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五史”點校歷程
1958年6月,點校本“二十四史”被列入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制訂的第一個古籍規(guī)劃。7月,毛主席對“前四史”點校做出專門指示,要求吳晗、范文瀾組織開展工作。9月13日,吳晗、范文瀾召集“標點前四史及改繪楊守敬地圖工作會議”,確定“前四史”點校方案,并決定其他二十史及《清史稿》標點工作由中華書局制訂規(guī)劃方案,著手組織人力進行。10月6日,范文瀾、吳晗致函毛主席匯報會議情況:“關(guān)于標點‘前四史’工作,已遵示得同各方面有關(guān)同志討論并布置,決定于明年10月前出書,作為國慶十周年獻禮,其余二十史及楊守敬歷史地圖改繪工作,也作了安排(標點本為便于閱讀,擬出一種平裝薄本)?,F(xiàn)將會議記錄送上,妥否,乞指示?!泵飨尽坝媱澓芎茫沾藢嵭小?。
所謂“南朝五史”包括《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和《南史》,由山東大學歷史系王仲犖先生負責,王仲犖、盧振華、張維華三位先生承擔點校,于1970年代先后出版。在中華書局1958年工作之初草擬的《標點二十四史(普通本)約稿計劃》中,“南朝五史”的標點整理者為“擬約上海史學會”,但同件文稿經(jīng)趙守儼先生粘貼重寫,改為山東大學歷史系。根據(jù)這份趙守儼先生的工作記錄稿,可知“南朝五史”由山東大學承擔、王仲犖先生負責,這是在“二十四史”點校之初就確定了的。
在1963年秋王仲犖先生等借調(diào)進京之前,“南朝五史”點校工作主要在濟南進行。1961年5月趙守儼先生出差武漢、濟南,了解南北朝諸史的點校情況,“山東大學校點的南朝各史,年內(nèi)可完成《梁書》和《南齊書》,《陳書》明年上半年可完成,《宋書》、《南史》爭取在1962年完成”,“人力安排上是一人專搞一史,不是集體搞。王仲犖擔任《南齊書》、盧振華擔任《梁書》。明年華山、韓連琪也可參加《宋書》、《南史》的校點工作。王仲犖、盧振華建議,兩史校點工作大致就緒后,最好能到北京和我們共同工作一個時期,以便于統(tǒng)一雙方意見、及時解決問題”(中華書局總編室《業(yè)務情況》1961年第10號)。
事實上各史都沒能按計劃推進,到1963年5月,《南齊書》《梁書》已經(jīng)著手初點,《南史》曾經(jīng)由華山部分初點,《宋書》《陳書》還未動。這個時候,上級有關(guān)部門要求在1964年內(nèi)完成點校工作,王仲犖先生此前提出的到北京與編輯部共同工作一個時期的建議,直接促成了將分散各地的校史學者借調(diào)進京集中工作的動議。
趙守儼先生在隨后起草的《關(guān)于各史校點者借調(diào)問題的建議》中說:“目前亟待解決者為南北朝八書。建議設法先調(diào)王仲犖、盧振華兩先生來京,集中時間作好這兩部書?!苯逃吭群髢纱谓o山東大學發(fā)文,借調(diào)王仲犖先生進京校史,一次是1962年1月的“62教人師調(diào)字第30號”文,“借調(diào)你校歷史系王仲犖教授和盧振華副教授去中華書局工作半年”;一次是1963年7月的“63教二蔣旭字第1148號”文,借調(diào)王仲犖、盧振華、張維華三位先生來京校點二十四史,三人可不必同時來京。
1963年秋到1966年“文革”開始,王仲犖、盧振華、張維華三位先生先后借調(diào)進京,王仲犖先生承擔《南齊書》、張維華先生承擔《陳書》,完成點校并付型,但未及付??;盧振華先生承擔《梁書》,基本完成點校,但未能定稿。1971年以后,王仲犖先生繼續(xù)負責“南朝五史”,借調(diào)進京,完成了《宋書》的點校。盧振華先生因下肢癱瘓,不能進京,在病床上完成了《梁書》定稿和《南史》點校。所以從大的時間段上說,《南齊書》《陳書》和《梁書》的主體完成于“文革”前“翠微校史”期間,《宋書》《南史》完成于1971年以后王府井36號第三次集中校史期間。
王仲犖先生在1984年接受采訪,曾經(jīng)對三次集中校史有一個概括性的回顧(《談談我的治學經(jīng)過》,《文史哲》1984年第3期,《文史知識》1985年第4期,二者有詳略差異),他說:
第一次點校工作,從1963年冬開始,到1966年結(jié)束。我點校的《南齊書》和張維華教授點校的《陳書》都已經(jīng)定稿,《梁書》也快結(jié)束,6月,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們由學校電召回校了。
第二次點校工作,是在1967年,北京來電話并派人招我們,系里的臨時負責人,說我和張維華都是反革命分子,罪行嚴重,不準前去,只準盧振華一人前往,不到幾個月,盧振華也回來了。
第三次點校工作,從1971年7月開始,到我1976年回來。盧振華教授大腿骨折,臥床不能行動,張維華教授已退休,只有我一個人前去,我和中華書局編輯部商量,把《南史》點校工作委托盧振華教授在濟南進行,由我在北京定稿。我點校的《宋書》工作,則在北京進行,到1975年,《宋書》點校工作基本完成,1976年,《南史》定稿工作也基本完成。3月末,我因病住進同仁醫(yī)院(當時改名工農(nóng)兵醫(yī)院),……住院近兩月,出院后,又住中華書局兩月,我負責的工作基本結(jié)束了,我也就回濟南了。
三次校點工作,王仲犖先生參與的時間超過十個年頭,所以王先生的夫人鄭宜秀老師2007年在為“王仲犖著作集”撰寫的《前記》中說:
作為一個浸潤于我們祖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文人,王仲犖以他特有的倜儻與瀟灑來面對他自己的生活:他平安度過五十年代末后,被借調(diào)入北京標點二十四史共十三年。十幾年的時間里他獨自生活在北京,對這段生活筆者也無從了解,而只有他自己的詩句“十年踏破六街塵,老至愁經(jīng)客子春”能夠說明他的情況,而這的確意味著他能避開文革沖擊的喧囂,讓他在工作之余,在這份難得的平靜里得以整理自己的舊著。作為近代的史學家,像王仲犖先生著作之豐碩是不多見的,這要得益于這段平靜。
翠微校史
翠微校史從1963年秋冬外地學者陸續(xù)進京,到1966年春夏“文革”爆發(fā)前解散,前后接近三年的時間。在外地校史專家基本到齊后,11月15日古籍小組組長齊燕銘召集召開了翠微校史第一次座談會,顧頡剛先生日記有簡單記錄:“到人大會堂,浙江廳談話,新疆廳進食。”宋云彬先生日記:“下午三時,赴人大浙江廳,談二十四史點校問題,周揚、齊燕銘等均參加,即在新疆廳晚餐?!睓n案所存參加會議人員名單,領(lǐng)導包括:周揚、楊秀峰、齊燕銘、范文瀾、翦伯贊、尹達、吳晗、王益,校史專家包括:顧頡剛、陳垣、鄭天挺、劉節(jié)、唐長孺、汪紹楹、王永興、盧振華、鄧廣銘、羅繼祖、翁獨健、隋樹森、馮家昇、傅樂煥、吳則虞、劉乃和、宋云彬、馬宗霍、陳乃乾,中華書局領(lǐng)導及工作人員:金燦然、蕭項平、趙守儼、陳振(秘書),此外還有時任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總編輯李俊民、時任山東大學黨委常委副校長吳富恒。名單中沒有王仲犖先生,因為王先生11月底才到京報到。
《南齊書》在“南朝五史”中是最早整理的一部。王仲犖先生到京后,校史工作就從《南齊書》入手?!赌淆R書》在“南朝五史”中篇幅不大,但卻是相對有難度的一部書,王仲犖先生后來解釋各史分工時說,當時他的《魏晉南北朝隋初唐史》上冊已出版,對于南北朝的典章制度、職官地理,比較熟悉,所以中華書局指定他點?!端螘泛汀赌淆R書》,也就是說兩部有“志”的書都由王先生承擔。
根據(jù)檔案資料,《南齊書》點校整理,采取的工作程序是:先全書初點,再?!赌鲜贰泛汀赌淆R書》有關(guān)版本,然后吸收張元濟、張森楷校勘記等前人成果,按卷次撰寫校勘記。工作過程中,南北朝各史又增加了?!秲愿贰⒛怪竞陀嘘P(guān)文學總集等他書文獻,王先生回憶說:
唐長孺教授和我在會上提議用《冊府元龜》校南北十史,陳援庵先生在會外早已提到,所以很順利地通過了。我們校了宋本、三朝遞修本、南監(jiān)本、北監(jiān)本、殿本、局本,還采用了張森楷的校記、張元濟的校記,又增加了用《冊府元龜》來參校,盡管標點上還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小錯誤,??钡馁|(zhì)量卻是較有保證的。
在1964年4月23日二十四史點校工作座談會上,王仲犖先生談了如下認識:
鄭(天挺)老說工作范圍要明確,這很重要?!赌鲜贰房梢愿愣?、三年,也可以搞二十年,其間伸縮性很大,我們搞的本子是要求能恢復原來的面目。在二十四史當中,南北朝七史,可作為一類,情況和旁的史不一樣。過去一般都是以南北史校七史,我這次用《冊府元龜》對了一下,得了個經(jīng)驗,就是不能輕易用《南史》改宋、齊、梁、陳書?!秲愿敗分心媳笔凡糠?,多用八書,從文字上說,雖不及《南史》、《北史》,但原貌確實如此,有的地方還可能恢復四史原文。因此,我就先用殿本,百衲本、局本(局里請人代校)互校,在類書方面以《冊府元龜》、《太平御覽》為主。目的就是要恢復它的原來面目。校勘記要有個范圍,太繁了作用不大。副產(chǎn)品可以集起來單行。校記如何掌握繁簡適中是個問題,分段還要照顧到版式,各史對校深淺不一,如何做法也要明確。??庇浀膶懛ǎ?jīng)驗很少。希望能取經(jīng)。
王先生后來還提出要求,請編輯部“到北京圖書館善本室去了解一下章鈺對二十四史尤其是南北朝各史有沒有校本及校勘記之類的材料,以及有沒有孫星衍這些人在各史書上的眉批一類的材料等”(《二十四史工作匯報》,1964年6月12日),可見他對前人??背晒年P(guān)注。
《南齊書》的初點在濟南已經(jīng)初步完成,集中校史后的第一步工作是以《南史》?!赌淆R書》,據(jù)《廿四史校點工作情況綜合報道》(1963年12月25日),《南齊書》“這階段正以百衲本《南齊書》與《南史》校勘,平均每天可以完成一卷”,同時“過錄張元濟、張森楷、周星貽??庇?,總的已經(jīng)進行到31卷”,約一個月的工作時間,完成接近全書一半。
《南齊書》以及其后的《宋書》的版本??保加删庉嫴堪才艜掷暇庉嫃埩x鵬承擔,到1964年5月,張義鵬完成了《南齊書》金陵書局本與百衲本的通校,提交??庇涗浫俣臈l,并對殿本的異同也作了相應記錄。從這時候起,王仲犖先生開始撰寫??庇洠ā抖氖饭ぷ髑闆r匯報》,1964年5月14日)。
因為各史前期準備情況不一樣,篇幅大小差異也大,所以當時集中校史的各位先生進入工作狀態(tài)和實際進展大不一樣,就完成初稿進度而言,王仲犖先生承擔的《南齊書》開展最順利,也最早進入編輯流程。1964年上半年,編輯部為了統(tǒng)籌進度、統(tǒng)一標準,要求各史都要提交兩卷樣稿,在點校小組中進行討論修改,形成一致意見。王先生于5月底完成了《南齊書》卷一、二兩卷校勘記樣稿,現(xiàn)在檔案中還保留了這兩卷樣稿的油印件和大家討論時的意見批注。不久前又承柴念東先生賜示柴德賡先生參加討論時做有筆錄的《南齊書》樣稿,顯現(xiàn)出大家對??比∩岱执绲姆制绾陀懻?。
在各史樣稿討論期間,王先生又對《南齊書》重新進行全書標點。據(jù)1964年的《二十四史工作匯報》:
6月25日,“王仲犖先生已標點完三十七卷列傳第十八,尚剩二十多卷,王先生說正常進行每天可標點三卷”。
7月8日,“王仲犖先生已標點完,他點完后即開始繼續(xù)寫校記,在他回濟南之前交出兩本”,“王仲犖先生等他女兒放假后來京住一時期,于8月8日一同回濟南,接著就在山大教課。在臨行之前擬和宋(云彬)先生談一談《南齊書》工作,他打算完一本交一本”。
9月5日,“王仲犖先生于7月31日回濟南之前,交來《南齊書》三冊,后又從濟南寄來一冊,共四冊 卷。均已交宋云彬先生進行編輯加工”。
從1963年11月底到京,到第二年9月,王先生用約十個月的時間,完成了《南齊書》的點校初稿。王先生自己承擔的《南齊書》在標點??焙托?庇涀珜懙确矫娑急容^順利,同時開展的《梁書》《陳書》則相對滯后。在《南齊書》已經(jīng)完成的時候,《梁書》《陳書》的進度差不多要晚近一年的時間?!抖氖饭ぷ鲄R報》(1964年9月5日)記錄:
盧振華先生于8月20日回濟南,在回去之前《梁書》校《冊府元龜》的工作基本結(jié)束,其間一大部分時間在寫講義,按他的計劃,8月22日開始授課,9月底前把五周的授課任務完成,趕回來參加國慶。
張維華先生的《陳書》工作,暑假期間校完了《南史》和《梁書》,《通鑒》也快完了,他說《通鑒》完了已進行了七種書的??惫ぷ鳎畈欢嗔?,至于羅振玉的《五史校議》以北朝為主,不打算再校了。他計劃明年來時再用一個月時間?!秲愿敗?,校勘工作就算完了。寫校記工作打算用三個月時間,最多明年九月前可以完成。至于標點工作他已通看了一遍,提行分段問題也搞好了,他建議再買一部百衲本《陳書》準備作過錄用。
其他一些大部頭史書如劉節(jié)先生承擔的《舊唐書》、羅繼祖先生承擔的《宋史》遇到的問題更多,進度更緩慢。
承擔齊、粱、陳三書編輯工作的是宋云彬先生,這時候宋云彬已近古稀之年,比點校組中最年長的鄭天挺先生還大兩歲?!赌淆R書》從1964年7月底王仲犖先生開始分批交稿,到1966年3月完成付型清樣,宋先生經(jīng)手約一年半時間?!蛾悤窂?965年7月開始看稿,修改??庇浳淖?,到1966年6月完成復校付型,宋先生經(jīng)手約一年時間?!读簳窂?965年8月參與與盧振華商談校勘記寫法,1966年3月開始審改第一卷??庇?,到5月3日至5日重新整理《梁書》第一卷第二卷??庇洠呀?jīng)是轟轟烈烈的“文革”前奏了。
因為宋云彬先生日記缺失一冊(1964年3月19日至1965年5月1日),我們只能看到1965年下半年以后一年時間的情況,除了記錄上面說到的工作進度外,還有一些涉及具體問題以及與這些校史學者的交往。宋先生看完《南齊書》全部五十九卷之后,又用一周時間復看,做付排準備,“其中有數(shù)卷分段斷句皆有問題,一時不能決定,俟與楊伯峻商之”(5月10日),“下午應王伯祥之約赴陳乃乾家,與之晤談,談關(guān)于《南齊書·百官志》的校點問題”(5月17日)。與王仲犖、張維華先生商討《南齊書》《陳書》的排樣格式及校點方面諸問題,王仲犖先生交來《南齊書》《陳書》出版說明,宋先生召集本組趙守儼、吳翊如、楊伯峻、汪紹楹討論修改。到1966年初,看《南齊書》清樣,還不斷發(fā)現(xiàn)問題:“上午看《南齊書》校樣如干卷。王僧虔《誡子書》頗難句讀,與汪紹楹、楊伯峻、趙守儼等商榷,未能全部解決也”(1月31日)。有一段時間宋先生“腰痛甚劇,起坐行動皆不方便”,有些問題雖然小,如“《南齊書》空行及卷目問題”,趙守儼先生都是上門與宋先生商定。
當時宋云彬先生也住在翠微路2號院,互相之間偶爾串門互訪,晚上“看西北樓幾位教授同志,他們都準備睡覺了”(1965年5月11日),“晚上唐長孺、王仲犖來,跟唐圍棋,大負”(1966年1月29日)。1966年7月9日宋云彬先生日記:“下午,與謝方、宋茂華談《后漢書》返工問題?!笔俏覀兘裉炷軌蚩吹降摹拔母铩鼻瓣P(guān)于“二十四史”點校的最后記錄。
第一批入住翠微路的外地學者中,鄭天挺、劉節(jié)兩先生都已年過花甲,王仲犖、唐長孺、盧振華等先生都是五十多歲,正當壯年。在京校史期間,他們一般都還兼顧學校的教學,王先生承擔著山大研究生的教學任務,批改研究生論文,幾位研究生也來京聽王先生指導。唐長孺先生的兩位研究生,甚至就是在翠微路完成的論文答辯?!抖氖饭ぷ鲄R報》中不乏他們工作生活情況的瑣碎細節(jié):
《二十四史校點工作簡報》(1964年4月8日):
調(diào)京負責校點各史的同志于二月上旬回家度假,二月下旬以后已陸續(xù)返京。
大家的情緒基本上是穩(wěn)定的,都在安心地從事校點,工作時間一般不少于八小時,有時甚至超過,對于我們在生活上的安排也表示滿意。為了這些同志工作和學習上的便利,我們在今年年初還特為他們設立了圖書室和會議室。
校點《梁書》的盧振華曾經(jīng)表示,原來思想上以為校點工作純粹是為人民服務,學術(shù)上不會有多少收獲。但通過工作實踐,已改變這種想法,認為這次校點是有成績、有收獲的?!?/p>
……王仲犖也非正式地表示過,他的愛人教中學,工作崗位離不開,她本人有病,孩子又小需要照顧,如果他本人長期留在北京,家庭問題難于解決?!瓋H向他們表示,這是中宣部交下的任務,中華書局不能擅作決定。
有些同志感到生活比較單調(diào),業(yè)余時間,除了散步、讀書或進行自己的研究工作而外,幾乎沒有其他活動。
《二十四史工作匯報》(1964年6月1日):
五月份下半月……二十五日下午與本組到北海公園舉行一次聯(lián)歡會。……其余各位先生的時間都比較集中的在搞工作。
身體、精神方面都比較正常,思想也比較安定。張維華先生在談話中曾一再表示,這一工作需要細致的搞,時間也需要從容和長一些?!?/p>
張維華先生在校勘《陳書》工作中碰到一些具體問題,如古今字、避諱字、異體字等問題,希望開次會研究解決。《陳書》的版本???,殿本已校完。
《南齊書》——王仲犖先生已寫好第一、二卷??庇浗唤M審閱,他繼續(xù)寫下去。
《二十四史工作匯報》(1964年6月12日):
六月上旬,二十四史校點工作除山東大學王仲犖等三位和武大唐長孺先生等在為畢業(yè)生看畢業(yè)論文外,羅(繼祖)先生去醫(yī)院拔兩次牙,劉節(jié)先生血壓略有上升,鄭(天挺)先生和王永興先生身體較好,工作正常進行。
《南齊書》——王仲犖先生將第一、二卷??庇浗唤M審閱后,即再沒有寫下去,先進行標點,現(xiàn)已標至第八卷。
《二十四史工作匯報》(1964年6月25日)
六月中旬以來,二十四史校點工作,有幾位在我們的要求下,提出了一卷或二卷??庇洏痈鍦蕚浯蛴鏖?,留作本月底或下月初開會討論。其中有《南齊書》、《舊唐書》、《宋史》、《明史》、《周書》等。
王仲犖先生的大女兒放暑假后要來京住幾天,再和王先生一同回濟南,已經(jīng)王春同志同意給寫了一封證明信給他女兒的學校——山東醫(yī)學院。(趙守儼批注:此是為了買半價車票。)
《南齊書》——王仲犖先生已標點完三十七卷列傳第十八,尚剩二十多卷,王先生說正常進行每天可標點三卷。
《二十四史工作匯報》(1964年7月8日)
在六月下旬至七月初的一段時間里,二十四史校點工作,出勤人數(shù)比較齊全,除個別同志曾外出參加會和聽報告,一般都在家工作。
在生活方面,掛上了蚊帳,又買了涼席,唐長孺先生因為怕熱,已由三樓的南面搬到一樓的北面。王仲犖先生的研究生于本月十日前有兩位回濟南去。
準備開會時討論用的校勘記樣稿,到現(xiàn)在為止,只打印好《南齊書》、《宋史》等兩種,《舊唐書》的校記劉先生交來后,經(jīng)過提意見,修改后又已交來,尚在復查中?!睹魇贰返男?庇洠嵪壬粊淼谑硪痪頌闃痈?,約六十條。
各大專學校放暑假的時間快到了,校點二十四史的各位先生在暑假中有這樣打算?!踔贍蜗壬人畠悍偶俸髞砭┳∫粫r期,于八月八日一同回濟南,接著就在山大教課。在臨行之前擬和宋先生談一談《南齊書》工作,他打算完一本交一本。盧振華先生說,山大二十二日放暑假,在放暑假前把《梁書》與《冊府元龜》的工作結(jié)束一下。暑假期間他在京寫講義,于八月二十七日到濟南去上課,五周的教學任務完成后,爭取在九月底前趕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瓘埦S華不走。王永興的愛人和二個女孩、四個男孩于本月二十日左右到京,恐怕最少還需要給他準備兩間房子。
《陳書》——張維華先生在與《南史》對校,他已校完的有殿本《陳書》,《十七史商榷》、《廿二史考異》、張元濟、張森楷等??庇洝ⅰ段簳x南北朝百三家集》,以及現(xiàn)在進行的《南史》等,打算再?!秲愿敗?、《太平御覽》等約十種書也就差不多了。他一再說這一工作非常細致,與教書不同,不作這一工作不能體會其中甘苦,前人校史也沒有這樣逐字逐句的做過,他說他半生以來讀書,沒有這兩個月來的讀書之細致,收獲相當大。
《二十四史工作匯報》(1964年9月5日)
王仲犖先生于七月卅日回濟南之前,交來《南齊書》三冊,后又從濟南寄來一冊,共四冊 卷。均已交宋云彬先生進行編輯加工。王仲犖先生之前囑將《宋書》先托張義鵬進行版本???,現(xiàn)已校完,于九月三日送來,附校記壹百壹拾貳頁。是否需要將這情況告訴王先生知道,或者將書或校記寄給他,他今年不可能來的。(趙守儼批注:王仲犖十一月初來,來后再交給他。)
趙守儼先生1965年3月3日寫的《關(guān)于二十四史的一些情況的匯報》中說:
王仲犖血壓增高,思想上頗恐慌,擬回濟南休息一個時期,本月三日離京。大約一個月左右即回來。他推薦了兩個人:(1)卞孝萱,近代史所青年研究人員,本已參加四清,因病調(diào)回,所里沒什么事可做。本人表示愿意幫我們做些工作。據(jù)王說可以擔任南北朝及隋唐史的助手,卞是搞考據(jù)的。此人似還合適,如擬考慮調(diào)用,似應對于他從鄉(xiāng)下回來的原因了解清楚。(2)朱季海(原名學浩),王的同學,章太炎晚年弟子,長于楚辭(有《楚辭解故》在上編出版),經(jīng)學、小學、古史亦較熟悉。據(jù)說水平不錯,政治上沒什么問題。惟思想甚陳舊,十幾年來迄未參加工作,現(xiàn)在很窮。此人對于二十四史的工作恐不合適。
顯然,“翠微校史”不是政治的避風港,《在京參加校點二十四史的同志座談一年來的思想收獲》(《情況反映》第1期,1966年2月8日)記載:“今年年初,我們邀集現(xiàn)在我局參加校點二十四史的同志,座談1965年的思想收獲。在這次漫談中,他們就學習毛主席著作、當前文化思想戰(zhàn)線上兩條道路的斗爭等問題,發(fā)表了一些意見。可以看出,個別人對當前學術(shù)界展開的大論戰(zhàn)還有糊涂思想,多多少少有些抵觸情緒?!蔽闹姓送踔贍蜗壬陌l(fā)言:
一年來對學習毛主席著作抓得比較緊。聽了許多以前聽不到的報告,政治敏感性強了。這次姚文元的文章一發(fā)表,自己就注意了,說明沒有掉隊,但也不是站在前面,雖然跟得上,卻有些累??戳艘ξ脑?、方求的文章,都有這種感覺。我的備戰(zhàn)思想不強,總是和平麻痹,這方面的“跟”要比學術(shù)思想的“跟”吃力。
這里姚文元的文章指1965年11月10日發(fā)表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方求的文章指1965年12月29日發(fā)表的《海瑞罷官代表一種什么社會思潮?》。這些零星瑣碎的記錄,稍稍反映出王先生當時的身體和心情,政治學習的“跟”比學術(shù)思想的“跟”吃力,說得很形象,現(xiàn)在讀來還不難感到他在政治高壓下的進退兩難。我翻閱當年的校史檔案,深深感到這些先生進京校史,不僅有學術(shù)的貢獻,還有人生的奉獻。
離開翠微路之后,對翠微校史生活留下完整文字記述的只有羅繼祖先生。羅先生《蜉寄留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之《涉世瑣記》下篇有《翠微校史》一節(jié)專談其事,這里只看關(guān)于日常情狀的部分:
在局期間與同事諸公相接,居同樓,食同桌,其樂頗為平生未有。顧頡剛先生雖未總校史事,然每來書局必與我接談,告我人老需助手,而合適助手難得,方正在研究《尚書》。唐(長孺)張(維華)兩公有書畫癖,每游琉璃廠寶古齋(時都門古玩店以寶古最大),張尤好搜羅魯省文獻,有所撰述?!?/p>
在京時偶爾偷閑作書畫,為諸公所賞。為仲犖教授畫扇面,仲犖持歸示童書業(yè)教授,童固能畫者,蒙其贊賞,以所著《南畫研究》一帙見贈。后我于《楓窗脞語》中對《南畫研究》有評論,教授已不及見矣。仲犖曾要我畫一幅《翠微校史圖》,因匆匆離去未能畫?!?/p>
這里記錄了羅繼祖、王仲犖、童書業(yè)三位先生之間的書畫緣和學術(shù)交往,雖簡略而更顯珍貴。作為翠微校史當事人,羅先生的敘述,說明“翠微校史”之說正出自王仲犖先生,不是后人的追述建構(gòu),當年的翠微路2號院,以及先生們游蹤所及的玉淵潭、陶然亭、琉璃廠,都曾是“翠微校史圖”的背景。
王府井校史
1971年,在毛主席批示、周總理部署下,二十四史點校工作得以重啟。
1971年3月15日至7月29日,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會議期間的4月2日,姚文元在請示毛主席并獲批示同意后,給周總理寫信,重提二十四史點校,指出二十四史只出版了“《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四種,其他都未印出,此次出版會議可否將此項任務分工繼續(xù)完成,作為研究批判歷史的一種資料?,F(xiàn)在一些老知識分子也閑著無事,可以組織一些人來做?!耸乱颜埵具^主席,主席批示同意”。周總理當天批示,二十四史及《清史稿》都請中華書局負責組織請人標點,由顧頡剛先生總其成。4月25日,中華書局上報《整理校點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初步設想(供討論參考)》。5月3日,國務院出版口領(lǐng)導小組根據(jù)中華書局上報的材料,向中央提交了《整理出版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請示報告》,5月14日,報告得到周總理親自審閱修改,毛主席批示“同意”,王府井校史的序幕拉開。
中華書局在上報的《整理校點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初步設想(供討論參考)》中,再次提出借調(diào)學者進京校史。這次發(fā)出調(diào)函的不是中宣部和教育部,而是國務院出版口。國務院出版口是“文革”期間主管全國出版工作的機構(gòu),1970年5月國務院批準成立,同年10月根據(jù)周總理指示,與“毛主席著作出版辦公室”合并,成立“出版口五人領(lǐng)導小組”,隸屬國務院值班室領(lǐng)導。檔案所存空白調(diào)函加蓋的就是“毛主席著作出版辦公室”大紅印章,落款時間1971年6月10日。
________革命委員會:
根據(jù)中央領(lǐng)導同志要繼續(xù)校點二十四史的指示精神,我們向中央作了《整理出版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請示報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批示“同意”。
為了早日完成這項工作,需請有關(guān)省、市支援人員參加校點。經(jīng)了解,_________大學_________可以擔任此項工作,希給予大力支持。如同意,請即通知_________于六月底以前,持所在單位介紹信到北京中華書局報到(人民路三十六號,即王府大街)。
此致
敬禮
國務院出版口
(代章)
一九七一年六月十日
來時請帶臨時糧油關(guān)系和行李、冬衣。
檔案保存有多份手寫的“借調(diào)人員名單”,其中趙守儼先生手寫稿有借調(diào)工作進度記錄,從人名后的附注可以推知人員到位的情況:
(一)本市(11)
北師大(1) 調(diào)函6.22發(fā)出。
白壽彝 要求25日到達。趙維奎說26日已報到,7.1上班。
北大(2) 調(diào)函6.22發(fā)出。
邵循正 生病暫不能來(北大7.2上午電話)
陰法魯 北大7.2上午電話:郭沫若同志辦公室調(diào)他去工作,須10.1以后才能來。
青年出版社(1) 調(diào)函6.22發(fā)出。
周振甫 已于6.16上午報到。調(diào)孚說謝廣紅同志通知他月底來。
學部(7) 調(diào)函汝曉鐘同志帶去辦理,6.29學部電話,7.5上午報到。
翁獨?。袼? 陳 述(民所)
羅爾綱(近所) 劉大年(近所)
孫毓棠(歷史) 張政烺(歷史) 王毓銓(歷史)
(二)外地(4)
南京大學(1)
韓儒林 (汝曉鐘同志說:因病不能來)
山東大學(1)
王仲犖
武漢大學(2)
唐長孺 6.24報到
陳仲安 6.24報到
外地4,本市11,共15人。
6、7月間,借調(diào)中華書局集中校史的學者陸續(xù)到位,王仲犖先生到京時間沒有明確記錄,按照當時情勢,應該不會晚于7月。
這個時候,南朝五史中《南齊書》《陳書》已經(jīng)在“文革”前付型,《梁書》基本完成但未及付型。1971年后,王仲犖先生在北京和濟南兩地交叉工作,完成了《宋書》點校;盧振華先生除完成《梁書》收尾工作外,在濟南的病榻上完成了《南史》點校。王先生作為南朝五史負責人,還覆閱了他承擔點校之外的各史。關(guān)于《宋書》《南史》的具體工作情況,我們所知甚少。檔案保存有趙守儼先生手寫《二十四史點校工作的基本情況》(約寫于1973年初),在第一部分“各史進行情況”下記云:
宋書 1000千 計劃發(fā)稿:9月
點校人:王仲犖(現(xiàn)在濟南)
完成情況:點校完成67卷(全書100卷),擬按計劃發(fā)稿。
南史 800千 計劃發(fā)稿:10月
點校人:盧振華(在濟南)
完成情況:點校完成40卷,占全書一半,擬按計劃發(fā)稿。
以上兩史存在的問題:由于點校人不在北京,工作中的具體情況了解不夠,擬于三月前后派人到濟南面談一次,設法加快進度,解決點校上的問題。等魏連科、劉起釪等結(jié)束《魏書》、《北史》發(fā)稿后,即轉(zhuǎn)入《宋書》、《南史》的加工。
1982年中華書局集中重印二十四史點校本,在出版說明中對各史參加者情況補充了簡略說明,當時趙守儼先生寫了“二十四史參加點校人員情況”(鉛筆附記:這份材料已交魏、鄧二同志看過。82/5/25),尚存于檔案,其中關(guān)于南朝五史的成書情況,可見1971年后工作分工之一斑:
宋 書
參加者:王仲犖 傅璇琮(編輯加工)
情 況:先由山東大學歷史系的同志在殿本(五洲同文)上標點過一部分,因質(zhì)量未達到要求,后來又改換底本,這部分稿子基本上沒用。73-74年由王仲犖重行點校,經(jīng)傅璇琮編輯加工發(fā)稿?!拔幕锩鼻?,還由張義鵬與《南史》互校,錄有異文,供王仲犖采擇,張的材料在運動中遺失。
南齊書
參加者:王仲犖
情 況:此為“文化革命”付型未印的三史之一。當時任編輯加工的是誰,已記不清楚(引者按:當時任編輯加工的是宋云彬先生)。王文錦看過禮志部分,提了一些比較好的意見。71年由王仲犖略作修改印出。
梁 書
參加者:盧振華 王仲犖(復看) 趙守儼(編輯加工)
情 況:“文化革命”前已做大量工作,72年以后完稿。王仲犖復看過。
陳 書
參加者:張維華 王仲犖(覆閱)
情 況:“文化革命”付型未印的三史之一,編輯加工是誰記不清楚(引者按:當時任編輯加工的是宋云彬先生)。71年后由王仲犖覆閱印出。
南 史
參加者:盧振華 王仲犖 趙守儼 魏連科(以上兩人編輯加工)
情 況:盧振華點校,王仲犖覆閱。
《宋書》是南朝五史中的重中之重,幸好王仲犖先生的《宋書校勘記長編》謄清稿完整保存了下來,可以據(jù)此知道隱沒在《宋書》點校本身后的工作情況?!堕L編》以百衲本為工作本,按卷次順序詳細記錄了版本對校、本校和他校所發(fā)現(xiàn)的問題,并綜合前人考辨成果,提出校改意見?!堕L編》出校共九千一百余條之多,在廣度和深度上都遠遠超過了前人。杜澤遜、孫齊先生撰寫的《讀王仲犖先生〈宋書??庇涢L編〉》(《書品》2010年第4期)列舉了大量例證和統(tǒng)計給與了充分肯定的評介,指出《長編》最值得稱述之處有以下五點:
(一)對各個版本的全面對校,在版本數(shù)量和通校范圍上超過了張元濟《宋書??庇洝?。
(二)對相關(guān)史書的全面參校,除全面參校南北朝諸正史外,尤其重視《通鑒》《冊府》《御覽》《建康實錄》,對其中所載劉宋史事做了全面的爬梳。
(三)對《冊府》的充分運用,幾乎將散落在《冊府》中的相關(guān)記載全部與《宋書》作了對校,創(chuàng)獲極多。其中《宋書》各本俱脫而以《冊府》補足者多例,堪與陳援庵、唐長孺據(jù)《冊府》補足《魏書》脫文媲美史林。
(四)對前人成果的廣泛吸收。
(五)不局限于???,對《南史》《建康實錄》《通鑒》《御覽》《冊府》等書中敘事多出《宋書》的內(nèi)容,特別是《御覽》《冊府》等所引沈約《宋書》的佚文,給與了特別關(guān)注。
《宋書??庇涢L編》是點校本《宋書》??惫ぷ鞯脑加涗?,在內(nèi)容的豐富性上理當超過點校本《宋書》,加之1971年以后的校史工作受反對繁瑣哲學的時風影響,點校本出校程度也受到了一定控制,點校本《宋書》共出校記兩千六百余條,不及《長編》的三分之一,并且文字上也大大簡化,省去了許多考證。因此《長編》可以說是王仲犖先生《宋書》點校工作深度與廣度的完整體現(xiàn),《宋書》點校本則是在統(tǒng)一的校勘要求下作為通行本的呈現(xiàn)。
王仲犖先生在“王府井校史”時期作詩甚多,寫在封皮為“出版工作”的小筆記本上,十多年前我拜訪位于山大南院的?華山館,鄭宜秀老師親手從王先生的書桌抽屜里取出筆記本讓我看過。除了寫詩,據(jù)張忱石先生回憶,王仲犖先生還曾把自己收藏的清人王原祁《秋山紅葉圖》從濟南家中帶來,請啟功先生鑒賞。王先生有1977年3月寄啟功先生詩(原注:此詩原有三首,天安門事件發(fā)生,遂毀而不作。今存一首),詩中所用今典涉及啟先生的小乘巷危居和美尼爾氏癥:
百年老屋經(jīng)風雨,
一代才人尚有家。(地震后喜聞元白先生小屋無恙。)
不畏山搖和地動,
還愁銀海眩生花。(啟功先生患頭暈眼眩病。)
1975年上巳王先生與周振甫先生同游陶然亭,其后往返唱和?!队们绊嵆收窀ο壬吩娫疲?/p>
十年素榻半凝塵,
借調(diào)于今又幾春。
放牧淮南余舊夢,(振甫先生在息縣五七干校放牛二年。)
飄蓬冀北得新津。(頻年在京,時向振甫先生請益。)
彼時周先生與王先生一樣,也正借調(diào)中華書局校史,點?!睹魇贰贰!皹蔷游ㄓ行W噴省保ㄍ踔贍巍冻跹?,1973年),是當時校史先生們的生活實錄。1974年底《宋書》出版,1975年下半年《南史》見書,王先生負責整理的“南朝五史”基本告成,這時候王先生兩度進京校史已經(jīng)超過十年,有感而發(fā),作了題為《十年》的七律一首,詩云:
十年踏破六街塵,(余校史先后住京十載。 )
老至愁經(jīng)客子春。
史局汗青欣有日,(二十四史點校工作行將畢功。)
字編屬稿愧無津。
遙山紅葉休焚翠,
近郭黃流漫卷銀。
一夜西風寒透骨,
不知原是病中身。
王先生在校史的最后階段,經(jīng)歷了“四五”天安門事件,經(jīng)歷了生病住進“工農(nóng)兵醫(yī)院”(今同仁醫(yī)院),感時傷世,形諸吟詠。詩作已收錄在《?華山館叢稿續(xù)編/詩詞錄存》,不難讀到。我更喜歡的是王先生1973年寫的《無題》,并有一幀場景照片正可印證:
療病新親酒,(靈芝酒。)
失眠未近茶。
校書才擱筆,
還對水仙花。
彼時王先生正埋頭于《宋書》校勘長編的撰寫,后來我們在王先生《宋書校勘記長編》謝靈運傳末看到了以下的手書題記:
此編費旬日之功,細加校核??蛢海ㄒ甙矗褐钢x靈運)文章繁富縟密,洵然世之文宗也。王仲犖時年六十,七三年九月十日在北京中華書局三樓三一一室。
那就是人們熟知的王府井大街36號大灰樓。
軼事零拾
王仲犖先生與中華書局結(jié)緣自何年,難以考實,但遠在1963年進京校史之前當無問題。近見1957年6月王先生致中華編輯部函,事關(guān)約請王先生整理《南北史合注》,與幾年后的南朝五史點校,可謂草蛇灰線。王先生函云:
紹華先生賜轉(zhuǎn)
中華書局編輯部負責同志:
囑校點李清《南北史合注》工作事,其校對工作方面,已開始動手。李注改動《南史》原文處,每頁不下四五條,現(xiàn)暫用浮簽標出,將來再用宋、齊、梁、陳史對校時,即逐條迻錄,成校記附每卷之后。
關(guān)于《北史》合注部分,是否已曬影就緒,如印就,乞即寄下。
前函云你社校點條例,正在草擬中,如已擬好,亦乞檢寄一分,以便圈點句讀時,有所遵循。
此書用南北史及宋、齊、梁、陳、魏、齊、周、隋八史對校,于清儒考證,亦略加搜羅,時間雖不能作硬性決定,大概不超過兩年半。(現(xiàn)在以《南史》校李氏《合注》,本紀每三日或二日一卷;列傳一日一卷,以這一進度,用南北史初校,時間是不會超越八個月以上的。當然,用八史來對校,時間可能要更多一些,但也不至于距離太遠。)
草草奉聞,并冀覆示。致
敬禮
王仲犖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八日
首尾另有附言三則,可見王先生當年對古籍整理出版的關(guān)注:
顧炎武《肇域志》(北大有)可否影行,此書只有抄本,不印,會失傳的。
你店總公司遷上海,編輯部亦移動否?去上海,對中華來說,有發(fā)展,可賀可賀。
馮承鈞先生遺著繼續(xù)出版,不要為了有批評而中止。
事在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成立前夕,此時中華書局還未確定以古籍整理為出版方向,古籍業(yè)務主要是剛剛并入中華的古籍出版社承擔,主其事者是著名出版人徐調(diào)孚先生,原件附存徐調(diào)孚先生擬稿兩頁:
由紹華先生轉(zhuǎn)來大札,敬悉?!赌媳笔泛献ⅰ芬粫冒耸沸?痹偌訕它c,費時自須極多,決非一二年可能畢事,我們對先生嚴謹?shù)墓ぷ鲬B(tài)度甚為欽佩。惟此書向無刻本,有許多研究歷史者亟欲一讀。因此我社擬在今年下半年中先行照原稿排印出版,以供急切需要,請先生將《南史》部分藍曬本暫為寄還(郵費自當奉還),一俟排竣,再行奉上,請賡續(xù)校點。待二三年后先生校點完畢,再印校點本或單行校勘記亦無不可。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發(fā)文底稿顯示時間為1957年6月29日,發(fā)送“青島山東大學歷史系王仲犖”,事由為“請寄回《南北史合注》藍曬本”。次年,二十四史點校啟動,1958年10月中華書局擬定的《二十四史整理計劃》中有“標點集注本”八種,其六為“南北史補注(新編)”,括注“新編”并對《南北史合注》持否定意見:“舊有李清《南北史合注》,蕪雜疏漏,無當參考,且后出考訂及石刻文字等資料太多,均為李清所未見。南北各史的紛亂脫誤,較其他各史更甚,故有整理之必要。我們希望能夠包括八史,合編成為一部新的集注本?!薄赌媳笔泛献ⅰ酚坝”?、整理本計劃遂告終止。
中華書局老編審張忱石先生曾擔任二十四史點校本的責任編輯,還是王仲犖先生多部著作的責任編輯,近年寫過多篇紀念文章,生動講述了王仲犖先生在京期間的工作和生活。這里不再重復,茲征得張先生同意,引述兩封王先生給他的信,從封面題簽與版式安排等編務小事,來看看王先生對著述的愛惜,對朋友的真誠。
忱石同志:
拙著《北周地理志》已改修完畢,現(xiàn)仍分兩包寄上。
(一)關(guān)于題簽,我現(xiàn)在把沈尹老所寫三紙全部寄上,請您選擇一下(請毅中同志和連科同志鑒定一下,他們兩人都是您社的杰出書法家),不用的再寄回。簽紙附在第一冊第一頁中。
(二)我把注文寫成雙行夾注,鉛字排起來,會很不好看,是否注文仍用單行排,不用雙行排。版式請參看上海中華的《元一統(tǒng)志》,比較大方。也可參照點校本二十四史。
附錄三種,要不要內(nèi)封面頁,如要,請毅中同志給我寫一下,內(nèi)封頁面后面,就印上附錄的敘言,不必把它空白而浪費了。
我對印刷發(fā)排都是外行,您社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劃,還懇您和“老將”守儼同志為我作主。
十月后,心臟病又發(fā)了一次,臥床一個多月,現(xiàn)已起床。
幾次有機會出外開會,都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出行。三月間,成都有一個會,如去,可能由北京轉(zhuǎn)車。那么三月初又可見面了。
耑此即頌
撰安
王仲犖79.2.3
——————————
忱石同志:
有兩事相懇。
拙著《?華山館叢稿》精裝本之書脊題簽,原擬用鉛字,最近看到傅璇琮兄《李德裕年譜》用原題簽書寫體,非常雅致好看,可否拙著書脊也改用啟功同志之題簽縮小,千萬拜托設法辦到,用燙金更妙。拜托!拜托!
友人朱季海兄窮得徹骨,《南齊書校議》已出書,駢宇騫同志是責任編輯。余款可否懇其向會計室聯(lián)系(已支四百元),迅予匯去。(稿費請略略提高一些,以救眉急。)他托我,我不得不托您和璇琮兄、宇騫兄了。
祝
闔第安康
弟 仲犖 1985.10.20
弟不去南京參加六朝史學會,手頭工作放不下。
張忱石先生《史局汗青欣有日——記王仲犖先生》(澎湃新聞宋書修訂專題,2018年8月13日)講到王先生校史期間將新出影印本《永樂大典》七百三十卷瀏覽一遍寫成《渤澥一勺》的故事,可見王先生很會利用時間,效率也很高。近日讀何齡修先生《五庫齋憶舊》(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在何先生懷念王毓銓先生的文章中,記錄了王毓銓先生給他講的王仲犖先生的故事,是“王府井校史”一段有趣的佳話。何先生說:
他(王毓銓)還告訴我說,中華書局曾請他點注《明史》的《流賊》傳,擬作為活頁文選印行。他答應后,一上來就碰到難題:李自成父守忠禱神求嗣,神示夢將以破軍星為其子,破軍星是什么星?破軍星轉(zhuǎn)世有何含意,寓何褒貶?請教多位合作標點二十四史的滿腹經(jīng)綸的同事,也都瞠目不知所答。只有山東大學王仲犖先生告訴說,自己年輕時,因岳父家有小樓,富于藏書,便常登樓閱讀,不懂得揀擇,挨個兒翻看,記得某叢書一種講堪輿的書里談到過破軍星(叢書名、堪輿書名,我都已年久失記)。先生趕忙借到該書查看,果然不差。他衷心贊嘆說:“王仲犖先生讀書多,學問好,記性又那么好,連堪輿書上看起來像不要緊的東西都記得那么牢!”(何齡修《永遠的懷念——記王毓銓先生》,《五庫齋憶舊》,148-149頁)
最后回到南朝五史點校本,新見一封王仲犖先生復趙守儼先生短函,關(guān)于《梁書》《陳書》1982年重印本出版說明整理者署名問題的意見,全文如下:
守儼兄:
大函敬悉。《陳書》、《梁書》只用盧公、張公署名好了,我不必出名,您看如何?
耑復敬頌
近祺
弟王仲犖上
1982.8.14
信后有趙守儼先生處理意見:“經(jīng)元、忱石同志:請即按仲犖先生意見辦理。儼8.16”“只用盧公、張公署名,我不必出名”,簡單而肯定的語氣,高風立見。
后話
2005-2007年,中華書局醞釀啟動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我承乏負責組織落實工作。按照修訂工程關(guān)于修訂承擔單位遴選的要求,首先要考慮原點校單位。山東大學是當年“南朝五史”的點校單位,雖然王仲犖先生已經(jīng)離世多年,但在國內(nèi)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方面仍然有相當?shù)膶嵙?,自然是“南朝五史”修訂的首選。為此,在修訂工程籌備階段,我?guī)ш犠咴L了所有原點校單位,也拜訪了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領(lǐng)導和部分老師,得到了時任院長王育濟教授的支持。
2006年10月20日,我們在山大歷史文化學院召開了“南朝五史”修訂征求意見會。出席會議的有原山大黨委書記陳之安教授、時任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副會長鄭佩欣教授、路遙教授、張金光教授,他們都曾親炙王仲犖、張維華、盧振華先生,也同事多年。年輕一輩除了王育濟院長外,還有胡新生、王大建、范學輝等老師,王仲犖先生夫人鄭宜秀老師也全程參加了座談會。會后我們曾經(jīng)商請鄭佩欣先生主持“南朝五史”的修訂,因身體原因,鄭先生后來沒能承擔。經(jīng)過進一步調(diào)研,決定分散安排,《宋書》由鹽城師院文學院丁福林教授主持,齊梁陳三書由中山大學歷史系景蜀慧教授主持,《南史》由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張金龍教授主持,張金龍教授后調(diào)到首都師大工作,《南史》修訂隨之轉(zhuǎn)到首師大。
修訂工作開始后,我曾幾次到山大南院教工宿舍樓拜訪鄭宜秀老師,對王先生的校史生涯和學術(shù)生活增加了一些直接的感受。王仲犖先生的書齋“鵲華山館”就在這個建成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四層單元樓中,內(nèi)外都已經(jīng)顯得破舊。我們來到之后,鄭宜秀老師徑直把我們引入左側(cè)的書房。雖說是書房,其實也兼做臥室,沿墻是相對的兩排書柜,窗下是對面而置的兩張小書桌,一張雙人鐵架床放在屋角。1986年6月4日王先生去世,當時已經(jīng)二十年過去了,其它房間都已經(jīng)換了陳設,在鄭老師的堅持下,這間書房還保持著原先的模樣,甚至連書柜里的書刊和舊紙包裹的書稿都還放在原來的位置。電燈開關(guān)用一根長長的線,從天花板中央斜拉到屋角的床頭,感覺一下子進入了過去的時光。
鄭宜秀老師告訴我,王先生去世后,她把王先生書房鎖起來,幾年沒進去過。書房里的書柜、書桌、抽屜以及里面的東西,都保持原樣,不去觸動。鄭老師把學界友朋寫的挽聯(lián)挽詩,拿出來讓我們看,鄭重地告訴我們,這是王先生去世后第一次打開,其中有啟功、周一良等先生寫的挽聯(lián),繆鉞先生寫的挽詩。我們還看了王先生在京校史期間用封面寫著“出版工作”的筆記本寫的詩稿,看到了王先生寫滿批注的《宋書》點校工作本。又把鄭老師新找到的王先生《宋書校勘記長編》手稿,用原包袱裹著帶回北京,就是后來影印出版的三大冊。中華出版的“王仲犖著作集”共十三冊,其中六冊是在王先生身后由鄭老師整理的,前后二十一年時間,鄭老師在“王仲犖著作集”《前記》中寫道:“一九八六年,王仲犖先生溘然長逝在他自己的書房里。而我們能夠做到的就是從這套著作集的字里行間,去尋找作者靈魂的痕跡,那些非常美麗的痕跡?!碑敃r讀到非常感動,印象深刻。
十幾年過去了,南朝五史修訂在宋齊梁陳書陸續(xù)出版后,《南史》修訂本也剛剛面世,在王仲犖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翠微校史六十年之際,完成南朝五史的修訂出版,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