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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塔薩爾的文學課

《文學課》,[阿根廷]胡里奧科塔薩爾著,林葉青譯,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2月出版,345頁,69.00元

《文學課》,[阿根廷]胡里奧·科塔薩爾著,林葉青譯,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2月出版,345頁,69.00元


1980年10月至11月,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受邀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講授文學課,授課時間為每周四下午兩點至四點,除此之外,每周一和每周五上午他還在該校的西葡語系辦公室接受學生咨詢。他在課上講授的內容很快就編輯成書出版了,如今這本書也有了中譯本。根據原版編者的說法,科塔薩爾在此之前曾經拒絕來美國授課——1969年,哥倫比亞大學邀請他做訪問教授,他認為接受邀請是有失尊嚴之舉,因為在當時,拉丁美洲人才外流至發(fā)達國家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可能今天依然是),而且他持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只要美國繼續(xù)對拉丁美洲實施帝國主義政策,他就不會訪問這個國家。

拉丁美洲知識分子與美帝之間的這種緊張關系由來已久。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何塞·馬蒂、魯文·達里奧、何塞·恩里克·羅多都表達過對美國擴張野心的擔心,或是對美國的“偉大”發(fā)出批判。愛德華多·加萊亞諾曾經被美國領事館拒簽,因為他在簽證表上“您是否有刺殺美國總統(tǒng)的動機”這一欄毫不猶豫地勾選了“是”……不過,到了1970年代中期,科塔薩爾激進的反美立場有所緩和,他參加了在美國的一些大學舉行的研討會,直至1980年在友人的勸說下同意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講課,因為友人開出的條件比較誘人:工作量不大,可以有很多自由讀書的時間,并且此地毗鄰舊金山,這是科塔薩爾非常喜歡的一座城市。我想,科塔薩爾在他的文學課上表達的政治姿態(tài),也正與伯克利素有的左派傳統(tǒng)和氛圍相契合。在課堂上,既有他的單向輸出,也有他和學生的對話、互動、討論,這些也都給收進了《文學課》一書中。于是,我們能在書中看到,一個阿根廷作家和一群美國大學生之間展開了一場熱烈的探戈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展現出拉丁美洲現代文學的特有魅力。

作家談文學的文字,向來是很耐看的,往往要比學者的文學理論好看得多。其一大原因,在于作家有創(chuàng)作的切身經驗,而學者們則未必——以往的文學學者還是提倡搞研究的同時也搞創(chuàng)作的,隨著學科專業(yè)化趨勢的加強,“學科建設”的推進,學者的論文離創(chuàng)作體驗越來越遠,甚至離文學本身也越來越遠了。如今,文學研究者不額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成了一種美德。在語言文學專業(yè),說誰“有才氣”,幾乎是一句罵人的話??扑_爾與伯克利學子的對話也提到了類似的話題。美國學生感慨說,科塔薩爾在課上談的那些東西對他們來說有如醍醐灌頂,而此前沒有哪個評論家、有分量的人或是相關理論提出過科塔薩爾說的那幾個觀點;美國會花費數百萬美元來培養(yǎng)一個西班牙語博士,培養(yǎng)出來的卻是一幫“文學技工”。科塔薩爾回應說:“我真的認為作家可以傳遞自己的個人經驗,建立起一種充滿活力的直覺性聯系,通過評論那種間接的方式是沒法達到這種效果的。最博學、最專業(yè)的評論能夠提供非常精彩、出色、珍貴的信息,但它肯定缺少了這種更直接、更親密的聯系?!蔽膶W研究者們會為科塔薩爾短篇小說中出現的那些奇思妙想尋找合理的解釋,說這個象征了什么,那個是什么的隱喻,作家寫這個故事是為了批判什么樣的社會現實云云,而科塔薩爾在與學生的對話中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驗時說:“我覺得這些故事是被傳述給我的,我不是真正的作者。我不會帶著三條腿的桌子來這里,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個靈媒,負責傳遞或接收另外的東西?!鳖愃频恼f法,蘇格拉底也講過,他的學生柏拉圖以對話體的形式記了下來:“詩神就像磁石,她首先給人靈感,得到這靈感的人們又把它傳遞給旁人……詩人是一種輕飄的長著羽翼的神明的東西,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有能力創(chuàng)造,就不能作詩或代神說話?!蔽膶W研究者一直試圖用理性的框架來定義作家創(chuàng)作,作家則一直試圖擺脫文學理論的羅網,用非理性來挑戰(zhàn)、反駁、嘲弄理性。文學教授宣布“作者死了”,給學生開出長長的理論書單,科塔薩爾則在學生們面前現身說法,分享自己活生生的寫作經驗。在作家與學生的對話中,伯克利的文學課堂成了生氣勃勃的雅典學園。

胡里奧·科塔薩爾


在與學生的對話中,科塔薩爾也打開了自己。開啟對話,就是從“我”到“你”,再到“我們”。我們可以感覺到,他和這群美國學生的關系是越來越近的。開始的幾次課,他們之間還比較生疏,到后來交流越來越熱烈,學生們不再用“您”而是用“你”來稱呼他,他也記住了某個愛問問題的學生,他越來越留戀這個課堂,不愿早早離去,他最后說:“我們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了。我很愛你們,謝謝你們。現在,我真的得走了?!边@絕不是客套話,而是肺腑之言。在我印象里,與長袖善舞的馬爾克斯或是八面玲瓏的富恩特斯相比,科塔薩爾是個獨來獨往的人,這從他的作品里就能感覺出來——文學人物往往是作家自己的投影。《被占的宅子》里那兩個把自己關在祖?zhèn)骼险镒悴怀鰬舻男置?,《正午的島嶼》里那個獨自為舷窗外的一座希臘島嶼著迷的飛機乘務員,都是喜歡孤獨的人。他最著名的那些短篇小說作品都是講述離奇事件的,看起來和拉丁美洲社會現實關系不大,他像是一個獨自躲在閣樓書齋里扇動想象的翅膀的人。在課堂上,科塔薩爾否定了從前的那個自己。他要超越之前的那些短篇小說,超越長篇小說《跳房子》的個人主義。他要“從‘我’跨越到‘你’,從‘你’跨越到‘我們’”,就像他在《曼努埃爾之書》中所做的那樣。他向學生們坦陳了自己的這種轉變:“我走出了美學的、特別是個人主義的世界,開始有了我們稱之為‘歷史性’的意識,它僅僅意味著我們發(fā)現自己并不是獨自一人,我們組成了我們稱之為社會或民族的大團體,這對于一名思想者來說,本身就意味著一種責任?!彼J為,促使他發(fā)生轉變、讓他萌生這種歷史性意識的關鍵事件,就是古巴革命勝利后他第一次訪問古巴的經歷。他意識到拉丁美洲人民團結起來爭取解放的一個偉大時代的來臨。他意識到作為拉丁美洲作家的民族責任感。他告訴美國學生:“在拉丁美洲的歷史動蕩中,欠發(fā)達、不獨立、受壓迫的現狀共同壓制了在詩歌、樂曲、電影、繪畫和小說中此起彼伏的反抗之音。我們很少因為幸福而發(fā)聲,我們的聲音中更多的是吶喊而非歌唱。從這個角度看,談論我們的文學就是去傾聽那些聲音,理解它們的含義,以及和它們一起為拉丁美洲的今天和明天而奮斗?!痹诳扑_爾站在伯克利講臺上的1980年,包括他的祖國在內,多個拉丁美洲國家仍處在受美國支持的軍人獨裁統(tǒng)治的陰霾之下,成千上萬的人因為發(fā)出反抗的聲音而被逮捕,被審訊,被“失蹤”,還有成千上萬的人流亡海外??扑_爾在他的文學課上無法回避拉丁美洲現實的話題,他更是積極地去談論這些話題,讓美國學生了解拉美文學與拉美現實之間的深層關系。在強調文學的責任的同時,他又反對流于庸俗的社會現實主義,反對停止在小說美學上的探索。他曾經對墨西哥的記者說過,“我們比以往更需要語言的切·格瓦拉,更需要文學界的革命者而不是干革命的文人。為此,我們必須用我們自己的武器來斗爭”。在他看來,文學也是拉丁美洲革命發(fā)生的一個維度,拉丁美洲革命需要在社會政治和文學藝術這兩個世界中同時進行。革命,就是破舊立新,就是超越傳統(tǒng),發(fā)掘新的可能。他在課上闡述了《跳房子》這部作品的三層“革命”意圖:一是質疑現實,二是質疑語言本身,三是賦予讀者閱讀此書的極大靈活性。他還提出了一條迷人的悖論:越是具有文學性的文學作品,就越是具有歷史視野和社會影響力。我想,科塔薩爾自己的作品就是例子。雖然他說過,《被占的宅子》這個短篇只是出于他的一個噩夢,但這篇結構精巧、氣氛詭異的作品已經成為阿根廷庇隆時代的一份真切記錄,它寫出了當時籠罩在阿根廷人心頭的巨大不安,也成為科塔薩爾最著名的短篇之一。

對于生活在黑暗時代的拉丁美洲人來說,科塔薩爾的作品有兩種非常閃亮的價值。一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孟胧橇瞠毑谜呒蓱劦?,因為幻想意味著對既定的秩序提出另一種可能。所以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曾經對騎士小說嚴加審查,并禁止虛構小說在西班牙語美洲殖民地的出版和引進。在流亡中創(chuàng)作了魔幻現實主義之作《幽靈之家》的智利作家伊莎貝爾·阿連德在自傳中寫到,智利軍政府“嚴令禁止好奇心,禁止大膽之舉”。而在科塔薩爾看來,幻想是可以加強文學揭露現實、介入現實的力量的。他在文學課上說:“我熱愛幻想和想象,因此,我試圖通過幻想和想象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一切,而實際上這是為了更清晰、更有力地反映我們周遭的現實?!x奇元素、幻想元素的引入能讓現實變得更加真實,直白的敘述和細致的描繪原本可能會讓它成為一份給讀者提供種種事件相關信息的報告,但并非如此,短篇小說通過自身的運作機制充分有力地反映了現實。”另一方面,他認為,幻想文學可以為戰(zhàn)斗中的拉丁美洲解放者服務,“因為那些斗士、那些數次面對死亡的人在休息放松的時候會尋找游戲元素,因為他們需要它,而他們也經常讀書,聽一些與當前任務毫無關系的音樂”??扑_爾關于幻想文學的觀點,大概正對應文學理論認定的文學的兩個基本作用:有用——提供教育意義,發(fā)人深省,以及有趣——提供快感,提供審美愉悅。

科塔薩爾作品的第二種價值,是幽默。幽默不但有助于緩和拉丁美洲人因壓迫而生的壓抑、憂郁心理,更能挑戰(zhàn)權威,消解權力話語的淫威。用科塔薩爾在文學課中的話說:“幽默在所有的基石、所有的賣弄、所有被視為權威的話語下面,一刻不停地揮舞著鐮刀。幽默是世俗意義上的去神圣化。那些被視為理所應當,而且通常被人們尊重的價值觀念,幽默家常常會通過使用文字游戲或者開玩笑的方式將它們摧毀?!柚哪?,作家不僅減少了只是看似重要的東西,同時還展現了各種事物真正重要的特質,那些原本被表象、角色、面具遮住和隱藏的特質?!彼€舉了一個自己作品的例子——短文《嚴肅的阿根廷式難題:親愛的朋友,尊敬的朋友,還是干脆只寫名字呢》,整篇文章都在煞有介事地探討一封信的抬頭稱呼該怎么寫合適,他想通過這篇幽默小文諷刺阿根廷人的自閉心理,讓這個阿根廷人不愿公開承認的問題成為問題。他說,“我們無法完全向世界敞開心扉,這很可悲,也很讓人心酸,我們傾向于把腰帶系得緊緊的,傾向于緊鎖自己的內心深處……長久以來,我們一直都有某種溝通上的困難”??紤]到科塔薩爾說這番話時的時代背景,他描述的更可能是生活在極權主義社會中的阿根廷人的心理狀態(tài)。奧克塔維奧·帕斯曾經也覺得墨西哥人有這樣的心理問題,于是他寫了《孤獨的迷宮》這部散文作品,而科塔薩爾則通過幽默小說的形式觸及了這個國民性的問題??扑_爾在課上回應學生的各種提問時,也是不斷地發(fā)出幽默的火花。原來,這個在記者拍攝的照片中喜歡叼著一根煙、神情冷酷、臉上棱角分明的大胡子男人,也是一顆有趣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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