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猶如一葉扁舟漂泊于汪洋大海之上,時代的洪流限定了人生的航程。多數(shù)人隨波逐流,度過平凡的一生;有的人中流擊楫,或逆水或橫渡,結(jié)局依然未能偏離江河滾滾的大方向;有些人把握主流,挺立潮頭,成為浪花翻騰中那一滴滴耀眼的水珠。個人和時代的互動,在皇室成員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他們掌握著可能影響歷史大勢的權力,同時經(jīng)受時代風云首當其沖的、遠比常人嚴峻的考驗。他們的應對之策,不僅是一幕幕人生抉擇,更是時代光譜在個體命運上的投射。
在武則天革命前后,李唐皇室中出現(xiàn)了一位“另類”成員。在武則天屠戮李唐宗室,尤其是近支宗室的血腥環(huán)境中,他非但得以幸存,還以獻媚討巧的姿態(tài)獲得女皇的信任,在武周王朝擔任實職;唐中宗復辟成功后,大力扶持宗親以壯大皇室力量。他平步青云、實權在握,前景一片光明,卻毅然政變、殺向皇宮,落得個父子遇難、禍及滿門的結(jié)局。這個人就是成王李千里。李千里的人生選擇,似乎逆歷史潮流而動,每一步都沒踩在正確的點上,深究起來,每一步都是在時代裹挾和自身認知絞纏之下的現(xiàn)實舉措。
李千里,本名李仁,是唐太宗第三子、吳王李?。?19-653)的長子。李恪文武全才,深得唐太宗的喜歡,“太宗常稱其類己”。這樣的出身,別說是終生錦衣玉食,便是頂級榮華富貴也唾手可得。然而,高處不勝寒,比人生的高光時刻先到來的是高層傾軋和家破人亡。吳王李恪不幸成為太宗朝晚期奪嗣之爭的犧牲品,《舊唐書·李恪傳》說他“既名望素高,甚為物情所向”。掌權的長孫無忌站隊日后的高宗李治,為消除李治的潛在威脅,借房遺愛謀反案株連李恪。關于此事,《新唐書·李恪傳》有較為詳細的記載:
帝初以晉王為太子,又欲立恪,長孫無忌固爭,帝曰:“公豈以非己甥邪?且兒英果類我,若保護舅氏,未可知。”無忌曰:“晉王仁厚,守文之良主,且舉棋不定則敗,況儲位乎?”帝乃止。故無忌常惡之。永徽中,房遺愛謀反,因遂誅恪,以絕天下望。臨刑呼曰:“社稷有靈,無忌且族滅!”
李恪無辜遇害,海內(nèi)冤之。他的冤案,殃及四個年幼的兒子。相較于一般的謀反家屬,李千里與弟弟李瑋、李琨、李璄得到了“從寬發(fā)落”,于永徽四年(653年)流放烏煙瘴氣的嶺南絕遠之地。李千里時年8歲。這段日子在李千里的墓志中表述為“年在總角,職委荒隅;亟環(huán)星紀,載康夷落”。它絕不是一段愉快的成長經(jīng)歷,李千里不僅要承受從皇孫到流犯的巨大落差,更嚴重的是喪失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喪失了縱橫政壇的機會。選擇的機會,是命運對人生最大的恩賜。李千里尚未成長,便被剝奪了機會,平庸地老死嶺南似乎是他最安逸的結(jié)局了。
李千里人生的奇譎可觀之處,首先在于他的絕地反擊:從大唐王朝的荒遠邊陲重返權力場的核心。
李千里的這項成就,創(chuàng)造于武則天篡奪大唐天下的敏感時期。當時,長安城緹騎四出,流落各地的李唐子嗣遭到血腥清洗。李千里以罪人之子,獨善其身,還能逆天改命,尤其令人詫異。細究其父李恪冤案,幕后黑手是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是武則天的敵人。武則天扳倒長孫無忌集團后,開始平反長孫氏制造的冤案。本著“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的原則,顯慶五年(660年),李恪追封郁林王,得到了有限度的撥亂反正。不過,李千里的命運并沒有立即逆轉(zhuǎn)。武則天挑選了河間王李孝恭的孫子李榮為郁林縣侯,承嗣李恪一脈。李恪的幾個兒子依然困守在南方的苦澀海風、毒瀧惡霧之中。
又經(jīng)過漫長的24年,時間來到了光宅年間(684年)。這一年,李千里39歲了,流放嶺南也有31載了。也就在這一年,郁林縣侯李榮犯罪。李千里命運的齒輪開始快速轉(zhuǎn)動起來,先是遇赦可以返回中原,又襲封郁林縣男、郁林郡公,并出任岳州別駕。永昌元年(689年),李千里升任襄州刺史,奉使江左,拒絕了地方賄賂的金銀。武則天得知后,夸獎說:“兒,吾家千里駒。”考慮到當時大唐的旗幟還在高高飄揚,天下尚且姓李,而武則天不可能將僅有好感未曾深處的晚輩遽然認做武家子弟,此處的“吾家”當是指李氏。武則天稱贊李仁是李唐皇族的佼佼者,前途光明。李千里以武則天的夸獎為耀,改名千里。這一時期是李千里人生的根本性轉(zhuǎn)變。武則天啟用李千里的原因,在他的墓志中表述為本人的德才兼?zhèn)洌骸岸Y蟠于地,聲聞于天,中朝嘉焉,征為岳州別駕……伯輿應海岱之召,子春受荊河之辟?!贝颂幱玫氖遣芪和趸蜄|漢陸閎的典故,二人都是聰明有德,受征辟后成就了一番功業(yè)。墓志以此二人類比李千里,那么后者真的是會發(fā)光的金子,朝廷終究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閃光內(nèi)涵嗎?
可惜,這是墓志作者一廂情愿的言辭,傳世文獻中的李千里是另一個極端的形象?!杜f唐書》說他“時皇室諸王有德望者,必見誅戮,惟千里褊躁無才,復數(shù)進獻符瑞事,故則天朝竟免禍”,《新唐書》同樣認為“自天授后(690年以后),宗室賢者多株剪,唯千里詭躁不情,數(shù)進符瑞諸異物,得免”。傳世文獻中的李千里形象是粗鄙、狹隘、急躁的,與賢德毫無關聯(lián)。他的逆天改命,主要取決于兩點:一是吳王房支沒有與武則天爆發(fā)過直接沖突,相反和武則天一道遭受過長孫無忌的迫害;另一點是,李千里以李唐子嗣的身份,獻上證明武周革命合法性的祥瑞,通過跪舔和獻媚,無底線地向武則天表忠。或許是一個年逾不惑的中年人,在南海之濱飽受風雨的捶打、社會的磨礪之后,迫切想要改變自身和家庭的狀況,真切體悟到了機會的可貴。武則天不經(jīng)意間拋來的橄欖枝,對于李千里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大到足以放棄對祖宗江山社稷的執(zhí)念、對朝野輿論的漠然、對百年身后名的無視。而在武則天看來,一個長期脫離政壇,沒有政治根基,既沒有才學、言行粗鄙,又不為輿論所喜的李唐宗室成員,是沒有威脅的。相反,這樣的人還能發(fā)揮政治吉祥物的作用。在多種特定條件的綜合作用下,李千里蛻變?yōu)槲鋭t天的爪牙之一,化身為武周王朝的一名地方官僚。天授后,李千里歷任唐、廬、許、衛(wèi)、蒲五州刺史;長安三年(703年),充嶺南安撫討擊使,歷遷右金吾將軍。在嶺南,李千里依然不忘向武則天獻媚,將兩位卷入謀反案的當?shù)赜淄幐詈笏腿雽m中,一名金剛、一名力士。那個名叫力士的閹童后來拜入宦官高某名下,得名“高力士”,在盛唐的政局中發(fā)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
神龍政變后,中宗反正,李唐復辟。李千里的人生邁上一個大臺階,在唐中宗登基后迅速由郁林郡公晉封成紀郡王,沒多久又進為成王,拜左金吾大將軍,兼領益州大都督。神龍三年(707年),李千里又領廣州大都督、五府經(jīng)略安撫大使。用“位高爵顯”“封疆一方”“大權在握”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那么問題來了:李唐復辟之后,跪舔武則天的李千里為什么非但沒有受到懲處,反而扶搖直上,位極人臣了呢?
對于命運的再一次眷顧,來自李千里一方的墓志宣揚這是主人公身在曹營心在漢、心懷李唐,并且預謀神龍政變的結(jié)果。“高宗晏駕,太后循機,天子居房陵之宮,奸臣縱昆山之火”,這還是李唐復辟后對武周時代的主旋律書寫,接下來描述李千里“隱若敵國,慮深屬垣,畏涂叱馭,焦原跟趾”,便開始塑造一個深謀遠慮的愛國者形象。即便是得到武則天的重用后,李千里依然“永懷興復”,為大唐再現(xiàn)而奔走謀劃,“協(xié)謀宰輔,升聞禁掖,開鶴錀之嚴扃,展龍樓之舊禮”。此處明確指出李千里參與了與宰相張柬之、崔玄暐等政變核心成員的密謀,并且利用擔任右金吾將軍的便利,在政變中打開了禁宮的大門(“開鶴錀之嚴扃”),迎接忠于李唐的勢力復辟,“圣期千載,功業(yè)一匡”。事后,李千里的扶搖直上,是對其在武周時期數(shù)十年忠心不變、臥薪嘗膽的肯定,是對其在復辟政變中沖鋒陷陣的殊勛的酬勞。
考諸史實,傳世文獻并沒有李千里參加神龍政變的記載。墓志文字是孤證。試想,如果李千里真的參加了政變,并且創(chuàng)立功勛,傳世文獻不會無視,墓志更會有濃墨重彩的、更為精彩的描述。職官研究表明,兵變之時,李千里尚在地方任職,并不在洛陽城。他的右金吾將軍職位只是遙領,尚未掌握京師軍隊。當然,沒有記載并不等同于沒有參與政變的密謀。但是,即便李千里真的心系大唐、有意謀反,張柬之等人也不可能接納李千里這樣的人物。這一方面是因為李千里始終高調(diào)、諂媚地效忠武則天,政治光譜嚴重偏向武氏;更重要的原因是李千里的宗室血脈并不疏遠,并不能排除在爭奪皇位的潛在名單之外。接納李千里會增加密謀集團的復雜性,增加政變目標和進程的不確定性。事實上,以張柬之為代表的政變集團對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等人都提防有加。為了確保主導政變進程、掌控政變目標,神龍政變方案事先都沒有征求李顯、李旦等人的意見。張柬之等人對李千里的防范之心必然更強。綜上,李千里就是神龍政變的一個旁觀者。
然而,李千里還是成為了這場政變的重要受益者。這潑天的富貴,來自皇權的恩賜。直白地說,是唐中宗李顯繼位后為了強化皇權,刻意扶持的結(jié)果。
表面看,經(jīng)歷了武則天對李唐皇室的殘酷屠戮之后,宗室人丁凋零,在位者更是屈指可數(shù)。李顯環(huán)顧四周,除了李旦、太平公主,封爵郁林郡公、征討嶺南的李千里就要位居第三了。重用李千里,與平反宗室各房支、啟用李唐散逸子弟的邏輯是相通的。更深層次的邏輯是:李顯軟禁房州十四載,返京后又困居深宮,登基后嚴重缺乏政治班底。而伴隨著武則天強權的崩塌,新的強權人物沒有出現(xiàn),朝野派系林立,主要有以張柬之等政變功臣為首的朝臣集團、李顯和太平公主為核心的近支宗室勢力、尚未蕩滌干凈的武三思等武氏殘余力量、以上官婉兒為首的宮廷力量。各派和李顯若即若離,利益與立場都遠談不上完全一致。弱勢的新皇帝需要培育自身力量,拱衛(wèi)皇權。后人注意到了李顯近乎無原則地扶持皇后韋氏、女兒安樂公主,很容易忽視他對成王李千里的重用。誰讓李顯的這樁人事舉措,淹沒在了大規(guī)?;謴屠钐谱谑易拥芄倬舻某绷髦心兀?/p>
復辟的李顯嚴重缺乏嫡系力量,需要扶持李千里等人,以便在朝臣、武氏、兄妹、后宮等勢力之間維持平衡。派系林立、政出多門的政治格局注定是不穩(wěn)定的,必然要迅速分化組合。在短暫的中宗朝,先是皇權聯(lián)合武氏勢力打壓神龍政變集團,置張柬之等功臣于死地;緊接著韋皇后勢力快速崛起,與武氏勢力呈現(xiàn)日益融合之勢;相王李旦則與太平公主結(jié)成緊密聯(lián)盟,并吸引了上官婉兒為首的宮廷力量的投靠……在轉(zhuǎn)瞬之間令人眼花繚亂的分化組合之中,皇后韋氏的勃興最為引人側(cè)目。丈夫的縱容,使得韋皇后萌發(fā)了效仿婆婆武則天臨朝聽政,乃至再來一次女皇登基的野心;與武三思的聯(lián)手,使得對武周時代的撥亂反正非但不徹底,反而呈現(xiàn)出重返武周的政治氛圍。新動亂的種子,孕育在長安的土壤中。
此時,命運的眷顧,已經(jīng)將李千里推到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他所擔任的左金吾大將軍掌握著京師的警備部隊,負責長安城的治安。這是一個敏感的要害崗位,位高權重。同時,命運的每一次眷顧都暗中標明了價格。只有世事洞明、果敢決斷之人,方能端坐在關鍵崗位之上。李千里是這樣的人嗎?
之前成功處理與武則天的關系,只能證明李千里的務實,帶有來自底層社會的一絲絲市儈與狡黠。他的人生逆襲,更多的是被時代潮流推搡著、被動前行。我們沒有見到李千里在政壇上的主動作為??梢运缃竦纳矸莸匚?,李千里無法坐等安排,沒有人能夠給他指引方向,瞬息萬變的政壇也不允許他無所作為。這便對李千里提出了極高的考驗。
很快,皇太子李重俊登門了。李重俊是當時政壇的一個異數(shù)。他原本是與皇太子之位無緣的。武則天晚期,李顯與韋皇后唯一的嗣子李重潤因私下議論后宮穢事,為張昌宗兄弟告發(fā)。武則天下令李顯處理。怯懦的李顯違心逼迫李重潤自盡。李重潤之死,為唐中宗的繼承問題埋下了隱患。中宗復辟后,沒有嫡子可以立為皇太子。庶長子李重福之前獻媚于張昌宗兄弟,如今更為韋皇后不喜,貶到地方軟禁。第三子李重俊,便遞補為了皇太子。但李重俊依然不討韋皇后的喜歡。韋氏內(nèi)心始終放不下唯一兒子的冤死,進而厭惡所有“搶奪”原本屬于她兒子的太子寶座的人。她內(nèi)心更深層次的欲望是做第二個女皇帝,那么李重俊無疑是必須鏟除的障礙。武三思等武家勢力,還有同樣野心勃勃的安樂公主,同樣將李重俊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和出氣包。李重俊困于讒嫉與侮辱,一怒之下決定發(fā)揚家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政變!李氏家族是富有同室操戈政變傳統(tǒng)的家族。從李世民到李旦,不是從真刀真槍的血雨腥風之中突圍而出,就是在兄弟子侄的明槍暗箭之余笑到最后。抱定刀口舔血的念頭后,堂伯李千里無疑是李重俊拉攏的不二人選。
于是,李千里必須第一次獨立做出人生中的重大抉擇。是否參與政變,怎么推動政變?其他人不可能幫他做出決策。對于政治局勢,李千里是不滿的。在韋皇后、武三思等人的把持下,國家有重返武周的風向。武周時代屠戮李唐皇室的慘痛經(jīng)歷,李千里記憶猶新。自己的前四十年時光,不能說朝不保夕,但也是日夜擔驚受怕。如今好不容易挺直腰板揚眉吐氣了,一想到新的女主統(tǒng)治可能降臨,李千里是堅決反對的。舊時光不堪回首。同時,作為復辟后的新貴,他很清楚自己會成為新朝第一批的祭旗者。所以,當他看到皇太子李重俊籠絡政變,毅然決定參與其中。
問題在于如何取得政變的成功。李重俊是一位沖動型領導者,更多是激于義憤,缺乏周密的籌劃。他聚攏的政變力量,除了太子東宮中同樣缺乏閱歷的年輕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右羽林將軍李思沖,以及我們的主人公、左金吾大將軍李千里。李多祚、李思沖二人掌握部分北門禁軍,且參與過神龍政變。尤其是李多祚,是一代名將,神龍政變的主力。他們可以作為爪牙,卻不能成為政變集團的頭腦。神龍政變的成功,是因為形成了以張柬之、崔玄暐、敬暉等閱歷豐富、老成持重的一幫老臣為靈魂的政變核心。李重俊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和心智。那么,李千里能否填補核心人物的缺失呢?
從歷史發(fā)展來看,李千里并不具備這樣的可能。加入政變邀約后,他只是完成李重俊布置的任務,既沒有參謀顧問,對實施方案有所貢獻,也沒有分析敵友,對壯大力量有所開拓。唐中宗時代,韋皇后、武三思的反對力量不止李重俊一方。盡管各方的政治藍圖設計存在分歧,但在遏止重返女皇時代的共同點上是利益一致的,是政變集團可以爭取的力量。神龍政變的成功,根本就在于聚攏了多方力量,徹底孤立了武則天及其男寵。范本在前,李千里可以聯(lián)絡李旦、太平公主等反對韋氏的力量,也可以說服太子網(wǎng)羅朝臣中潛在的支持者,更可以建議政變集團在京城內(nèi)外伸展觸角、發(fā)展勢力??上В钋Ю镆粋€作業(yè)都沒有抄,也沒有提醒李重俊抄作業(yè)。這只能歸咎于李千里眼界的狹隘、政治的低能。兩唐書評價李千里粗鄙、輕躁,并非空口無憑。
這場史稱“景龍政變”的政變,結(jié)局如何呢?《舊唐書·李重俊傳》的描述較為詳細:
時武三思得幸中宮,深忌重俊。三思子崇訓尚安樂公主,常教公主凌忽重俊,以其非韋氏所生,常呼之為奴?;騽窆髡垙U重俊為王,自立為皇太女,重俊不勝忿恨。三年(707年)七月,率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右羽林將軍李思沖、李承況、獨孤祎之、沙吒忠義等,矯制發(fā)左右羽林兵及千騎三百余人,殺三思及崇訓于其第,并殺黨與十余人。又令左金吾大將軍成王千里分兵守宮城諸門,自率兵趨肅章門,斬關而入,求韋庶人及安樂公主所在。
在景龍政變中,李千里與天水王李禧父子齊上陣,率左右數(shù)十人(可見政變準備不足)進攻右延明門。門內(nèi)是朝臣聚集辦公的南衙,韋氏黨羽宗楚客、紀處訥等不知敵情如何,閉門不出。李千里父子雖然沒能誅殺韋氏黨羽,但也牽制了他們出兵支援禁宮、包圍韋后。太子兵敗后,李千里、李禧坐誅,籍沒其家。景龍政變和李千里本人,都以悲劇收場。韋皇后下令將李千里子孫改姓蝮氏。李千里只在高官顯爵上短暫逗留了兩年,便如流星一般銷售在政治舞臺上。他的墓志將這一事件表述為:
武三思因后族之親,叨天人之位,罪浮于梁冀,謀深于霍禹,忠良鈐口,道路以目。王志協(xié)青宮,精貫白日,慮彼鴆毒,斬茲梟鏡……神龍四年(應為三年)七月五日遇害,春秋六十有二。
墓志將李千里塑造成誅殺外戚權奸的朝廷砥柱,陳述其死“蕭墻伺隙,椒掖回天,翻聞戾園之禍,更甚長沙之酷”。戾園之禍,用的是漢武帝與戾太子劉據(jù)巫蠱之禍的典故,借指唐中宗李顯與皇太子李重俊父子相殘;長沙之酷,說的是西晉八王之亂時長沙王司馬乂被燒死的往事。臨死前,司馬乂鳴冤之聲響徹周邊,三軍中沒有不為他落淚的。墓志由此替李千里鳴冤。
墓志創(chuàng)作之前,大唐王朝剛剛經(jīng)歷了又一場政變:唐隆政變。這次政變成功鏟除韋氏集團,相王李旦即位,是為唐睿宗?!皵橙说臄橙吮闶桥笥选钡脑瓌t再一次生效,唐睿宗平反李千里,恢復李姓,追復官爵:“故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成王千里,保國安人,克成忠義,愿除兇丑,翻陷誅夷。永言淪沒,良深痛悼。宜復舊班,用加新寵,可還舊官。”哀榮隨之而至。朝廷派膳部郎中李敏監(jiān)護喪事,李千里在死后第三年(景云元年、710年)的年底葬于長安銅人原。
墓志贊揚李千里“位兼文武,器隆棟干,鵬激談津,猿吟射圃”,高度肯定他“全于危難之際,非為身也;赴于宗稷之急,由安上也。存非茍合,故昌運以之興;勇非虛殉,故逆節(jié)由其沮。允所謂立功立事,遠而不朽者歟?”誠如墓志所言,李千里堪稱李唐皇室的“千里駒”。但分析生平事跡,李千里在景龍政變中的激情一躍,對大唐政局的穩(wěn)定并無實質(zhì)幫助。他生前與李顯、李旦、太平公主等皇族勢力極可能也沒有橫向聯(lián)系,沒有參與后者的政治謀劃。他就像是中唐皇室的一個“獨行俠”,對亂局沒有清醒的認識,對匡扶朝政也沒有理性的謀劃。雖然位列親王高爵,除了掌握部分京城武力,李千里的政治實力并不強。他更像是李唐宗室的一個邊緣人物。
李千里的人生結(jié)束了,家人的生活還在繼續(xù)。李千里家門的發(fā)展,也折射出李千里生前的若干印記。
李千里的妻子慕容真如海的墓志也出土了。大約在麟德二年(665年),李千里與慕容氏結(jié)婚。男方大約19歲,當時已經(jīng)度過了12個流放年頭;女方大約15歲。當時,李恪已經(jīng)平反,但李千里兄弟依然是嶺南的流人。慕容氏墓志寫道:“王以謫居荒隅,空傷賦鳥。妃以族行炎海,遂讬乘龍。荔浦來歸,桂宮成兆?!毕氡啬饺菔霞易逡彩橇鞣拍虾V疄I的罪人家庭?;楹螅》蚱迋z在嶺南繼續(xù)生活了21年,直到光宅年間觸底反彈。墓志稱贊慕容氏之后“宜家以螽斯成詠,主饋以鵲巢是德”,在丈夫“蕭墻飛禍,崐玉同焚”之后又寡居了18年,于開元十三年(725年)二月寢疾于洛陽勸善里私第,享年75歲。遺體運回長安后,第二年年底與李千里合葬于銅人原。
李千里的子女,除了正史明確記載的天水王李禧,根據(jù)出土墓志還可還原以下支系:
李千里的墓志記載有孫子李瓘,慕容氏墓志記載有嫡孫、郕國公李?!暗取?,都沒有兒子輩的記載,極可能天水王李禧是李千里唯一的兒子。鑒于慕容氏墓志“螽斯成詠”之句,當指慕容氏生育不只一次,則可能其他兒子死于李千里之前,或生育的都是女兒。郕國公李浚是李禧嫡子。李瓘是李瓘年長的庶子,在祖父入葬時年齡稍長,其他兄弟都年幼,便作為子孫代表出現(xiàn)在祖父墓志中。
然則,郕國公李浚并沒有傳承下來,出土墓志記載的郕國公都是李峒?!短乒释ㄖ崩尚杏疑裎滠姳軈④娎罡广懖⑿颉酚涊d李峒是唐太宗的四世孫,則李峒是李千里的孫子;《唐故廬江縣令李府君墓志銘并序》卻記載李峒是李千里的兒子,不過該墓志在吳王李恪與李千里之間插入了一位“嗣王(李)只”。后者記載有誤,李峒應該是李千里的孫子——如果不是其他世系記載可以驗證,《唐故廬江縣令李府君墓志銘并序》的真實性存疑。李峒與李浚是兄弟。李千里可知的孫子有三位:李瓘、李浚、李峒。
李峒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東都副留守、郕國公,保留在大唐的高官行列。李峒生鳳翔府司錄參軍、監(jiān)察御史、成紀縣男李定。李定是李千里可知的唯一一位曾孫,階層已經(jīng)下降為中級官員。
李定生通直郎、行右神武軍兵曹參軍李贍;廬江縣令李稷;李映。此三人是李千里可知的玄孫。成王的第四世孫便開始分化,李稷勉強維持在中層,李贍繼續(xù)下降為基層官僚,李映則沒能入仕,喪失了官員身份。
李千里的五世孫有李稷所生朝請郎、行太原府祁縣主簿李景陽,李映所生李景叔、李景祥、李景翱三人(《唐故處士李府君墓志銘并序》)。李景陽也下降為了基層官僚。而李映家族的境況進一步惡化。唐代墓志慣常請官員動筆,撰寫者的身份映射逝者的家族實力。然而,李映的墓志已經(jīng)不是官僚士大夫書寫的,而是次子李景祥撰寫的??梢?,李千里家族發(fā)展到這一代,已然沒落了。
唐代社會流動的一大趨勢是對才學和能力的要求日漸嚴苛。家世出身的作用日益減弱,宗室子弟到了王朝后期,也職業(yè)官僚化了,靠科舉和政績安身立命。家族能夠傳給子嗣最寶貴的遺產(chǎn)不是爵位,而是家學、是榜樣。李千里的第三代尚且維持了榮華富貴(極可能是中唐朝廷看在李千里父子殉難的份上給予了適當照顧),第四代就出現(xiàn)了階層滑坡,之后更無可道者。顯然這個家族既沒能家學,也沒有事功。李千里作為家族創(chuàng)立者是有責任的。這也反證了李千里在兩唐書中“無才”“詭躁”“偏躁”的形象。
而在唐代筆記《朝野僉載》中,李千里的形象更加不佳。該書卷二記載李千里在嶺南的殘暴行徑:“取大蛇八九尺,以繩縛口,橫于門限之下。州縣參謁者,呼令入門,但知直視,無復瞻仰,踏蛇而驚,惶懼僵仆,被蛇繞數(shù)匝。良久解之,以為戲笑。又取筷及鱉,令人脫衣 ,縱龜?shù)葒潴w,終不肯放,死而后已。其人酸痛號呼,不可復言?!笨膳碌氖牵钋Ю镞€與姬妾共同觀賞酷刑,以為玩樂?!叭缓笠灾翊听?shù)瓤?,遂嚙竹而放人;艾灸鱉背,灸痛而放口。人被試者皆失魂至死,不平復矣?!痹摼磉€記載李千里向武則天進獻幼虎,虎子在宮中咬死過宮人。遙想當年,李千里在他的時代風評不會太好。他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如果不是武則天、李顯兩代君主出于皇權需要加以利用,李千里大概率是一個游離在權力場外的粗人。
有觀點將李千里在武周時期的諂媚解釋為其人深謀遠慮,通過自污來避禍,同時等待復興李唐的時機。這很可能是贊賞李千里在景龍政變時期的奮勇一搏,進而對他的歷史進行美化。綜合各方面分析,為武則天搜羅祥瑞、向武則天進獻老虎的李千里,就是真實的李千里。他幸運地得到了一個碩大的舞臺,又不幸演砸了,上演了一部真實的悲劇。
值得一提的是,在出土墓志中有一篇李千里女兒李淑的墓志——《唐故密州司馬韋府君夫人成紀縣主墓志銘并序》。
李淑“年廿七,再歸于韋氏”,27歲時再嫁給密州司馬韋某。根據(jù)卒年推算,當時是710年,父親遇難三年之后,也是唐隆政變發(fā)生之年??紤]到李千里父子因討伐韋氏而死,唐隆政變又以鏟除韋氏集團為目標,李淑的夫家不太可能是韋皇后的近親家族。即便如此,李淑在家仇和政治環(huán)境雙重壓力之下依然嫁給韋氏,著實令后人費解。對于這樁婚姻,站在李淑角度是“由高儷卑,深惟下嫁之典;居厚體薄,無屑事人之義”。開元七年(722年),丈夫韋氏病逝,“縣主晝哭穆伯,夜讀喪典,慨箕裘之莫嗣,泣桃李之無從”。李淑與韋氏沒有生育,“志節(jié)閫正,儀形孀立”,于開元廿一年(733年)病逝于洛陽,享年50歲,“葬于萬安之原,不祔于韋氏,從其志也”。她為什么不和丈夫合葬呢?針對唐代出現(xiàn)的夫妻分葬問題,劉琴麗認為原因在于文化因子,如道教信仰、婦女無子或早死、再嫁占卜和時辰禁忌等。或許,信教、無子、再嫁,疊加父兄與韋氏的深仇大恨,綜合作用之下促使李淑選擇不與韋氏合葬。
李千里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他在時代的塵埃中艱難前行,努力避免成為權力斗爭的炮灰,卻依然為政治那座大山所壓垮。德不配位,其禍不遠。很多歷史人物未必擁有管好一家一舍的能力,卻在陰差陽錯之下站到了可以影響歷史大勢的位置上。這對個體抑或時代,都是悲劇。