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9日世界科幻大會將于芬蘭赫爾辛基開幕,雨果獎也將于11日晚揭曉。出席這次盛會的中國科幻作家、研究者和愛好者空前眾多,劉慈欣也將攜雨果獎長篇候選作品《三體》三部曲最后一部《死神永生》首次身臨世界科幻大會。
“在許多方面,《三體》是關于科學的故事,它做出假設,帶來希望,等待厄運。但這并不是說,不知道希洛極限方程的人不能享受或理解這本書;其實,《三體》如此受人喜愛,不是因為科學的闡述,而是它非凡的想象力?!?/p>
今天推送的內(nèi)容摘自《的X種讀法》(李廣益 陳欣 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7-8),我們可以期待,劉慈欣能否拿到他的第二個雨果獎獎杯。
《三體》的言說史
文 | 李廣益
大概是在2005年底,偶然聽劉慈欣說起,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自認為出道以來寫得最好的長篇小說。那時候,大劉已經(jīng)是科幻圈內(nèi)赫赫有名的作家,1999年以來陸續(xù)發(fā)表了《流浪地球》《全頻帶阻塞干擾》《球狀閃電》等膾炙人口的作品,擁有一大批號稱“磁鐵”的忠實粉絲。他的寫作風格被吳巖教授精辟地命名為“新古典主義”,在中國科幻界獨樹一幟而又別開生面。得知他對新作有如此的自信,我的心中不禁充滿了期待。
《三體》第一部從2006年5月起在《科幻世界》上連載了八期,好評如潮,讓《科幻世界》再度洛陽紙貴。我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看《科幻世界》,但這半年中也每月三顧報刊亭,以便第一時間拜讀《三體》的最新內(nèi)容。這是《科幻世界》這份老牌科幻雜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全文連載長篇,慧眼識珠的《科幻世界》副總編姚海軍拍板開此先河。此后,姚海軍還作為《三體》的責任編輯,為小說的修訂、出版和推廣做了大量不為人知的工作?!度w》單行本出版后,讀者們在豆瓣網(wǎng)站、百度貼吧和各種各樣的網(wǎng)絡論壇里展開了熱火朝天的討論,直到今天??苹妹缘脑u論不一定引經(jīng)據(jù)典,但思路活躍而廣闊,有的挑《三體》中的硬傷或針對書中的某個設想延伸討論,有的把《三體》和已經(jīng)獲得雨果獎和星云獎的科幻名著放在一起比較(不知有多少人想到,有一天《三體》也會登上雨果獎的殿堂,與那些大師經(jīng)典比肩?),也有鐵桿粉絲反復品味小說中的精彩段落和詞句,并和大家分享自己的心得?!度w》最早的讀者,在網(wǎng)絡上記錄了他們的真切感受,更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真知灼見。這些一閃而逝的靈光,雖然現(xiàn)在爬梳起來已經(jīng)越來越不容易,但卻為后來的“三體熱”醞釀了人氣,也成為后續(xù)研討的寶貴材料。
劉慈欣
《黑暗森林》出版之后,讀者普遍認為又上了一個臺階,繼而對三部曲的完結之作翹首以待。2010年,《死神永生》問世,不僅再次讓科幻迷群情激昂,還在一些媒體人的熱心推動下,成為流行文化的熱門話題。如果不算1999年的全國高考作文題刮起的科幻旋風,這或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科幻熱潮之后,單部科幻小說第一次成為萬眾矚目的文化熱點。我當時在海外忙于學業(yè),后知后覺,直到從不看科幻小說的中國同學來向我打聽《三體》,我才意識到大劉的三部曲不再是“小眾的大眾文學”,大家都想一睹為快。自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閱讀劉慈欣或科幻的節(jié)奏,有的習慣于細膩文筆的文學青年受不了《三體》的“粗糙文風”、“呆板形象”,也有科研工作者留下“硬傷太多,不能成立”的差評,不過更多的人在讀完小說的最后一個字之后,如同劉慈欣期待的那樣,不能不悵然而敬畏地仰望星空,“心事浩茫連廣宇”。
《三體》三部曲
不過,普通讀者口耳相傳只能讓《三體》的聲譽水漲船高,特殊的讀者卻能給它裝上火箭助推器。誰也沒有想到,以小米科技掌門人雷軍為代表的許多IT界大腕讀了《三體》之后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各種場合不遺余力地加以推介。在他們看來,自己搏殺其中的商場就是一個兇險的黑暗森林:生存需要、猜疑鏈、技術爆炸、降維攻擊……《三體》所講述的故事竟與IT界的生態(tài)若合符節(jié),讓創(chuàng)業(yè)路上九死一生的大腕們心有戚戚。一時間,業(yè)務繁忙、分身乏術的他們,紛紛以參與科幻論壇,與大劉談天說地、暢想未來為榮。雷軍們對《三體》的欣賞,顯然是著眼于“黑暗森林”的想象所蘊含的社會法則,而這個“社會”是過著平凡生活的人們所不熟悉的。無論如何,在越來越以財富為成功標準的當代中國,具有時尚、前衛(wèi)等行業(yè)特征的IT精英推崇《三體》,這就進一步擴大了其社會影響力。
也是在三部曲完結后的幾年中,文學研究界終于開始普遍了解《三體》和中國科幻的興盛。但是,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的《三體》,無法簡單地用主流文學的標準來衡量。一些批評家認為《三體》和劉慈欣的其他小說別具一格,但不知道該怎么評價,更多的人僅僅是記住了書名。除了幾位科幻研究的專家,對《三體》贊賞有加的多是視野開闊、興趣廣泛甚至早就有科幻小說閱讀經(jīng)驗的學者。比如提出劉慈欣“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水平”這個著名論斷的復旦大學嚴鋒教授,便是眾所周知的超級玩家、科技發(fā)燒友,還擔任了科普雜志《新發(fā)現(xiàn)》的主編。嚴鋒的好友、在美國任教的宋明煒教授讀到《三體》后,拍案稱絕,不僅自己寫下了對《三體》之美洞察入微的精彩批評,還抓住一切機會、用各種形式向?qū)W界和公眾推介《三體》和中國科幻,為中國科幻文學的海外傳播立下汗馬功勞。而在國內(nèi),對《三體》意義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提升的過程:從追逐現(xiàn)象的淺顯評述,到承認《三體》的美學意義和思想價值,再到立足于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脈絡,指出這部杰作重建了主流文學缺失或放棄的“整體性”,束縛在小說敘事結構中的能量終于被釋放出來。2016年在海南大學舉行的“劉慈欣科幻小說與當代中國的文化狀況”研討會,便充分表達了思想敏銳的文學研究者對《三體》及其作者的敬意。
不同于尋常小說的是,《三體》的學術影響力明顯越過了文學的邊界。我在上海參加第九屆中國文化論壇時,發(fā)現(xiàn)北大法學院朱蘇力教授赫然把“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作為自己論文的題辭。對于非文學界的學者來說,《三體》不僅提供了凝固著哲理的格言警句,還探討了許多他們念茲在茲的社會、國家和文明議題。在《三體》中,有人看到文明沖突,有人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或當代中國的隱喻,有人提煉出對“末人”的批判……馬基雅維利、霍布斯、黑格爾等先賢所思索過的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命題,在宇宙尺度下徐徐展開,會是怎樣的景象?《三體》應和或者喚醒了一個又一個曾經(jīng)如是玄思的頭腦。一部小說,激起了文史哲以及法學、政治學、社會學、國際關系等各個領域?qū)W者的廣泛興趣,放眼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都是極其少見的;而《三體》這樣還能讓從事天文、物理、航天、生物研究的諸多科學家津津樂道、衍生出《中的物理學》之類科普著作的小說,就更是絕無僅有。在這個意義上,王德威教授2011年的北大講演以“從魯迅到劉慈欣”為題,當時體現(xiàn)的是批評家的識見,現(xiàn)在再看又多了幾分智者的遠見。
王德威教授在北大圖書館演講
2014年,由著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翻譯的《三體》第一部The Three-Body Problem在美國上市了。盡管相當多的中國讀者認為《三體》可以和最優(yōu)秀的西方科幻小說媲美,但很少有人對于它在海外得到認可充滿信心。畢竟,“有意栽花花不開”的失敗案例比比皆是,而海外尤其是美國又有著異常深厚的科幻傳統(tǒng)以及不愛看翻譯作品的文化傾向。隱約記得大劉本人也說,《三體》能被翻譯成英文自己就很開心了,并不抱什么奢望。再一次地出人意料,《三體》在美國也迅速走紅,躋身暢銷科幻小說,贏得大批瘋狂程度不亞于中國讀者的粉絲。美國的科幻小說作家和批評家對這本書也多給予高度評價。事實證明,劉慈欣大氣磅礴的想象,輔以劉宇昆生動傳神的譯筆,足以征服文化背景不同的各國讀者;而《三體》所取得的成功,尤其是中國教育圖書進出口公司專業(yè)而用心的運作,堪稱文學輸出和跨文化傳播的典范。第二年夏天,《三體》不負眾望,榮膺雨果獎。
“科幻界的諾貝爾獎”無疑是中國科幻史上的一座豐碑。各大媒體連篇累牘的報道、領導人的重視和鼓勵以及圖書市場的熱烈反應,不僅讓《三體》變得家喻戶曉,也為中國科幻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夢寐以求的歷史機遇。另一方面,隨著《三體》被翻譯成越來越多的語言(迄今已有11種),世界各地的讀者都加入了熱議《三體》的狂歡。他們基于各自的文化背景和閱讀積累,在Amazon、Goodreads和許許多多英語和非英語論壇上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看法,其中不乏言簡意賅、一針見血、發(fā)中國人所未見的評點,還有不少天馬行空的聯(lián)想。讀者中名氣最大的一位是前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他曾經(jīng)把《三體》放入度假時的行囊,也曾走后門找Tor出版社要到尚未正式發(fā)行的《死神永生》先睹為快,還興致勃勃地告訴書評人,和書中宇宙級別的想象相比,平時和國會斤斤計較的事情顯得格外渺小。除此之外,美國的專業(yè)研究者也迅速跟進,已經(jīng)有好幾位年輕學者以劉慈欣的科幻創(chuàng)作為博士論文研究主題,走在了相關學位論文還沒有突破碩論層次的中國學界前面——不過年輕人的反應都很快,這說明從小生活在信息社會、數(shù)碼時代的青年學者會更自然地把《三體》視為匯入文學長河的清流。
奧巴馬在接受采訪時談到《三體》
在文化產(chǎn)業(yè)日益發(fā)達的今天,暢銷世界的《三體》是不折不扣的超級IP。和科幻小說相比,科幻電影的受眾更為廣泛,更能創(chuàng)造巨量的商業(yè)價值,因此中國科幻界一直在期待叫好又叫座的國產(chǎn)科幻大片。《三體》電影從確定投拍開始,就承載著各界的厚望與關注,以至于制作方追加投入,上映日期一再推遲。有趣的是,就在電影制作推進緩慢的時候,《三體》舞臺劇卻閃亮登場,吃到了商業(yè)改編的螃蟹。
應該說,《三體》的影視轉化乃大勢所趨、眾望所歸,未來或許還會呈現(xiàn)為話劇、連續(xù)劇、動畫、外傳電影等各種形式,但投入大量資金的商業(yè)制作并不一定能很好地表達《三體》在人們心中激起的那般元氣淋漓的驚異感。倒是熱愛《三體》的讀者們在激情和沖動中創(chuàng)作的同人作品,讓人難以忘懷:以寶樹的《三體X》為代表的同人小說,若干個版本的《三體》有聲小說、廣播劇以至《三體》評書,《紅岸1979》《歲月成碑》等同人音樂,文字推理RPG游戲,《我的三體》團隊用MineCraft作為引擎自制的游戲動畫劇……其中最精美甚至可以用“銷魂”來形容的,莫過于游學海外的王壬向《三體·黑暗森林》致敬的同人短片《水滴》。不到15分鐘的片子,卻將異常豐富的思想和歷史內(nèi)容巧妙地整合進堪稱天才的影像創(chuàng)意中,純?nèi)淮髱燂L范,順理成章地反過來贏得了大劉的由衷敬意:“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就是我心目中的三體電影,如果能拍出這種意境,真的死也瞑目了?!?nbsp;
但有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就在《三體》的人氣與日俱增、被無數(shù)人視為神作的同時,對小說和作者的批評也在潛滋暗長。一直以來,批評《三體》的人物塑造過于扁平、情節(jié)設計不盡合理、語言不夠精致的聲音不絕于耳,不少外國讀者也持這種意見。更嚴厲的指責則把矛頭對準了《三體》的思想內(nèi)涵。三部曲完成之后,不斷有文章批評道,書中的“宇宙社會學”流露出對集體主義、國家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欣賞,因而是在宣揚錯誤甚至是反動的價值觀。一方面,論者似乎忘記了,科幻小說是一種寬容的文類,容許作者在自己構建的極端情境中測試并探討人性以及社會的可能與不可能;另一方面,小到雨果獎評選過程中的“小狗門”事件,大到近年來歐美的一系列波動,都使得對《三體》的理解牽涉到甚或嵌入當代世界的思想亂局,南轅北轍的評判都自有其情理。而在“黑暗森林”理論引發(fā)的所有異議中,最為奇特而絕妙的,當屬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院房譽同學寫下的《愛、生命與希望:簡明銀河社會分析史》這部科幻編年史形式的學術著作。
面對鮮花和掌聲,劉慈欣一向保持著謙遜和冷靜;而對于各種形式和傾向的解讀、詮釋,他更愿意與之保持適當?shù)木嚯x。比起學者對自己作品的長篇大論,劉慈欣更樂于和各行各業(yè)的科研人員、技術專家談笑風生,一起展望人類的未來;出席學術會議時,會上的創(chuàng)作談或是圓桌討論,遠沒有會后的夜啤酒和燒烤那么吸引他。收入的增長,身份的改變,并沒有掩蓋劉慈欣作為一個骨灰級科幻迷的本色。他多次表示,無論是《三體》還是更早的作品,自己的根本出發(fā)點都是要把一個技術構想發(fā)展成有趣的故事,而不是別的。這讓我很自然地想到莫言在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發(fā)表的主題演講,《講故事的人》:
對一個作家來說,最好的說話方式是寫作。我該說的話都寫進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說出的話隨風而散,用筆寫出的話永不磨滅。我希望你們能耐心地讀一下我的書,當然,我沒有資格強迫你們讀我的書。即便你們讀了我的書,我也不期望你們能改變對我的看法,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作家,能讓所有的讀者都喜歡他。在當今這樣的時代里,更是如此。
毋庸置疑,劉慈欣和莫言這樣的小說作家確實都在講好故事方面傾注了極大的心力,他們的成功有賴于此。但是,“講故事”并不是免于爭議的安全聲明,因為任何大于自然社群(鄧巴數(shù))的人類聚落都需要集體想象的虛構故事來維系自身的存在。正如奧巴馬在接受采訪時所說,政治家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講一個能夠匯聚大家的好故事。“講故事的人”越是優(yōu)秀,他講的故事就會流傳得越廣泛,在愉悅人心的同時潛移默化,成為共同體的一塊精神基石。又名“地球往事”的《三體》所講述的文明故事,注定會因其本身包含的力量,長久地吸引讀解和闡發(fā)的熱情。從另一個角度考慮,最好的科幻小說是工業(yè)時代的詩和遠方,對《三體》的多重認識是“詩無達詁”的現(xiàn)代演繹,也是對其卓越的再度肯認,是經(jīng)典化的必然環(huán)節(jié)。最后,一切偉大的文學作品,從出版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屬于作者,而會在界限并不分明的無盡悟讀和誤讀中,成為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我相信,對《三體》的閱讀和言說,將在歲月的綿延中,實現(xiàn)這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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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明煒:《彈星者與面壁者——劉慈欣的科幻世界》,《上海文化》2011年第3期
[2] 丁愛波:《大佬為何愛》,《齊魯周刊》2015年第38期
[3] 劉慈欣、吳巖:《與中國科幻的世界旅程》,《文藝報》2015年9月25日
[4] 何明星、張冰燁:《科幻緣何贏得世界讀者青睞》,《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12月1日
[5] 張曦:《在中大,我們這樣思考——中的政治和道德哲學問題》,微信公眾號“議見”,2016年10月4日
[6] 陳慕雷:《很多莫言,為什么只有一個劉慈欣?》,觀察者網(wǎng):
http://www.guancha.cn/ChenMuLei/2012_11_17_117305.shtml
[7] 韓洪剛:《心事浩渺連廣宇——星空與道德律之間的》,知乎:
[8] 戴一:《劉慈欣研討會記錄摘要》,原刊《科幻世界》官網(wǎng)
《三體的X種讀法》 李廣益 陳頎 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