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雨中噴泉》一書精選了三島由紀夫從13歲到38歲之間創(chuàng)作的具有代表意義的短篇小說,其中兩篇為國內(nèi)首次譯介,從中可窺見其文字日后的底色與基調(diào)。此外,書中還收錄了其晚期帶有自傳性質的長篇散文《太陽與鐵》,闡釋了其思想行為和美學理念的核心,是解讀其肉體改造與死亡之謎的關鍵文本。文末還有他自裁前的最后一次采訪,也是國內(nèi)首次譯介。在采訪中,三島坦率、幽默,直陳自己的藝術觀、文學觀、戰(zhàn)爭觀和生死觀等。本文即摘自該采訪.
小說的素材是措辭
貝斯特 三島先生將您自己的文學作品與日本其他的文學作品相比較時,哪里會讓您覺得存在巨大區(qū)別嗎?
三島 簡而言之,是措辭層面的問題。我在創(chuàng)作之初便堅信,措辭是小說的技巧,是其素材。如今依然這樣認為。小說的素材并非人生閱歷抑或思想,措辭才是。
貝斯特 從這層意義上講,和音樂很相像。
三島 和音樂、繪畫異曲同工。
貝斯特 原本想稍后再問您的,所以三島先生對音樂興趣濃厚嗎?
三島 完全沒興趣。(笑)
貝斯特 并非演奏,對欣賞也沒什么興趣嗎?
三島 不怎么聽。只不過對于純粹的藝術而言,這樣的素材極為寶貴。但小說并非純粹的藝術,因此普遍的想法是,素材并不重要。福樓拜曾對此有深入的思考,但那是十九世紀富有的食利者階層,如今這樣的思想已然不復存在。他曾經(jīng)十分珍視措辭,只不過這樣的思想正在逐漸消亡。我至今還保有這樣的思想,所以是個時代的落伍者。哈哈哈哈哈。徹底的落伍者。
貝斯特 在三島先生看來,您的文章里有哪些傳統(tǒng)之處呢?
三島 我在創(chuàng)作中,會故意使用非常傳統(tǒng)的語法。古漢文中有稱為“四六駢儷文”的對偶形式,我希望這種文體能在現(xiàn)代文中善加利用,因而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時有體現(xiàn)。至于古語,像《春雪》,是一部復原了王朝文學體裁的小說,因此其中出現(xiàn)了許多日常寫作中不會用到的古語,這是我施以技巧、刻意為之。
貝斯特 受西洋文學方面的影響呢?
三島 文章的組織結構方面,多少受到了西洋文學的影響。
貝斯特 那么措辭方面本身并沒有受到……
三島 因為西方的語言我不懂啊。不懂,也就不存在受影響了。
貝斯特 我在翻譯三島先生的文章時,對于原模原樣的呈現(xiàn)頗感意外。(笑)即便完全直譯,也會成為標準的英文表達,這實在稀奇。也許我的說法欠佳,但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三島 這一點人們總會拿來說笑。比方說安部公房君是一位典型的國際化作家,他也自稱并非民族主義作家,但有人說,他的思維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日本風格的,反而被認為是民族主義者的三島,其思維方式更像西方人。似乎這寫出了人們較為普遍的心聲。我對此比較認同。我是在多次前往西方國家之后,才開始了關于日本的思考。即是說,我在學習了少許西方思想結構的知識后,才感覺逐漸開始認識日本。在此之前,我對日本并不了解。(笑)
貝斯特 我完全明白。
三島 我在遣詞造句等方式上偏西方。但用的畢竟是日語,是日語中的一個個單詞。單詞本身所擁有的日語的優(yōu)美特征,我們自小到大耳熟能詳,我所利用的正是它。關于這一點,我的作品之中最典型的便是《椿說弓張月》。其中使用了許多如今不再使用的日語表達。我盡可能選擇了優(yōu)美的表達,把對口臺詞部分更是當作詩去寫。
貝斯特 關于這一點我原本是想放在后面部分提問,正因您所提到的情況,日本的年輕一代有沒有說過三島先生的文章“不好懂”或者“盡用些難懂的詞不想讀”這樣的話呢?
三島 這個完全沒有。我會讀高中生寫的讀者來信,信中說,很開心我的作品中會用到一些難詞。
貝斯特 這可真是讓人欣慰的事。
三島 信中說,邊查字典邊閱讀是一種樂趣。而且作品中會出現(xiàn)學校里學不來的表達,所以感到開心。
貝斯特 也有這樣想的年輕人啊。
三島 是啊。信中還提到,很開心我的文章里保留了舊假名用法。如今的年輕人都抱持著反抗心態(tài),對學校所教授的東西十分抵觸。他們認為學校老師教的都是謊言,不被老師允許的才是正確的。三島由紀夫這個小說家說的都是些老師不認可的話,用的都是老師不用的表達,所以喜歡他。這就是我的年輕粉絲們。(笑)
貝斯特 不過,日本的教學內(nèi)容會不會向上述方向逐步發(fā)展呢?
三島 很難講,我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日本的古典主義教育從二戰(zhàn)前已顯頹勢。我認為,在日本明治官僚的統(tǒng)治下,教育內(nèi)容越來越不堪。
貝斯特 從這一層面講,縱觀世界,日本在其中也要算作一個特例吧?就語言而言。
三島 極為罕見。你知道日本人的教育是由官僚掌控的。而官僚是一群不懂語言、不懂文化的人, 這樣一群人卻把教育玩弄于股掌之中。況且, 日本人一直以來所接受的教育方式,完全無法品鑒到古典文學的價值所在。
如今的法國就依然在推行古典主義教育。我認為,應該按照舊式的“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方式,就算不明白意思,也要先背下來。否則我們絕對無法親近古典。一個極端的例子,就是教小學生《源氏物語》。就算全然不懂內(nèi)容,也要像念經(jīng)一樣去背誦《源氏物語》的選段。
貝斯特 即便如此......
三島 即便如此,也是有價值的。但就是這樣的做法沒有被推行,所以人們的漢文教養(yǎng)越來越薄弱。而且日語的文體結構也變得極其單薄。
貝斯特 或許學校也在盡其所能吧。
三島 或許吧。但在我的學生時代,已經(jīng)不再采取朗讀等這種正統(tǒng)的教學方式了。實際上, 學習漢文,還是要采用背誦《論語》的方法,無論過程如何痛苦。只有這樣,才能將漢文的文章結構印刻在腦海里。如今人們的文章書寫能力弱化,正是這個原因。不具備漢文教養(yǎng),日本人的文章變得很垮。
貝斯特 如此看來,要想寫出好文章,除了三島先生的做法外,似乎別無他法了。
三島 這只是我的個人愛好,并非要推薦給每一個人。我想汲取日語和漢語的精華,從中采擷所喜愛的辭藻,僅用它們來制成花束。
三島文學的弱點
貝斯特 我想問一個奇怪的問題。在三島先生眼中,您的文學作品是否有什么缺點,或說是缺憾呢?
三島 我的作品中所欠缺的東西嗎?讓我想想……
貝斯特 實際上這或許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您無須細想,只從字面意思考慮一下。
三島 (思忖片刻后)人們總會在創(chuàng)作時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感受著這樣或那樣的無力,而后做出選擇。我認為我的文學作品的缺點,是小說的結構太過波瀾起伏、太過戲劇性了。這源于一種我無法抑制的沖動。就算我想寫出弗吉尼亞·伍爾夫那樣風格的小說,也無論如何都寫不出來。我無法將現(xiàn)實或自己的心理感受原模原樣地反映到文章當中。我的文章中,一切都經(jīng)我塑造而成。這樣一來,就不會是照搬現(xiàn)實般地寫生,是無法將其同比轉移的。我一定會在其間進行過濾。而從某種意義上講,創(chuàng)作小說原本并不該如此?,F(xiàn)實原封不動地流入小說當中,在其中千變?nèi)f化,人物所發(fā)生的改變直到作者也無法企及,也許這樣才是作品的理想狀態(tài)。但我做不到。我寫出的一定是提前構思好的。
貝斯特 雖同為小說,其實也有許多類型吧。
三島 有是有,但我的太過戲劇化了。
貝斯特 在三島先生看來,怎樣才能稱之為理想型小說呢?
三島 若說理想,我一直以建筑和音樂為理想型,因此總覺得越是趨近于它們的,越是好作品。如果我能寫出大教堂式的小說一定會非常欣喜,但我寫不出廣闊的河流般的作品。
貝斯特 難道在日本的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沒有這樣的范例嗎?
三島 我認為所謂的日本人文章組織能力薄弱這種話,所言非實。就像雖不是小說,但如凈琉璃中的《寺子屋》《妹背山婦女庭訓》等,都展現(xiàn)了十分優(yōu)秀的文章組織能力。作品的結構極其復雜,非常人頭腦所能及。而且效果立竿見影,文章寫得極好。我很疑惑為何這樣的能力沒能在日本人當中普及開來。馬琴也是位具有超群的文章組織能力的作家,可是他如今并不怎么受到推崇。也許因為《源氏物語》是一部偉大的作品,所以它的影響力能延續(xù)至今,但即便《源氏物語》,也并非沒有結構。作品所呈現(xiàn)的不是單純的人生走向,作者在其中鋪設了極為細密的伏筆,有諸多復雜的構思。但這些往往會被人們所忽略。
大多數(shù)日本人不怎么喜歡制作或建造什么,他們喜歡軟塌塌的、放任自流的感覺。
但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當今是建筑的時代。你看,二戰(zhàn)后在日本得到顯著發(fā)展的只有建筑。文學不醒目,戲劇不醒目,美術和音樂也不醒目。唯有建筑。這樣看來,我在做的事也并非顯得那么與時代脫節(jié)。也許是在“日式建筑“上,與丹下健三分庭抗禮。(笑)
我在寫文章時, 會把文章涂得滿滿的。也就是說,我會像畫油畫那樣把文章涂滿色彩。我無法在創(chuàng)作中做到日式留白。我知道自己的這個弱點。你想象一幅日本畫作,那上面留下的空白我實在無法容忍,會給它們都涂上顏色。
貝斯特 三島先生的文章是油畫式的嗎?
三島 可能吧。不管怎么說,我會涂得滿滿的。因為很介意空白,所以不會讓它們存在。要是川端先生的文章,有些時候可能是安眠藥的作用(笑),其中會有大幅度的跳躍。他的文章里,跳躍的幅度實在嚇人。我曾關于川端先生的《山音》寫過評論。太恐怖了。咻的一下就飛到了下一條線上,中間什么都沒有。我實在寫不出來這樣的文章,太嚇人了。
《雨中噴泉》,[日]三島由紀夫著,企鵝蘭登中國|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