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被仰望與被遺忘的》,[美]蓋伊·特立斯 著,范曉彬 姜伊敏 譯,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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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消息先生
讓我們談論墳墓、蛆蟲和墓碑吧,
讓我們以泥土為紙,用我們淋雨的眼睛
在大地的胸膛上寫下我們的悲哀。
讓我們找?guī)讉€遺產管理人,商議我們的遺囑……
—莎士比亞《理查二世》,朱生豪譯
“一定是溫斯頓·丘吉爾讓你心臟病發(fā)作的!”悼文作者的妻子說道。這位悼文作者是個靦腆的矮個子男人,戴一副角質邊框的眼鏡,嘴里總叼著煙斗。他搖了搖頭,語氣柔和地答道:“不對,不是溫斯頓·丘吉爾?!?/P>
“那么就是T.S.艾略特?!彼p聲地急忙補充道。他們正在參加紐約的一個小型晚宴,其他客人似乎對他們的對話也很感興趣。
“不,”悼文撰寫者說道,語氣仍然很溫和,“不是T.S.艾略特。”
悼文作者的妻子上面一番話的意思是,為《紐約時報》加班加點地趕寫那些長段悼文會加速他走向墳墓的速度。即便真的被妻子的這一連串問話惹惱了,他也沒做什么表示,也沒提高說話的嗓門。他現(xiàn)在極少失態(tài)。奧爾登·惠特曼只有一次對瓊大喊大叫過。瓊是他現(xiàn)在的妻子,一位年輕的褐發(fā)白種女人。那次他的確有點兒歇斯底里,情緒失控。他還隱隱約約地記得當時的情景,他因為瓊把家里的什么東西放錯了地方而斥責她。他現(xiàn)在懷疑那次吵架可能完全是他的錯。盡管這件事發(fā)生在兩年前,而且只持續(xù)了幾秒鐘,但它總是困擾著他。對他來講,這種失去自我控制的時候確實少見。從那以后,他一直是一位脾氣溫和的丈夫,從未再發(fā)過火。每天清晨,瓊還在睡夢中時,他就悄悄起床,開始做早餐,給她煮一壺咖啡,再為自己泡一壺茶;然后,他會在書房中坐上一個多小時,抽著煙斗,飲著茶,瀏覽報紙;每當看到有某位獨裁者去世或某位政治家生病時,他的眉頭就會稍稍向上挑起。
早晨9點,他從兩三套西服中挑出一套穿上,再照照鏡子,整理一下領結。他并不英俊,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圓臉,盡管不陰沉,但也總是一副嚴肅的神情。他有一頭棕色的頭發(fā),雖然已52 歲,卻沒有一絲白發(fā)。他的角質框架眼鏡后面是一對非常小的藍眼睛。由于得了青光眼,他每隔三小時就要點眼藥水。鼻子下面長著厚厚的紅褐色胡子,胡子下面是滿嘴的假牙;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的嘴里都牢牢地叼著煙斗。1936年的一天夜里,在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鎮(zhèn),也就是奧爾登·惠特曼的家鄉(xiāng),在一條小巷里,他的32 顆真牙被三個胳膊粗壯的男人差不多都打掉或打松了。那時他才23歲,剛從哈佛大學畢業(yè)一年,對生活充滿熱情。襲擊惠特曼的人似乎反對他所持有的觀點。然而,現(xiàn)在惠特曼對那次攻擊他的人并不懷恨在心,認為他們有思想,也不為自己失去了牙齒而傷感。他說,牙上全是洞,沒有了它們倒是件好事。
穿戴完畢后,惠特曼與妻子告別。他們一會兒又會再見面,因為她也在《紐約時報》工作。1958年春天的某一天,就是在那里他注意到了她。她在九樓的女性版工作,當時她穿著佩斯利渦旋花紋大衣,正在嘈雜的三樓編輯部大廳送油印清樣。打聽到她的名字后,他就開始通過報社內部郵遞系統(tǒng)寫信給她。在一封信中他寫道:“你穿佩斯利渦旋花紋大衣的樣子簡直美極了?!辈⑹鹈懊绹逅估麥u旋花紋協(xié)會”。后來,他向她表明了身份。5月13日夜晚,他們在西四十四街的德黑蘭餐廳初次見面,并一起吃了晚飯,聊到餐廳關門時才離開。
瓊被惠特曼迷住了,尤其是他那裝滿了各種無用信息的奇跡般的大腦—他能把例任教皇的名字按在位順序倒背如流,對每一位國王的情婦及他們的執(zhí)政時間了如指掌;他知道《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署于1648年;尼亞加拉瀑布高167英尺;他知道蛇不會眨眼,貓一般只記地方不記人,而狗卻只記人不記地方;他是《新政治家》《新觀察家》的忠實讀者,紐約時報廣場外埠報攤上的各種雜志他都閱覽;他每天閱讀兩本書;因為喜歡亨弗萊·鮑嘉,他把《卡薩布蘭卡》看了36次。盡管她比他小16歲,是位牧師的女兒,而他卻是位無神論者,瓊知道她還想再見他。1960 年11月13日,他們結了婚。
惠特曼的公寓位于西一百一十六街,在一幢舊磚樓房的第12 層。他從家里出來后,朝百老匯地鐵口慢慢走去。早晨這個時候,人行道上全是年輕人—哥倫比亞大學漂亮的女大學生,胸前抱著課本,正步履匆匆地趕往教室;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在到處散發(fā)攻擊美國政府對越南及古巴政策的傳單—然而,由于有許多使人聯(lián)想起死亡的地方,哈德孫河附近的這個街區(qū)也似乎變得神圣而莊嚴了:格蘭特之墓,圣克萊爾·波洛克之墓,科蘇特·拉約什、蒂爾登州長及圣女貞德紀念塑像;教堂,醫(yī)院,消防隊員紀念碑,上百老匯的一座辦公樓頂上寫著“罪惡的下場就是死亡”的牌子,老年婦女之家,以及兩位住在距惠特曼家不遠地方的上了年紀的悼文撰寫者— 一位是最近剛退休的《時報》悼文撰寫者。
坐在駛向市中心時報廣場的地鐵上,惠特曼一直想著死亡有關的消息。他從早報上得知亨利·華萊士身體欠佳,葛培理曾去過馬約診所?;萏芈媱澥昼姾笠坏綀笊缇椭苯尤ベY料收藏室查看那些事前寫好的葛培理牧師和前副總統(tǒng)華萊士的悼文資料(華萊士于幾個月后去世)。這間資料室里存有全部新聞剪報和預先寫好的悼文,《時報》的資料室里有2000 份預先寫好的悼文?;萏芈溃@些悼文中有許多都是很久以前寫好的,如J. 愛德加·胡佛、查爾斯·林白及沃爾特·溫切爾的悼文,現(xiàn)在都需要
更新了。最近,約翰遜總統(tǒng)住院接受膀胱手術,他的備用悼文就立刻被更新了;同樣,教皇保羅出訪紐約之前,他的備用悼文也被更新了;還有約瑟夫·P. 肯尼迪的備用悼文也做了相應的修改。對一位悼文撰寫者來講,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一位世界偉人去世時悼文上都沒有寫入他最近的生平事跡。惠特曼知道,讓一位悼文撰寫者成為即興歷史學家,僅用幾小時的時間就準確、清晰、客觀地對死者的生平做出評價,是一件痛苦萬分的事情。
1965年阿德萊·史蒂文森猝死倫敦,惠特曼是從瓊打來的電話中得知這個消息的。那時他剛做《時報》的悼文作者,急于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因為馬上得寫出一篇悼文,惠特曼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走出編輯部大廳去吃午飯。當乘電梯上到11層的餐廳時,他突然感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原來是城市組的一位編輯助理,“奧爾登,你能馬上回來嗎?”他問惠特曼。
惠特曼吃完午餐后就馬上回到樓下。這位助理編輯給了他一筐的資料夾,里面全是關于阿德萊·史蒂文森的資料?;萏芈R上把這些資料拿到了編輯室的后面打開,把它們鋪在桌上,開始閱讀、消化、做筆記,他的假牙咬得煙斗嘎嘎作響。
最后,他終于轉過身來,坐在打字機前。不久,一段段的文字開始從打字機上流淌到白紙上:“阿德萊·史蒂文森是美國公共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人物。他很有修養(yǎng),舉止優(yōu)雅,聰明機智,是一位受人愛戴的政治家。競選失利并沒有給他的名譽帶來絲毫的損害,他在外交方面發(fā)揮的作用卻與日倶增……”這篇悼文一共4500 字,如果不是時間有限,還會寫得更長。這次工作難度很大,但與那篇在規(guī)定時間內要求完成3000字的馬丁·布伯悼文相比,卻算不上難寫。布伯是位偉大的猶太哲學家,惠特曼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幸運的是,他通過電話聯(lián)系到一位對布伯的哲學思想和個人生活都非常熟悉的學者。有了這位專家所提供的信息,再加上《時報》資料室里的那些文章剪報,惠特曼就可以按時完成這項工作了。但是,他對自己寫的那篇悼文一點也不滿意。那天夜里,瓊不時聽到他在屋里來回踱步的聲音;惠特曼手里拿著酒瓶,嘴里嘟囔著自我嘲解的話:“一派胡言……太膚淺了……一派胡言?!钡诙旎萏芈习鄷r以為會受到批評,沒想到卻有人告訴他有幾位紐約學者打來電話,說他的悼文寫得很有水平?;萏芈稽c兒也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相反地,他立刻對那些表揚他的學者的學識產生了懷疑。
作品簡介
《被仰望與被遺忘的》,[美]蓋伊·特立斯 著,范曉彬 姜伊敏 譯,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3月
特立斯之前,沒有人如此打量城市、寫作新聞:
每天,紐約人要喝下46萬加侖的啤酒,吃掉350萬磅的肉,用掉21英里長的潔牙線。在這座城里,每天有250人死亡,460人出生,15萬人戴著玻璃或塑料假眼行走。
這是一部紐約交響曲。作者特立斯以他犀利的眼光,精準的筆法向我們展示了紐約風貌:面目模糊的人潮中不為人知的奇聞軼事,鎂光燈下的明星轉身之后的尷尬境遇。俱樂部門口的擦鞋匠、高級公寓的門衛(wèi)、公交車司機、大廈清潔工、建筑工人,與弗蘭克·辛納屈、喬·迪馬喬、彼得·奧圖爾等明星一樣受特立斯尊重,他以同樣的好奇心對待他們。
全書由《紐約:一位獵奇者的足跡》《大橋》和《走向深處》三部分組成?!都~約:一位獵奇者的足跡》描繪了紐約城中不太為人所知的人物和事件,特立斯捕捉細節(jié)的功力凸顯無疑?!洞髽颉分v述的是建設紐約韋拉扎諾大橋給當?shù)鼐用裆顜淼挠绊懠傲鲃有迾蚬さ纳?。修橋工都是些默默無聞的普通人,可正是這些工人冒著生命危險,建成了美國無數(shù)的大橋和紐約城里一座座大橋和摩天大樓?!八麄儼岩粋€個的地方用大橋連接起來了,可他們自己的生活卻支離破碎。”《走向深處》由11篇美國社會知名人物的小傳構成,這些人物基本上涵蓋了當時美國社會生活的各個主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