心。就像我,正因不愿被人批評,才會率先往自己身上插釘子。這才是卑怯。我必須更坦誠才行。啊啊,要謙讓。

大庭葉藏。

就算被嘲笑也無可奈何。東施效顰。洞察者亦會為人洞察。想必也有更好的姓名,但對我而言似乎有點麻煩。索性就寫“我”亦無不可,但這個春天,我才剛寫過以“我”為主角的小說,所以連續(xù)兩篇都這樣也不大好。說不定,當我明日猝死時,會冒出一個奇妙的男子揚揚得意地聲稱:那家伙如果不用“我”為主角,就寫不成小說。其實,僅僅只因這樣的理由,我還是決定就用“大庭葉藏”這個名字。可笑嗎?少來,你不也是。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青松園這間海濱療養(yǎng)院,因葉藏的入院,掀起小小的騷動。青松園有三十六名肺結核病人。包括兩名重癥患者,以及十一名輕癥患者,另外二十三人正處于恢復期。葉藏住的東第一棟病房樓,算是特等住院區(qū),共分為六間病房。葉藏這間的兩鄰都是空房間,最西邊的六號房,住的是身材高、鼻子也高的大學生。東邊的一號房與二號房,各住了一名年輕女子。這三人都是恢復期的病人。前一晚,有人在袂浦殉情自殺。明明是一起跳海,男人卻被返航的漁船救起,保住一命。但女人,卻未找到。為了搜尋那個女人,警鐘刺耳地響了很久,村中的大批消防隊員跳上一艘接一艘的漁船駛向海上時發(fā)出的吆喝聲,聽得三人心驚膽戰(zhàn)。漁船點亮的紅色火影,終夜在江之島的岸邊徘徊。大學生和兩名年輕女子,那晚都徹夜難眠。直到黎明,人們終于在袂浦的岸邊發(fā)現(xiàn)女人的尸體。理得很短的頭發(fā)閃閃發(fā)亮,臉孔慘白浮腫。

葉藏知道阿園死了。早在被漁船緩緩送回時,他就已知道了。當他在星空下醒來,首先就問道:女人死了嗎?一名漁夫回答:沒死,沒死,你放心好了。語氣聽來異常慈悲。原來她死了啊。他失神地想,然后再次昏迷。再次醒來時,已在療養(yǎng)院中。白色壁板環(huán)繞的狹仄房間中,擠滿了人。其中有人問起葉藏的身份。葉藏一一清楚回答。天亮后,葉藏被移往另一間寬敞的病房。因為葉藏的家鄉(xiāng)接到消息后,為了好好處置他,特地打了長途電話到青松園。葉藏的家鄉(xiāng),遠在二百里外。

東第一棟病房樓的三名病人,對這個新病人就躺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感到不可思議的滿足,他們對今后的醫(yī)院生活懷抱期待,在天空與海面都泛白時終于睡著了。

葉藏沒睡。他不時微微晃動腦袋。臉上到處貼著白色紗布。他被海浪卷起、撞上礁巖時弄傷了全身。名叫真野,年約二十的護士獨自照顧他。她的左眼眼皮上方,有道略深的傷痕,因此比起另一只眼,左眼顯得較大。不過,并不難看。她的紅色上唇不自覺噘起,臉頰淺黑。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望著陰霾的海面。她努力不看葉藏的臉,是覺得太可憐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兩名警察來探視葉藏。真野離席避開。

兩人都是穿西裝的紳士。其中一人留著小胡子,另一人戴副鐵框眼鏡。小胡子低聲詢問他與阿園的關系。葉藏照實回答。小胡子在小記事本上寫下。該問的都問過后,小胡子像要覆蓋病床似的俯身說:“女人死了。你當時有尋死的意圖嗎?”

葉藏沒吭氣。戴鐵框眼鏡的刑警,肥厚的額頭擠出兩三條皺紋,露出微笑,拍拍小胡子的肩。

“算了,算了。怪可憐的,改天再說吧?!毙『又币暼~藏的眼睛,不情不愿地把記事本收回到外套的口袋。刑警們離去后,真野急忙返回葉藏的病房。但是,一開門,便看到嗚咽的葉藏。她輕輕把門又關上,在走廊佇立片刻。

到了下午開始下雨。葉藏已恢復到足以獨自去上廁所。

他的友人飛騨穿著濡濕的外套,沖進病房。葉藏裝睡。飛騨小聲問真野:

“他沒事吧?”

“對,已經沒事了?!?/P>

“嚇我一跳。”

他扭動肥胖的身體脫下那件充滿黏土臭味的外套,交給真野。

飛騨是個默默無名的雕刻家,他與同樣默默無名的西畫畫家葉藏,自中學時代便結為好友。若是心靈誠實的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把身邊某人當成偶像崇拜,飛騨亦是如此。他一進中學,就憧憬地看著班上第一名的學生。第一名就是葉藏。葉藏在課間的一顰一笑,對飛騨而言,都非同小可。而且,當他在校園的沙堆后發(fā)現(xiàn)葉藏孤獨老成的身影,不禁發(fā)出不為人知的深深嘆息。啊啊,還有他與葉藏第一次交談那天的歡喜。飛騨樣樣都模仿葉藏,抽煙、嘲笑老師。雙手在腦后交抱,搖搖晃晃走過校園的走路方式也是跟葉藏學的。他也知道藝術家為何最了不起。葉藏進了美術學校。飛騨在一年后,也設法與葉藏進了同一所美術學校。葉藏專攻西畫,飛騨就故意選了雕塑科。他聲稱是因為被羅丹的巴爾扎克雕像所感動,但那只是他成為大師后,為了讓經歷看起來稍微像樣一點才刻意捏造的說法,其實是對葉藏選擇西畫的顧忌,是出于自卑。

到了那時,兩人終于開始分道揚鑣。葉藏的身子越來越瘦,飛騨卻漸漸變胖。兩人的差距不止如此。葉藏被某種直接的哲學吸引,很瞧不起藝術。而飛騨,卻有點太過得意。他頻頻把藝術掛在嘴上,反倒讓聽的人都覺得尷尬。他不斷夢想創(chuàng)造杰作,卻怠于學習。就這樣,兩人都以不太好的成績自學校畢業(yè)。葉藏幾乎已丟下畫筆。他說繪畫只能用來畫畫海報,令飛騨很沮喪。一切藝術都是社會經濟結構放的屁,只不過是生產力的一種形式。再好的杰作都和襪子一樣,只是商品。諸如此類,他危險的口吻弄得飛騨一頭霧水。飛騨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葉藏,哪怕是對葉藏近來的思想,他也懷有一種隱約的敬畏。但對飛騨而言,杰作帶來的刺激比什么都重要。就是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他一邊這么想,一邊毛毛躁躁地玩黏土。換言之,兩人與其被稱為藝術家,不如說是藝術品。不,正因如此,我才能這樣輕易敘述吧。如果看過真正的市場上的藝術家,各位恐怕讀不到三行就要吐了。這點我敢保證。話說,你要不要寫寫看那樣的小說?如何?

……

“過了此處便是空蒙之淵?!?/P>

然后又回到最初寫的開頭。好吧,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差勁。首先,我就不喜歡這種時間上的安排。雖然不喜歡還是嘗試了一下。“過了此處便是悲傷之城。”因為我想把這句平常朗朗上口的地獄之門的詠嘆詞,放在光榮的開篇第一行。沒別的理由??v使因為這一行,把我的小說搞砸了,我也不會軟弱地予以抹殺。順便再打腫臉充胖子地說一句,要刪除那一行,就等于磨滅我到今天為止的生活。

“是因為思想啦,我告訴你,是馬克思主義害的啦。”

這句話很蠢,不錯。小菅就是這么說的。他滿臉得意地說著,又端起牛奶杯。四面貼著木板的墻上,涂了白漆,東邊墻上,高掛著院長在胸前佩戴三枚硬幣大小勛章的肖像畫。十張細長的桌子在下方悄然并列。食堂空蕩蕩。飛騨與小菅坐在東南角的桌子旁,正在用餐。

“他之前鬧得可兇了?!毙≥褖旱蜕らT說,“那么弱的身子,居然還那樣四處奔走,難怪會想死?!?/P>

“他是學運行動隊的帶頭者吧?我知道。”飛騨默默咀嚼面包插嘴說。飛騨不是在炫耀博學。區(qū)區(qū)一個左派的用語,這年頭的青年人人皆知,“不過——不只是因為那樣。藝術家可沒那么簡單?!?/P>

食堂暗下來了。雨勢增強。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說:“你只知以主觀看待事物,所以才沒用?;旧?#8212;—我是說基本上,一個人的自殺,據說往往潛藏著那個人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某種客觀上的重大原因。在家里,大家都認定這次的事是女人害的,但我說并非如此。女人,只是陪他共赴黃泉。另有重大原因。家里那些人不明就里。連你都胡說八道。這可不行喔?!?/P>

飛騨凝視腳下燃燒的爐火呢喃:“可是,那個女人,另有丈夫。”

小菅把牛奶杯放下回答:“我知道。那種事,沒啥了不得。對阿葉來說,屁都不算。因為女人有老公就殉情,那未免也太天真了吧?!闭f完,他閉起一只眼瞄準頭頂上的肖像畫,“這人是這里的院長嗎?”

“應該是吧。不過——真相,只有大庭才明白?!?/P>

“那倒也是?!毙≥央S口同意,瞪著眼東張西望,“怪冷的呢。你今天要在這里住下嗎?”

飛騨急忙吞下面包,點頭說:“要住下?!?/P>

青年們從來不認真議論。他們盡最大努力小心不觸犯對方的神經,也小心保護自己的神經。他們不想平白受辱。而且,一旦受傷,總是鉆牛角尖地認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們討厭斗爭。他們知道很多敷衍之詞。就連一個否定,起碼都有十種不同的使用方法。還沒開始議論,已經先交換妥協(xié)的眼色了。最后一邊笑著握手,一邊彼此卻都在暗自嘀咕:豬腦袋!

話說,我的小說,好像也終于開始糊涂了。在此一轉,展開全景式的多線并行吧。不用說大話。反正不管讓你做什么都一樣無能。啊啊,但愿一切順利。

翌晨,天氣晴朗。海上風平浪靜,大島火山噴發(fā)的濃煙,在水平線上形成白色霧靄。不好。我討厭描寫景色。

一號房的病人醒來時,病房里彌漫著初冬的暖陽。她與陪伴的護士互道早安,立刻測量晨間體溫。三十六度四。然后,去陽臺做餐前的日光浴。早在護士輕戳她的腰暗示之前,她已在偷窺四號房的陽臺了。昨天的新病人,規(guī)矩穿著藏青碎白花紋的和服坐在藤椅上,正在看海。只見那人仿佛覺得刺眼似的蹙起濃眉,臉色似乎不太好看。不時還拿手背輕拍臉頰的紗布。她躺在日光浴用的臥榻上,微睜雙眼專心觀察后,讓護士拿書來?!栋ɡ蛉恕罚綍r覺得這本書很無聊,看個五六頁就扔開了,今天卻想認真一讀?,F(xiàn)在,看這本書,似乎非常適合。她隨手翻閱,自一百頁的地方開始讀。恰好看到這么一行:“?,斚朐诨鸢训墓饬料?,在半夜出嫁?!?/P>

二號房的病人也醒了。她去陽臺做日光浴,驀然看到葉藏的身影,又跑回病房。莫名地恐懼,立刻鉆進被窩。陪伴她的母親,笑著替她蓋上毯子。二號房的女病人,把毯子拉到頭上罩住,在那小小的黑暗中兩眼發(fā)亮,傾聽鄰室的說話聲。

……

過了一會兒,葉藏的病房冒出響亮的笑聲,響徹整棟病房大樓。一號房的病人啪地合起書本,狐疑地眺望葉藏的陽臺那邊。陽臺只剩下一把在晨光中發(fā)亮的白色藤椅,空無一人。她凝視那把藤椅,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二號房的病人聽到笑聲,驀然自毯子露出頭,與站在枕邊的母親交換一個溫和的微笑。六號房的大學生,被笑聲吵醒了。大學生沒有人陪在身邊照顧,就像住在宿舍一樣悠哉。察覺笑聲來自昨天那個新病人的房間,大學生黝黑的臉孔倏然漲紅。他并不覺得笑聲不敬,基于恢復期患者特有的寬大心胸,不如說是為葉藏的活力感到安心。

我該不會是三流作家吧??礃幼?,好像太自戀了。毫無自知之明地妄圖什么全景式多線發(fā)展,結果搞成這樣矯揉造作。不,慢著。我早料到會有這樣的失敗,事先便準備了一句話。秉持美好的感情,人們創(chuàng)造出丑惡的文學。換言之,我如此自戀過度,也是因為我的心沒那么邪惡。啊啊,祝福想出這句話的男人!這是多么珍貴的一句話。但是,作家窮其一生只能使用這句話一次。似乎真是如此。只用一次,是可愛。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把這句話當盾牌,你似乎只會變得窩囊。

作品簡介

太宰治《人間失格》創(chuàng)作原型,源自死亡的自我剖析

《小丑之花》,太宰治 著,劉子倩,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7年6月

太宰治二十一歲時,在銀座咖啡館認識一有夫之婦,同居三天后,他倆吞下安眠藥,在鎌倉投水自殺。結果太宰治獲救,年僅十八歲的女方死亡。太宰治因而被控“幫助自殺罪”,后雖被判不予起訴,但他基于相約殉情卻讓女人獨自死亡的罪惡意識,創(chuàng)作了《小丑之花》。

《小丑之花》主角大庭葉藏與《人間失格》主角同名,描寫的是葉藏殉情失敗后進療養(yǎng)院的事,但不同于《人間失格》中葉藏的自卑、怯懦、頹廢,《小丑之花》里的的葉藏,年輕、沖動又驕傲。太宰治在這篇作品里,剖析了他日后的巔峰之作《人間失格》里看似消極頹廢,實際上卻在絕境中求活的主角大庭葉藏的心路歷程,還透露了許多關于寫作的秘密。

另收錄有太宰治記錄鐮倉自縊未遂經歷的《狂言之神》;

與《小丑之花》《狂言之神》同屬“虛構的徬徨”三部曲的《虛構之春》;

第一屆芥川獎入圍作品《逆行》;

及《他已非昔日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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