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的社會是傳統(tǒng)社會的一大變局,經(jīng)濟、文化、觀念等方面都產(chǎn)生了可喜的新變,尤其是隨著西學東漸的浪潮,中國的傳統(tǒng)技術遭遇近代的科學思維,產(chǎn)生了一大批科學性頗強的著作。其中有一本書影響了世界,但在中國卻慘遭乾隆帝禁毀,到了近代才從日本回流中國,這背后凸顯了明清兩朝不同的品格。
江西省奉新縣,一個人,寫了一本書,給中國出了個難題。至今,這個難題是否得到解決,可能還是有點說不清楚。
這個人叫宋應星。他可能沒想到,在他自己科舉無望后,所寫的一本閑書,讓他成為一個后世人敬仰的科學家,并為他特意在他的家鄉(xiāng)奉新縣建造了一個紀念館,還建了一個很大的園子。
他寫的這本書叫作《天工開物》,這本書初印于明崇禎十年(公元1637年),而它的光芒卻是直到近300年后的1928年,才發(fā)出微弱的光芒,被人所發(fā)現(xiàn),并且成為這塊古老大地上以科學思維方向前進的航標而進入了中國歷史。
《天工開物》
且把時間回到中國歷史的十七世紀。這段歷史很有趣、很傷感、很關鍵。
時間是一件很有趣味的東西。當世界上的事件彼此毫無關聯(lián)的發(fā)生時,用時間,將這些事件排列到一起,我們總會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卻又如此重要的信息。
這些信息很可能對當下的時間、歷史沒有影響,但卻在以后的時間里,很可能決定著一個王朝、國家、民族、乃至細微至一個具體生命的走向。
對于歷史,我們總習慣于從縱向上審看??粗鴼v史一步一步向前,好或不可逆轉(zhuǎn)的壞。個體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從少年、青年、中年,一步、一步,好或不知道是否好的生活下去。
《天工開物》中的圖片
若說《天工開物》書上所承載的苦難,從時間上說是一個縱向維度的事情。從縱向維度我們在這本書上讀到許多我們自己民族的信息,從縱向維度我們看到這本書的命運竟然如此緊的和民族的苦難粘貼在一起。
這么沉重的敘說還是放到后面一點為好。我們可以先羅列一些時間在橫向維度上的事情。
一
1637年前后的中國,科技思想似乎很活躍。1637年,在宋應星刊印《天工開物》前后,一批科學著作相續(xù)面世。
1578年李時珍編著印刷《本草綱目》,1584年朱載堉《律學新說》,1590年潘季馴《河防一覽》;1592年 程大位《算法統(tǒng)宗》,1596年屠本畯《閩中海錯疏》; 1633年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 1640年徐霞客《徐霞客游記》, 1642年吳有性《瘟疫論》 。
那時用于實學的書很多,還有邢云路天文歷算的《古今律歷考》,茅元儀匯集武備和火器制作的《武備志》,趙士禎的《神器譜》,計成的古典園林的《園冶》,方以智涵蓋天文地理和醫(yī)學的《物理小識》……
關于明末這一時期的科學,1993年陳美東先生有一篇很好的總結性文章。他說,這一時期“中國科技已然是繁花似錦,西來的科技知識,更是錦上添花”,“群星燦爛,成果輝煌”。
他還總結出當時科技發(fā)展的三個特點,其中的“重實踐、重考察、重驗證、重實測”和“相當注重數(shù)學化或定量化的描述,又是近代實驗科學萌芽的標志.是中國傳統(tǒng)科技走向近代的希望?!?/p>
與此同時的西方,1637年笛卡爾建立了解析幾何理論,西方科學開始朝向著一個飛速發(fā)展的方向發(fā)展。
1655年,在家鄉(xiāng)避瘟役的牛頓用兩年時間,構畫出自己的科學發(fā)現(xiàn)草圖,最終成為影響世界的著名科學家。1765年瓦特蒸汽機開啟工業(yè)革命,歐美進入了工業(yè)文明時代。
似乎中西方都是在同一起跑線上,總結、發(fā)現(xiàn)、傳播……科學的聲音如此美好。
1840年前后,英國的機器化生產(chǎn)已基本取代手工業(yè)生產(chǎn),1831年英國科學家法拉第發(fā)現(xiàn)電磁感應現(xiàn)象,1847年西門子—哈爾斯克電報機制造公司建立,開啟了電氣化時代。
但我們卻無法羅列中國的十八、九世紀后的發(fā)展,因為,中國的科技腳步在這段時間竟然突然停頓下來了,中西方差距迅速拉大。
英國科學家李約瑟是研究中國科技史研究的專家。他在其編著的15卷《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李約瑟難題”:“如果我的中國朋友們在智力上和我完全一樣,那為什么像伽利略、托里拆利、斯蒂文、牛頓這樣的偉大人物都是歐洲人,而不是中國人或印度人呢?為什么近代科學和科學革命只產(chǎn)生在歐洲呢?……為什么直到中世紀中國還比歐洲先進,后來卻會讓歐洲人著了先機呢?怎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轉(zhuǎn)變呢?”
“李約瑟難題”很耐人尋味,中國是享譽世界的文明古國,在科學技術上也曾有過令人自豪的燦爛輝煌。除了世人矚目的四大發(fā)明外,歷史上領先于世界的科學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還有1000種之多。
然而,從17世紀中葉之后,中國的科學技術卻如同江河日下,跌入窘境。陪同這一份窘境的,是中國近代史上一百多年的苦難。
早已沒入歷史塵埃中的《天工開物》,靜靜地睹視著1840年的中國的進入了鴉片戰(zhàn)爭時期,目睹一個民族的苦難,從此處開始,一次又一次的,百年憂傷。
也許,中西方的巨大碰撞的秘密或原因,藏在《天工開物》這本書后面。來自兩個世界對科學決然不同的認識,才造成以后出現(xiàn)的巨大碰撞。
二
我可以肯定的說,宋應星少年決不是立志成為科學家的。他可能縶愛科學,但他更需要功名。若非歷史的玩笑,他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官員,在后人眼里身世顯赫,歷史卻沒有記錄,一片空白。
誰說不是呢,忘記一個蕓蕓眾生里的官員,哪怕是高官,無論歷史還是現(xiàn)在,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宋應星(1587—1661),字長庚,奉新縣北鄉(xiāng)雅溪牌坊村(今宋埠鎮(zhèn)牌樓村人)。
其曾祖父宋景,明正德、嘉靖年間,累官吏、工二部尚書,改兵部,參贊機務,入為左都御史。祖父宋承慶,字道征,縣學稟膳生員。父宋國霖,字汝潤,號巨川,庠生。弟兄4人,胞兄宋應升,同父異母兄宋應鼎、弟宋應晶。
宋應星塑像
幼年時期,與應升同在叔祖宋和慶家塾中讀書8年,勤奮好學,資質(zhì)特異。
一次因故起床很遲,應升已將限文7篇熟讀背完,他則躺在床上邊聽邊記,等館師考問時,他瑯瑯成誦,一字不差,使館師大為驚嘆。
年紀稍大,肆力鉆研十三經(jīng)傳,至于關、閩、濂、洛各理學學派,也都能掌握其精液脈絡之所在。學古文則自周、秦、漢、唐及《史記》《左傳》《戰(zhàn)國策》乃至諸子百家,無不貫通。
萬歷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宋應星與哥哥宋應升同舉江西鄉(xiāng)試,兩人同榜考中舉人,他名列第三。
當時全省有1萬余人應試,在考中的109人中,奉新只有宋應星兄弟2人,故有“奉新二宋”之稱,得時人佩服。
同年冬,他倆赴京師參加次年春天的全國會試,結果沒有考中。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宋應星兄弟又一次上京趕考,仍未考中……
歷史的真實是:是科舉的無望,才讓宋應星趟上這樣一條道路。五上公車,也就是在考試五次后,他對功名逐漸冷淡下來,而開始將主要精力用于游歷考察,總結各地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的生產(chǎn)技術和經(jīng)驗,為編篡一部科技巨著積累資料。
其實,宋應星這個時代已掙脫儒家理學的一桎梏,已經(jīng)很有科學思想了。
明末的科學受東林學派實學的影響,注入了一種資本主義萌芽的時代精神和科學理念,使明末科學思潮的性質(zhì)和內(nèi)涵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有與西方近代化類似的早期近代化因素。
這時,已經(jīng)引進泰西水法、火器火炮、物理機械等實用科學。而《幾何原本》的翻譯,更是開始向人們傳播嚴密邏輯論證和演繹推理思維方法的介紹。
明末的《崇禎歷法》是有西方傳教士參與編纂,以西洋歷法修正中國歷法,已經(jīng)使西學與儒家學說相契合。當時的閣老葉向高就有《贈西國諸子》詩:“爰有西方人,來自八萬里。言慕中華風,深契吾儒理?!?/p>
明末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位真正具有世界眼光的士人,他擁有世界人文主義觀念,相信整個世界可以產(chǎn)生不同的文化,逐漸走向融合交流。
這人就是瞿太素。他在《職方外紀小言》批判舊的夷夏之辨。提出新人文主義標準:“其人而忠信也,明哲焉,雖遠在殊方,諸夏也。若夫汶汶焉,汩汩焉,寡廉鮮恥焉,雖近于比肩,戎狄也?!?/p>
是什么阻斷了這一個美好時期的前進,讓科技之光在中國停頓數(shù)百年?有人說是朝代更替間的無奈,有人說是儒家理學的桎梏,有人說是國人的積敝太深,更有人說是滿清鐵蹄的蹂躪。
三
晚明時期,科學思想如曇花一現(xiàn)。更多的人在科舉中、在理學禮儀中、在官權傾軋中。而皇朝在對民間的橫征暴斂中也漸漸衰敗。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五日,崇禎皇帝命趙士錦盤點國庫,存銀不滿四千兩,國庫處于極度空虛的狀態(tài)。曾經(jīng)極度繁華的市井衰敗,工商業(yè)遭到嚴重破壞,手工業(yè)生產(chǎn)停滯,商業(yè)蕭條的局面。
《天工開物》插圖
而七年前,一個奉新人——宋應星,就已經(jīng)編寫了一本書《天工開物》,這是世界上第一部關于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生產(chǎn)的綜合性著作。
它收錄了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工業(yè)技藝。諸如機械、磚瓦、陶瓷、硫磺、燭、紙、兵器、紡織、染色、制鹽、采煤、榨油等生產(chǎn)技術。尤其是機械,更是有詳細的記述。
它對中國古代的各項技術進行了系統(tǒng)地總結,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科學技術體系。
《天工開物》在國外先后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直接影響著西方科學,但在它的國度里,沒有人關注。
《天工開物》有一個版本叫楊本,與北京圖書館及彰考館藏本相同,只是扉頁具不同形式。
楊本《天工開物》
該本扉頁上面橫欄有“一見奇能”四字。橫欄下左、右兩側(cè)直欄各為手書體“宋先生著”及“天工開物”八個大字,二者中間部位上方還以雙行刻出小字“內(nèi)載耕織造作、煉采金寶/一切生財備用、秘傳要訣”20 個小字。很有意思!
在世人的眼里,《天工開物》只是一本理財、發(fā)家的技藝秘籍,而不是科學,也并沒有人意識到書本中科學思維已然如此蓬勃。
《天工開物》即便是用于理財、發(fā)家,書中所載的技術對于富國、強兵也是很有實際用途的。但沒有人關注,沒有人去將其轉(zhuǎn)為治國實策。
《天工開物》插圖
晚明科學名人中,徐霞客連個秀才也沒得上,李時珍沒考上舉人,宋應星是未中進士,他們的巨著都是在科場失意后的產(chǎn)品。
徐光啟登上了士林之顛,但他的《農(nóng)政全書》是在賦閑時期完成的。宋應星在《進身議》一文中發(fā)泄不滿:“凡屬制科中人……聲應氣求,仍在八股文章之內(nèi),豈出他途?”
他更在《天工開物》一書的序中宣言:“丐大業(yè)文人棄擲案頭!此書于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p>
當崇禎皇帝向徐光啟詢問如何看待八股考試時,徐直截了當?shù)鼗卮穑骸爸笔菬o用?!彼诮o自己兒子的一封家信中更是帶著自嘲的口吻說:“我輩爬了一生的爛路,甚可笑也?!?/p>
因為他是在43歲上才中了進士的,“爬了一生的爛路”,當是指他科舉應試的路。接替明皇朝的清朝,則更用科舉把士子捆住,《天工開物》漸行漸遠,遺忘在歷史塵埃中。
到了乾隆年間,乾隆皇帝更是因為宋應星的哥哥宋應升、友人陳弘緒的文章中有反清思想,連《天工開物》也一并銷毀。《天工開物》在中國從此基本絕版,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的版本反而是從日本回流的。
是不是我們現(xiàn)在真的醒了?科學的思想已回到這塊大地,并燦爛開放?
如今,宋應星已被奉新人當作歷史名人請進了紀念館,新館已經(jīng)建成,宮殿式的華麗建筑。
偌大的宋應星科技文化園里,每年都會來一些孩子,孩子們匆匆忙忙的看完空蕩蕩的紀念館后,便急急的來到戶外的草地間玩耍。
他們并不了解,紀念館里那尊從老館搬來的雕像,微微抬著頭,眼睛正迷惘的看著遠方的天空。在已漸滄桑的雕像的額頭,還淡淡的留著特有文化激情和國家夢想,直睹著這個國家以教育的名義,以各種洋八股、土八股,繼續(xù)著科舉。
我擔心孩子們參觀完后,就要如做八股般的寫參觀有感的作文,我擔心宋應星僅僅只是紀念館里面的一個家鄉(xiāng)名人,如神一般的被供奉和精神上的被遺棄。
我擔心人們只看到紀念館里老舊的農(nóng)具、手工具,睥視的看待這些粗陋的展品,我擔心他只是在人們眼中的一個旅游景點,而沒有看到那種科學的思維是國家真正富強所迫切需要的。
我擔心,在偌大的天工開物園,并沒有陳列宋應星與《天工開物》的真正科學精神與教育靈魂。
如果是這樣,那么,科學的光芒,到今天,還沒有真正來到宋應星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