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個人發(fā)展的目標:“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回顧我們每個人對幸福的理解,其實是有一個發(fā)展過程的。就我個人而言,我最早對幸福的理解,就是首先要有一個好的工作和穩(wěn)定的收入,有一個基本的工作和生活條件。記得讀大學時,我就定了三大幸福指標,就是要有一間房,一本書,一杯茶。在我的想象中,如果能坐在完全屬于自己的書房里,自由自在地一邊喝茶, 一邊讀書,就是最大的幸福了。這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的幸福觀,也可以說是做了幾十年的夢。因為在我們生活、成長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不但要有一間獨立的書房是一種奢望,而且追求“一本書,一杯茶”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種罪惡,因此受到了數不清也說不清的批判。
今天諸位就沒有我這樣的苦惱,但有一點應該是相同的:每個人最早的幸福觀都是立足于物質基礎上的幸福,也就是要解決生存、溫飽問題。大概在座的一些剛進工廠的年輕朋友,你們首先追求的,還是我當年年的一間房,而且是住房,還不是書房。實際上,我們應當強調物質生活是人的幸福的基本保障。這一點,是不能動搖的。現在有人宣傳幸福不在于物質,而在于個人心靈是否平靜,對這樣的要求我們“安貧樂道”的說教,應該保持警惕。相反,我們應該理直氣壯地維護自己的物質利益,爭取自己的基本生存權和溫飽權,物質基礎是人的幸福的基本保證和前提。尤其在今天的中國,還有相當部分的人沒有解決這些問題,不僅是已經和潛在的失業(yè)工人、農民工,還有2009年議論得最多的“蝸居”的“蟻民”。今天我們還是要強調物質對于幸福的基礎性意義。
然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解決了生存、溫飽這兩個問題以后,還會遇到新的問題,主要是精神發(fā)展的苦惱和不幸福感。我們現在面臨的也是今天我要重點講的問題:基本解決溫飽后我們如何理解幸福?什么叫幸福地度日?什么叫合理地做人?
三大不幸福
我在準備今天的演講時,正好看到《南風窗》上的一篇文章,談到現在企業(yè)、公司的白領有三大不幸福。
首先是不安全感。因為這些白領的幸福感全部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他的全部價值都捆綁在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不錯的收入上,一旦失去工作,收入降低,人就一無輸出,這就產生了極其強烈的不安全感。特別是金融危機的情況下,失業(yè)成為懸在每個人頭上的一把劍,工作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得罪上司、老板,不得不主動加班加點,實際上把自己出賣給了公司,還整天惶惶不安。
其二,是突然失去目標的焦慮感。原來目標很明確:要有好工作、好收入,要有房子和車子等等。而一旦目標實現或基本實現,就出現一個問題:有了房子,有了汽車,又如何?反過來想想,自己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透支了健康,透支了感情,透支了生活,這樣做到底為了什么?許多人都為此而焦慮。這是可以理解的:人畢竟是有精神追求的,單純的物質享受是不可能成為人唯一的生活目標的?!赌巷L窗》的這篇文章就提出了一個“心安何處”的問題。老百姓常說:心安是福,只有心有所安,才會有真正的幸福。但是,何處使我們心安,我們的精神的家園在哪里?失去生活目標,失去信仰,找不到精神家園,這大概就是現在基本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以后的中國人普遍存在的最嚴重的問題。
另外,很多人還有孤獨感。這是這些年來物質生活為中心的發(fā)展以及競爭所帶來的后果。在無休止的競爭中形成了一個“他人即敵人”的觀念,用敵意的眼光看周圍的人,以“惡意假設”彼此對待,把別人做的事情都從壞的方面去想,比如現在很多人看到老人倒在地上而不敢去救,因為別人會懷疑你的動機。這樣,人與人之間,就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感。醫(yī)生不相信病人,病人不相信醫(yī)生;老師不信任學生,學生不相信老師。自己釋放惡意、敵意,又彼此交換惡意、敵意,這就極嚴重地毒化了社會環(huán)境。在這種情況下,傳統(tǒng)的親情、友情也逐漸淡化。所以,有人說,我們上班是戴著面具的,回家摘下面具后就覺得是孤單一人。這些年,在城市里,特別是在大城市,不僅孩子玩游戲機,連大人也在玩游戲機,其實是借此填補心理的空虛。這樣的孤獨感、空虛感,發(fā)展到極端,也導致了越來越多的自殺現象。
這一切,都反映了社會的、企業(yè)的職工、白領階層的精神危機。無情的事實提醒我們,在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以后,最迫切的任務,就是要解決“心安何處”的問題,其核心就是魯迅提出的“幸福觀”“做人觀”問題,要對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以物質生活和享受為核心”的幸福觀進行反思,以建立一種更為合理的新的幸福觀。
政府提出過六項關于幸福的標準,可能大家平時不太關注,即:民主法治、公平正義、誠信友愛、充滿活力、安定有序、人與自然和諧,這其實也是一種幸福觀。民間對幸福也有自己的理解。比如民間解讀“和諧”,說所謂的“和”就是有禾入口,所謂“諧”就是有言皆說、有話都可以說。這也可以看做民間的幸福觀:首先,人人有飯吃;其次人人可以自由講話,不僅僅是言論自由,還包括人的自由精神狀態(tài),也就是要追求生存、溫飽和發(fā)展的統(tǒng)一,物質與精神的統(tǒng)一。
這里的核心就是一個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關系問題。在這方面,魯迅有很精彩的論述,這本《魯迅論中國人和社會的改造與發(fā)展里》,專門有一節(jié)《致人性于全》就是討論這個問題的。他講了三句話:第一,“錢是要緊的”,物質是基礎,人的本能欲望并非罪惡;第二,“自由不是錢所能買到的”,金錢并非萬能,物質不能盡“人性之本”;第三,自由“能夠為錢所賣掉”,如果對金錢崇尚過度,就會變成金錢的奴隸,失去精神自由。魯迅強調,要“致人性于全”,也就是說,要在滿足人的物質欲望和精神自由發(fā)展之間,取得一種平衡,保證人性的全面、健康發(fā)展。
五條關于生活方式的建議
“幸福觀”,這不僅是一個價值觀,同時也包含著一種能給自己帶來幸福的生活方式的選擇。我在北京曾和很多青年志愿者討論過:我們應當建立一種怎樣的合理的生活方式。我講了五點。
第一,在基本上解決了溫飽問題的前提下,我們應當追求簡單的物質生活與豐富的精神生活。這也是從魯迅的論述里引申出來的。魯迅說“,生存并不是“茍活”,就是說要追求活著的意義、價值與質量,最有意義、價值的生活就是精神生活,精神實為“人類生活之極巔”,“人生之第一義”,因此,在追求精神生活的豐盈上應該是無止境的,只有在這樣的無止境的追求中,才會得到人之為人的幸福。精神的追求高了,在物質追求上就應該有所節(jié)制,這就是魯迅說的,溫飽“不是奢侈”,發(fā)展“不是放縱”,這就是“簡單的物質生活”。其實,樸素、簡單,是更接近人的本性的,是一種更本色的人的生活。
關于如何豐富我們每一個人的精神生活,這是一個大題目,有許多文章可做。這里,只想對諸位提一個建議,就是要多讀書,讓讀書成為我們的生活的重要內容,甚至成為生活習慣。我經常說,讀書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的空間和時間,人際交往都是有限的;但我們可以通過讀書超越時空,和百年之前,萬里之遙的古今中外的人交友,這就極大地開拓了我們的精神空間。讀書交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比如我們想到了孔夫子,打開《論語》,就可以和孔夫子對話,讀累了,合上書本,孔夫子就走了。這多好,多有意思!
第二,在緊張和安閑、進取和散淡之間取得一種平衡?,F代生活是高度緊張化的,是不是可以有點變化?中國道家的傳統(tǒng)追求散淡,儒家追求進取,我們能不能在儒、道之間尋去某種平衡?現在也有一種理念叫“慢生活”,是有一定道理的。
第三,在城市生活和鄉(xiāng)村生活之間尋取某種平衡。長期居住在城市的人能不能去鄉(xiāng)村生活一段時間?因為人在大自然中,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我以前說過一句話:立足天地,仰望星空,這是一種最理想的人的生存方式,也是最理想的教育方式。人流動于城鄉(xiāng)之間,是最理想也是最幸福的。順便對于在座的年輕的父母提一個建議,你們在培養(yǎng)子女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安排孩子每年到農村去生活幾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不是去旅游,而是真正的生活,讓你們的孩子與農村的孩子一起在田野里瘋跑,在河水里游泳,這對孩子的發(fā)展是至關重要的。長期生活在城市,尤其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的狹窄空間,是會束縛孩子的成長的。
第四,在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中尋求某種平衡。這里我要特別強調的是手工勞動。因為現代化企業(yè)都已實現了機械化,這就帶來了人的手越來越不靈巧的問題。手工勞動其實不僅僅是一種勞動,而是關乎人的健全發(fā)展。所以,手工勞動是不能取消的?,F在很多人設計新的生活方式,就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做手工活兒。美國就有手工俱樂部,大家一起織毛衣,男的自己打造皮箱,女的做皮包,全部的活動都是手工完成,在互相交流中顯示各自的創(chuàng)造力。
第五,在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中取得某種平衡。人不能完全把自己局限在家庭的私人生活中,應當適當地參與公共生活。要提倡一種志愿者的精神,把幫助別人作為一種生活的習慣,甚至成為生活的方式。我們不能只在參加志愿者活動時助人為樂,而應該在日常生活中,只要看到有人有困難,就立刻出手幫助,成為一種本能性的反映。
以上所談理想的幸福生活,有一個基本思路,就是要在各方面取得平衡:物質與精神的平衡;緊張和安閑、進取和散淡之間的平衡;城市生活、鄉(xiāng)村生活之間的平衡;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之間的平衡;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之間的平衡,等等。其中最核心的就是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間的平衡,在我的理解里,這是“幸福的度日”的關鍵。
本文系錢理群先生2010年3月于寶鋼講演魯迅的節(jié)選,摘自《魯迅與當代中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